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衣、牛仔裤,干净但普通的衣着,本不该吸引人注意,可当裴裳穿着这一身出现在接机口时,立刻就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着他,以为是什么归国偶像。
围栏后的尹襄阳自然也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没想到相片里的少年竟已如此挺拔俊逸,他的个头蹿高了一大截,五官轮廓中原有的圆润,已化成了锋利的线条棱角,脸上尽管还有些学生的稚气,但也已盖不住颠倒众生的初韵。
“裴裳!”她挥手招呼。
他看见了,背着包踏步而来,犹如负剑而行的侠客,孤傲清冷,英气逼人,引得路人频频追望。
“你好,尹襄阳?”他走到她的面前,唤出了名字。
“是,我是尹襄阳。你好,裴裳。”
车子飞速往医院奔驰,车厢里十分安静。
尹襄阳握着方向盘,嘴唇开了合,合了开,反反复复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她只得再做一遍自我介绍:“我是你妈妈的员工,就是在她开的客栈里做管家。呃,旁边那袋东西里面有水和面包,你自便。”
“不用,谢谢。”
尹襄阳忍不住去看后视镜,男孩眼睛望着窗外,坐姿十分端正,这种端正不似拘束,更像是教养如此。
“她开了家客栈?”
怎么会问这个,他不知道吗?尹襄阳意外地顿了一下,道“啊,是是,开了...好几年了,地方在安陵最偏远的一个区,凤凰区。”
“怎么得的病。”
尹襄阳又顿了一下“其实,我也不清楚,病是五个月前发现的,去医院检查出来就是胃癌...晚期。她可能一直有胃病,只是...没重视。”
男孩不再提问,但尹襄阳想了想又开口道“她现在的状况...你要有心理准备。”
说罢,她又看向后视镜,男孩仍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尹襄阳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驾驶上,她踩着油门,速度越发快起来。
大概跑了半个多钟头,电话声突然响起,车屏上跳动着陌生的号码,高亢的铃音透过车载音响放出,显得尤为刺耳,尹襄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是医院打来的?
她赶紧摁了接通,一个女人的大嗓门瞬间响彻整个车厢“喂,阿尹,我好似见到你要搵嘅果个人喇,你一定估唔到佢依家做紧乜嘢。(白话翻译:我好像看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你一定猜不到他现在在做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叫万芳贵,尹襄阳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突然打来电话,许久没联系,她甚至一开始都没听出是谁。
“喂,阿尹,听唔听到啊?喂?”
“你打错了。”她反应过来,快速挂掉了电话。
下意识地去看后视镜,正好对上镜子里裴裳幽深的目光,她立刻移开了视线,嘴上装作若无其事地嘟囔了一句“现在的诈骗电话真多。”
说罢默默关掉了手机,踩着油门,再次加了速。
一个小时零八分钟,车子驶进了医院,先下车的裴裳刚走了两步,心脏忽然重重地抽疼了一下,那一瞬间呼吸都停滞了。他下意识地抓住胸口,佝着身子一动不动地静止了五六秒,疼痛才消失,而就在消失的那一刻,好像有其他东西也跟着不见了,他望着前方漆黑的路,心空得像是没了支撑的袋子,直往下坠。
来不及了,他有预感,脑子里也冒出了一句话: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裴裳,你怎么了?”尹襄阳停好车过来,便见他站在一片黑暗里。
“这条小路没路灯,但是到住院部的距离最近,走吧,别怕。”她以为他是怕黑。
男孩没有出声,跟着她往前走去。
果然,是来不及了。ICU病房里,惨白冰冷的灯光照着床上的白布,白布之下......
白布之下的那个人是她吗?
