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思想就像一块泥土,可以随着日子的变更而随意改变形状。我们休息的时候,它平平整整,十分完好,而一旦身处炮火之中,它就死了,里里外外都布满了弹坑。
所有人都感到过去的很多东西已经毫无用处,而且对这些东西也确实不再明白了。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不只是我们这里的人。知识和修养上的差别几乎都被抹去了,再也无法辨认了。有时候,这些东西也给你一点好处,可以因此而利用一些环境;但也会带来害处,会不自然地束缚人的心理,而这又是必须克服的。这就好比过去我们好像是不同省份的钱币,现在我们都被熔了,身上都印着同样的印记。如果想重新发现过去的不同,那就只能测试金属本身了。首先我们是士兵,而后,以一种怪异而羞耻的方式,又成为一个个不同的人。
这是一种伟大的兄弟情谊,民歌中的那种亲密无间、犯人间的团结一致,以及死囚之间那种极度忠诚的精神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杂糅汇合成了这种伟大的手足之情。它引导着我们从那充满死亡、紧张、恐慌和孤单的危险中摆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看破一切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如果要对它进行评价,那么它既是高尚的,又是卑微的,但又有谁会那么干呢?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例如,每当传来敌人进攻的消息时,恰登就迅速用小汤勺把他那碗火腿豌豆汤送到肚里,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小时后还能不能活着。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们也激烈地讨论过很久。卡特不赞成这么做,因为他说如果一个人腹部受伤的话,肚子里塞满东西比空着肚子更加危险。
这确实是现实存在的问题,而且在我们看来是很重要的问题,不可能是别的。在这死亡的边缘,生活遵循一条最为普遍的路线,它只局限于那些最需要的东西上,其他一切都深埋在阴沉的睡梦中——这就是我们的蒙昧,这就是我们的救赎。如果我们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我们早就发疯了、当了逃兵,或者一命呜呼了。这就像是去冰山探险,生活中的一切都为继续活下去服务,而且不可避免地必须要适应它。其他一切都被排斥了,因为那些只会毫无必要地消耗力量。这是我们拯救自己的唯一方法。每当寂静时分,过去岁月那捉摸不定的反光,就会像一面黯淡的镜子,在我面前投射出我现在存在的这个身影,我时常面对这个自己坐着,像一个陌生人,始终都想不明白,那个称为生命的不可名状的蓬勃的东西,竟然与这个形态相适应。其他一切都藏在意识的冬眠之中,生命仅仅是对死亡威胁时刻保持着警惕。为了使我们拥有本能的武器,我们被塑造成不再思考的动物。它使我们变得麻木不仁,让我们在面对恐怖时不至于崩溃。假如我们具有清晰的、自觉的思想,恐怖就会击垮我们。它会燃起我们心底战友之情,为的是让我们逃避孤独寂寞的深渊。它使我们像野兽一样冷漠无情,为的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会感觉到一种积极的因素,并把它储存起来,准备抵御虚无的冲击。就这样,我们过着一种简单乏味、艰辛封闭的生活,很少会有什么事能激起火花。但是很快又不可思议地燃起可怕的、充满期盼的熊熊烈火。
那是些万分危急的时刻。它向我们显示,适应只是非常勉强的,那并不只是平常那种单纯的休息,而是为了争取在休息之后继续投入更为紧张的战斗。从生活形式的表象上来看,我们和丛林里居住的野人几乎毫无差异。但是那些野人可以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生活的,最多也就是开发出他们的一些精神力量,可能还会因此得到一定的进步和发展。而我们恰恰相反:我们所具有的内在力量不是作用于发展,而是作用于退化。他们那种原始的状态,是合乎自然的,而我们却是经过紧张的努力才过着这样的原始生活,是非常勉强的。m.χIùmЬ.CǒM
