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僭主者
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藏有一尊大理石雕,名为《刺僭主者》,是西方美术史上的名品。雕像塑造的人物是公元前6世纪的两个雅典公民,其时雅典处在僭主统治下,终有两个热血青年拔剑而起,刺杀了僭主之弟,二人也因此牺牲。此事在雅典政坛引发的连锁反应,最终竟导致僭主政体瓦解,民主制度确立,开人类民主政治之先河。而此二人也得以化身金石,垂两千六百余年而不朽。
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江山鼎革之际,往往就会出现这样影响重大的小人物,他们流星般一闪而过,却将光芒长留于历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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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如何诞生的?人类又是怎么来的?关于这个问题,在达尔文的进化论大行其道之前,古希腊人曾有过一个退化论。
和其他许多民族一样,希腊人也认为人是由神创造的,并且,他们相信以自己的神的非凡创造力,不会像女娲或者耶和华那样,依照自身的模样克隆出一堆Mini-Me就应付了事,希腊人认为他们刚被研发出的时候本是一款超级生物,各部零件的配备都双倍于其他神的作品:身体呈球状,有两张面孔、两双手足,雌雄同体,卵生繁殖,智力惊人。
但是,希腊的神很快发现,这个兼具犰狳、螃蟹、蚯蚓、鸭嘴兽,以及奥数班学生等多种生物特质的物种力量强大,难以控制,众神之王宙斯命令掌握气焊切割技术的太阳神阿波罗,将肉球生物剖开两半,各自继承一张面孔一套四肢以及一个性别。如此一来,希腊人就退化成了现在的简配版普通人,但脑中还残存着对被切割的另一半的记忆,游走于世间,寻觅自己的另一半,一旦找到就抱住不放,努力尝试着重新合为一体——即便只能在短短的几分钟里。
本来,寻找另一半依据的是异性相吸,但有的个体在寻找中产生了取向错位,找上了同性。据古希腊“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的考证[1],以上就是同性恋的来历。
在古希腊,此种取向非但不会受歧视,反而被视为品位脱俗,备受尊重,甚至,同性恋会被当做一种阶级特权,仅授予自由人以上的阶级,而不允许这种高贵情感“祗辱于奴隶人之手”。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战争第一英雄阿喀琉斯就是同性恋先驱,他最辉煌的壮举,与特洛伊主帅赫克托耳那场“绕城大战”,就是为了给死于敌手的同性恋伴侣报仇;在有可稽考的历史人物中,一代贤哲苏格拉底和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大出风头的雅典将领亚西比德,也是一对“同道中人”。更夸张的是名城底比斯(又译忒拜),该城邦位于希腊中北部,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后期到马其顿崛起之前,一度横扫希腊无敌手,传统两强雅典、斯巴达都做过他们的手下败将。成就其霸业的,除了名将埃帕米农达的先进战术,更要归功于全部由同性情侣组成的“底比斯神圣军团”,有赖士兵之间“与子同袍”的情谊,沙场之上,彼此心心相印的默契使他们配合无间,能攻善守,得心应手。
总之,在古希腊,同性恋之风大盛,同性恋的地位超过异性恋。德国历史学家利奇德的《古希腊风化史》上说,古希腊人能理解妇女“失足”,但不能容忍男性也从事“特殊服务”,因为在他们看来金钱会玷污同性之爱的神圣性;同一本书上还说,在那个年代,如果一个发育正常的壮年男人没有个同性的小情侣,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反之,如果少年郎身后没有一个大叔陪伴,也会被视为缺乏魅力,不堪造就。人们只有到了一定年龄,为了繁衍后代,才不得不移爱于异性。
古希腊人的口味何以如此之重?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十分令人信服的解释。不过后世的法国大雕塑家罗丹有一段话或可提供启发,“思想者”曾谈到古希腊人的审美观,[2]——也许这种审美情趣是跨越性别的吧。
