李毓祯盘膝坐着,和申王说话很随意的样子,道:“前两日,我去了黄河巡视水利,从洛河口北上,一直到壶口瀑布,昨晚日暮才回京,还没来及入宫。——夫子才从吐蕃回来,收获如何?”
萧琰一听微讶,然后明白了,圣人为何没安排她在正月十八书院开学时入学,原来那时申王还没有从吐蕃回来。
但萧琰并不知道,申王去吐蕃之前就与天院右祭酒霍王打了一架,为了争做她的讲武夫子,所以她也不知道她在很早以前就被天策书院“盯上了”,此时她只在想:申王留在吐蕃,应该是和三清宫和梵音寺的宗师一起追剿吐蕃余众吧?
吐蕃那地方雪山莽莽,草原茫茫,隐藏人是很容易的。南边的藏布江大峡谷也是山高谷深,据说最深处有一两千丈,地势险峻,布满了茂密的森林,加上大峡谷云遮雾罩,又连绵千里,即使有十几万人马隐藏在里面都很难发现。大唐军队在雪山和峡谷森林这种地形里,很难出动大部队搜索,只能派出一支支小分队,但这样很容易被吐蕃余众分个伏击,或遭遇野兽毒虫队伍出不来,说不定剿上十几年也搜捕不尽,还会让兵员一点点折损在雪山峻岭和深谷丛林中。
如果没有宗师,这个“剿灭吐蕃余孽”很可能是付出人力物力时间的漫长消耗,但有了宗师就不一样。尤其先天宗师,神识集束放出,可达七八百里,如果有集聚的人马,肯定逃不过先天宗师的神识;除非对方有先天宗师或布阵师扰乱神识搜索。加之唐军中还有易道师,测定一个追踪方位,不是很难。有了易师定位范围,再出动宗师定点搜索,耗费的人力和时间都要少得多。xiumb.com
大唐让周边诸国戒惧的,就在于不仅军队强大,武道强大,而且还有这让人头痛的神秘莫测的易道。大食人和欧罗顿人也有占星术,据说是同出一源的分支,但大唐的易学家们研究后说:“只观天而不知地,徒有阳而无阴,小道尔。”说拿来作大唐天文学的借鉴可以,但要入道,就不可能了。总的来说,西洲占星术尤其天文方面的观测还是有些用的,但和易学相比,就恰似一个为“术”、一个为“道”的差距了。但吐蕃人不懂艰深的易学,也不懂大食人和欧罗顿人视为高深智慧的占星术,想在大唐军队武道加易道的搜索下逃脱,那真要运气,以及能让他们长期掩藏气息的地方。
申王没有立即回答李毓祯的话,反而问她视河的事,“今年春汛有溃洪危险?唔,你是打算这一年时间,将大河大江都走一遍?”
大河大江是大唐士人对黄河长江的习惯称呼,这本就是它们的原名,但从北魏起,从霍兰山东部的大河上游到中游的洛阳,因为泥沙的常年沉积,河水已经是半浑浊的黄色了,民间开始有“黄河”之称。而大河水患自古就有,但到大唐穆宗朝后期,才开始频繁起来,几乎每隔十年就有一次洪灾,到如今长治朝,每过五、六年就可能有一次黄汛,河道官员每年都要巡查堤岸,不敢疏忽。
萧琰在炉边听着,虽然她对政务没兴趣,但对这种涉及民生的事,她还是关心的。
李毓祯回道:“是有这个打算。以后,就没这么方便了。”
圣人一旦晏驾,太子登基为帝,立她为太子,以太子不堪政务的身体,立即就会下诏她监国,再到地方巡查就没这么便利了。
她没有说洪汛,说起了人口,淡凉声音道:“长治三十年,户部人口大普查,大唐全域计人口三亿四千万余。这还没计隐户和深山老林里未编户的人口。
“大唐之前,人口最盛是西汉,王莽篡位前是六千万。之后战争破坏,统一王朝均立国短,再无西汉时人口。大唐统一南北时,人口也才四千多万,到如今,已经增长约九倍了。人口繁衍之快,盛过历朝。这是想当然之事:国内太平,赋税不重,民间富庶,人口增加便快;加上医学昌明,产科发展,难道、夭折的婴儿越来越少,死于时疫的也越来越少。这是好事,却也不完全是好事。”
她看了眼竹窗外葱郁的竹海,绿色望不到边际,声音如竹林般幽凉,“人口太多,垦田太多,破坏林木太多,破坏水土地势太多,水灾比前朝频繁,也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萧琰读《高宗实录》就有两道诏令与此有关,萧琮给她讲过前因后果。
那是高宗三十年,司天监、天策书院、翰林苑易苑会合请道门、佛门的易道大家共聚长安,切磋易道,道门的易道大家提出了“人口繁衍过盛不利水土”之论,引起了易学家们的纷纷发言,也引起了当时与会的高宗皇帝的重视,之后便下令翰林苑易学士会同天策书院地院的易学家共立研究此课题。