两年前他决绝离开时,她还异常凶狠地扔着东西,现在就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她真的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裴裳根本无法走近那张床,他站在门前,只觉得身体里从四面八方涌起了一股强大的洪流,凶猛地冲过胸腔,又生生地梗在了喉咙口。
发泄不出,平息不了,由内到外,仿佛有一团浓雾把整个人逼进了真空,冰冷,僵硬,麻木,无法动弹,无所适从。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恍惚地脑子里再次冒出这句话。
这句话的典故,他小时候在国学书上看过,记忆尤深。
两年前,被高榕赶回英国,临上飞机时,他愤怒地给她发了条信息,正是这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一语成谶。
如今,他们相见,已是黄泉相隔。
尹襄阳越过他走了进去,缓慢地揭开白布,便见到了双目紧闭的高榕,她一下子颤抖起来。
明明已经等了一天了,为什么不等到她带着裴裳出现?
“榕姐…“两个字一喊出,声音就无法自控地哽咽了“裴裳,回来了。”
她轻轻地去握住高榕的手,发现余温还在,依然柔软,于是不甘心地又唤了一声“榕姐…”
然而,人死如灯灭,再也唤不回。
“节哀。“背后传来裴裳的声音。
“什么?“她抹了下眼,愣怔地扭身去看他。
男孩面容平静,那双眼不见一丝波澜,就像是置身事外的路人。
“节哀。“裴裳看着她,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不带任何感情。
尹襄阳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裴裳,她是你妈妈,她…”
“她死了,我知道。”
男孩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尹襄阳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盯着他看,想分辨出他是否只是在伪装。
裴裳无视她的眼神,慢慢走到床边,低头看着高榕的脸,冷声道“她并不愿见我,也不在乎我是否难过。”
“你错了,是她叫你回来的,怎么会不愿见你?”尹襄阳忍不住辩驳。
“她如果想见我,不是早就该叫我回来吗,拖到这个时候,算什么。呵…她早算好了时间,临死也不愿见我。”
尹襄阳终于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情绪。
“不是…”她还想为高榕解释,裴裳却懒得再听,转身走了出去。
高榕的后事按她的遗愿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只在殡仪馆停灵一天,由专人打斋。
偌大的灵堂,只坐着尹襄阳和裴裳两人,好在打斋的人有五个,他们在灵前轮番吹打唱跳、烧纸哭丧,让现场不至于冷清。
惨白的灯光,纷飞的纸灰,滑稽的打斋人,没想到过了十四年,又能见到这一幕。
遥远记忆中的一些片段开始在裴裳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我唔想去啊!”高榕有些抓狂地在落地窗前来回踱步。
“你讲笑哇,你系四太,唔系老公灵前出现,唔系话俾全世界你心有鬼?(白话翻译:你说笑呢,你是四太,不在老公灵前出现,不是告诉全世界你心里有鬼?)”身后电话免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事实系我真系心有鬼啊!”高榕越发激动。
“你唔讲,冇人知噶,镇定啲得唔得啊,系灵堂果度,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你系四太,你老公意外死咗,你好伤心,其他嘢冇谂(你不说,没人知道,镇定点行不行,在灵堂里,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你是四太,你老公意外死了,你好伤心,其他事不要想)。”
“但系我...”高榕烦躁地转身,意外发现五岁的裴裳正站在楼梯上望着自己,她一个箭步上前,挂掉了沙发旁的电话。
穿着黑色孝服,跟着母亲出现在灵堂时,小裴裳还无法理解眼前这么多人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好奇地看着几个身穿黄袍的人围着个火盆,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挥舞着拂尘跳着滑稽的步伐。
为什么爹地的照片也放在那儿?
他刚要抬头问母亲,一个女人冲到了他们面前。
“狐狸精,老爷死前,系唔系去过你果度(是不是去过你那里),你做过乜嘢(你做过什么)!”女人怒指着高榕。
“三太,唔好咁喇(不要这样呀)。”有人上前拉住她劝。
三太一把甩开,揪住高榕胸前的衣服,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到了遗像前。
“老爷,你的药从来都不离身,系唔系呢个女人偷偷收埋咗药(是不是这个女人悄悄藏了药),系唔系呢个女人害死你噶?!”
