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捷
灯火通明的知府衙门热闹非凡。
平日里不怎么待见武官的同知、判官们,拉着孙杰手下的副将参将们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自不待言,最热情的是几个知县和县丞——还没开喝,便已经勾肩搭背地与游击千总们亲如手足了。
本朝有律:地方官守土有责,临敌弃城者斩。
两百年前太祖爷仗三尺剑一统山河雄视天下,当然不会想到关盛云的大军兵锋所指,岂是小小县城能对抗得了的?不过,律法就是律法,何况是太祖钦定!
万幸,宋明议是个能吏,没有一推六二五的撒手不管,反而在了解到敌军实力后立即下令:周边县令组织本县人口向府城撤守。这一来,宋知府就为所有下属扛起了全部责任。
当然,宋明议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一来几位知县仓促间能带出来的人,肯定是丁壮居多,可以大力加强府城的防守力量、二来么,本府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换言之,能到这一方水土做父母官的,朝中肯定或多或少都得有说得上话的大人做靠山!大敌当前,无论哪位有个三长两短为国捐了躯,尽管明面上大家谁都不会说什么,暗疙瘩可也就算结下来了。如果府城被破,大家一起死,那是命,谁也别怪谁;万一老天保佑躲过这一劫,朝中六部能多几个大人心照不宣的关照肯定是好事——搞不好还能就此攀上个把阁老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这一套游戏规则,宋知府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知县们当然开心。
接到知府大人撤离协防的明令,加上朝中的关系,脑袋是保住了无疑,可府城破了还是大家一起死。就算逃出生天,被“闻风奏事”的都老爷们参上一本肯定免不了——他们吃的就是鸡蛋里挑股骨头这碗饭,没事还要找事呢——乌纱帽即使保住,降级留任也是最好的结果了。这下好了,大捷!师爷们奏章都拟好了:自己率领某游击某千总绝地反击力克敌顽收复失地一雪前耻,哦,不对,明明是配合运筹帷幄的宋知府诱敌深入的妙计嘛,哪有什么耻不耻的!别说眼前这帮目不识丁的赳赳武夫这回真的救了自己的命——就算以前结下过什么梁子,在这份大功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大军开拔时自己能跟着一起离开庐州府,回到县城,往大堂那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这份功劳可就实打实捞到手了:吏部的绩考肯定是优等,这个不用说了。官兵贼兵三番(贼来一次逃一次官兵追一次)过境,圣上会免个两三年田赋吧?钱谷师爷一干皂吏都是个中老手,不消吩咐,这期间少说三几千两落袋也是妥妥的——更妙的还在后面:打仗么,就会死人!人死了,浮财没了,可土地还在啊!大片的无主荒地,除去收拢流民恢复民生,给亲戚子侄名下划出来个一两千亩,谁会细究?
所以,整个知府衙门,就属这些坐在廊下的县太爷们笑声最大,闹得最欢。不一会,便纷纷和游击千总们发出相见恨晚之慨。
县令姬卫新酒量浅些的,酒劲上来,非要拉着善勾机当场义结金兰,这可把老善吓得不轻!老善是虎翼营游击,别看在营里说一不二,但在文官眼里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明明白白的,连忙推辞。可这位姬太爷已经喝大了,岂肯被驳了面子?见老善一个劲儿的推辞,涨红着脸有点下不来了:“善将军莫非瞧不起本县?”m.χIùmЬ.CǒM
