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一朝错>96 第九十五章 理还乱无言伤别离
  汴河岸边,多了一座新坟。

  慕书棋既然已死,靖平楼其他人便各自离去了。只有陈青峰和左逸等少数几人,留下来等着护送季少为回家。不过此刻,也全都遵照季少为的吩咐退避三舍,坟前便只留下他和慕晓净两个人了。

  兜轿放在地上,季少为就坐在上面,看着慕晓净烧香纸,却不知她心里默默念道:“师父,晓净也算对得起你了吧?他虽然不曾在你坟前下跪,可好歹亲自为你下葬,也算不知不觉中尽了人子之道。”

  终于烧完了所有香纸,慕晓净回转脸来看他一眼,略一迟疑,方道:“少为,我父亲他——他葬在何处?”

  季少为微微一怔,随即道:“你要去祭奠他么?我带你去。”

  慕晓净便点点头道:“好。”

  慕晓净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来父亲坟前祭奠。

  看到墓碑上方“恩师”的字眼,还有下方“弟子季少为敬立”几个字时,慕晓净不由微微一怔,一边在季少为身边跪下来,一边问道:“他也是你看着下葬的?”

  季少为叹一口气,点点头道:“不错。恩师自令堂过世之后,终生不曾再娶,也没有留下什么骨血。他的后事,自然只能由我来办了。”

  慕晓净不再说话,默默地取了香纸来烧,想起与季少为初遇的那一日,父亲竟然就在他的船底躲避那些契丹武士的追杀。想不到,她竟有曾与父亲离得那么近的时候,不过咫尺之遥,可是老天真够吝啬,居然叫他们父女缘悭一面,就那样生生地错过了。否则,照师父所言,自己活脱脱便是母亲当年的影子,他也许会就此认出她来也未可知吧?

  往事已矣,不知他们地下重逢,可会一笑泯恩仇?

  两边祭奠完毕,回到季少为家里时,已是晌午时分。

  季少为一夜未归,蕊姨娘早已忧心不已。

  此时看到二人平安归来,方舒心一笑,忙问季少为道:“去了哪里?怎的直到现在才回来?”

  一语未竟,才看到慕晓净红肿的双目,不由惊讶地道:“慕姑娘,你、你怎么啦?”

  慕晓净微一迟疑,方道:“我师父他——他过世了。”

  蕊姨娘不由微微一怔,片刻方颤声道:“怎的、怎的就过世了呢?”

  慕晓净还未回答,季少为却蓦然岔开话题道:“娘,午饭备好了么?我快饿死了!”

  蕊姨娘略有些担忧地看了二人一眼,居然就不再探问,忙道:“都备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吃饭呢!”

  吃饭的气氛难得那么沉闷。

  蕊姨娘不时地看一眼慕晓净,可是因为季少为在跟前,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敢多问。

  不过季少为却也没有因此起疑,因为慕晓净神情木然,只是低着头一味地往嘴里扒饭,桌上的菜却连看都不看,显然兀自沉浸在悲伤之中难以自拔。

  看到她这个样子,季少为心里自然也好受不到哪里去,终于一伸手将饭碗从她手里拿了过来。慕晓净这才讶异地抬眸看他,季少为却夹了许多她素日喜欢的菜放到碗里,方柔声道:“多吃些蔬菜,春天容易上火。”

  慕晓净怔怔地看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碗,竟蓦然眼圈一红,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立即低下了头。

  饭后,蕊姨娘看着两个人的样子,也不敢单独问慕晓净什么,只好径自回房里去了。

  虽然腿伤不便,但季少为到了门口就从兜轿上下来,打发那两个小厮去歇息了。

  执玉和拭雪过来服侍,也被他差走了。

  慕晓净不由讶异地看他一眼,问道:“你做什么?”

  季少为倚在门框上,略一思忖方道:“人多了聒噪得很,我只想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安安静静说说话。”

  慕晓净抬眸看着他:“你要同我说什么?”