高榕跪坐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只嘴里弱声弱气地解释着“冇啊,我冇啊。”
“我一早就话你呢只狐狸精唔系好人(我早就说你这狐狸精不是好人),一定系你害死老爷!”三太不依不饶地骂,她看见小裴裳朝母亲走来,直接上前就给了一巴掌。
“冇打我仔啊!(不要打我儿子)”高榕飞扑过去,将倒在地上的裴裳护在了身下。
没有人上来劝阻,三太继续指着他们骂”我点睇呢个死靚仔都唔似老爷,话唔定系个野种!(我怎么看这个死小子都不像老爷,说不定是个野种)”
“够啦!吵喧巴比(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发声的是大太太,她被人搀扶着站出来喝止。
“大姐...”三太还想再说点什么,一对上大太太的眼睛,立马住了嘴。
“高小姐,去上支香俾老爷吧(去给老爷上支香吧)。”
大太太发话,高榕自然不敢不听。她拉着裴裳站起来,拍了拍灰,慢慢走到了灵前。
有人立刻递上来了三支香,她接过,带着裴裳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把香插入香炉时,她的视线正好对上了遗像,而那张遗像恰好“叭”一声倒下了。
她顿时吓得一哆嗦,身后三太的声音也再次响起“老爷,一定系老爷返来了,老爷,你系唔系好嬲呢个女人啊!(你是不是对这个女人很生气)”
“高小姐,唔该你将老爷的相摆好。(请你将老爷的相摆好)”一直冷眼旁观的二太太开了口。
“我?”高榕根本不敢去看那遗像了。
“做乜,你惊啊,唔系惊鬼啩,心中若冇鬼,就乜都唔使惊。(怎么,你怕啊,不会是怕鬼吧,心中若无鬼,就什么都不用怕)”二太太带着三分冷笑。
适逢一直在做仪式的道士往火盆里扔了些符纸,火势突然转旺,“轰”地一下窜起了骇人的火苗。
高榕吓得直接歪倒在地。
“呵呵...”裴裳冷不丁地笑出了声,旁边的尹襄阳十分诧异,扭头便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烧纸的火盆。
魔怔了?她疑惑看向另一边刚坐下的律师苏民,对方也看着她,举着食指在脑边转了转,似乎在无声询问“这孩子精神受刺激了?”
无人知晓。
隔天的葬礼,除了殡仪馆配置的送葬队,仍然就三个人参加,尹襄阳,裴裳,律师苏民。
坟前的整个仪式,冷冷清清,三人肃穆地听着阴阳先生念完咒,就迎来了最后的告别时刻,漆黑的棺木被放进墓坑,两个工人开始填土。
“亲朋好友可以离开了,不要回头。”阴阳先生撒着纸钱高喊。
裴裳率先掉头就走,尹襄阳与苏民则深深鞠了一躬,才跟上去,他们没有留意一只黄色的飞蛾不知从哪儿冒出,跟着飞了好一会儿,然后落在了裴裳的肩膀上。
他抬手就要拍打,却最终又放下了手,只是不再理会,等他上了车,飞蛾便飞走了。Χiυmъ.cοΜ
三人从公墓离开,就一起去了苏民的律师事务所,他要在那里宣读遗嘱。
高榕的遗嘱也极其简单,客栈“他乡遇“和一辆SUV转赠尹襄阳,而裴裳要继承的是银行账户里624万存款、安陵市郊一套市价470万的别墅、南江一套市价1200万的大跃层(大越层对外出租中,租金年收21万)和一间市价266万的商铺(商铺对外出租中,租金年收14万),此外,还有银行保险柜存放的一条价值500万的祖母绿项链,不过这些都要等到他与尹襄阳同住满三年后,才能接手,目前暂时由尹襄阳和律师苏民作为遗产管理人,共同管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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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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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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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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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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