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脏了,你用了四年。”我点头,从第一次到这里,我没搬过家。
“窗帘你一年四季的换,这是今年的第四套。”我依然点头,现在是冬天,窗帘是有点蓝色细小花瓣点缀的粉色,我喜欢淡雅。
“你的冰箱依旧塞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好像空了你就会饿了一样。”我还是点头,她来之前我刚给自己补充了粮食。
“我和你收了四年房租,每年的圣诞我都给你送火鸡腿,你每次都嫌我烤的不好吃,可惜今年我拜了师,你却吃不到。”玛丽摇着她刚为圣诞节准备的发型,两边刘海梳到中间,剪成了一个心形,很有可爱少妇的味道,只是不知道又是从哪本街边泛滥的杂志学来的,略显不伦不类。
她冲我耸耸肩,语气略带商量的口吻,脑袋前倾,“就不能晚点回去,陪我过完这个圣诞。”
我这次破例的没有点头,而是摇了摇脑袋,虽然我从玛丽的眼神里读懂了她舍不得我的信号,可我却还是拒绝了。这四年,我感谢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或许是因为她的女儿在那场美国史无前例的灾难中离开了她,所以她把剩余的爱分给了我这个从古老国度而来的人。
她飞快的看了我一眼,在接收完我义无反顾的回答后笨拙地转过身,眼睛来回扫着房间,地板,天花板,然后是阳台,最后对着我。
“琳达,沙发坏了,你这个月必须付双倍房租,买个新的,地板也必须拖干净才能走,窗户上你的窗帘要拆下来,厨房你吃剩下的东西必须扔掉,冰箱要空空的,卫生间不能留下你的一根发丝,总之,我带人来看房子的时候,这里不能有你的味道存在。”玛丽插着腰,在我面前细数着所有我离开前必须做的事情,当然,有些听起来不那么合理。
可是我没有反驳,配合着努力地点头,她总说我的微笑很淡,就像茉莉,其实她不知道我曾经也笑得让人好几次捂住我的嘴巴,告诉我别笑了,女生要矜持。
那个人似乎不止一个,陈瑀涵、张迈,在每次我没心没肺的傻笑时,不是他说,就是他说,只是有些东西,失去了未必能找回来,至少我找了四年,没有一样我能捏在手里。
我还是那种淡淡的没有很大起伏的笑容,“沙发下午就会送到了。”我伸出两个手指,“两套,这里是该换,你家的也该换了,我选了好久,质量不是最好的,因为我的钱不够,但是能不能算是我提前送给您的圣诞节礼物。”我撒娇般晃着她的胳膊肘。
“NO!”她用力的摇头,快速的挣脱我的手掌,好像若是有一丝停留结果就会改变般,“如果你留下,这些可以不用!”
她依旧在试图改变我的心意,对于这点,我是了解的,可是她不知道,有时女人的决定总是和麻绳一样,扭了就牢固了,不易解开。
我在玛丽伸出手的时候刹那间狠狠拥抱住了她,总体来说,她算是个很强壮的美国女人,因为她有着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又或许是奶酪和高热量食品吃多了,反正在我每次抱住她的时候,我都能有种很舒服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曾经也人有给过我,比如父母,他们的怀抱就曾让我有了翱翔的动力和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比如陈瑀涵,他虽然比较瘦,可每次当我靠在他的怀里时,我依然能明显的察觉到自己的安心和无所顾忌被呵护后的放肆;而玛丽,总是让我觉得包容一直都存在,哪怕刚来美国时,我几乎每次都把厨房弄得要麻烦她拨打911。
只是显然她有点被我的动作吓到,由着我就这么抱着,然后才结结巴巴的说,“琳达,你到底怎么了?ok,我不要你做那些事了,别哭啊。”她叫着我的英语名字,小心的把我拉离她的身边,轻轻擦拭着我那被眼泪弄得几乎要花掉的妆容。
“没事!”我伸出手,自己抹了把脸,尽量以正常的状态去面对她,“玛丽,我真的必须走了,我记得你说过,我这种不算勇敢的逃避而只是懦弱的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平台,我想你是对的,我假装别人也很幸福,我也假装我做的事至少在情感上是对的,但实际上我却给别人带去了悲伤,所以就像你欠了我一块钱也坚持要还我一样,我也必须去还债。”
我知道玛丽似懂非懂,而我的脸却早已因为这一段话而燥热,4年来,我一直明白错其实在我,只是对面的这个美国女人并不知道。她对我的了解跨越过了之前我所有的错误,从她虽然不再清澈的眼睛里我知道她还是把我当成了能用“单纯”两字来形容的人,所以我只能鞠着躬说着简单的谢谢,谢谢她四年的照顾和包容。
我亲吻她的脸颊,她拍打我的后背,我想她知道我对她的感谢有多么多,多到几乎要用箩筐来装。
“如果你来中国,我也会像你对我一样来接待你,保罗是个好男人,你可以试一试接受他每天送给你的玫瑰花,你知道,他每天都会夹在报纸里送给你。”
