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书棋便将公堂上那一番说辞又跟她讲了一遍,然后告诉她,季少为已然认罪招供,因此自己才被放了回来。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直叫慕晓净险些瘫倒在地。
一边是视之如父抚育了她十多年的师父,一边是她倾心相许想要厮守一生一世的心上人,却偏偏势不两立,都说对方是通辽叛国的奸贼,她到底该信哪一个?
师父一世隐居深山,淡薄名利,通辽叛国对他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季少为,他父兄皆在朝中为官,自己亦是富甲天下,名满江湖,又何必勾结辽人?
又想起那个上元夜,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被师父一路押到开封府衙的大门前。可是不管师父如何软硬兼施,他就是绝口不提那封密函的下落。
最后,连慕晓净也忍不住道:“少为,你既然没有通辽叛国,为何不将那封密函交出来?”
季少为回头看她一眼,苦笑着反问了一句:“晓净,那样至关重要的密函一旦交出,你以为别人还会留着我这条性命么?”
慕晓净不由把目光投向了慕书棋。
慕书棋却不管不顾地制着他要穴,一脸冷笑地道:“季少为,你不敢交出密函,是怕那个成为你的罪证才对吧?”
“慕阁主,你这激将法还是留着对付别人吧。”季少为只是淡淡地回了这一句,然后就此沉默,再不做任何辩解。
直到官差出来,要将二人一起押进去的时候,季少为方突然回过头看着慕晓净满眼凄伤的神情,又问了她一句:“晓净,我说我不是,你信么?”
可惜没等到慕晓净回答他,官差就已将他押进府衙去了。
如今,看着安然无恙回来的师父,再听说他已认罪招供,慕晓净却不由又想起他最后那一句问话。
为什么要问我信不信你?我信你有什么用?若是我信你无辜,就能将你从开封府的大牢里解救出来,那我自然一千一万个愿意相信!
但是下一日传来的噩耗,果然继续证实了慕书棋所言:季少为已被解往大理寺,三司会审。而那封密函,他似乎还是没有交出来,莫非当真如慕书棋所言,因为那是他的罪证,所以他才百般隐匿不交么?
慕晓净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会通辽叛国的,但是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日比一日更叫她惊愕绝望:
他被解往大理寺的前一晚,“吉顺银楼”天降奇火,化作一堆废墟。
但三司会审再问他密函何在时,他却说密函就藏在银楼之中。银楼既已成为废墟,密函自然也随之化为灰烬了。本来大家都以为那封密函是证明他清白的有力物证,但到了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反而叫人觉得根本就是他一直在有意隐匿罪证。
开封府呈上的证供中,他自己亦已明明白白供认,因为挥霍无度入不敷出,因此才铤而走险,卖国投敌填补亏空。
案情终于大白于天下,据说当今圣上龙颜大怒,亲挥御笔朱批:通辽叛国,罪不容赦,剐!
这样的重犯,自是不能等同于一般案犯,不用等什么秋后问斩了。
大理寺很快贴出告示:卖国投敌,罪大恶极,三日之后,京城西市,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慕晓净站在那告示前,一遍一遍揉着自己的眼睛,就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看错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出了这样的重犯,家人自然也绝不可能逃脱被盘问的命运。
告示贴出的当日,前几日才面圣述职尚未返回冀州的季正廉,以及本来深得今上青睐的季少成,立即都被革职下狱,等候御史台彻查。据说,八百里加急都已送往边关,要将戍边的季少康就地革职,即日押解回京,一并审查。
季家在冀州与京城的宅院皆被封锁,一干家眷就地禁押待罪。
连秦家也遭了牵连,一家子都被禁闭府院之中,不得随意出入,等候审查。
皇上大约实在也是气愤已极,居然特意下令叫季正廉去天牢责问:怎生教养出这等忤逆?
那天牢的狱卒口沫横飞,说得绘声绘色,形神兼备:说那季少为倒是十分孝顺,听说父亲来了,竟然强忍着腿上伤痛,跪在地上迎候。不料季正廉去了天牢,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只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然后转身就走了。季少为那半边脸颊,当即就青紫红肿起来,但他嘴角流着血,却始终也是一言不发,而且硬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许久都没有转过脸来。
慕晓净听着满街上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及至坐在屋里,满心里还是不能相信,就觉得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仿佛一场噩梦。
告示上那些字句,一个一个都变成了利刃,将她的心剜割得千疮百孔。
一想起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就觉痛得几乎要窒息。
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明白,真相到底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去劫天牢,还是劫法场?总要跟他当面问个清楚才能甘心啊!
她痴痴怔怔翻来覆去地想,连师父慕书棋几时拎着两坛酒进来都没察觉。
慕书棋看着她凄伤欲绝的神色,叹一口气道:“晓净,早跟你说不要同这等官宦子弟来往,你却偏偏不听。”
慕晓净一言不发,只是一点点回想起与他在一起的那半年时光。那点点滴滴原本都是快乐甜蜜,此即却也全都化作了万千利刃,再一次将她一颗心寸寸凌迟。
慕书棋斟满两碗酒,将一碗放在她面前,缓缓地道:“晓净,想听我讲讲你娘么?”