  季少为微微一怔,方道:“我只是看你心情不好,想着陪你坐一坐。”

  慕晓净于是不再说话,径自转身就进了屋里。

  走了两步没见他跟进来,才想起他腿伤不便,连站立都要有所倚靠,怎么可能大摇大摆地自己走进来。

  回头看时,只见季少为咬牙扶着墙,方能勉力挪动脚步。

  不由自主地就感觉到心疼,可是一想起彼此的身世,还有昨夜那些事情,心里便又烦躁混乱起来。m.xiumb.com

  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不过只有几步的距离,他却走得无比艰辛,等挪到她身边时,已是大汗淋漓。

  慕晓净终是于心不忍,伸出手去扶住了他,岂料季少为却顺势一把就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慕晓净任他紧紧地抱着,既不推却也不回应,只听他在耳边轻声道:“晓净,你是不是在怪我?可是我,也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晓净沉默片刻,方道:“坐下来说话吧,你腿上有伤。”

  季少为叹一口气,终于放开她,由她扶着坐到了床上,却拉着她的手要她跟自己并肩坐在一起。

  慕晓净也不推拒,就依了他,同他一起坐下,由他揽住肩膀靠在他肩头。

  季少为看着她难得的顺从与沉默,眼里的担忧之色愈加深浓,沉吟片刻方道:“晓净,我也不是不想放过他,可是他能放过我吗?再说,你师父他武功绝世,倘若当真回来对付我——晓净,你知道我有多害怕桐庐山中那一幕再重演么?晓净,我季少为虽然只是个生意人,可自问从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你知道当日眼睁睁看着你以身试剑的时候,我有多希望被一剑刺伤的那个人是我!”

  慕晓净将头枕在他肩上,没有说话,可是眼前却蓦然就又变得模糊起来。

  季少为轻抚着她的秀发,叹一口气道:“我也不想将那些已然过去的往事都一一揭起,叫你发觉一直敬爱的师父竟是自己的仇人,因而伤心难过。尤其是,他那样一个人竟然开口求我的时候,晓净,我当真都想过就此算了。可那时话已说了一半,再要瞒住你不告诉你真相,你又岂肯甘休?再说了,你若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还如从前一般待他,岂肯轻易原谅我害死了他。晓净,我就自私一回,拼着叫你伤心,也不想你因此对我心生芥蒂,就此离我而去。”

  慕晓净闭上双目,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

  季少为低下头,轻轻替她拭去泪痕,半晌方道:“晓净,我做错了么?”

  慕晓净却终于推开了他,抬眸望着他,涩声道:“少为,你或许没有做错,错的,是命!”

  季少为一脸不解地凝视着她,略一沉吟,突然道:“晓净,其实我也有两件事不明白,想要问你。”

  慕晓净心乱如麻,不知他又有什么疑问,便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且听他问些什么。

  季少为略一迟疑,方道:“晓净,还记得么?我之前说过,李禄那个院子一直就在我们掌控之中,因此,你们最近几日的动向,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我想问你的是,你究竟为何会有那样大义灭亲之举?”

  慕晓净被他问得措手不及,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季少为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缓缓地道:“那一夜,你们是去了我二哥家里吧?回来之后,你便往大理寺去了,而他随后也即离开。至于那封密函,显然是他故意伪造的。”

  慕晓净只觉得浑身血液冷凝,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只结结巴巴地道:“少、少为,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季少为看着她惊愕的神情,虽然有些艰难,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晓净,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的是,我总觉得你此番大义灭亲之举,分明倒像是同他合演了一出戏而已。”

  慕晓净吸一口气,不知不觉就往后挪了一下:为什么要同师父合演这一出大义灭亲的戏码,还不都是因为他的身世?不由想起蕊姨娘那一日的叮嘱,慕书棋临终时的求肯,只觉自己喉咙发紧,背心冷汗直冒,一时哪里编得出什么天衣无缝的答案给他?而眼前这个人偏偏心细如发聪明绝顶,只要稍有破绽,那就瞒不过他!

  季少为看着她的样子,自然越发肯定自己的猜疑,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此事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真相。

  面对着那样明亮锐利的眼神,慕晓净终于败下阵来,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季少为忙不迭一把拉住了她,急道:“晓净,你不肯说就算了,跑什么?我再不问了便是!”