天下有爱,趋于“大同”,然而,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同性之爱也和异性之爱一样,会成为很多——如果不是全部——麻烦的来源,甚至一些影响历史的重大事件,也都与之有关。比如公元前6世纪末,雅典人驱逐僭主创立民主制,这样改天换地的大事,其源头也都可以追溯到一场由同性恋引发的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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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世纪,雅典正处在社会转型期,先后经历了贵族共和制、僭主制、民主制,而且几种政体又常彼此杂糅,翻来覆去,转型转起来没完。根据摩尔根《古代社会》中的说法,这是因为,传统的氏族社会正在朝政治社会过渡,旧的组织模式和阶级划分都在被颠覆,社会也在朝各种方向尝试改组。
这么既宏大又微妙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总之,雅典在这一个世纪里的政治沿革大体脉络基本如下:民众权利提升→利益集团斗争→政治明星登场→夺权励精图治→世袭腐化堕落→政变重建共和。
除去一头一尾,中间的部分其实和中国历代王朝的兴衰周期率比较吻合。
这个过程,与几位重要人物密不可分,第一位,就是梭伦。梭伦是雅典自传说中的创建者忒修斯以来头一号的贤人,其言其德,足堪风世,希罗多德、亚里士多德、普鲁塔克等人广有记载,这里也不过多介绍了,只说他在雅典搞政改的几个要点:首先,为了缓解两极分化、遏制人口兼并,梭伦下令禁止以人身自由为抵押的借贷,什么卖身葬父、卖身葬夫、卖身葬全家之类的,统统不许搞了。梭伦以此来保住雅典共和制的主体——公民阶层的规模与独立;其次,梭伦免去了穷人某些名目下的公私债务,为民减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梭伦给了全体公民对官员的起诉权和法庭上的陪审权,这使得民众凭借其数量优势,在法庭上获得了极大的话语权,面对不法官员,可以拿法律当挡箭牌,也使得雅典权力结构更趋多极化,官员也要向民权机构负责。
梭伦雕像
此外,梭伦还废除严刑峻法、提倡执政清廉等等,不过他的改革也就到此为止,他并不想、更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在所有方面都平等(前边说的奴隶不许同性恋的规矩就是他定的),也不想彻底颠覆主要依据财产多寡而形成的雅典阶级序列和官员选拔制度,因为他认为那样只会导致雅典变成一座民粹主义者和流氓无产者的城市,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要做一个手持盾牌的人,挡在贫富两个阶级之间,不许他们伤害彼此[3]。他在雅典政坛的将近30年时间里,确实尽职地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不过另一方面,富人不满债权凭空蒸发,原本惦记着“打土豪分田地”的无产阶级,也埋怨梭伦革命不彻底。两头不讨好的梭伦索性挂冠而去,离开雅典四海云游。梭伦走后,雅典政坛冒出三大派来抢占权力真空,分别是代表地主阶级的“平原派”、代表海商资本家阶级的“海岸派”,以及代表传统穷光蛋、新晋破落户(因梭伦免债而破产的前富人)、血统不纯者等边缘人大杂烩的“高地派”。而最后胜出的,就是高地派,这要归功于他们的核心人物佩希图拉托。
佩希图拉托是继梭伦之后又一个决定雅典政治走向的人物,此人年轻时是个小帅哥,传闻梭伦还跟他有过暧昧,虽然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中指出了他们二人的年龄差距来证明该说法不可能成立,但这则绯闻流毒甚广,普鲁塔克的《梭伦传》中仍将之作为信史收录。从中也可以看出,佩希图拉托确实是个花样美男。
不光如此,佩希图拉托还“秀外慧中”,颇有政治手腕。比如刚步入政坛时,有一次他自残肢体,然后说是遭到了政敌袭击,以此为由要求政府给他配卫队,并最终如愿——这手把戏他玩得可比陈水扁好多了。后来佩希图拉托的政治生涯几起几落,公元前560年就第一次取得了政权,之后两度被放逐又两度复起,最终用经营银矿赚来的钱请来其他希腊城邦的雇佣军,在雅典城北的马拉松平原,打败平原、海岸两派的军队,武力夺回政权,这是公元前533年的事。