这一次,玛丽终于没有再为留下我而坚持,捏了捏我的脸颊,带着母亲对女儿的一种呵护,“坏孩子,保罗说,这是你教他的。”
呵呵,我又笑了,微微翘起的嘴角,是我对这件事的默认,因为我觉得我离开了,她该有个能在打雷的时候陪她去阳台搬搬花盆的男人,或许她还该有个能在某个特殊的日子里和她牵手走到那个有着微笑脸庞的墓碑前静静默哀的男人。当然,我觉得她更该有个能给她暖被窝的人,而保罗就是,一个虽不强壮但品质高尚的男人是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
“goodluck!”玛丽送给我最经常也最重要的一句话。
这句话不仅在平时,就算是在几天后的机场离别,她也当成了临别语送给了我。
彼此相拥,轻轻的在各自脸颊留下美好祝福的吻印。
我在美国并没有多少朋友,而我也讨厌离别,毕竟走了,也许就不回来了,所以我拒绝了他们的送行,只有玛丽和保罗固执的陪我到最后,这一站是曾经的终点也是现在的起点。
“好孩子,琳达,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在中国要生活的比这里更快乐,到时我去看你,最好你变胖了。”玛丽做着鬼脸,在我身后挥舞着她壮硕的手臂,她的话,我当成了是对我最好的祝福,因为她一直嫌我瘦,抱起来没有肉感。
有一首歌说,快乐那年我们几岁,看透却还没学会,只是长大后,那些快乐是否还能回归到自己的身边呢?我和保罗用我们默契的对望作为结束,结束在大洋彼岸。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挥手和底下的自由女神像告别,当越过太平洋,我会降落在那座我生长了24年的土地。那里,有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父母,男友,和曾经的幸福和快乐。只是现在,我无法想象病榻上的父亲是否还能像离开前那样对我吼叫着,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这就是我回来的另一个原因,我母亲像孟雨一样对我说,回来吧。
回程并没有如想象般路途遥远,一觉醒来,我的严重耳鸣告诉我飞机已经开始降落。当我步出机场的时候,孟雨已经在不远处朝我努力的挥手,她还是那么小鸟依人,丈夫阿文还是很帅气,小家伙被爸爸抱在怀里,如此全家福的场面,简直是羡煞我这个风尘仆仆的归来者。
伸手接过我的行李,孟雨用眼神谴责我,“终于是舍得回来了,你看看,这机场的玻璃都换过两次了。”
我挽过她的手臂,头撒娇般靠在她的肩膀上,“是,舍得回来了。”
“净化完心灵了?没被美利坚给攻克了吧。”
我笑笑,“没有,仍旧是看着五星红旗还掉泪的中国人。”
“不错!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孟雨满意的点头,这才舍得把自己一家子介绍给我,“我老公,你见过了,去美国前他帮你弄的头发,我儿子。”她捏了捏自己儿子粉嫩粉嫩的脸,“快,叫阿姨。”
“美丽姐姐。”小家伙丝毫不理会自己母亲的指示,张开手就朝我扑了过来,嘴巴一嘟,送上香吻一个。
真是个可爱的娃,和我对他的想象差不多,帅气!就冲这姐姐两字,我就算抱的再沉也觉得很开心。
“小家伙,这么小就知道‘色’字怎么写了。”小家伙被孟雨拍了下屁股,衣领往上一拉,就被一把提回到自己老爸身上,“你先把家家带回去吧,我和雁枫叙叙旧再回。”
“好,雁枫,你们好好聚聚,晚上回家吃饭。”真是二十四孝老公,我对着孟雨投以赞赏的眼光,驯夫有素。
告别一对帅气的父子,我与孟雨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四目相对,除了眼角多出来几条纹路,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你说要和我叙旧,就是为了这么近距离观察我吗,要不要给你拿个放大镜,皱纹或许能看的更仔细点。”ωωω.χΙυΜЬ.Cǒm
孟雨嘿嘿的笑,“不苟言笑的雁枫不是我认识的,我当然不需要热络,这个才是我认识的人。”
还是没变,依旧大大咧咧,笑起来,虎牙就露了出来,有丈夫的呵护和儿子取乐,孟雨身上明显浑身散发着都是幸福的味道,“你过得很不错?”我反问。
孟雨吸了口果汁,抬头疑惑的看我,好像是我说错了什么似的不解,“这话该是我问你吧,在美国四年过的很不错?所以几乎不联系我们,家里也是过年才打个电话报平安,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找同学,找朋友,还到你家找过你父母,可是没人知道你在哪个州,哪个市,要不是你三个月前主动联系,我还以为你拜大卫当师傅学大变活人了呢?”