夜里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被一拥而上的许多幻觉所压倒,被睡梦蛊惑,我们惊恐地感觉到脚下的支柱和面前那道黑暗形成的界限是那么脆弱。我们只不过是一些细小的火苗,仅仅靠一道单薄的残垣断壁来抵挡那疯狂的、毁灭性的风暴。我们在猛烈的袭击下不停地摇曳着,有时几乎就要熄灭了。然后,战争那令人窒息的吼叫声就像一个圆环,把我们紧紧地包围起来,而我们也都不由自主地爬了进去,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黑夜。唯一能让我们感到宽慰和鼓励的是周围战友们熟睡的呼吸声,我们就这样一直等到天明。
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发炮弹和每次死亡,都在缓缓地侵蚀着那脆弱的支柱,时光很快就会将它吞噬。我看到它如何在我周围慢慢崩塌的。
德特林犯了一次愚昧的错误。
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的不幸是从看到花园里的一棵樱桃树开始的。当时我们刚从前线回来,在我们新宿营地的附近,偶然发现了一棵樱桃树,就在过路的一个拐角处,这棵樱桃树挺立在我们面前,在晨曦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美丽。它并没有绿叶衬托,只有一团雪白的花朵。
傍晚时分,德特林不见了。后来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枝鲜艳的樱桃花。我们便调笑他,问他是不是要去参加一场婚礼。他一声不吭,只顾着把花小心地放在床上。夜里我听到他弄出一阵响动,仔细听好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就走到他跟前。他见我来了,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对他说:“你可别做傻事啊,德特林。”
“啊,没什么,我就是睡不着而已。”
“你折那些樱桃树枝干吗?”
“我想折就去折呗,”他固执地答道,想了一会儿又说,“我家有个果园,里面也栽着许多樱桃树。每当它们开花的时候,站在存放干草的阁楼上向下俯瞰,它们仿佛是一整块床单,那么白。现在正是时候了。”
“也许你很快就可以休假回家了。而且你是个种地的农民,也可能会被遣送回家呢。”
他点点头,可是他早就心不在焉了。这些农民一激动,表情就会很奇怪,变成母牛和渴望之神的混合物,一半呆滞,一半狂喜。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就问他要了一块面包。他毫不犹豫地递给了我。这越发让我觉得可疑,因为他一向非常小气。所以我一晚上都没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很正常了。
显然,他很可能感觉到了我在观察他的举动。尽管如此,在第三天早晨,他还是逃走了。我注意到了这件事,但并没有声张,我想多给他一些时间,或许他还真能溜过去呢。已经有不少人从这里成功地逃到荷兰去了。
然而到点名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一个星期后传来他被战地宪兵,就是那些卑鄙的军警抓获的消息。他朝着德国的方向逃去,这自然是不可能有希望的。而他所做的其他事情,当然也同样是非常愚蠢的。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逃跑不过是因为思乡心切,一时糊涂,但是一个远在前线后面一百公里的军事法庭又能知道什么?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德特林的任何消息。
然而,这种危险,这种被压抑太久的东西,有时甚至会以别的方式爆发出来,好像从加热过度的锅炉里爆发出来似的。贝格尔的结局就是如此。
