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幽澜露>140 半世浮萍随逝水 一宵冷雨葬名花
  出殡入殓的那天,早春天气微寒,可阳光明媚,点点迎风的娇花醉人,润晖说完颜亮最会占便宜,挑的日子都这么好,就如同他从来不会乱发脾气,从不曾阴郁憎恶,留在别人记忆里的全是灿烂动人的笑颜。

  “那是他傻……”,太多变故让人麻木,回忆全是富贵繁华,眼前一片落寞凄凉,谁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颓败。

  “澜儿,春分之后,我就要回江南赴任了,趁还在京城的日子,把儿女亲事办了好不好?你喜欢我女儿,就让她留在京城陪你吧。”,艳阳下,润晖笑的宽厚温暖,他被当今皇上革去从一品的督察院御史,以及先皇赐的所有官职。调任降职为从二品,布政使,和叔父早年官职差不多,专管一省财赋和人事,过些日子就要去江宁赴任,辖管江、淮、扬、徐、通、海六府州。想来这次降职,和他与十四彼此间的姻亲关系不无联系。

  “这个节骨眼,十四爷都被皇上管的严实呢,你还敢把女儿嫁给他儿子,不怕招是非?没事,当初的儿女亲事无非是口头玩笑,做不得准,你只管去江宁赴任,把京城的是非纷扰避的远远才好。”,轻轻冲润晖摆摆手,这个危难之时,我怎么还能把他牵扯进来,想必四哥把他降职外调,也是有庇护的意思,何苦我还把他往纷争里拽。xiumb.com

  “嫁不嫁女儿,你也是我妹妹,这牵连也少不了!对咱们彼此间的情形,皇上心知肚明,这次调任降职,远远避开京城纷争,也是皇上一番苦心,颇有庇护的意思。为君者艰难,为臣者不易,各有苦衷;两害相权,取其轻,故而远避江南,反倒是最好的保护。虽降职,却能与家人团圆,侍奉祖母老父于身边。那些有心加害之人,也因我的降职远调,挑不出由头来抨击当今皇上,这岂不是最好的恩宠?况且,我因名中的‘晖’字与已故皇子相同,本是上奏避讳,恳请皇上赐名更改;可皇上说,既是天下人皆知状元名讳,就不必再多此一举。所以,之后虽皇上恩准不必更名,我还是决定用满文名字替代汉文名字,多行避讳才是。皇上既是明里暗里有袒护施恩的意思,为臣者当感念皇恩,澜儿也不必太过牵挂……”,润晖看的通透,他从来就是洞悉世事,言语间,愈发圆滑轻巧,将眼前的情势,避重就轻的解释给我听,一口一个皇恩浩荡。

  这样也好,明白他一直是四哥心腹,虽心中难免酸涩尴尬、五味杂陈,可也不必再替他的前程安危再担忧,从小相依的兄妹,也迟早相忘于江湖。

  “澜儿,我要不……,直接去江宁算了,不绕道回余杭了。祖母年事已高,让我怎么和她老人家讲京城的事情,怎么讲,完颜亮的事情……”,许久间,润晖收敛了在侍卫、朝臣面前的官腔,缓缓靠着完颜亮的棺木坐下,长叹口气,眼眶泛红,想必这才是他的真实心意。

  “完颜亮!你真能惹事,害我们都没脸没胆回家了!说你笨,你就是笨,好端端的,把命也丢了……”,遥记西湖花灯会,完颜亮和我走散,在路中间大哭,自己认错人不说,还要忍着羞愧,把丢脸的傻哥哥带回家。现在你又跑哪儿去了,我想带你回家,可都不知道去哪把你找回来……

  “澜儿,我把女儿留下陪你,择日把亲事办了吧,既是自己人,三媒六聘的俗礼就免了。你好好保重,等往后事态平静了,再回江南看看祖母,好歹让她老人家也宽慰些。”,想起往事,禁不住痛哭失声,润晖在身后轻轻拍我肩膀,他不善表露感情,可关怀担忧的心意,我比谁都明白。

