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寻找,四下乱闯。连续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露宿在外面,像个印第安人。后来我获得了一个准确的信息,当天下午便可以去连队办公室报到了。
有个上士要我先暂时住下,连队两天之内就会返回,现在派我出去也是没什么用。“休假过得怎样?”他问,“不错吧,对吗?”。
“有一段还行。”我回答他。
“是的,是的,”他长叹一声说,“如果能一直在家待着不必再回来就好了。假期的后半段日子,往往是因为这些变得糟糕了。”
我一个人到处闲逛,直到那一天早晨连队返回时,他们一个个面色阴沉,一身尘土,无精打采,而且很忧郁。我立刻一跃而起,挤到他们中间,我的眼睛在挨个儿寻找,我看见了那里是恰登,接着是正在喘气的米勒,卡特和克罗普也在那里。我们先把草垫并排铺齐。当我看着他们的时候,我感到有几分内疚,但我也说不出原因。睡觉前,我把背包里剩下的土豆煎饼和果酱拿给他们吃,让他们每个人都尝一些。
放在靠外边的两块煎饼已经有些发霉了,不过还是可以吃的。我把这两块留给自己,挑了新鲜的递给卡特和克罗普。
卡特嘴里嚼着,问道:“这些东西是你母亲给你做的吧?”
我点头说是。
“挺好吃的,”卡特又说,“我吃第一口就吃出味道来了。”
我差点流出了泪水。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可是现在我又和老朋友卡特、阿尔贝特在一起了,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你运气真好,”临睡前,克罗普凑上来低声对我说,“听说,我们很快就要到俄国那边去了。”
到俄国那边去。那里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战争了。
远处,滚动的轰炸声从前线那边响起。整个营棚的墙壁都跟着颤动。
我们做了大规模的清洁卫生整修。我们每一处都受到了检查。稍有损坏的衣服,统统都给换上新的。我从中还白捡了一件非常合身的崭新上衣,卡特甚至还搞到了一套崭新的军服。到处正流传着很快就要和平的谣言,不过另一个消息的可能性更大:那就是我们要到俄国去了。但是,去俄国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换成新的干吗呢?到后来,更确切的消息传来:德国皇帝要亲临我们这里来巡视。难怪检查一次接着一次。
整整八天,我们仿佛又过上了新兵营的生活,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无谓的活动和训练。所有的人都显得暴躁易怒,我们对大量的清洁检查已经非常厌恶了,更别说现在还要重新搞那种分列前进的阅兵式训练,这些事情比上前线更叫我们恼火。
那个时刻终于来了!我们整齐地站着,迎接皇帝的驾到。大家都满心好奇,都想亲眼看看皇帝的外貌是什么样子。他在队列中昂首挺胸地向前走过去,但我实在是大失所望:从照片上看来,我想象中的他比现在的样子更雄伟和高大,而且更重要的是还有雷鸣般的洪亮嗓音。
他颁发了铁十字勋章,和这个人说几句,又和那个人说几句。然后我们齐步离开了。
后来大家都纷纷议论起来。恰登吃惊地说:“这就是尊敬的皇帝陛下。在他面前,任何人都要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毫无例外!”他沉思道,“就连兴登堡本人,也得在他面前立正,不是吗?”
“自然如此。”卡特证实地说道。
恰登还没有说完,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道:“一个国王是不是也要在一个皇帝面前立正站好呢?”
关于这一点,大家都不太确定,但我们觉得不应该那样的。他们两个人的地位都那么高,应该不会强迫对方在自己面前以立正姿势站着吧。
“你到底在瞎说些什么呀。”卡特冲他说,“关键的一点是,你自己必须要立正站好。”
但是恰登仿佛着了魔,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他那满脑子平淡枯燥的幻想又开始活络起来了。
“可是你看,”他大声叫喊着,“我简直无法相信,尊贵的皇帝也跟我们一样要上厕所。”
“这个你尽管相信就好了。”克罗普笑着说。
“疯子加三等于七,”卡特对他说,“你的脑袋里面进了虱子,知道吗恰登,你自己先到厕所里去,把你的脑子弄弄干净,别再像个穿尿布的婴儿那样讲话了。”
恰登一溜烟不见了。
“但是我很想知道一件事,要是皇帝一声令下,咱们这仗是不是就不用打了?”阿尔贝特问道。
“我相信仗肯定还会打的,”我接过他的话,“听说一开始他就不赞成打仗。”
“可要是不止他一个人,而是世界上也许有那么二三十个人也都起来反对打仗呢?”