我们的战壕早就被炸得荡然无存了,现在剩下的是一条可以来回扩展收缩的防线,因此我们也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堑壕战了。当双方来来回回地进攻与反攻之后,剩下来的就是一条零乱的战线和在各种弹坑之间的艰苦争夺。前面的一条防线被冲散了,各个部队便随处建立起自己的阵地,在密集的弹坑间展开交战。
我们待在一个弹坑里,英国部队从我们弹坑的侧翼夹击包抄过来,很快就攻入了我们背后的阵地。我们被包围了。烟雾笼罩在我们的头顶,就连举手投降都看不清,也许我们本来就不想投降。在这种情形下,我们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我们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在向我们逼近。我们的机关枪扫射着前方一个弧状的区域。冷却水很快就蒸发完了,我们只要迅速地传递着盒子,每个人都往里面撒尿,这样就有水了,我们能够继续开火了。可是在我们的身后,进攻的枪声大作,敌人越来越近了。用不了几分钟,我们都要完蛋了。
正在这时候,第二挺机关枪开始扫射起来。它架在我们旁边一个弹坑里,是贝格尔弄来的,后面的部队也开始反攻了,我们算是解围了,而且联系到了后方。
后来,当我们躺到一个相当好的隐蔽点时,有个送饭的炊事兵对我们说,离这里两三百步远的地方,躺着一条受了伤的通讯犬。
“什么地方?”贝格尔问道。
炊事兵给他描述了那个地方。贝格尔转身就往那边跑,他要去抓住那条狗,或者用枪打死它。半年前,他还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根本不会去管这种事情。我们试着阻拦他。可他还是执意要去。我们只能说:“你疯了!”然后让他去了。因为他这种前线疯狂症发作起来,如果没有人马上上去把他摔倒在地,然后紧紧地按住他,就会变得非常可怕。而贝格尔身高有一米八,是全连身体最强壮的人。
他的的确确发疯似的,因为他不顾一切地要穿过火力网,但是没几步远,就被我们头顶上到处守候着的这道闪电给击中了,这使他更加狂乱。有几个人也受到了影响,他们吼叫着,向前奔跑。有一个人还试着用手、脚和嘴拼命往外挖土,想往地里钻。
当然,这样的情况有时候是假装出来的,但实际上也是一种不祥之兆。本来要去解决那条狗的贝格尔,自己的骨盆被打伤了,被抬了回来。而出去抬他时,有一个人的小腿肚上也挨了一枪。
米勒死了。被离得很近的一颗信号弹射穿了肚子。他又活了半个小时,神志很清晰,痛苦万分。他死前把他的皮夹给了我,又把从克默里希那儿继承的那双长筒靴也给了我。我拿来穿到脚上也挺合适。我还跟恰登约定好,要是我也死了,这双靴子就归他。
我们虽然把米勒埋葬了,但是他在地下应该也不会平安地长眠。我们的战线开始后撤。敌人那边,英美的军队增援了大批生力团队。咸牛肉罐头和白面粉也太多了。最新型的大炮和飞机也太多了。
而我们这边却在闹着饥荒。我们的伙食很差,里面还掺着大量代用品,许多人吃得都生病了。德国的工厂老板都成了大富豪,而痢疾却折磨着我们肠胃。厕所里始终蹲挤得满满的;真应该让后方的人好好看看这些灰浅、蜡黄,又瘦又惨的脸,看看这些蜷缩着的人,腹痛甚至把他们的血都给绞出来了;由于疼痛,他们的嘴唇不停地抽搐,几乎变形了,只能咧着嘴苦笑说:“再拉起裤子来,根本没有意义……”
我们的炮兵连停止了炮击,因为炮弹数量不足,而且炮筒严重受损。由于找不准目标,弹片太分散,有时候甚至会打到我们自己身上。我们连马都不剩几匹了。我们的后援生力部队都是一些营养不良、需要休息的孩子,他们连背包都背不动,只知道去送死。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他们对打仗什么都不了解,只会一个地劲往前冲,一死了之。有一次他们刚从火车上下来,对于怎么隐蔽根本一无所知,敌方的一个飞行员开了一次玩笑,来回转几圈,直接把两个连的人都扫光了。
“很快德国就会变得空无一人了。”卡特说。
我们对“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这个希望也不再抱任何幻想了。我们并没有想得那么远。只要碰上一颗子弹,人就死了,也可能会受伤,然后下一站就是野战医院。但只要没有被截肢,那么迟早会落到那些军医手里,这些人晃动着胸前的战争功勋十字章,他们会说:“什么,一条腿稍微短一点?你要有胆量的话,上了前线也用不着奔跑。男人就是用于作战的,去吧!”