佩希图拉托流亡期间,雅典两派的政绩都乏善可陈,市民本就对他们没什么留恋,而佩希图拉托又有底层的群众基础,因此这次兵革进展顺利。随着佩希图拉托如愿重夺政权,雅典的政体又为之一变,成了僭主制,佩氏也就成了僭主——Tyrannos,不经选举而掌权的人。
由贵族共和而僭主专制,这算是开历史的倒车了,但平心而论,佩希图拉托在僭主岗位上成绩斐然,不但经济外交等方面有所发展,甚至在民权民生方面,也比梭伦时代又有提高,他进一步分割贵族田产,分给穷人,改善其生活质量——当然,按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上的说法,他这是为了让民众满足于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从而听任他的统治。
总之,佩希图拉托干得不错,但这种“唯以一人治天下”模式有个最致命的弊端,再仁慈再聪明再勤勉的君主也克服不了,那就是,当他不可避免地死掉之后,权位只能依据血缘关系来世袭,他生前的善政会否人亡政息,这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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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终于要说正题了。
话说公元前527年,“平易仁爱”[4]的僭主佩希图拉托去世了,继位的是他的长子——希庇亚斯。
对希庇亚斯,希罗多德的评价是“有政治家风度,又生性聪敏”,此时他已年逾不惑,比较成熟稳重,政治上效法乃父,亦步亦趋,一度倒也兢兢业业。从年龄上看,希庇亚斯大约过了喜好男色的阶段,不过,他还有两个弟弟。
希庇亚斯一早被确立为家族接班人,兄弟们也就很现实地朝其他方向发展。对于这些官富二代来说,还有比吃喝玩乐更合适的发展方向吗?
希庇亚斯的二弟希帕科斯有时会参与政事,但更多时候沉迷酒色,又喜欢附庸风雅,结交了一批文化圈的朋友,包括当时初露头角的诗人西摩尼德——后来著名的温泉关斯巴达300壮士墓志铭就是他写的。老二是个骚人。老三塞塔洛斯则是个浑人,他是希庇亚斯与希帕科斯的异母兄弟,年纪比两位兄长小得多,其母来自伯罗奔尼撒的名城阿尔戈,该城邦曾出兵助佩希图拉托打回雅典,是僭主一家的重要外援,不知是不是仗了这个势,塞塔洛斯为人鲁莽残暴,横行雅典,欺男霸女——说“欺男霸女”,还多少有点冤枉他,前面讲过古希腊世界的性观念,像他这么有身份的人,一般当然都专挑男的下手。而他们家族的灾祸,也就源于此。
修昔底德雕像
时间到了公元前514年,如流星划过天际,雅典城一位青春偶像闪亮登场。此人名叫哈摩狄俄斯,出身于盖庇拉部落,这个部落是雅典的外来户,来自海外优卑岛的埃雷特利亚,希罗多德在《历史》中考证认为,该部落可能还混有腓尼基人的血统,因此,想必哈摩狄俄斯身上也带着那种混血儿的别样魅惑,被誉为全城头一号的美少年,令雅典的老少爷们为之垂涎倾倒。
哈摩狄俄斯的艳名也让塞塔洛斯动心,很快就寻了个机会,意图不轨——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说他想诱奸哈摩狄俄斯,细节方面语焉不详,留待读者自己想象。
但此举并未得逞,哈摩狄俄斯虽身为小受,却绝不肯逆来顺受,他严词力拒塞塔洛斯,并向他郑重申明,心有所属。
这不是托词,哈摩狄俄斯确已名花有主,此人就是盖庇拉部落的青年贵族,阿里斯托盖顿,他在部族中地位重要,在雅典也有一定名望,或许正因此,塞塔洛斯才不得不有所顾忌,没敢贸然霸王硬上弓。