  之前正月的时候,弘春被封了贝子爵位,朝野内外都传言,这是当今皇上对十四爷西北边陲征战近四年的奖赏,应感恩戴德才是。字字句句锥心刺骨,十四在军前四年,大胜准格尔,护送格桑入藏,平定了藏地纷争,令藏人得以自主治藏,也让朝廷得以管理藏地首领。功绩虽见仁见智,可不可不谓之劳苦,如今却儿子被封贝子,自己依旧屈居贝子爵位,知情者无不唏嘘感慨,叹将军王一朝落难,再难翻身。况且并无谋逆之意,轻装简行回京奔皇父丧事,于城门外遇袭,亲信随从全部殒命。一时间,京城朝野风言四起,且又叫有心人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的告到四哥面前,以至于这两兄弟误会犹如千年寒冰,越积越深,轻易难化解。

  十四因言语冲撞了四哥,四哥有心惩治他狂傲,索性就以守灵尽孝的名义,挟制看管在宗室家庙,我与他见不得面,这风口浪尖的节骨眼,谁也不敢轻易通融,就连送封信,都比登天还难。明明人回了京城,却比在西北军前隔的还远,咫尺天涯,愁断肠。

  润晖三月初就要奉旨赴任江宁,远避纷争,去做掌管一方民计民生、赋税财政的布政使,灵犀自是与他随行,带着完颜亮的牌位,送到余杭的家庙当中。

  要赶在他赴任前,替儿女将婚事操办妥当,情势紧迫,也依照润晖的意思,免了诸多俗礼,可聘礼宴请依旧不能少,订婚书翰、送盘下聘、回嫁妆、迎嫁、婚宴拜堂,足足折腾有半月余,总算是把新娘子迎进门,了了一桩心事。

  “灵犀,我总觉得,委屈亏待了姑娘……”,对从简的婚事,确实愧疚,明明可以趁先皇还在,更好的时机将婚事办的妥妥当当,风风光光,可总想着孩子还小,等十四回也不迟。可谁知,竟风云突变,故人离散,落得这般境遇。

  “何苦说这见外的话?当初早就说好,我这女儿要给弘明当老婆,我巴不得她早早嫁过去,也让我省点心。若是嫁给不知底细的人家丈夫,也担心她受委屈,这亲上加亲不说,弘明是我看着长大,说句冒犯的话,和自己儿子也差不多,怎么就说是委屈了?”,灵犀向来开朗洒脱,任凭世事无常,总是和气迎人,笑看变迁,这般气度心境,也成就她和润晖几十年的姻缘美满。

  “我会善待她,你放心就是……”,旁的也说不出,只能尽量让灵犀放宽心,踏踏实实和润晖去江宁赴任,不用惦念在京城的女儿。

  “好了!说你想不开,就是想不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女儿皮实,胆子又大,你叫弘明多担待才是……”,灵犀笑的开怀,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尽力劝慰我,别太沉溺于眼前辛苦的境遇。

  因为这桩婚事的缘故,十四总算是回到府里,他对于之前的遭遇和变故,决口不提。一切都如往常,好像又回到之前先皇还在的时候,安逸闲适,只隐隐觉得不安,先前的矛盾心结不除,根本盼不来太平日子过。

  春分过后,润晖携家眷到江宁赴任,临行那天,天上云层很厚,卷着阵阵狂风,如我们彼此翻江倒海的心情。纵有千言万语,又觉得无从开口,好像二十年前送他去京城赶考,和完颜亮、江澈然跑到江边送行,怎么转眼就各自离散,生死永隔。

  看润晖站在船头和我们使劲挥手,犹记得那年,叔父说,人生在世难免离合,就如月有盈缺,澜儿是大姑娘了,以后要经历的比这多得多,都要自己学着去忍耐……可我再能忍耐,也经不起频频生死分隔,近来身体境况愈差,心知撑不过太久,皇上暂时准十四归家,可掐不准何时又要将他圈禁,到底相守的日子,还剩多少……