卡特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从孚日到佛兰德的整个前线都广为流传,是关于一个军医的。这个军医正不断宣读着一份体检名单,在他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他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机械地反复说:“可用于作战,前线还需要士兵。”有一个装着木腿的人来到他面前。那个军医官依旧是一句“可用于作战”。卡特说到这儿提高了嗓门:“那人便跟他说:‘我已经装上一条木腿了,如果我再上前线,这次他们又把我的头打掉的话,那么我要再装上一个木头脑袋,就能成为一个军医了。’”听完这个回答,我们哈哈大笑。
当然也有不少很好的医生,但是士兵在上百次的体检中,总会不小心落到一个专抓英雄的医生手里,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乐此不疲,尽可能把名单上的“可用于工作”和“可用于防卫”想办法给改成“可用于作战”。
这样的故事还有许多,而且大多数都更加尖锐和讽刺。尽管如此,它们与造谣惑众和诬陷诽谤却毫不相干,它们仅仅是实话实说罢了。因为在部队里,欺诈、不公、卑鄙下流的事比比皆是。尽管那么多的团队一次次投入越来越没有希望的战斗,在前线后撤和溃败的大势下,进攻还是一次接一次,这不都是很正常的事吗?
坦克已经从嘲笑的对象变成一种重武器了。它们装着铁甲,排成长列,滚滚而来,对我们来说,它们比任何事物都更能体现战争的恐怖。
向我们这边发射密集炮火的大炮,我们没有看见,敌军步兵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但坦克是机器,它们的履带宛如战争一样无休无止地滚动,到处毁灭。它们若无其事地从弹坑里滚进爬出,一路势不可挡,仿佛是一只咆哮着的、喷烟吐火的装甲航队,它们身披铁甲,是一群刀枪不入,无情地碾压着死人和伤者的凶残饿兽。在它们面前,我们的身子畏缩在薄薄的皮肤底下,面对这些庞然大物的冲击力,我们的四肢不过是几根稻草,我们的手榴弹也不过是一根根火柴罢了。
炮弹,毒气硝烟和坦克群——粉碎,腐烂,死亡。
痢疾,流行性感冒,伤寒——窒息,烧伤,死亡。
战壕,医院,群葬墓——没有别的可能性。
在一次向前发起进攻时,我们的少尉连长贝尔廷克阵亡了。他是很杰出的前线军官之一,每次遇到危险的局面,他都能挺身而出。他在我们这里有两年时间了,从来没有受过伤,但最后还是没能幸免。我们在一个弹坑里,被敌人紧紧地包围了。油和汽油的臭味,伴随着火药的浓烟一起吹了过来。我们发现有两个家伙带着火焰喷射器,一个人背着箱子,另一个双手抓着软管,向前喷着火舌。他们离得越来越近,要是火能喷到我们,那我们可就全完了,因为那时候我们根本不可能逃跑。
我们向他们举枪射击。但是他们步步紧逼,情况越发不妙了。贝尔廷克和我们一块待在那个弹坑里。他看到我们无法射中对方,因为我们在敌方火力压制下只能更多地考虑设法隐蔽,于是他自己拎起一支步枪,爬上弹坑,用手臂撑着上肢卧倒在地,小心地举枪瞄准。他扣动了扳机,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他被敌人发觉了。然而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举枪瞄准,他慢慢调整,隔了好一阵才扣动扳机。贝尔廷克手一松,把步枪放下,说道:“好。”便掉进弹坑里了。那两个带着火焰喷射器的人中,走在后面的那个被射中了,倒了下来,软管从另一个人手里滑落,火焰乱射,那个人便被活活烧死了。
贝尔廷克胸部中了一枪。过了一会儿,他的下巴又被一块飞来的弹片给打伤了。而且这块弹片还正好扎到莱尔的臀部。莱尔惨叫起来,他用两只胳膊撑着,鲜血流得很快,但谁都帮不了他。几分钟后,他就像被抽干的皮管一样瘫倒在地上了。他在学校里原本是一个优秀的数学家,但现在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又过了几个月。一九一八年的夏天是流血最多、情况最惨烈的季节。一天天的日子就像是披金戴蓝的天使,静静地站立在那个毁灭的圆环上面。这里每个人都明白,这场战争我们失败了。但关于这件事我们都不愿提及,只是不停地往后退,经过这次大攻势以后,我们已经没有还手之力,兵员和弹药的严重不足使我们无法再发动进攻了。
但战争仍在继续着,死亡还在继续。
一九一八年的那个夏天,我们从未如此迫切地感觉朴素的生活也是值得追求的;我们的营房周围环抱着红簇簇的罂粟、草叶上到处滚动的甲虫、凉爽昏暗的房间、暖和的夜晚、傍晚时分那黑漆漆的树木、星星和潺潺的细流,以及梦幻和缤纷的睡眠——啊,生活,生活,生活!