这边厢,塞塔洛斯热脸没能贴上冷屁股悻悻而退,回家自想办法泻火不提。另一头,哈摩狄俄斯也找到阿里斯托盖顿,将遭遇与他说知。两人都知道,被僭主的弟弟缠上,事情棘手,虽然他们最终隐忍不发,息事宁人,但阿里斯托盖顿心下已有了计较,决不因畏惧权力而放弃爱人,如果塞塔洛斯动用他僭主哥哥的权势强抢哈摩狄俄斯,他将不惜奋起一搏,即便与整个僭主家族为敌,也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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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久后贼心不死的塞塔洛斯再度性骚扰哈摩狄俄斯,又被拒绝。虽然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又再容让,但很快塞塔洛斯就逼得他们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雅典是座宗教氛围浓厚的城市,祭祀神明的各种典礼,是雅典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僭主的职责之一,就是举办或主持祭典,代表城邦祈求神灵赐福,尤其对于被奉为城邦守护神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祭礼要格外隆重。而对民众来说,能作为演职人员在典礼上露个脸儿,也是极高的荣誉。
又一年大典将至,哈摩狄俄斯的妹妹这天忽然跑回家,兴高采烈地宣布自己被选为泛雅典娜节大祭典上的提篮女。
这是一个庆典上的重要职位,负责手提盛着祭祀法器的竹篮,走在游行队列前头,备受瞩目,只有品貌兼优的雅典大家闺秀,才有望担任。因此不消说,非但中选的小姑娘会像今天当了环球小姐那么兴奋陶醉,连她的家族也与有荣焉。哈摩狄俄斯等亲人们分享小妹的快乐,举家尽欢,自不待言。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剧情很快反转,当哈摩狄俄斯小妹满脸幸福地赶去参加典礼彩排时,负责人员却当众宣布她贞洁有亏,根本没有资格担任提篮女,更羞辱她说,以她的门第资质怎么竟敢存此痴心妄想。
人前受辱的小妹羞愤无地,回家诉说委屈。此事让哈摩狄俄斯整个家族颜面大损,他意识到被人算计了,着手调查内情,不出意外——正是塞塔洛斯主使。
原来,两度没能上手后,塞塔洛斯大受刺激,心态变得扭曲,他不再谋求得到哈摩狄俄斯的青眼,转而决定羞辱报复他,并且选择了被拒绝的求爱者最没品最下作的手段——打对方家人主意。
显然,塞塔洛斯虽为哈摩狄俄斯神魂颠倒,但并不真的了解他,他嘲笑他生活如同女流,却不知道后者的性取向丝毫无碍其男儿血性。哈摩狄俄斯家门被辱,决意报复,找阿里斯托盖顿商议,而后者对几次三番纠缠自己爱侣的塞塔洛斯也早憋了一肚子火,正是时候,冲冠一怒为蓝颜。
当时是公元前6世纪,人类热血冲动的青春期,尚未习惯后世的蝇营狗苟,讲究快意恩仇,爱与荣誉不容侵犯,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权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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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今天的历法,这大概是公元前514年7月末8月初的某一天,但在古代雅典历法中,此时是一月,一年之始。
四年一度的泛雅典娜节如期而至,这是雅典持续了近千年的传统节庆,历史之悠久,超过奥林匹克竞技会,节日期间除了烹羊宰牛祭祀女神,还会举办游行、竞技大会和歌咏比赛,是古希腊世界最重要的文化活动之一。雅典的泛雅典娜节,原本每年都办,佩希图拉托主政期间改为四年一届,次数减少了,胃口便吊得更高,经过四年的引颈而望,雅典市民们准备用一场隆重的祭典,作为开年大戏。
今年,庆典游行队伍里,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手捧着金桃花枝,身怀利刃,混迹其中,神情凝重,这就是他们的复仇计划——在全城瞩目的庆典上手刃仇人。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说,他们选择在庆典上动手是因为根据规定,这一天的游行中可以携带武器,而亚里士多德在《雅典政制》中纠正称,允许带武器游行的规定是在僭主制被推翻之后才有的,希庇亚斯时代尚未实施。姑且不考证谁的说法准确,但密集的人流和节庆的气氛,对他们来说总是绝佳的掩护。
同时,不难想到的是,负有主办之责的僭主希庇亚斯也必会出现在庆典上,塞塔洛斯能够仗势凌人,凭的就是僭主家族的权力,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不妨连他一起干掉,直接推翻僭主制度。