别看善勾机十六岁第一次砍人——是的,老善是充军出身,这些年,死在他刀下的家伙,二三十个总是有的,他也生生把自己从一个小贼娃砍成了堂堂的游击将军——但在他心底,对文官的敬畏几乎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头缝里的。听到县太爷这句已经带了火药气的质问,不由得吓得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仿佛又穿越回当年:判自己流放充军的那位县太爷,也是和眼前这位差不多年纪吧?模样记不清了,那顿板子可忘不了——壮班(负责堂上打屁屁的那帮爷。负责外勤抓贼的叫快板、负责看监狱的叫皂班,这便是三班衙役)的爷们自不会对个小毛贼手下留情,一通劈里啪啦下来,直接让屁股开了花,括&约&肌被拍断,一个多月屎尿满身……张口结舌的老善一个劲儿的摆着手都快哭了:“使不得啊大人,卑职可怎么敢啊,大人使不得啊……”
姬知县哪里听得进?挂不住脸不依不饶地逼问道:“如何使不得?虽说文武殊途,你我可都是圣上臣子,莫非我这七品知县攀不上三品衔的将军么……”
明白人都看出来,姬县尊这时已经喝昏了头:游击将军虽说名义上是从三品的武官,然本朝以文御武,别说什么参将游击,就算是正二品的总兵官,平时见了知县也要客客气气的寒暄一下。
眼看双方要闹僵,周围的人赶紧离座跑来劝解,副将沈成刚和通判金家庆也在其中。金家庆嘻嘻哈哈地打圆场:“哈哈哈姬县说的甚么话来?什么瞧得起瞧不起殊途不殊途的!咱们是仰仗圣上洪福,文武同心!”扭脸对善野火道,“善将军也不必过谦啊。孙帅和知府大人不是已经义结金兰了?日后这可是千古佳话啊哈哈哈……”
沈成钢更直接,直接一脚踹在善勾机的小腿上:“哪儿他娘的那么多废话?太爷瞧得起是你这龟儿子的造化!还不谢过太爷?”
一众人等借坡下驴,这二位终于拜了把子。再然后,一个发自肺腑,另一个感激涕零兼诚惶诚恐,相互搀扶着回到座位继续灌酒不提……
知府大堂正厅是宋明议和孙杰一桌。
古人把结义看得很重,二人既然已经是兄弟相称,也就没有什么避嫌的讲究了。宋明议正妻早亡,席间如夫人还出了后堂,给孙杰敬了杯酒。怕孙杰尴尬,宋知府还特意给义弟找了个美姬陪着——当然,上不得桌,在斜后侧坐着照应。
酒过三巡,宋明议一拍手,长随老李捧着个盖着红布的长长托盘走上前来。孙杰有些误会,变色道:“大哥!你我兄弟,如何使得……”宋明议轻轻一笑,摆手止住了孙杰的话:“贤弟有什么话,先看看再说不迟。”
孙杰一怔,伸手揭开红布,不由得大喜过望:整整齐齐并排放着的是两口长刀!
雪亮的刀身呈现出可称完美的略略弧度,两侧的血槽开得很长,黄铜刀柄上密匝匝缠着红丝线,护手刀镡上还刻了字。尽管不认识篆字——哦,好吧,其他任何字体孙杰认得的也不多——也知道应该是“必胜”、“克锋”之类的吉祥语。
耐不住性子的孙杰抄起一把,随手挥了下,更加兴奋:两斤七八两的重量简直太顺手了!丝线与掌心的摩擦力,更是给自己带来满满的自信!
细细端详刀身上的纹路,愈发意外:刀刃的纹路居然与刀身完全不同!
那时,铸刀造剑通常使用煤炭。而煤炭里杂质较多,混入刀身会大大影响其强度,因此,不停的锻打,是剔除杂质的最有效的方法。当然,这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刀纹,便是“千锤百炼”的痕迹(这个词也是这么来的)。锋刃部分呈现的不同纹路则说明经过另一种处理:覆土烧刃法。就是用黏土盖住刀身,单独对刃部淬火、锻打、研磨。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便得到一口宝刀:锋刃部分硬度极高,无坚不摧;刀身具备一定的柔韧度,可以吸收化解大力劈砍的动能,尤其是与锏锤等重兵器相格时的反作用力,不易折断——这是一件精心打造的堪称艺术品的宝刀!
喜出望外的孙杰看着宋明议一时语塞:“大哥!”
宋明议哈哈大笑:“兄弟不要见外!贼兵围城时愚兄便挑了三个最好的匠户,瞄了贤弟的刀样子做的。宝剑赠英雄,使得顺手便好,那些小儿女的话,你我兄弟就免了吧。”
孙杰重重的点了下头,端起酒杯,向宋明议一比,仰头干了。
宋明议端起杯啜了口继续道:“论兵,愚兄是外行,只是看书中有‘削铁如泥’的宝刃,具体使用什么材质更一窍不通,府库里只有精铁,只能勉力而为而已了,哈哈哈。”
闻言孙杰不禁莞尔:“大哥被骗啦!”