  “傻姑娘都娶儿媳了?怎么遇到哥哥调任,还哭哭啼啼,我看就属你最娇气,也不怕给晚辈看笑话……”,十四耳边轻轻嘲笑,抚上后背的手,温热如昔,柔声劝慰着痛哭失声的我,孤帆远影,渐渐飘渺,怎知此番兄妹分离,竟成永别。

  梨花似雪,朵朵堆在枝头,十四在家的日子有限,靠在他身上说往事,恨不能一夜白首,岁月流逝,我已经履行了诺言,陪他看尽世间风景。

  梨花落尽的时候,大行康熙皇帝梓宫也被恭运到遵化马兰峪景陵享殿安奉。十四奉旨随皇上一行去举行奉安之礼。次日天明,四哥回了京城,只留下三哥在陵寝照料指挥。同时,也命十四也留在先皇陵寝附近的汤泉居住,这是‘得于大祀之日,行礼尽心’。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十四因皇父病逝回京奔丧,不到半年,就令其守陵。若仅仅是孝举,天下谁人也说不出话来。可偏偏四哥的圣旨,只是让他住在汤泉,指名住址,摆明是让他和京城的朝臣们脱离往来,甚至于不能和在陵寝处办差的三哥有任何接触。

  至于,‘得于大祀之日,行礼尽心’,既然大祀之日才行礼,何必非要住在汤泉死等?况且,大祀之日,其他皇子宗室也要来尽孝,何必非让十四住在远离京城的马兰峪。可见是已经将他下旨圈禁罢了……

  这诏书我看的明白,自然有人比我还明白,两个儿子都是亲生的,他们的心思和一举一动,德妃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她越是明白,就越是焦虑难堪,宫中后妃因她是太后,表面恭敬,可私下非议颇多。死咬住抨击不放的,自然是四哥登基是否名正言顺,这也就罢了,别人心里嫉恨,趁机挑事看乱子。可德妃作为母妃皇太后,这时绝不能乱了阵脚;可她偏偏底气见识不够,听见几句流言先乱了阵脚。按理说,都是自己儿子,眼下无非是意气用事,都在气头上,各自不服;当娘的先稳住大儿子,哄他高兴,来日方长,往后再各打五十大板,从中调停,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谁知她比谁都先沉不住气,犯起了狭隘妇人心态,和四哥较上劲。先是说出做梦没想到他能当皇帝的狠话,再者又拒不接受皇帝给自己行礼,害得登基大典差点都开不了场,使得雍正朝的第一次嘉礼落个大煞风景的开场,四哥本就是要面子的人,性格又刚强倔强,他何以受得了如此羞辱。而后,又断然不肯接受‘仁寿’皇太后的尊号,也不肯从自己原先居住的永和宫移居到太后应住的宁寿宫去。

  朝野内外纷争流言不断,她这样一来,明显是给敌对者授以话柄,虽是撇清了自己,可明显把大儿子往绝路上推,这母妃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响当当的这样做了。四爷图好名声,他不肯对自己亲生母亲不敬,所以把不懂事、无知、狂傲的罪名一个劲儿的往亲弟弟身上累加,无非是杀鸡儆猴;十四一直被圈禁看管,哪儿来的机会和皇上耍无知狂傲?真骂的是谁,定是有人心知肚明。

  如同先皇出殡时,宜妃娘娘哭着哭着走到德妃前头去,四哥命人当着宜妃娘娘的面,掌嘴惩治了她的贴身太监,打狗看主,无非是一巴掌打在宜妃脸上,让她知道规矩,别越过太后去。宜妃娘娘回宫郁郁不堪,已经病了好些日子。四哥历来行事如此,他心中的愤懑,对母妃都没法袒露,就假借惩治身旁人,来予以警戒。