  慕晓净却在那一瞬间,灵光一闪,蓦然回身道:“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怕自己说起来又会难过而已。你问我,我们那一夜去你二哥家里做什么。好,我就都告诉你!那一夜,我本欲去劫天牢救你。可师父说你若是逃走,只怕你们季家就此被皇上灭门,你是个孝子,必不肯丢下家人独自逃生。师父说只要拿到那封密函,弄清真相,他便想法子救你出来。能找的地方他已经找遍,只剩你家里了。他说不知你会不会将密函交给家人,便要我同他一起去你家里再找找那封密函,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我们隔着窗纸,看到你娘一动不动坐了许久,手里只是摩挲着你小时候穿过的衣物,已近疯痴的边缘。我便跟师父说,倘若你就此含冤而死,我可能也会变成她那个样子。大约是这一句话触动了师父,因此他回来之后就将伙同李禄起兵之事对我和盘托出。我那时知道你是被冤枉的,自然更是说什么也要去救你了。

  “师父于是叫我同他合演了大义灭亲这一出戏,我去大理寺救你,他随后出逃。我问他今后去哪里,他说自己本就是江湖草莽,大不了今后隐姓埋名再不露面罢了。凭那帮官兵的本事,只怕未必就能找得到他。还说,等我能说动你回心转意不再怨恨于他的时候,他就偷偷来看咱们。可是少为,我哪里知道,你会那么快就找到他,还会那么突然地揭出从前那些往事,终于令他无地自容,自绝经脉而去。”

  虽然也有些是情非得已的谎言,但大半俱是实情。说到最后,她再也隐忍不住,从昨夜到现在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又全都涌上心头,不由就已是泪流满面。

  季少为越听越惊,终于瞠目结舌,脸色惨白地道:“晓净,那你在他临终时,说道答应了他什么,还永远都不说,又是什么?”

  慕晓净凄然一笑,满面泪痕地问道:“少为,这就是你要问我的第二件事么?”

  季少为轻轻点一点头。

  慕晓净苦笑一下,眼泪却顺着双颊流下,缓缓地道:“对不起,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我既已答应他永远都不说,自然便不会再说,即使对你,也一样——不能说了!我虽然已知道他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但也还是忘不了他曾经那些真心真意的关怀与疼爱。”

  季少为不再追问,只是别过了脸去,闭上双目,半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当夜,慕晓净不告而别,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纸。

  其实,她也想留几句话给他,可是终究不知该写些什么。季少为怎会知道她心里真正难过的是什么,而她此生也不可能再告诉他自己究竟难过些什么了。

  离开的时候,看着他的房门,心里突然觉得难舍到心痛。也许这一世,不会再遇到这样叫她刻骨铭心去爱恋的男人了。

  可是造化弄人,此时她心里只有一片混乱与伤痛,根本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

  看到他,就会想起他是仇人之子。

  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个一手将自己抚育成人给了自己无限慈爱的仇人。

  看到他,就会想起他亲手逼死了亲生父亲,而自己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

  想爱他,却不知该怎么向九泉之下无辜被害的外婆、含恨而死的母亲以及孤苦一世的父亲去交代。

  想恨他,却又觉得他何其无辜,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还能同从前一样,跟他执手欢笑么?不,也不能了!

  季少为只知道,他逼死的那人是慕晓净的仇人,也是她近二十年来最亲近与最敬爱的人,却不知道那人偏偏是他自己的生身父亲;蕊姨娘只知道,那个是他的生身父亲,是养育了她的师父,却不知道那还是害得她慕晓净家破人亡的仇人。唯有她慕晓净背负着所有的秘密,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还能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跟他一世厮守下去!

  如今,她只知道,如果她不能平定了自己心底的混乱伤痛,确实如他所言那样做到心无芥蒂,就不可能如从前一般好好待他。他那么细心聪明的人,总会发现不对,而自己说不定就会一时心绪激动,把所有真相都说给他听。而那个秘密,对他而言,又会是怎样天崩地裂的震撼,究竟会带来怎样一场一世都难以磨灭的伤害与打击,慕晓净觉得无法可想。

  虽然是仇人之子,可是他偏偏那样无辜,待她又是那样好,她不能给他幸福也就罢了,又怎能当真忍心去伤害他一丝一毫?

  她闭上眼睛,泪水便又湿了面颊:少为,你问我,你是不是做错了,可是我又怎么知道答案?我其实也很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独独要我背负这一切?或许,是老天错了,根本就不该叫你我相遇相识!

  对不起,我走了,请原谅我不告而别,你自己保重!或许我终于会努力忘记这一切,回到你身边;也或许,我只能选择忘记你,独自背着这些秘密终老江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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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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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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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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