易学家们对历朝历代人口和灾害的史料对比研究后,得出结论:伐林为田、变草地为田,对地表的破坏,将使泥土流失,造成人为洪涝。还有人口.活动对水土地势和风水的破坏,这就是易道之理了。
易学家们的研究很严谨,对史料的考证达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这也使研究的结论十分可信。单以关中为例,先秦时代还有大片原始森林,在秦统一六国后,关中涌入大量人口,垦地面积增加,加上始皇帝修建宫殿陵寝,大量砍伐树木,造成黄土地泥土开始流入大河中;至西汉时期,天下大治,又有大量林区变成农耕区;再至大唐,国力强大为历朝之盛,都城规模也是前无古人,耗用木材无数,仅就长安而言,除了在邻近州县的山中采伐外,还远到岐山、陇山采办,秦岭和终南山的风水都破坏不少,道门和佛门对此意见很大,所以才在易道交流会上联合发难“垦田伐林有妨水土”之议。
这个研究结论出来后,对大唐的国策影响颇为深远,最直接的影响是,高宗先后颁下《河域植树诏》《山林限伐诏》,下令木材商人采伐树木必须取得伐木许可令,并对大宗伐木开征伐木税,偷伐林木者重处,甚至死刑。
而这个限伐诏令,又带来了一系列影响:比如造成了砖石建筑材料的增加,促进了民间制砖业和采石业的大发展;又比如,造成了以竹子为原料的竹纸的出现和大量使用;又比如,促成了煤炭的提纯技术和纯净技术的发展,促进炼铁炼钢的纯度、韧性都有大提高,从而又促进了铁器和武备的进一步革新,而铁器的革新又促进了农耕的发展,转过来又造成了人口的进一步快速增长,垦田进一步增加……萧琰呆着眼:这真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循环。
治国真难啊!
她心里感叹,同情的看了李毓祯一眼。
李毓祯侧目向她一挑眉,那意思是:知道我难,还不来帮我?
萧琰立即垂眉耷眼,这个忙真帮不了,要能帮我就是宰相了。提起汤瓶添了两盏茶,一盏端给申王,一盏端给李毓祯,换下他们喝尽的茶碗,心道:端茶送水这活咱还是能干的。
申王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搁下道:“这事朝廷成立课题已经很多年,学士们也没研究出有效的政策。限伐要限,植树要植,但垦田也还得垦。垦田、围湖造田本来是利民的好事,但过度了就又造成旱涝。天灾泰半出于人.祸,这的确是道理。易经的盛衰转换,儒家的中庸,都是说的‘度’的道理,人口增长过度,的确不是好事。”
转而又笑道:“但让人不生,这也是难事。姑且不说‘多子多福’的观念变易,单是如何让人不生,这就是难事了。贫家可没那钱买避子汤、避子丸之类,下等品服多了还伤生育,小户人家不敢服,要那没毒副作用的上品,价钱也高,几十两银子一颗,中户人家都不可常用。但人之欲,大也,朝廷还能限定百姓少敦伦?”说着又笑,“扯远了。这些文事,咱们这些老骨头不懂。该你们年轻人费心。”
李毓祯心里翻个白眼,她还不知道这些伯叔祖们?——能事事不劳烦他们是最好了,只坐庙里当个镇庙神仙菩萨是最好。
申王回到之前的话,说起剿灭吐蕃余众的事。
唐军还没攻到逻些城下时,吐蕃二王子俄松见势不妙,先带着他的私军和效忠他的部族,约摸四万多人离开逻些,往藏布江的雅隆河谷去,那是他们祖先雅隆部的发源地。那河谷就在藏布江南面的峡谷森林内,当然是在边缘,经过许多代开垦,已经是肥沃的田地,有十几万农奴事耕,如果由得俄松四万人在这里繁衍生息,不出三十年,就是安藏都护府的大患。
逻些城一破,俄松得到探子回报,吓得立即带领人马躲进了峡谷深处的山洞里。若没有易师卜测方位,就算有宗师搜索,这么大地方,也得劳神数月。若有小股逃窜的,往哪个深沟地缝里一钻,就算宗师也难探查到——神识也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期扫视。
“……俄松和余部四万五千人都已抓获,但走脱了两位王族宗师,一个洞真境中期、一个初期,抛弃俄松提前溜了,估计是沿着藏布江逃到天竺那边去了,从雅隆河谷南下一千五六百里,就是天竺的疆界。——不过两个宗师,不足为患。”
申王又啜了一口茶道:“倒是吐蕃僧门那边,从青唐那曲撤出后,德贡大上师并没有率僧门去迦毗罗……”
萧琰心中一动:是迦毗罗?