  近来听闻,四哥与德妃,现在名为母子,实则形同陌路,二人之间亲情本就淡薄如水,大多数时候,甚至话不投机针锋相对。四哥未免身负不孝之名,常常选在凌晨德妃未醒之时去给太后请安,无非是满足个形式,互不碰面,免生尴尬。道不尽的无奈与辛酸。

  如此矛盾激化,你来我往,对谁也没好处,这母妃娇娇气气一折腾,乱的兄弟俩矛盾更深,弟弟怨哥哥蛮横不孝,哥哥恨弟弟恃宠狂傲,彼此憎恶难解。

  走到这步田地,德妃才恍然明白,如今的世道,已不复先皇在世时,她只要撒娇闹别扭,就能让旁人老实听话的局面。撑腰的人不在了,大儿子和自己形同陌路,我行我素,小儿子被远远圈禁,身前生后,一地凄凉。她再焦躁、忧虑,想挽回,却已然回天乏术、无可奈何了。连生病的消息都没听到,就惊闻皇太后离世;事发突然,众人惊愕不已。触柱而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可无论是积郁成疾,还是其他缘故,德妃确实猝然亡故,被四哥下旨移到宁寿宫停灵,突然忍不住苦笑出来,四哥还真是倔脾气,他因之前德妃拒住宁寿宫,失了颜面,忿恨不已,这会子人都死了,还要让她住住宁寿宫,可见当今皇上是受了亲娘多大委屈。

  十四人远在汤泉圈禁,也不知德妃亡故的消息,有没有传到他耳中。父亲离世他没见到,千里奔丧,惨遭变故。这会子母妃身亡,阴阳永隔,德妃向来疼爱他,连亲娘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不知何等遗憾痛苦。事情,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了如此惨烈的局面……

  德妃停灵三天才到帝后死后应停灵的寿皇殿,天气酷热难耐,皇上亲自守灵,几度昏厥,想他这样怕热,还如此逞强,必是心怀怨怒愤懑,颇有负气的意味,都是何苦。德妃薨逝停灵,我都没有侍奉左右,之后移灵寿黄殿,也上奏告请回避了,并非因私情积怨,只是如今身体的状况,已然匮乏不堪,连神情都恍惚,常常昏睡,眼前也时不时模糊,再无力去顾及其他。

  这状况,我谁也没有告诉,远在汤泉的十四无法通信,家中都是晚辈,没必要让他们也担忧。四哥之前将十四的薪俸全免,明摆着惩治他,多少人说十四爷矫情,故意装可怜给人看,我又何苦大张旗鼓的再喊病痛。若非德妃猝然故去,恐怕自己也寂寞冷清,空等着月沉花落罢了。

  “弘明!”,才被锦云扶着在廊下晒晒太阳,就听闻一句娇声脆喊,眼瞅着把走在前头的弘明惊的一激灵。

  “找死啊你!”,待弘明定定神,回头发现是他的表妹老婆,立刻板起脸低声呵斥,冷若冰霜的摸样,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娘,您看,弘明这样欺负人!张口就骂我!”,如同年幼时一样,外甥女受了委屈,跑过来向我哭诉她受了欺负;可我怎么好说,你看他冷若冰霜的摸样,多像你的状元爹?有什么可委屈的,直接笑话他吃了冰块就是了。

  “我告诉你,我哥为什么生气了!因为你声音和我额娘差不多,还直接叫他名字,弄得他以为是额娘喊他,差点应一句‘儿子在这儿’,结果发现是自己老婆,当然气不打一处来!真没规矩,弘明弘明的喊,你应该叫他夫君或者爷……”,皑皑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不知道怎么就让他捡了乐子,胳膊搭在嫂子身上,没大没小的胡说八道,年纪长了,随性妄为的脾气半点也改不了。

