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为摇摇头道:“恩师根本就不知道石前辈曾留下你这样一个女儿,自然更不会知道你是他的女儿。否则,这十多年来,他怎么可能对你不闻不问?”
“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慕晓净蹙眉道。
“我自己猜的。”季少为叹一口气道,“晓净,你还记得有一次咱俩在我家后院那个练武场边上,曾说起你的身世么?”
慕晓净点点头道:“记得。你问我,我父亲可是师父的兄弟,我便告诉你,师父说我父亲是个官宦子弟。”
季少为道:“对,也是那一次,你才跟我说,令堂是你师父的师妹,还说令尊是个官家子弟,曾负了令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你的身世起了猜疑。因为我那恩师在世的时候,曾跟我说起过他一世难忘的那一段情缘。”
“他、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慕晓净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已不由自主略带了些颤抖,委实不知父亲口中的那一段情缘,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季少为再看一眼慕书棋,才见他神思恍惚,显然已经沉浸到那一段回忆之中去了。他微一沉吟,便将自己听到的一一道来。
二十多年前,凌铮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官家少爷。
那一年,父亲因朝廷党争失势,被贬到了古城苏州。但凡被贬的官员,自然都难免抑郁难平,父亲因此整日愁眉紧锁。但正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凌铮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流连于苏杭如画的山水之中,颇有些乐不思蜀。
某日,与苏州城里新结识的那一干世家子弟泛舟太湖。凌铮兴之所至,抚琴一曲,赢得湖上游人一片彩声。更有一位俏皮的少女,独立一叶扁舟之上,居然掷了一把糖果给他。
那一干同行的世家子弟本就无聊得要死,拼了命地找乐,见了这样的情形,哪里还有不起哄的?当时一片声地催他去跟人家搭话,叫他不要辜负了美人一番心意。Χiυmъ.cοΜ
凌铮本也是个率性洒脱之人,居然就大大方方对着那少女隔水遥遥一揖,邀她到自己船上来。
那少女却俏生生地一扬下颌,说他若是有心,就该到她船上去。
起哄的人已经不只是凌铮的同伴们了,附近的游人都停了船,一起嬉笑怂恿。
凌铮哈哈一笑,特意亮了一手自己偶然从一世外高人处学得的轻功,翩然一跃,落在了那少女的扁舟之上。
他本是抱着玩笑的心态跃上去的,但是当真离得那么近,一眼看清那少女纯净清亮的双眸以及她娇俏如花的笑靥时,竟是蓦然觉得一阵怦然心动。
因此,接下来他是十分认真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十分认真地问了那少女的名字。
等听到她说自己名叫石清露时,凌铮的感慨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真是人如其名啊,第一眼看见你的眼睛,果然就只觉纯净得仿佛清晨的露珠一般呢!”
那时两情相悦,怎会想到如此美好的情缘,最后竟以那样的悲伤与惨淡收场?