宋明议惑然问到:“此话怎讲?”
孙杰道:“大哥回忆下,所谓削铁如泥的宝刃,说得都是汉朝故事吧?大哥在汉朝以后的书中有见到过吗?”
宋明议琢磨了一会:“对啊!快给为兄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杰笑道:“上古兵器冶炼皆以铜为材。然铜质过软,至春秋,混以锡,硬度确是高些,却又脆了,大力劈砍则断!故不能做长兵而多为一二尺短剑,只可击刺,戈矛之属亦是短刃加长杆而已。干将莫邪,吴越之剑,谓之神兵,无他,三尺铁剑罢了。战国韩有铁山,铁兵始装备于行伍,人称‘劲韩’,不过终究难当暴秦虎狼之师。秦皇聚天下之兵铸铜人十二,未识铁之用也。至汉初,用铜制兵器者大有人在,遇铁刃,兵器相格,断了!史家哪里分得清孰铜孰铁?于是便有了‘削铁如泥’之说……”
宋明议抚掌大笑:“好,好,贤弟说得太好啦!愚兄可真是涨了见识!”
孙杰脸一红:“这段话是家里师爷教的,小弟与那些唐诗一起背下来而已。”
史二雷本在下手桌兀自大吃大喝,自从见到两口刀便住了嘴,一开始只是时不时偷瞄一眼,到后来完全忘了其他,眼巴巴地盯着看,见到二位大人开始喝酒说话,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凑近孙杰:“大帅,俺能看看么”?口里说着话,眼睛粘还在刀上。
孙杰笑骂道:“小兔崽子没规矩!瞧瞧你那点出息。”
史二雷讪讪一笑,抄起一口仔细端详起来,半晌儿没动静,突然向地上咕咚一跪,重重的磕了个头,也不说话,眼睛直愣愣望望孙杰,再望望宋明议。
孙杰太了解自己这个亲卫队长了,早就猜到这小子会玩这么一手,佯怒道:“像什么话!这是知府大人特意送给……”
精明的宋明议岂会不知道眼前这俩家伙是什么关系、唱的是哪一出?哈哈大笑着离座去拉史二雷:“二雷快起来快起来,你别看我呀。刀么,已经送给我兄弟你家大帅啦!他给谁不给谁我可说了不算。”
孙杰苦笑了下:“还不谢谢知府大人”!
史二雷满心欢喜的冲宋知府又是一个响头,起身刚要回座,被宋明议拉住了:“二雷且慢。刀嘛,你是到手了,可本府有两件事你要答应!”
史二雷一怔,只听宋明议继续道:“你是我兄弟的亲卫,我这兄弟身先士卒惯了,每次都冲在最前面,我知道,再怎么劝、他答应得在怎么痛快也都是白说……他的安危,我可交给你了!”
二雷一挺胸,大咧咧回道:“大人放心,有卑职在,大帅有什么差池,俺割了脑袋谢罪!”
宋明议一笑:“这个我当然放心。第二件事么……这两把虽算不得什么宝刀,本府可是也花了不小的心思和功夫。你就这么拿走了?本府想见识下你的武艺……可使得?”
史二雷向孙杰望了眼,见后者微笑着一颔首,彻底放下心来。四处张望了下,把自己坐的条凳搬到敞亮处,又从桌上抓了两粒炒黄豆在条凳上间隔尺许排开,退后一步,手腕一翻,舞起几个刀花活动了下,刷刷两道白练似的刀光闪过,左右两粒黄豆都被一刀而断,条凳上仅仅留下几乎看不出来的两道划痕。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座的武将们轰然喝起彩来——准确的劈断溜溜圆的豆子已经非常困难,而这份恰到好处力度的拿捏,在座的众人扪心自问,真没谁敢打包票说自己能做到。
彩声未歇,只听二雷暴喝一声:“开”!
寸把厚的条凳应声而断!
又是一阵彩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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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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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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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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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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