  “谁不懂规矩?找死啊你!”,表姐一闪身,把皑皑的胳膊晃下来,小姑娘脸羞的绯红,追着皑皑满院子跑。

  “你看看,两口子骂人的话都一样……”,偏偏皑皑还不知悔改,逮着话茬使劲促狭挤兑,弄得他的表姐嫂子哭笑不得。

  “额娘,我十三伯父来了,在堂屋歇着,您看……”,弘明方才行色匆匆,原是因为这个,为何十三爷会在这个节骨眼造访,着实令人意外。

  堂屋正殿,十三爷闲坐品茶,眼睫低垂,被花窗棂外的阳光散落一身斑驳的影子,好久未见,人愈发沉稳平和。

  “给怡亲王请安,今儿怎么有空造访寒舍?”,假意俯身请安,却将十三爷惊了一跳,慌忙将茶盏放在桌上,紧走几步上前相扶。

  “你少挤兑我……”,看我不过是促狭他,十三弟神情略微释怀,轻笑出声,这些爵位虚名,都是给外人看的,这么多年过去,彼此情意深厚,谁还在乎那些身外之事。

  “这不是讲话的地方,十三爷随我来……”,在这个风口浪尖的节骨眼上,能让荣宠备至的怡亲王爷亲自到访,必是有了不得的事情,所以,这里当然不是讲话的地方。

  将十三爷引到自己院落的花厅,风吹扶柳,借着光线,我才能好好把他的摸样,看个清楚。两鬓也染了风霜,且方才察觉他走路很慢很慢,虽是外人看似他在端着亲王架势,可唯有知内情者,明白这是腿疾留下的长久病根。

  “十三哥,你坐这儿,椅子凉,你腿疾受不了……”,拿了两个垫子放在圈椅的后背和椅面上,这硬硬木头椅子,看着体面,久坐对有腿疾的人来说,必是痛苦难言。

  “你快坐着吧,叫奴才拿就是了,我何德何能,也劳烦十四福晋伺候……”,十三爷近两年脾气个性沉稳内敛,可骨子里温良敦厚的秉性从不曾改,才得些照顾,就惶恐不安起来。

  “能伺候怡亲王爷,我才是何德何能;况且,您若不嫌弃,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也算是几十年故友,我伺候伺候您,算不得什么,何况,我能照顾您的机会,恐怕是不多了……”,这话做不得假,才和十三弟说几句话,已是疲惫不堪,眼睛酸涩,只怕自己随时会昏睡过去,再难清醒。

  “澜儿,你看着精神还好,为何说出这绝决吓人的话来?好端端的,哪里就时间不多了。既是生病,就该叫御医来诊治,何苦拖着,叫人担忧牵挂……”,十三弟眉头紧锁,他话说的隐晦,必是还有讲不得的内情,让他为难至此。

  “皇上停了我们家的俸禄,真小气,怕我们吃官粮占便宜不是?十四爷正给先皇守陵,外头风言风语的,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这会子半个‘病’字不能提啊!多少人说十四福晋狡诈刁钻,称病耍心机,以此为借口,欺骗蒙蔽皇上,好把十四爷弄回京城来?况且,又有多少人,背后戳脊梁骨,指责我娇气矫情,无事生非,使唤御医像自家府里的奴才。这虚名我担不得,也不敢给皇上添麻烦……”,人言可畏,风吹草动都惹来灾祸,谁还敢轻举妄动,为点长久的宿疾,来给暂时平静无波的生活招惹是非,纵是自己无所谓,还有一家子主子奴才的安危,靠你来维系。这一肚子苦水,若不是十三弟,半个字,我都不会吐露。