这需要的人手就更多,除了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两位当事人,还将有数位盖庇拉部落的同伴参与行动,当然这种事人太多了也不行,阿里斯托盖顿非常谨慎地挑选了同道者,严格控制消息的传播范围,以免走漏。所以,当他们随着人群行进到位于雅典城外西南部的陶器区时,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心中猛地一沉。
只见不远处,卫队簇拥下希庇亚斯正与一人交谈,而那个人,正是他们的同谋者之一。
“已经被出卖了吗?”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心思电转,虽不能确定,但看着僭主身边荷戟而立的卫队,他们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机,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两人转身走向别处,也来不及招呼混杂在人群里的其他同伴。
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缩首潜行,并不知该去哪里,只往远离希庇亚斯卫队的地方躲去。正慌不择路间,抬眼忽见一座神殿,那是利俄克里翁神殿,用于纪念古代的殉国者,毗邻陶器区香火最旺的阿波罗神庙。此时,循着神殿里传出的声音望去,就见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排场——在神殿里的正是僭主家族成员:希庇亚斯的弟弟,塞塔洛斯的哥哥,老二希帕科斯。
原来,前一天夜里,希帕科斯被一个噩梦惊醒,梦中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对他说出如下难解的诗句:
用狮子一样的耐心来忍耐那难耐的苦难吧,
世上的任何人做了坏事,最后都要得到报应。
混乱迷离的梦境,这两句古怪的诗却记得格外清楚,虽不知具体所指,但语意显然是凶非吉。希帕科斯于是忙来求神问卜,阴差阳错,正被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撞到。
由于希帕科斯平常也为长兄协理政务,在雅典十分脸熟,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立刻认出了他。本来他们这次刺杀行动,在很大程度上说就是冲动的产物,虽也经过谋划,但显然对应变考虑不足,此时疑心计划败露,两人方寸已乱,眼下仇人塞塔洛斯寻不见踪影,希庇亚斯在卫队簇拥下,也不可能得手,反倒是与希帕科斯狭路相逢,该怎么办?
或许是因他的兄弟们而迁怒于他,或许是认定图谋暴露再不下手将一无所获,又或许根本什么都没考虑只是凭着一股报仇的怒意,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立刻做出了抉择,金桃花枝飞洒漫天,藏在其中的匕首挥起,两人扑向目标。还来不及弄清状况,希帕科斯已被刺中。大概自知这是唯一的机会,两人出手狠辣,务求必杀,希帕科斯被刺伤要害,倒在血泊中,眼见无救——果然梦中的催命诗应验了。
神殿里惊叫声四起,场面大乱,卫队也惊呆在当场,来不及救护,但他们回过神来之后,立即扑向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二人且战且退,手中的匕首敌不过全副武装的卫队,不一刻,哈摩狄俄斯在乱刃中倒地,伤重不支,一代美男,就此香消玉殒。
阿里斯托盖顿则在混乱中逃离现场,隐没在了神殿外尚不知情的狂欢人群中。
6
消息很快被报告给希庇亚斯。此时这位僭主的表现十分冷静,佯作无事地假装要发表节日演讲,将人群聚拢,然后让卫队排查身藏武器者,将可疑人等全部控制了起来。www.xiumb.com
哈摩狄俄斯名满雅典,尸身很快被确认,顺藤摸瓜,逃掉的阿里斯托盖顿也在一天后归案。
至此,这起其实并不成功的刺杀事件已经告破,案情清晰,如修昔底德所说,事件是“因为伤了一个爱人的情感而引起的,而他们的冒失行动是一时恐慌的结果。”
但作为政客,希庇亚斯不能相信事情原委就是这么简单,弟弟的死给了他极大刺激,联想起雅典一直存在反对他们家族的政治势力,他深信这起事件与之有关,刺客背后必然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网络,一时间他觉得雅典处处是潜伏的敌人,准备随时取他性命,惶惶不可终日——这种受迫妄想症,是窃据权柄者的通病。