一九一八年的那个夏天,再也没有像重返前线那样需要无言地承受那么多痛苦。关于停战与和平的谣言四处流传,它弄得我们烦乱如麻,使得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讨厌重返前线。
一九一八年的那个夏天,前线的生活,从来没有像炮火轰击时的暴力、血腥更加让人痛苦和恐惧。那苍白的脸惊恐地深埋在污泥之中,双手痉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闪过:不!不!不会发生!现在不可以发生!不能是现在这个最后的时刻!
一九一八年的那个夏天,希望的微风徐徐吹过烧焦的战场,焦虑、失落的疯狂,最使人绝望的对死亡的恐惧。内心难以理解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不结束?为什么关于战争要结束的谣言流传得沸沸扬扬?
这里有那么多的飞机。他们完全有把握像捕捉野兔一样追击每一个仓皇逃跑的人。对付一架德国飞机,他们至少会用五架英美飞机。他们会用五个身强力壮、朝气蓬勃的士兵来对付战壕里的一个饥肠辘辘、精疲力竭的德国兵。德国这边如果有一块军粮面包,那么他们那边就有五十听罐头牛肉。我们并不是被打败的,因为我们是更加勇猛、顽强、富有经验的优秀士兵,我们是被敌人的压倒性优势给冲垮的。
我们度过了好几个星期连绵的阴雨天。灰雾迷蒙的天空,灰沉沉的污泥,灰色的死亡。每当我们一走出屋子,那雨水马上就会把我们的外套和衣服弄得湿透。在前线的时候,身上一直都是湿淋淋的。我们的身上从来没有干过。那些穿长筒靴的人,为了减少泥沙流到靴子里去,就把沙袋系在上面。步枪生锈了,军服也粘住了,所有东西都在流动着、溶解着,大地变成了湿漉漉、水淋淋、油腻腻的一大块,上面有许多黄澄澄的池塘,漂着螺旋形的血水,那些已死去的、受伤的和幸存的人,都慢慢地被池塘吞没了。
暴风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们,密集的弹片夹杂在雨点里,从灰黄色的空中落下来,在混乱中撕扯着受伤者凄楚的、孩子般的叫喊。在寂静的夜里,被撕得伤痕累累的生命艰难地呻吟着。我们双手沾满泥土,浑身泥浆,我们的眼睛像积着雨水的池塘。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随后,炎热如同水母一般,沉甸甸地扑到我们的坑穴里,既潮湿又闷热。就在夏末的某一天,在去领饭的路上,卡特突然倒了下去。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给他包扎好伤口,看样子是他的胫骨被打碎了。这一下刚好打到了骨头上,卡特绝望地低声哼叫着:“现在这个时候了……正好是现在这个时候……”
我安慰他说:“谁知道这场仗还得打多久才能结束呢!你现在倒是得救了……”
伤口开始迅速出血。我想去找一副担架,但又不能把卡特丢在这里,而且我也不知道附近的医疗站在什么地方。
卡特并不重,因此我便把他驮在背上,回头赶到急救所去。
途中我们歇了两次。一路上他痛苦地呻吟着。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解开上衣领子,累得直喘粗气,汗流浃背。我还因为背的时候用力憋气,脸都肿胀起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催促他继续往前走,因为那一带非常危险。
“我们继续走好吗,卡特?”
