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书棋几次张口欲言,却似乎都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重又闭上了嘴巴,半晌方道:“我若知道他是你的孩子,定然不会如此——不过事已至此,悔之无用,我另想办法救他出来!”
蕊姨娘终于止住哭泣,低着头拭去面上泪痕,缓缓地道:“我也曾经无数次想过会再见到你,有时候也会恨到想要杀了你,可是每次再看看他,终于又觉得一切都罢了。事到如今,倘若他有什么差池,我、我、我……”
“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慕书棋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方又道,“只是清醒之后,已然想不起当时的情形,甚至、甚至都不记得你的样子。”
蕊姨娘只是摇摇头,却没有再说话。
慕书棋沉吟一下,终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他还不知道吧?”
蕊姨娘低着头,顿了半晌,方涩声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怎么讲给他知道?”
慕书棋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也是半晌方能接口:“是啊——只是,只是,想不到会这么巧……”
蕊姨娘终于抬头,凝目瞧了他一眼,方又缓缓地道:“他是六月初九的生辰。”
慕书棋怔了一下,随即苦笑道:“你、你误会了,我不是怀疑你,只是不曾想到竟会如此巧合而已。”
蕊姨娘点点头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他的生辰,免得你后悔。况且,既是这般情形,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慕书棋忙道:“你放心,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一定救他出来!”
蕊姨娘不再说话,只是深施一礼。
慕书棋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可是看到她略略躲闪了一下的样子,伸出的手便终于只是尴尬地停在了空中,没有再向前伸去。
蕊姨娘略一迟疑,终于又道:“你肯救他,那自然再好不过。但是,但是,我可否再求你一件事,就是,就是,能否不要跟他提起那段过去?你,你不知道,他心里有多敬重季大人。”
慕书棋的脸色一时又变得煞白,顿了半晌,方点点头,涩声道:“我明白,我答应你。”
蕊姨娘方长长吁一口气,又深施一礼,道:“我代那个苦命的孩子,多谢你了!”然后,就此背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看慕书棋一眼。
二人回到李禄那个小院子的时候,已过了二更。
慕晓净看着师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也是百味杂陈,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好奇过季少为跟季氏父子容貌差异甚大,想不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从前没有往那里想过,尚不觉得如何,而今再看师父,却是越看越觉得,原来两个人的身材气质眉目轮廓,确实有很多说不出的相像之处,难怪那一夜会突然觉得师父的背影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
慕晓净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他当真是通辽叛国的奸细么?”
慕书棋凝目瞧着她的眼睛,半晌方闭目长叹一声,道:“他不是!”
慕晓净只觉得眼眶蓦然一热,忍不住拉长了声音道:“师父——”
虽然一早就怀疑季少为是被冤枉的,可此时听到师父亲口承认,慕晓净虽然有些怨恨他,却终于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倘若季少为当真是通辽叛国的奸贼,自己该如何是好。
不过时至今日,听着师父亲口承认,十多年来对师父的敬意却也不由大打折扣:怎么就能使出那样卑鄙的手段,残害一个原本无辜的人?
可是心头终究还是颇多疑虑,忍不住又问道:“那么师父,那封密函——”
慕书棋摇摇头道:“晓净,此事说来话长,当务之急是先救他出来。”
慕晓净愕然:“师父,你要怎样救他出来?”
不知为何,慕书棋的神情看上去仿佛已是心如死灰,他闭上眼睛,顿了半晌,方道:“晓净,如今能救他出来的人,唯有你了!他得救之后,对你自然更是感激不尽,此生定会好好待你,绝不辜负了!”
慕晓净先是愕然,随即心底便被欣喜所充盈:他不是一直讨厌季少为,说什么都不愿意自己同季少为在一起的么?如今这样说话,那自然是非但不反对,还大有促成之意了!果然,对待自己亲生儿子就是大不相同!
却听慕书棋接着又道:“只是,今日之事,你今生今世都要守口如瓶,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告诉别人真相。”
“我知道!”慕晓净点点头,心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你虽然因为他是自己亲生儿子,终于肯想法子救他了;但他若是知道真相之后,只怕非但不会感激,反而更是恨死了你!
慕书棋看着她,眼里凝起无限哀伤之意,半晌方又道:“晓净,还有他的身世,也、也不要告诉他。”
慕晓净看着他的神情,心头也自凄然,点点头道:“是,你答应过蕊姨娘的。”
当晚,“洗雨剑客”慕晓净发觉,师父慕书棋竟然才是真正通辽叛国的奸细。她大义灭亲,偷了师父的罪证,连夜交到大理寺。
不过,等朝廷派出重兵前去缉拿之时,慕书棋却因发觉密函被盗,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真相大白,圣上再次御笔亲批昭告天下,还季少为清白,季家父子官复原职。
慕晓净亲去大理寺天牢接季少为出狱的那一天,东京城的百姓几乎倾城而出,都赶去迎接奇冤昭雪的季家三少清白出狱。
季少为因为腿伤行走不便,被特许用一乘兜轿抬出天牢。看到那样的盛况时,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不过随即就看到最前面站着一身劲装的慕晓净,如一竿娟娟翠竹般亭亭而立。
彼此静静地对视一眼之后,季少为率先展颜一笑,颊边那个小小的酒涡儿便就此浅浅漾开。ωωω.χΙυΜЬ.Cǒm
阔别半年之后,终于又如从前一般跟着季少为回到他家里去,慕晓净心头五味俱全。她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一时之间却偏偏没有能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因为一回到家里,季少为自然先要沐浴更衣。
等他收拾清爽,专程从冀州赶来的左逸已备好了东西,亲自为他的伤口敷药包扎。
慕晓净也才头一次看清他腿上的伤口何其严重,难怪已是连路都走不了了。看着他苍白憔悴的容颜,自是真真切切感到心疼,可明明白白想起是自己师父害得他如此时,虽只是觉得内心更加苦涩,却又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去怨责那个一手将自己抚育成人的师尊。何况,当他最终发觉竟害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时,只怕也已是后悔不迭了吧?