凌铮瞅了个自以为合适的机缘,向父亲提出自己和清露的婚事,却不料父亲勃然大怒,将他狠狠打了一顿,禁闭起来。
不久之后,父亲一党重又得势,因此官复原职,重回京城。
凌铮连向清露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父亲强行带上了回京之路。
孰料临近京城时,父亲却染了急病身故,留下一大家子,立即没了着落。
母亲以死相挟,逼着他去投奔曾定下婚约的岳父一家。
身为长子,凌铮无可奈何,回京之后立即便与那位官家小姐成了亲。
迎亲路上,竟看到一路追随到京的清露,凌铮满腹酸楚难言,清露则恨恨地瞪了一眼,便即飞身离去。
凌铮再寻到清露时,她已收拾行装,要返回家乡去了。
那是第一次,凌铮看到清露身边跟着她的师兄,看到他眼里冷冷的敌意。
他已违背了彼此那些海誓山盟另娶他人,便只能怅然地看着清露头也不回地远去。
妻子自幼体弱,婚后一直子嗣难成。
彼时,凌铮正参加科考,未料归家时,妻子已因难产辞世,那个孩子孱弱不堪,数日后终究也还是未能保住。
他万般悲伤之际,科考竟也一片失意,于是整日流连酒肆借酒浇愁。
某夜醉卧陋巷,竟于无意之中发现一处契丹细作的窝点,助朝廷截获了许多军机秘密。
立此大功的凌铮,就这样时来运转,在枢密院授意之下,暗中罗致人才,形成一个严密的组织,专事对付契丹人的细作。屡立奇功之后,更得天子亲口嘉许,特颁下钦差密使之衔,以靖平楼之名活动于民间,暗中为朝廷对付大辽做了不少事情。
三年之后,故地重游。再见到清露时,凌铮虽背负着军国大事,却仍是旧情难忘,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他将诸事安排妥当之后,终于情不自禁,再次去见了清露。
误会澄清,旧情复燃,嫁娶不负的誓言又再重提。
不料他还未曾去寻清露的母亲提亲,清露的师兄与母亲却先行一步找到了他,而且恰好是在他被一青楼女子莫名其妙当街纠缠之际。
就近寻到一家酒楼坐下来叙谈,凌铮才知道了师兄对清露的情意,也才知道清露的母亲对自己误会至深。
洛敏笛只有清露一个女儿,母女二人早年一直相依为命。收了慕书棋这个弟子之后,甚是喜欢,颇有将女儿嫁与他的意思。
听了慕书棋一面之词的洛敏笛,早将凌铮看作一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只冷冷地劝他不要再纠缠自己的女儿。
凌铮辩解无用,终是不欢而散。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洛敏笛居然未能回去,就因身中奇毒而死在了路上。
当清露提了长剑来取他性命时,凌铮才知道她母亲去世的噩耗。
这一次,清露对他误会至深,不管他如何解释都没有用。
靖平楼自有其他高手,不能眼睁睁看着楼主被人刺杀,便拿下清露,将她囚禁起来。
凌铮彻查洛敏笛中毒的真相,原来是契丹人设计杀他,却阴错阳差误杀了洛敏笛。
但是,等他拿了证据去给清露看的时候,清露却已被慕书棋救走,从此杳无音信。
听到此处,慕晓净不由吁了口气,道:“少为,你也只是听他一面之词,说我师父背后如何诋毁于他。”
季少为摇摇头道:“不,晓净,你知道那故意纠缠恩师的青楼女子是何人么?那是慕阁主特意找来的!也正因为他特意找了这样一个女子当街纠缠恩师,才使得恩师露了行藏,被契丹细作寻到踪迹。然后,慕阁主与洛前辈约恩师就近到一家酒楼说话,那家酒楼之所以会有契丹细作潜伏下毒,也是慕阁主一早通风报信的结果。后来,也就是六年前,恩师又为追踪李禄,再赴江南,不想他竟勾结李禄故技重施,一再将恩师的行踪透露给‘傲天盟’,致使恩师遭契丹武士追杀而身受重伤。回京之后,不久就因伤病而英年早逝了。晓净,这些旧事,你是要我给你看当年某些相关人等的各种证物证词,还是听你一直视之如父的师尊亲口承认,都随你!”
慕晓净不禁将目光投向了慕书棋。
慕书棋明白,今晚季少为乃是有备而来,晓净也不会如当年的清露那样,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凄然一笑,终是再不辩解。
季少为见他默认,便又道:“晓净,其实这样说来,害死你外祖母的元凶,他也该算得其中一个了。”
慕晓净却只是看着慕书棋,喃喃地道:“师父,你这样不择手段,究竟所为何来呢?”
慕书棋满眼悲凉,缓缓地道:“我只是不想失去,却不曾想到,最终偏生只有失去。”
季少为同情地看着他,点点头道:“你为了不失去师妹,就不择手段害她心上人,结果却阴错阳差害了养育你的师父。可师妹最终也被你害得身心俱伤,抑郁而终。而你自己,却也因此泥足深陷,从此落下把柄,遭人要挟,以至于一步步走上通敌叛国之路,无法回头。总算你对师妹旧情难忘,没有将她女儿一起拉下泥沼,还为她栽培了那样一个几近完美的师兄,来圆你自己未竟的梦想。可惜,你仍旧一厢情愿,只想着自己圆梦,却不顾晓净与顾兄的意愿,一意孤行,弄到今日的地步。我不想再重蹈恩师覆辙,才要当面对质,将你昔日恶行一一揭穿,叫晓净认清楚你的真实面目!一个害了她外祖母与亲生父亲的元凶,更有意无意害得她母亲抑郁早逝,你有什么资格一再阻挠我与晓净两情相悦,再重演上一辈的悲剧?”