监牢里,阿里斯托盖顿饱受刑求,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终于挺刑不过,一个个同谋者的名字被招供出来,旋即被希庇亚斯镇压。但当阿里斯托盖顿供出了全部实情,已经招无可招,希庇亚斯的疑心病仍无法开释,他报复般的不断命令加大量刑,想从阿里斯托盖顿嘴里撬出更多同谋。
体无完肤的阿里斯托盖顿在绝望中想到了一个残忍的对策,这天起忽然他又开始指认新的同案犯,希庇亚斯每听到一个名字就条件反射地下令捕拿,没有留意到,这些人悉数来自雅典有影响力的大家族。
在阿里斯托盖顿的胡乱攀扯下,希庇亚斯将有实力的雅典望族都得罪了个遍,其中甚至有些本来还是他的朋友,所有无故得咎者,终于都成了他们家族和僭主制度的真正敌人。当觉得这个反僭主统一战线已经构建得足够强大了,心头暗笑的阿里斯托盖顿为自己寻找解脱。一天,他对亲来审问的希庇亚斯说要告发更多的人,以换取宽待,他说情报极其重要,所以说出来之前,要请希庇亚斯与他握手为誓。
不知是计的僭主走上去,握住阿里斯托盖顿的手,忽然后者纵声大笑,仿佛嘲笑世界上最愚不可及的上当者:“就是这只手杀死你弟弟的,你居然和杀弟仇人握手!”
笑声中,希庇亚斯面容扭曲,其实和他的囚徒一样,这些天来他内心也时刻被囚禁在恐惧和仇恨等不良情绪中,内心已处在崩溃的临界点,此时再也承受不住,怒火决堤而出,拔出佩剑,直刺进阿里斯托盖顿心口。
笑声骤然终止,审讯室只剩下希庇亚斯粗重的喘息声。
7
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希罗多德、修昔底德、亚里士多德的记载都相当一致:
“希庇亚斯成了雅典人的僭主,而且,由于希帕科斯的死而更加虐待起雅典人来……”
——希罗多德《历史》第五卷
“此事发生以后,僭主政治对于雅典人更加压迫了,现在希庇亚斯更加害怕,所以处死了许多公民。”
——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六卷第五章
“自此以后,僭主政治开始变本加厉;希庇亚斯为了替他的弟弟报仇,处死和流放了许多人,结果他自己变成一个多疑而苦恼的人。希帕科斯死后约十年,城市情况日趋恶劣。”
——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
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并没伤到希庇亚斯分毫,却摧毁了他的安全感,他近乎疯狂地清除异己,消灭一切隐患,却忘了有些人是不该,也不能得罪的。
雅典有一个可以和僭主家族匹敌的政治门阀:阿克门尼德家族。当年佩希图拉托的主要政敌“海岸党”就以该家族为骨干,他们崇尚贸易,手握雄财,同时不乏政治抱负,僭主家族早视之为隐患,此时希庇亚斯的假想敌名单中,自然更少不了他们。希庇亚斯借故放逐了当时阿克门尼德家族的掌门人克莱斯提尼,但后者并非易与之辈,离开雅典后在希腊世界奔走求援,终于在公元前509年,借助猛男之国斯巴达的力量,打回雅典。
由于这三年的倒行逆施,希庇亚斯早已众叛亲离,连他的女儿都不齿他的行为,面对敌军,短暂的抵抗之后,希庇亚斯弃城出逃,渡海来到小亚细亚半岛,投奔当地的僭主姻亲,又经其介绍,辗转投入波斯帝国统治小亚细亚的吕底亚总督麾下。
至于希庇亚斯家族的祸根塞塔洛斯,史书中都没有提及他的下场。
克莱斯提尼重返雅典,废除了僭主制恢复民主制,在梭伦和佩希图拉托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改善政治民生,并几次顶住了雅典的僭主制复辟势力以及外来干预,反动派被打倒,希庇亚斯夹着尾巴逃跑了,翻身做主人的雅典公民掀起了民主体制建设高潮。
8
故事讲到这里还不算完。
雅典的示范效应,让小亚细亚半岛西部的一干希腊城邦受到鼓舞,也驱逐僭主,尝试建立民主制。变革引起波斯人的干预,并且也将希腊本土卷入其中,波斯帝国与希腊诸城邦之间持续近两百年的大战就此揭幕。
现存于意大利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的《刺僭主者》像,罗马时代仿制品。