左逸正给他上药时,季正廉已亲自过来探视,后面跟着季夫人和蕊姨娘,还有季少成一家子。
季少为一见他们前来,忙强撑着欲起身相迎。
季正廉忙叫人阻住了他,过来在床前坐下,和声道:“你腿上不便,就好生歇着吧。”
季少为方恭恭敬敬道了声“是”,复又倚着床头坐好。
左逸上好药给他包扎时,他已是一头冷汗,脸又白了几分。季夫人忙取出手帕,为他拭去额上冷汗。蕊姨娘一语未发,已是泪如雨下。
季正廉看着他兀自青紫红肿的半边脸颊,还有嘴角尚未愈合的疤痕,不由叹一口气,缓缓地道:“未曾弄清真相,就先动手打了你,是为父错了。”
季少为不由愕然:他长这么大,父亲头一次动手打他,过后居然会为冤枉了他来认错。
那时微一愣怔之后忙道:“父亲何出此言?少为自幼顽劣,不知惹父亲生了多少气,可父亲向来疼爱偏袒,只是一再宽谅提醒,叫孩儿每每想来都愧疚不已。此番更是害得全家人担惊受怕,父亲不明真相,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自是难免动怒。细究起来,此事皆是少为刻意隐瞒之错,父亲倒反来认错,叫孩儿哪里担得起?”
季正廉听着他这一番肺腑之语,只觉心下百感交集,却终只是欣慰一笑,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为父有你这等孝顺懂事的好孩子,算是不枉此生了!”
一句话,说得季少为居然不由自主红了眼圈,忙低下了头:要知道,季正廉此人性格端肃,不苟言笑,拍马溜须阿谀奉承之词更是从不屑为。对于季少为这个儿子而言,习惯了自幼敬畏的父亲一脸肃容的教诲,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褒奖之词,实在是叫他欣喜激动得已然无以言表了。
一旁的季少成更是艳羡不已,简直恨不得像小时候那样扑上去狠狠呵他一顿痒痒,好表达一下自己的嫉妒之情。
一家人坐在一起说着话,都颇为此番经历感慨。接着管家宋诚满面堆笑地进来,说酒饭已经备好,叫大家过去用饭。
饭桌上,慕晓净看着他一家人亲厚和睦,互敬互爱,当真是其乐融融,却忍不住想起那一夜师父写好密函叫自己去大理寺告发他的情形。
为何要伙同李禄密谋造反,甚至不惜与辽人勾结,他借口情势紧急没有向她细述原委。但是,慕晓净却究竟做不到那么大义灭亲,于是关切地问他今后做何打算。
慕书棋涩然一笑,道:“我本就是江湖草莽,大不了今后隐姓埋名再不露面罢了。凭那帮官兵的本事,只怕还未必就能找得到我。”
慕晓净想想有理,方放下心来,但转念再一想,从今往后他只能隐姓埋名,彼此恐再难会面。想起十多年来他的抚育之恩,以及自己视之如父的感情,终还是觉得悲伤难言,忍不住又问道:“师父,那么今后,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慕书棋眼里终于也凝起浓浓的哀伤,又像她还小的时候那样,伸出手慈爱地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方展颜笑道:“傻丫头,你以后天天有他陪着,哪里还想得起师父?”
慕晓净再也隐忍不住,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半晌方哽咽道:“师父,我哪里会不想你呢?而且,莫非你就一点也不想我们么?”
慕书棋伸手替她拭去泪痕,柔声道:“晓净乖,不哭。我自然也会想你们,等你能说动他回心转意,不再怨恨于我的时候,我就偷偷来看你们,可好?”
慕晓净使劲点点头,心里暗下决心,等这场风波过去,风声渐缓,一定要说动季少为,叫他慢慢抛却对师父的怨恨。即使他们父子今生不能相认,好歹若能相安无事,也算是自己对师父这么多年养育之恩的报答吧。
她想得出神,竟没留神一旁的季夫人突然来跟自己说话,稍稍愣了一下之后,方回过神来。
季夫人有些好奇地问道:“慕姑娘,想什么呢?竟至如此出神!”
慕晓净忙摇摇头,强笑道:“啊,没、没什么。”
季夫人倒也不多追问,只是端了酒对她道:“此番真是多亏了慕姑娘,今日便借此薄酒一杯,聊表我季家上下感激之情!”
倒弄得慕晓净诚惶诚恐,忙端了酒起身答礼。
那天吃饭的时候,季少为待她格外殷勤,一直微笑着亲自为她布菜,弄得慕晓净很不好意思。
不料,大家看在眼里,却都只是一笑置之。
慕晓净看到众人的神色,终于明白季少为分明就是故意做给他家人看的。而季家对于二人的事情,应该就算是默许了。由此看来,只等季少为找个合适的机会,正式向父母提出二人的婚事,那么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可她此时却偏偏只觉得心情沉重,完全没有了从前那种热切的期盼与欣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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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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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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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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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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