慕书棋终于哈哈大笑:“说来说去,原来你今晚不直接将我解送官府,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来与我当面对质,都不过是为了叫晓净放下所有顾虑,死心塌地跟着你罢了!”
季少为不由看一眼身旁挚爱的女子,方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分明地道:“不错,我要她心无芥蒂快快乐乐跟我在一起,不会为了无谓的琐事忧心烦恼!”
慕书棋终于又将目光投向了慕晓净,满眼都是慈爱的神色:“晓净,诚如他所言,我是个罪人,一步踏错,一世皆错,害人害己!你比清露幸运,有如此一人倾心相待,就不要再纠结于其他无谓的琐事,自寻烦恼了。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清露,也对不起你,可还是希望你能如他所言,快快乐乐活此一世!”
慕晓净早已心乱如麻,只怔怔地站着,却是一言不发。
就听慕书棋蓦然仰天长笑:“季正廉,你何德何能,竟养出这等聪明能干的儿子?!”
季少为冷冷地道:“你有什么资格提起家父的名讳?家父一生忠君爱国,清廉方正,岂是你这等为一己之情仇就卖国投敌丧心病狂的奸邪之徒可比?”
慕书棋瞠目结舌,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蕊姨娘哪里用得着告诉自己他的生辰八字呢?此时细细端详,这孩子活脱脱便是一个二十年前的自己,身材颀长,面容清隽,神情沉稳,气势逼人。
他唇边终于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喃喃地道:“你说的对!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也唯有那样清白方正的父亲,方教得出你这般聪明出众的孩子!好!好!好!”
他一字一顿,连道三声“好”,可是越说神情却越是凄苦,蓦然清啸一声,周遭那些绳索铁链竟然寸寸碎裂!惊得靖平楼一众高手忙不迭要抢上去护卫楼主时,岂料慕书棋却一口血狂喷而出,然后身子竟然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师父——”慕晓净惊呼一声,一个箭步便奔到了他身边。
也许是该恨他的,这个人于公于私,都是可恨的。但是,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十多年的关心疼爱,却又从来都没有一点掺假。她看着那张向来谪仙般清雅俊逸的容颜,不知何时居然变得那样憔悴苍老,此时更因为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而显得格外凄惨,却偏偏一点都恨不起来。
扑到他面前,想要抱住他,却又想起他本该是自己切齿痛恨的仇人!这样矛盾的感情,几乎将她折磨得发疯!
生平头一次,慕晓净跪倒在他身旁的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季少为叹一口气,命人将兜轿放在她身旁,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柔声道:“晓净,我知道,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岂能没有丝毫感念?但你莫要忘了,其实他,不但是个通辽叛国的奸贼,更是害死你父母外婆的仇人,不值得你如此!他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
慕晓净抬起婆娑的泪眼,转脸看着他,心道:那你知不知道,正因如此,于是你成了我的仇人之子,成了通辽叛国的奸贼之子?
她张了张口,险些就忍不住要告诉他关于他身世的秘密,可是突然就感觉到,慕书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慕晓净低下头,见他已说不出话来,只眼里满含着无尽的悲伤与凄凉,还有无尽的希冀与祈求,拼尽全身气力,对着她轻轻摇头。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冲动发热的头脑蓦然清醒过来:是了,那是他儿子,可是他除了生命之外,什么都不曾给过他,又怎能残忍地亲手打碎他所有的幸福?
慕晓净泪如雨下,终于郑重地点点头道:“我答应你,永远都不说!”
慕书棋眼里露出放心与感激的神情,嘴角虽然兀自有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却终于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握着慕晓净的那只手,也终于松开,缓缓垂落下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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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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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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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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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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