  “皇上深有苦衷,为君者处境艰难,动毫发牵动整个大清朝。所以,他的决定,必是迫不得已所为。之前你称病没去给皇太后守灵,宗室和朝野都有人以此为话题,指责十四福晋不孝不仁,未尽儿媳晚辈之责,应严惩。还是皇上替你说好话,说十四福晋历来行事妥帖,为人谦和忠厚,常为先皇所夸赞,必不是奸诈之辈。这些人才不敢再多言语,所以四哥,所以皇上,是有心袒护,你别埋怨他。现在严惩十四弟以儆效尤的奸佞之辈甚众,唯恐天下不乱,所以,他要给朝臣个交代,停俸禄也是不得已为之。今日我来,也是奉旨带话给你,安心休养,外头的纷争,和你无关……”,十三弟急着替四哥讲好话,恍若回到二十年前,他在余杭,清泉塔下和我争辩,说他十四弟纯良的时候,也是这副摸样,老实憨厚的不得了。

  “十三爷,我生病不要紧,你替我求求四哥,求他让我陪十四爷去守陵好不好?之前奏请了好几次,一点音信也没有,皇上是铁了心不理会我。既是如此,你的话,他一定肯听,澜儿时日无多,只求你带个话给他,开恩准我去趟汤泉……”,方才忆起往事,又觉恍惚,一时情急,顾不得身份忌讳,拽起十三弟的袖子使劲央求。四哥将我的奏请置之不理,甚至我怀疑,这奏请的折子,都未必送得到他面前,眼下唯一能替我说话的,唯有十三弟。

  “胡闹什么!那儿风寒露重,你寒凉症这么重,去了命就没了!皇上定是不准,十四弟也不会让你去!”,十三弟被我磨的没办法,将我拽住他袖子的手拂开,挑眉呵斥我不懂事;可这话一出,我也明白了,为何之前的奏请都石沉大海。不是四哥没看见我的请求,是他不答应,可是四哥,澜儿还有几个寒暑可以等,你怎么就不信呢……

  十三爷长叹口气,看我总央求他去和皇上奏请准我去马兰峪陪伴十四,实在无可奈何,只得安抚几句告辞离去,可我知道,十三弟此番前来,必是代替四哥的眼睛,来看看真实的境况。以十三爷温厚的性格,我的请求嘱托,他也会想尽办法,替我传达给四哥。只是,不知皇上是不是能信,澜儿真的时日无多,等不得他恩准的团聚之时了。

  十三爷回去不久几天,就听闻皇上在朝臣谕旨中,指责十四无知狂悖,心高气傲。自己屡加训斥,望其悔改,好施以恩宠,可他就是不懂事,就是不改,本来想一辈子也不给他恩宠了,让十四自悔。可念及已故的德妃,为了安慰皇太后在天之灵,所以封十四为郡王,若他以后再不知悔改,必是按罪处置。

  后来才知道,十四爷这郡王当的委屈,顶着郡王的名号,可根本不入名册,等同于虚设,做不做的真,还另当别论,况且他也不在京城,明摆着资格不够,只是因为安慰德妃在天之灵,才勉勉强强封个郡王。

  四哥这话听着也委屈,这些罪名,听着像骂十四,无知狂悖,心高气傲,自己屡加训斥,望其悔改,好施以恩宠,可他就是不懂事。可细琢磨起来,又像是他借此在骂德妃,一吐心中多年来的苦闷、遗憾,把对自己亲娘的不满全说了出来。君心难测,纵是明白,谁又敢真讲出来。

  府里领了郡王俸禄,御医一日来三次诊治,可我托付十三弟的请求,却又石沉大海,半点动静都不见。皇上有意惩治十四,墙倒众人推,多少朝臣就奏闻他之前的过失。甚至是和八哥、九哥、十哥关系亲密,有朋党之嫌,可先皇在世的时候,从没见他们几个构成朋党,皇子间亲情淡漠,个个心高气傲,怎会成为真正的朋党,无非是走的亲近罢了。