公元前490年,波斯大流士大帝出兵入侵希腊,年迈的希庇亚斯作为向导从征,从一个失败统治者,进一步堕落为协助异族侵略同胞的鹰犬。但希庇亚斯枉做恶人,他将波斯大军带到当年佩希图拉托打过胜仗的马拉松平原,却在这里被以寡敌众的雅典军队杀得大败,雅典人赢得了马拉松战役的万世英名,希庇亚斯家族则永远失去了重返雅典政坛的机会,他本人也客死异乡。
胜利后的雅典人,更觉僭主的卑劣和民主制的可贵,饮水思源,他们纪念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虽然他们拔剑而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与尊严,未必有“追求民主”的崇高动机,但毕竟最早动摇雅典僭主制度的,正是他们那次不太成功的刺杀行动。如柏拉图《会饮篇》中假借哲学家阿里司托得姆之口评价:
“……统治者不希望臣民醉心于高尚的思想、缔结坚实的友谊和发展亲密的交往,而爱情是最能引发这些事情的。那些在雅典篡夺政权的人从惨痛的经历中得到相同的教训,因为正是由于阿里斯托盖顿的爱和哈摩狄俄斯的友谊使他们的统治告终。”
古希腊雕塑大师安忒诺耳,以此为题材创作了一组铜像。雕像原件毁于公元前480年的第二次波希战争,但此后直至罗马时代,都不乏各种材质的副本,随着他们的事迹在口耳相传中不断走形与夸大,雕像干脆被称为《刺僭主者》。这个名字广为流传,以至于到了修昔底德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时候,不得不特别纠正,他们杀死的其实是僭主的弟弟,而非僭主本人。[5]
除了雕像,希腊文人也为他们献上诗文礼赞,包括与希帕科斯有交情的西摩尼德。不过传世最广的,还要属两百年后的另一位诗人卡里斯特拉图的《阿里斯托盖顿和哈摩狄俄斯赞》,该诗经过后人不断的加工润色,流传至今。其中包括一个近代英译版本,笔者摘录并试译如下:
这个英文版本,出自埃德加·爱伦·坡的手笔——那是在1827年,他年方十八,审美情趣还没变得像后来那么黑暗。
随着希腊古风被基督教文化取代,直到现代之前,同性恋都被视为禁忌,不容于道貌岸然的主流社会,哈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盖顿这对“不朽情侣”也被岁月尘封,人们渐渐忘了同性恋群体曾有大功于后世。其实,无论异性还是同性之间,对爱的选择都是最可贵的个人权利与自由,而推动历史进程的,岂非正是这种人对权利不断的捍卫与坚守?
【注释】
[1]见柏拉图《会饮篇》。
[2]在他们眼中,最理想的不是善于思索的头脑或者敏锐的心灵,而是血统好、发育好、比例匀称、身手矫健、擅长各种运动的裸体。
[3]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梭伦传》。
[4]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
[5]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没有提到塞塔洛斯其人,称招惹哈摩狄俄斯的就是希帕科斯,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中则称塞塔洛斯才是祸首。鉴于该书成书更晚经过更多考证,本文采信亚氏之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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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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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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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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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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