申王已经说道:“度因大师率梵音寺宗师随大军驻入迦毗罗,接收了吐蕃僧门在迦毗罗的僧寺,之后就是推进整个泥婆罗了。
“宗教司的情报分析很正确,泥婆罗原就是吐蕃的藩属国,如今的国王还是王子时曾随吐蕃使团到长安朝贡,长安的繁华,大唐的强大,盛过吐蕃王朝几何?如今改奉大唐为宗主国,王室的抵抗并不强。据邓王的信报说,从国王而下,王族和大臣都很乐意。至于泥婆罗本地佛教,与吐蕃僧教原就有些分歧。咱们中原佛教,因持不杀生义,反对人牲活祭,也反对天葬,这也是泥婆罗佛教反对的,只因吐蕃僧门势大,本土佛教倒是被挤到僻地边寺去了。如今梵音寺要在蓝毗尼园建立朝圣地,泥婆罗王室当然欢迎,至于废除牲畜活祭、天葬之类的伪教义,那就不是大事了……”
萧琰已经确定申王说的就是那个迦毗罗城——佛陀释迦牟尼诞生的迦毗罗城,佛陀就在城内蓝毗尼园的菩提树下悟道成佛。那里是佛宗的圣地。跟着她心中灵光一闪,心道难怪梵音寺……
申王忽地抬眉对萧琰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太宗时期,咱们大唐的玄奘法师去天竺大陆取经,就去过迦毗罗城朝圣。当时梵音寺派了三位武僧宗师全程护送,其中的悟空法师是先天境宗师,法名度空,为了不引人注意,才更名悟空,另外两名宗师也是洞真境。否则,当年玄奘法师西行一百三十八国取经,哪是那么容易的?”
萧琰“嗯”一声,点了下头,心里更加明白:难怪梵音寺这么积极配合大唐军队攻打吐蕃,连度因住持都亲自出动,原来就是为了“夺回”迦毗罗这个佛祖诞生地和悟道成佛的圣地。而且听申王夫子的意思,还是从很早以前就有这个谋划了,不然,当然玄奘法师只是去天竺取经,两位洞真境宗师护送也就够了,何至于派一位先天境大宗师?
跟着又想道:梵音寺一旦在迦毗罗重建朝圣地,以大唐帝国的影响力,天竺大陆和西边南边诸国的佛教僧人还不纷纷去朝圣?——梵音寺就等于坐在蓝毗尼的朝圣园里,迎来天下僧寺信众的拥护,到那时,梵音寺就不只是大唐佛门之首,而是世界佛门之首了。
萧琰暗自为佛门的谋划惊心:如果吐蕃只是梵音寺踏出的第一步,那第二步,不会是整个天竺大陆吧?
萧琰忍了忍,把这个疑问压了下去,决定回头再问李毓祯。
申王又继续与李毓祯说起道门这边的追捕情况:“钵教余众从红山地道出去后,一直西去,蹿到了象雄。道真子率三清宫的宗师追捕,大半钵僧都擒获,但为首的伏藏大师宗喀多负伤逃了,带走了四名洞真境宗师和一名登极境僧人——道真子担心逼得宗喀多狗急跳墙,引发大雪崩,纵他们西去了……”
萧琰惊心于梵音寺的野心,也对三清宫生出了类似怀疑,但道门可没有个外面的圣地,圣地就是神农域三清山,世界道门信徒也均以三清宫为信仰之领袖,那道门的野心目标在哪里?只是扩展信徒吗?
申王说的这些已经入宫向圣人禀过,但李毓祯选择向申王询问,而不是从圣人那里得知,因为原述者的眼色神情等细节是没法从转述中得知——而这很重要。
申王并不觉得麻烦,反而欣慰,这表明帝国年轻的继承人不会将自己的观点完全建立在圣人的态度上,而这对一位开拓型的君主十分重要。
他说完端起茶碗,微笑着向李毓祯举了一下。
阿祯,任重道远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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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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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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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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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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