  这时,有个人跳出来,犹为得意猖狂,就是之前被润涓惩治过的小胖子额那泰,他是和硕贝勒福晋的侄儿,他们当年在我面前,自称镶黄旗主,一口一个完颜家奴大欺主。想不到这陈年往事,居然又被借机挑起,看十四落难,她怂恿自己丈夫上奏皇上,说润涓仗着自己是十四爷的妻舅,仗势欺人,连宗室也不放在眼里,恳请皇上做主降罪严惩。又在朝中散播谣言,说十四爷果然狂傲,十四福晋纵容亲弟弟逞凶,欺负宗室子弟,奴大欺主,目无王法,背后还靠着十四爷这个姐夫撑腰,不严惩无以正国法。这事儿轰轰烈烈,多少人瞧好戏,瞧十四的好戏,瞧我的好戏,也瞧皇上的好戏,连江宁的润晖都有了耳闻,说再闹下去,他上京和皇上请罪,把弟弟的过错揽下来就是。

  可皇上如同对待我的奏请一般,这事,和硕贝勒和福晋上奏了几回,都杳无音信,看皇上不露声色,置之不理,朝臣也就不再趁机兴风作浪。此事暂且算是风平浪静下来,只是叹人心险恶,投井下石者比比皆是。

  天渐渐寒凉,眼前景致已经只能在回忆里才看的清晰,这个年过的凄凉冷清无比,心念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半点希望都找不见,这些日子以来,十四孤身被圈禁汤泉,我和他半点音信不通,彼此惦念,可随着病痛渐深,慢慢心灰意冷。

  春寒料峭,府里深夜却又个意外之人造访……

  “奴才给郡王福晋请安……”,居然是在余杭时,四哥的贴身太监顺棋公公,之后除了在畅春园别院见过一面,就再未曾相遇,想不到,这个时候,还能盼来他的造访。

  看他衣着品级,也必是皇上身边的心腹太监,哪敢怠慢,忙将顺棋公公扶起,不知他此来何意。

  “福晋,皇上有密旨要奴才交予福晋,奴才不敢怠慢,这才深夜叨扰,还望福晋恕罪……”,顺棋公公话说的妥帖周全,想必这也是他在四哥身边,能长久当差的原故,谦和恭敬,不骄不躁。

  四哥的密旨没几个字,意思明明白白,言语间尽是呵斥,叫我谨言慎行,勿给人落下口舌话柄,规劝我近来少与宗室往来,安心住在府内,莫让外头的纷争是非,乱了心智,若在婉拒御医诊治,纵是神仙也救不得,纵然皇恩浩荡,也管不了许多。本是心如死灰,可望着寥寥数语,又燃□□点心念,四哥总是念及旧情,处处暗中袒护,何苦不能再成全澜儿最后一桩心事。

  “顺棋公公,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成全……”,跪倒顺棋公公面前,如今,救命稻草在眼前,谁还顾得上主子奴才的虚礼。

  “福晋,您是折煞奴才……”,顺棋公公惊愕不已,要将我扶起,可他在听闻我的请求之后,浑身颤抖,满面惊恐。

  从身后取过锦盒,千金奉上,只盼圆个心意,“公公,这点心意,绝非有意收买羞辱,想您与我,在余杭相识,如今已有二十余年,称的上故交旧友。望您念及往日情谊,且将这点银两收下,往后也有个依靠。等往后您享福延寿,颐养天年的时候,还能记起我这个旧识。您心存仁义,我如今只求您一件事,替我带句话给皇上,就一句话,澜儿恳请皇上开恩,让我见皇上一面!顺棋公公,算我求您……”,泪眼模糊,渐渐哽咽不能言,只盼顺棋公公能帮忙,把这句话带个四哥,纵是再石沉大海,也算今生无缘,永无所求。

  “福晋,您这是要折煞死奴才啊!奴才下贱之人,岂能受您如此看重……”,顺棋公公是心怀善念的人,不同于其他无情无义的太监,他也唏嘘感慨,眼含热泪。想起往日情景,谁能不心酸。

  我果然托付了信义之人,顺棋公公离去的次日,又悄悄到访府上,只一句话告诉我,皇上下旨,命奴才领福晋入宫面圣……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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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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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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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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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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