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首一声唱,起调子的唢呐紧压其后,一声啸,尖锐高昂得直冲天际。
李英歌身下一震,满眼红满耳闹,周身唯一实实在在可依托的,似乎只有手中捧着的苹果,她紧紧握着,纤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光滑的果皮,心中默算着,手指忽然不再叩击,罩着盖头的脑袋偏过去,透过层层叠叠的红,望向默算的方向。
同在城南的康家,园子里有座登高望远的假山亭。
李英歌看不见,她干脆闭上眼。
阿姐看到了吗?
看到她的花嫁队伍了吗?
浩浩荡荡,一点都不输当年,阿姐作为阁老府长女出嫁的排场,她不曾被亏待,阿姐也不该有遗憾。
“看到了!看到了!”李姝的心腹妈妈放下踮起的脚跟,抖手抖脚的爬下梯子,捧着一颗畏高的老心,转回亭内一叠声的描述花嫁盛况,张手一划拉,“这样长的队伍!看得到头看不到尾!乾王殿下穿着亲王补服,再往身下那匹玄色骏马上一端坐,诶哟!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老太太带着大爷、大少奶奶,和姑爷留在李家帮衬,您就放心吧!二小姐这婚礼再完满不过了!回头等您平平安安生下小少爷,再抱给二小姐瞧瞧小外甥,二小姐过了您的福气,将来早得贵子,可不比什么都实在!”wWW.ΧìǔΜЬ.CǒΜ
李姝听得笑起来,捂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迎风流泪。
心腹妈妈见状不捧心了,暗搓搓往后一抬脚,一蹄子踹飞梯子,生怕李姝拧起脾气来,非要爬高高。
她连哄带吓的扶着李姝下了假山。
外头喜乐由近转远,心腹妈妈侧耳一听,才发现李姝正低低哼唱不知名的小曲儿。
李姝的泪透着喜,鼻音婉转,不理满脸莫名的心腹妈妈。
她扛着妹妹痴傻的秘密,哪怕是身边心腹的妈妈,也不曾透露一星半点。
唇间小曲儿,多少年来,慰籍的何止是妹妹一人。
想到娘和妹妹,李姝抿起嘴笑。
笑又透着愁,和心腹妈妈小声嘟呶,“也不知道英哥儿看过我给她的添妆了没有?偏婆婆和正行都只听娘的,院门都不准我踏出去。英哥儿要是看过了,没看懂,可怎么办……”
一想到李姝送给李英歌的添妆“大礼”,心腹妈妈顿时嘴角抽抽,抽得陪着掉泪的眼角干涸,顿时哭不下去了。
花轿内的李英歌却是狂翻白眼,苹果早就滚落脚旁,她张手死死扒着花轿窗楞,险些没被颠吐了。
“小王妃且忍一忍。”跟轿的小福丁儿娃娃脸一凑,挤开喜婆,搓着手语无伦次的安抚道,“这轿子越颠,就越喜庆越吉利,越表夫家对花嫁娘的重视哩!您要是实在受不住,我替替您?”
太监替王妃颠花轿?
这是想砸谁的前程?
喜婆顿时呵呵,委婉的请小福丁儿,“滚。”
小福丁儿缩着脖子滚了。
李英歌翻着白眼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只得捡起苹果,偷偷咬了一口,好歹将翻腾的胃液压了下去。
这一路当真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乾王府亦是宾客盈门,启阳帝和皇后自不可能莅临高堂,喜婆熟门熟路的指引着李英歌,随萧寒潜对着香案三拜天地。
夫妻再对拜,礼成。
等进了后院停在枫院外,喜婆呵呵不下去了。
枫院不进外人,大喜的日子也不例外。
喜婆干笑,“乾王殿下,这,这进了喜房还要掀盖头,喝……”
萧寒潜顺着鼻梁看她,“你掀盖头,还是我掀盖头?”
喜婆继续干笑,“您。”
萧寒潜挑眉,喜婆噎了个倒仰。
暗骂是哪个说乾王殿下冷心冷情的,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瞧瞧乾王殿下这一问一答,多黑色幽默!
喜婆本想再挣扎一句“不合规矩”,再一想她争不过陈瑾瑜,还能争得过萧寒潜?
得了,爱谁谁!
喜婆识趣的奉上红绸,弓着身,却行退远,隐入乾王府红黑参半的夜色中。
脚下的路前几天才走过,李英歌眉眼低垂,不用费心辨认,就晓得萧寒潜牵着红绸那一端,径直将她带进了起居室。
满室婚庆喜色,也盖不住起居室内,萧寒潜常年独居的清冷气息。
李英歌握着苹果抵上心口,抑制不住胸腔阵阵急跳。
不是羞怕,而是好笑。
她静等半晌,没等到萧寒潜动作,本能仰起头想去看他,恍然想起她还罩着红盖头,下一瞬眼前一亮又一暗,眼前赫然是萧寒潜放大的俊颜。
“小狐狸。”萧寒潜长指捏着盖头两角,单膝跪地,矮身钻进盖头底下,微微仰起头,才能和端坐床沿上的李英歌对视,他勾着唇坏坏的笑,“轿夫颠得好不好?你看,我多重视你,特意去邻县请来的内里行首,颠得花样又多又新。你有没听见?路边追着看乾王妃花轿的百姓,喝彩欢呼的嗓子都要喊哑了……”
他为她造势,她切身感受。
李英歌抿了抿嘴,怎么抿都抿不住上扬的嘴角,遂皱着鼻子哼哼,“不好。喜嬷嬷不让我吃东西,我胃酸都要颠出来了……”
萧寒潜无声笑,学她哼哼,“没颠吐,倒把你颠丑了。”
内务府的沐浴方子确实有用,五月的天,没把李英歌颠出一身汗,只颠得她妆发大乱,顶着红盖头,鬓发散落,活像个红光满面的小疯子。
李英歌不由赫然,拿苹果去堵萧寒潜的嘴。
萧寒潜一看上头一圈小小的牙印,念头一转,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顿时朗声大笑,拿鼻尖去蹭李英歌泛红的鼻头,声线随着胸腔震动,“哪有花嫁娘偷吃吉祥物儿的?你看你这丑模样,我哪里敢放喜婆跟进来,被她瞧见说出去,你今后还怎么端乾王妃的架子。”
是因为她,才捉弄喜婆的吗?