“一定要的,保罗。”
“那我们走吧。”
我扶他起身,他用另一条没受伤的腿站着,身体靠在一棵树上。随后我轻轻地抓起他那条中弹的腿,他猛地向上一跃,我就把另一条好腿也夹在我胳膊肘上。
我们艰难地向前行进。身后不时有炮弹呼啸而过。我咬紧牙大步地前行,因为卡特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开始往地上滴了。面对炮弹的轰炸,我们也顾不上躲避了,因为我们还没来得及隐蔽,炮击就呼啸着过去了。
为了等待炮轰停止,我们在一处小弹坑里停下来。我拿军用水壶给卡特喝了点茶。我们抽了一支香烟。我伤感地说:“好了,卡特,这下我们真的要分开了。”
他默不作声,只是看着我。
“你还记得吗?卡特,我们是怎样征用那只鹅的吗?还有,你在我困难时把我解救出来,那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新兵呢,又是第一次受伤,我不停地抹着眼泪。卡特,那都快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
一阵伤感和孤独在我心中升起。等卡特被送走以后,我在这儿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卡特,要是和平之前你没能回来的话,那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你觉得,我的胫骨伤成这样,会不会又被列为‘可用于作战’?”他苦涩地问道。
“你只要休养一阵,骨头就能痊愈了,关节又没事。我想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再给我抽一支烟。”他说。
“也许以后,咱们还能一起做点什么事情,卡特。”我的心情很不好受,这种情况已经不可能了,卡特——这个卡特,我的朋友,这个肩膀瘦小、湿透了胡须的卡特,我对他的认知比所有人都要清楚,这个卡特,这些年我们一起同甘共苦——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不可能了。
“卡特,不管怎样,把你家里的地址给我,这是我的地址,我给你写下来。”
我把他的地址抄在笔记本上。我感到心里一片绝望和孤独,尽管他仍然坐在我的身边。我真想往自己的腿上打一枪,这样不就能和他一起离开吗?
忽然,卡特发出了咕噜声,很急促,脸色变得又青又黄。“我们继续往前走吧。”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跳起身来,迫不及待地想帮助他,我把他小心地背了起来,扣紧他的双腿,开始大步向前跑去,那是一种稳重、缓慢的长跑,这样他的腿不会摆动得太厉害。
我的喉咙都要冒烟了,我感到眼前闪动着红色和黑色的星点,我拼命地咬着牙往前赶,最后,我终于跌跌撞撞地赶到了医疗站。
到了那里,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但我还有足够的力量,使自己倒在卡特那条好的腿一边。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缓缓地站起身来。我的手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好不容易才摸索着打开军用水壶,喝了一口。喝的时候,我的嘴唇也不停地颤动着。但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卡特得救了。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能辨别出钻进我耳朵里的各种嘈杂混沌的声音了。
“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费事的。”一个卫生员对我说。
我纳闷地望着他。
“他已经死了。”他用手指了指卡特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胫骨上受的伤呀。”我说。
卫生员直挺挺地站着说:“都一样……”
我转过身。我的眼睛仍然很模糊,此时汗水又从我的头上滑入眼中。我抹了一下,往卡特那边望去。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他是昏过去了。”我急忙说道。
那个卫生员吹了一下口哨:“这我还是比你懂得多一些的。他死了。这一点上,我赌多少钱都行。”
我摇摇头:“不可能。十分钟前,我还在和他说话。他一定是昏过去了。”
卡特的双手还温热着,我抓住他的肩膀,想用茶水帮他擦一擦。这时我感觉到手上湿湿的。当我从他脑袋后把手抽出来的时候,上面沾满了鲜血,那个卫生员又轻声吹了下口哨:“你瞧……”
在路上,我只顾着奔跑,根本没有注意到卡特头部中了一块弹片。头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洞,那肯定是一块非常细小的流弹碎片,但已经足够了。卡特死了。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
“你要带走他的军人证和随身物品吗?”那个二等兵问我。
我点了点头,他就把东西给了我。
那卫生员感到奇怪。“你们不会是亲戚吧?”
不是,我们根本不是亲戚。不是,我们根本不是亲戚。
我在走吗?我还有脚吗?我抬起眼睛,任由它们到处转动,我也跟着它们转动,一圈接着一圈,直到我又停下脚步。然而,周围一切如故。只是战时后备军施坦尼斯劳斯·卡特钦斯基死了。
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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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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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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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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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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