哧,我总是会被她的话轻易打倒,“怎么会?”好吧,我承认就像她说的,我消失了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偶然在中国餐厅吃饭时与到美国考察学习的她老公相遇,我想我还并不是那么想主动去联系,“你知道原因!”
孟雨不领情的摆了摆手,别过脸冷哼,“别,什么我知道原因,我只知道你爸在医院里呆了三年,你妈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还知道你自己在国外快活,死活就是不回来。我想如果不是我老公遇上你,你会联系我?就你这死妞,我还不了解,怎么,你是气你爸还是气他们不理解你,其实你该知道,对老迈那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只是没法马上接受而已,不说你对你爸太过分,就像你这样一声不吭的就走了,对我们这些朋友也说不过去。”
孟雨继续吸了口果汁,兴许是看到我耸拉的脑袋,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她停止了口沫横飞的诉说,变得安静。其实她说的话,我确实无力反驳,至少在她看来,我占尽了不忠不孝,若非是朋友,她今儿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他们好吗?”我胡乱的搅动咖啡。
孟雨一直是个聪明人,该转移话题的时候,她从来不会拖泥带水,也是,一提到这些人,刚才一副埋怨模样的似乎立刻变了个人,取而换之的是一脸开怀笑容,仿佛是五彩的画,让看的人都不自觉的开心了起来。
“我就想先告诉你他们怎么样,好让你有个准备啊,你离开那年罗家伦不是被他爸爸逼着参军了,别说,在部队锻炼下肌肉都出来了,前年在公交车上智斗歹徒评了个二等功,退伍后在我们区所在的派出所当了副所长,你能想到吗,以前连蹦极都不敢玩的男生现在是派出所所长哦。还有陈瑀涵和若菱。”
原本说得正开心的孟雨突然欲言又止,毕竟是我的前男友,相比起来,反倒是我落落大方了,“说吧。”
她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没骗你,若菱还是很喜欢陈瑀涵我看得出来,不过陈瑀涵和她总是保持着刻意的距离,那次我们喝醉了,若菱拉着瑀涵表白,没想到还是被拒绝了,她说。”
孟雨又在最重要的时候停顿了,我讨厌她这样的说话方式,就好像我看电视剧时讨厌广告一样,只是看电视时我转台,现在我接话,“说什么?”
“她说她比不上一个离开的人,我想那个人是你吧!陈瑀涵在等你!”
等我?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了,一个说过这辈子都无法原谅我的人在等我,那是折磨他还是折磨我呢?那年冬天,老迈和我说,你做的对,因为我错了,白白的雪花飘在他的发丝,融入了,就变成了水,和他眼里的一样清澈。那是陈瑀涵第一次冲我发火,就连分手他都没有这样过,他在我面前追着警车,追到精疲力竭,气喘吁吁,他说,不是因为你,老迈不会进去,秋雁枫,你记住你一辈子对不起老迈,而我一辈子无法原谅你。
孟雨敲了敲了玻璃桌面,成功的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陈瑀涵现在是家游戏公司老总,我们这些人当中现在最有钱就是他了,连我家老公也玩他们公司的网络游戏。”孟雨一边说,一边偷偷瞄了我一眼,“至于老迈,他下周三就出来了,今天是探监日,我一会去看他,你来吗?”
张迈,是的,我是真的想见他,却又不敢,我放下勺子,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咖啡,然后突然下了重大的决定般看着孟雨,“走吧~,去看老迈。”
其实我还是怕见到老迈的,可是终究要见,不是吗?不管他是否愿意见我,我总是想看看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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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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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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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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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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