慕晓净讶异地抬起头看着他。
慕书棋端起面前那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一碗,方娓娓道来。
慕书棋本是个孤儿。
六岁时那一场肆虐的瘟疫中,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相继死去:从祖母开始,然后是母亲、两个弟妹,接下来是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最后是父亲。
清晨的时候,姐姐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黄昏的时候,父亲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孤独与恐惧,叫这个明明因为高烧而浑身发软的孩子,不顾一切冲出家门,踉跄着奔出了空寂得叫人发疯的村子,最后精疲力竭地昏倒在河边。
可是等黎明再次来临,他睁开眼睛时,却发觉自己的烧竟奇迹般退了。
他喝了几口冰凉的河水,沿着河岸往前走去。
走了多久,他忘了。反正,只记得在一个暖暖的午后,遇到了一对母女,从此便又有了新的亲人:师父洛敏笛与师妹石清露。
姑苏城外,小桥流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以为,一生一世便是如此了,老天总算待他不薄,夺去他所有的亲人之后,又给了他新的补偿。
可是不知道从哪一日起,那向来性子爽利只爱舞刀弄剑的师妹,竟突然笨手拙脚地学起了刺绣。还特意跑来问他,那一团绣得皱皱巴巴的五颜六色像不像是鸳鸯戏水。
慕书棋忍着笑,夸她绣得活灵活现,心里美得已经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只是,绣成完工的东西,到底是荷包还是香囊,他却始终没有看到,而师妹却已经又忙着去学做鞋子了。
他看着那个明显宽了短了的鞋底,终于忍不住道:“清露,这鞋子,我恐怕穿不上——”
师妹却白了他一眼,一边走一边丢下一句:“又不是给你穿的!”
慕书棋一下子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大梦初醒的慕书棋,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真相:原来有位京官被贬来此地做外任,师妹与那京官之子邂逅相遇,对人家一见钟情。什么鸳鸯戏水,什么亲手做鞋,都是为了那一个官宦子弟而已!
他不明白,为何青梅竹马的师妹会这么突然地移情别恋。
再后来,亲眼见他二人太湖泛舟,那人抚琴弄箫时,看到清露痴痴瞧着人家的眼神,慕书棋几乎要疯掉了。
上天哪里是待他不薄,上天分明是无情地耍弄了他一次又一次!
先是给了他那样一个温馨美好到人人称羡的家园,却在短短数日之内,叫他亲眼看着那个家怎样灰飞烟灭,饱尝亲人相继离世的悲痛与惊惧。然后又在他最凄惶无助的时候,给了他慈爱温柔的师父与活泼可爱的师妹。等到他刚刚淡忘了家破人亡的悲痛,便又要残忍地将师妹从他身边夺走了。
不,不能!
慕书棋于是想尽办法去讨师妹欢心,想要挽回师妹的心意。
可惜,即使他只用了三个月便学会了如何抚琴并弹得有模有样,即使他又用了三个月学会了如何弄箫且吹得如泣如诉,师妹对他还是不屑一顾。
但是老天却终于开眼,那京官因为圣恩重眷,官复原职回京去了。而那官宦子弟欢天喜地随父亲回京,竟是不告而别。
师妹痛哭一场之后,居然不管不顾地追去京城,慕书棋自然亦一路追到了京城。
不料那京官临近京城时,竟突然染恙身故,留下一大家子,立即没了着落。
那官宦之子早年曾与一官家小姐许下婚约,此时便带了一家人去投奔岳父。
清露追到京城时,却不料看到人家正与那官家小姐成亲,不由伤心欲绝。
慕书棋忙向师妹表白心迹,不料师妹还是坚辞拒绝了他,对于他精心准备了许久的定情之物,师妹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生平头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孤魂野鬼一般在汴京城里游荡了一夜,暗下决心就此离去。
但是第二日酒醒之后,他还是决定要千方百计挽回师妹的心意。
他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劝得师妹离开京城,返回家乡。
可师妹对那人始终念念不忘,不肯嫁给慕书棋。
直到三年之后,那人居然又来到苏州城。
二人相见,旧情复燃。
只是,那人一面骗清露说妻子亡故要娶她,一面却因为师父洛敏笛撞见他流连烟花柳巷的真面目而设计毒死了师父。
等清露认清他的真面目,提剑去杀他时,却被他设计擒拿,还将清露囚禁起来,要带回京城去。
慕书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将清露救了出来,却没想到清露在被他救回的第二日不告而别。
等慕书棋终于找到清露的时候,她已即将临盆。原来清露在离开那人之后,才发觉早已怀了他的骨肉。
孩子还未满月,清露就因忧郁伤病而离世。临终时她哭着哀求师兄,帮她将女儿抚养成人,叫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晓净,我答应过清露,要将你抚养成人,叫你快快乐乐地长大。所以,我才那样栽培曦儿,才一再告诫你远离这些官宦子弟。”慕书棋将碗中的酒再次一饮而尽,方又道,“却不料,时至今日,你居然又险些步你母亲后尘!晓净,我对不起清露,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叫我有何面目再去见她?”xiumb.com
记忆中,师父只在某年母亲的祭日半醉过一次。就是那一次,他大概提了提父亲,只说那是个官宦子弟,哄骗了母亲,害得母亲含恨而逝。不想今日他却又这样借酒浇愁一般,一碗接一碗喝了下去,只是将那段往事,却又说得略略详细了一些。
慕晓净看他此番竟比那次醉得还要厉害,便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师父,他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慕书棋凝眉思索一时,方缓缓地道,“姓凌,名铮,字玉生。”
“凌铮?”慕晓净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似乎有些耳熟。
“对,凌铮。”慕书棋点点头,喃喃地道,“清露嘴上说着恨他,其实至死也不曾对他忘情。晓净,你知道清露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么?那个‘净’字,分明就是从她与他的名字上各取了一半凑到一起而成。却还要骗我说,什么第一眼看见你的眼睛,就觉纯净得仿佛清晨的露珠一般。不,不是,那分明就是他曾说来讨清露欢心的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苦涩到直叫慕晓净都看不下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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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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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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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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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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