李英歌愕然,眨了眨眼再也忍不住,脆声笑起来。
笑得她眉眼都透着娇媚。
萧寒潜眼底有波纹荡漾,低头就着牙印咬了口苹果,皱着眉细品,嫌弃道,“不好吃。”
这人不是爱洁吗!
怎么能吃她吃过的地方!
上头还有她残留的口脂……
李英歌笑声顿敛,握着苹果的手指不自觉蜷起来。
“媳妇儿。”萧寒潜捏着盖头两角的长指一松,任方正阔大的盖头仿佛无限放慢的飘摇落下,将二人罩进一处,他扬起下颌,轻吻李英歌微张的唇,“苹果不好吃,我要吃你。”
他喊她什么?
李英歌一瞬愣神,齿关已被叩开,他长驱直入,吃她。
其实苹果不难吃。
有点甜,还有口脂的香。
一并随着萧寒潜轻柔的辗转,传遍她的味蕾。
李英歌耳畔嗡嗡作响,手中苹果仿佛烫手的烙铁,蜷起的手指再握不住,掉落膝头,咕噜噜滚落地面。
突兀的声响,激得她急喘一声。
萧寒潜退开来,亲了亲她粉嫩的鼻头,低声道,“先吃这一口……暖阁堂屋里备着小食,你自己先用一些,等我回来,嗯?”
李英歌点头,罩着二人的盖头窣窣作响。
她这样乖巧,映着金红盖头,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
萧寒潜闷声笑,长指挑开盖头,直起长腿牵着李英歌起身,复又倾身抱了抱她,“觉得难受就先把嫁衣脱了,把头发散开,知不知道?前头的宴席,我总要露个脸。合卺酒等我回来再喝,用过小食若是困了,就先眯一会儿。”
他絮絮叨叨,打发走了喜婆,自己当起了喜婆。
李英歌抿着嘴笑,推他出门,“寡虞哥哥,我知道了。”
萧寒潜脚步蹉跎,偏头喊她,“媳妇儿,你就这么舍得我走?”
这人果然呆萌。
娶了她,就一板一眼换了称呼。
媳妇儿。
平平常常三个字落入耳中,竟有些缱绻意味。
李英歌脸颊微红,声若蚊呐道,“你早些回来,我就舍得。”
说罢脸色更红。
这话好像有点歧义?
萧寒潜却得逞大笑,不再流连,深看新鲜出炉的小媳妇儿一眼,扬袖而去。
一踏出枫院,又恢复了面瘫脸。
新郎官脸色太冷,本待起哄的宾客肚里黄汤顿时醒了一半,连李承铭这个小舅子的酒都不敢灌了,转而投奔入席的另外三位王爷——武王、和王,和贤王。
萧寒潜冷着眼,见武王和贤王一副兄友弟恭,敬过酒后又拉上老实木纳的和王,频频替他周旋挡酒的作派,心下不禁嗤笑。
陪他们做戏,不如回屋陪媳妇儿。
萧寒潜身随心动,过场走完一半,就冲招待男宾的汪曲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看顾好李承铭,起身施施然离场。
小福全儿在前头提灯引路。
萧寒潜剪着手踱步,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疾走声,边撵边喊,“四表哥,四表哥!”
萧寒潜恍若未闻,脚步稳而快。
陈瑾瑜气得跺脚,丢开雨晴奔向萧寒潜,拽着萧寒潜的袖子,打着酒嗝撇嘴,“四表哥,你聋了还是醉了?我喊你你没听见吗。”
萧寒潜剑眉大皱,嫌脏似的抽出袖子,掖着袖口扬起下巴,“陈瑾瑜,你要是醉了,就回你的大长公主府。没醉就原路返回再左拐,女宾席不在这里。”
陈瑾瑜置若罔闻,十分大度的不计较他那张臭脸那副臭口气,习惯性的上前想搭肩,抡着手臂半天没够着,干脆抱臂在胸,嘿嘿坏笑道,“四表哥,我是来给你送好东西的,关系到你今晚幸福与否的好东西,想不想要呀?”
萧寒潜眉眼微动。
陈瑾瑜冲他挤眉弄眼,“小师妹现在是我干妹妹。好妹夫,先叫我一声姐姐来听呗。”
她笑得略猥琐。
萧寒潜眉眼转冷,抬脚就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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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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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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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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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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