“我想那可能就行了。”我表示同意,“但问题是他们都赞成打仗。”
“这样的事,想想就让人奇怪了。”克罗普又继续说,“我们来这里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但是他们法国士兵,也同样是为了保家卫国。那究竟谁对谁错呢?”
“可能两边都对吧。”我说,但我自己并不相信。
“好吧,就算如此,”阿尔贝特一副追根究底的样子,我知道他是想要把我逼入困境,“可是咱们那些教授、牧师、新闻报纸都只认为我们是对的,我们心里期望的也是那样;但是法国那边的教授、牧师、新闻报纸又说他们是对的,你说这又该怎样解释呢?”
“这我不知道,”我回答,“但别忘了,不管怎么说,战争还是在继续,而且参战的国家每个月都在增加。”
恰登又出现了。他仍然兴奋不已,立即加入我们的谈话,他想知道一场战争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大多数情况,都是一个国家严重侵犯了另一个国家引起的。”阿尔贝特有点得意地说道。
然后恰登假装莫名其妙的样子说:“你说一个国家?这我可无法理解了。德国的一座山是不可能去侵占法国的一座山。或者说河流、树林、田野这些,都不可能去侵犯人家的。”
“你是真的糊涂,还是故意戏弄我?”克罗普低声埋怨道,“我的话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一个民族侵犯了另一个民族……”
“那么我在这里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恰登回答道,“我并没觉得有人侵犯了我什么。”
“那就让我来跟你说吧,这些事根本不是由你这样的乡巴佬说了算的。”阿尔贝特态度生硬地说。
“这么说,我现在就可以回家了。”恰登坚持地说道,我们听着都笑了。
“啊呀,你这个人啊,民族指的是一个大集体,就是我们整个国家……”米勒解释说。
“国家,国家,”恰登掰动着手指关节,“宪兵,警察,税款,那就是你们心目中的国家。如果你们说的就是这些东西,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没错,”卡特终于发言了。“你终于说对了,恰登。国家和我们的故乡,两者是有差别的。”
“但是它们又紧密相连的,”克罗普强调自己的观点,“没有国家,就不会有故乡存在。”
“你说得很对,但是你多去想一下,我们都只不过是一些普通人。而在法国,大部分也都是一些工人、手工业者和小职员。可是,为什么一个法国的钳工或者鞋匠一定要攻打我们呢?不,那只是统治者的意思罢了。在来这里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法国人,而法国人大多数也一个样,从没见过我们。和我们一样,没有人会去询问他们关于战争的看法。”
“那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恰登问道。
“一定有一些人,能从战争中谋取好处。”卡特伸了伸腰说道。
“好吧,我可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我不是那些人。”恰登咧着大嘴笑道。
“你不是,我们这儿任何一个都不是。”
“那么,他们到底是谁呢?”恰登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这对皇帝也没有好处。他所需要的东西一样都不缺。”
“这也难说,”卡特回答道,“他上任以来,还不曾有过一次战争。而历史上每一位有成就的皇帝都需要一场大仗,否则就不能名垂千古。你们去翻翻看学校的课本吧。”
“那些将军元帅也是通过战争才声名远扬的。”德特林说。
“甚至比皇帝名气还要大。”卡特证实道。
“背后肯定有一些人,想通过战争发财。”德特林小声嘀咕道。
“我觉得这更像是发烧,”阿尔贝特说,“本来没有什么人需要它,可它突然就来了。我们也都不需要战争,别人也是一样想的——可是,半个世界已经被卷进去了。”
“但是法国人那边撒的谎,比我们还要更多,”我反驳说,“你们想一想俘虏身上带的传单吧,那上面居然说我们吃比利时的小孩。出主意写这些的人,更应该被送上绞刑架,他们才是真正的罪人。”
米勒站起身说:“不管怎么说,在这儿打仗,总比在德国打仗要好。你们只要看看战场里那些杂乱的弹坑。”
“说得对,”连恰登也表示赞同,“可要是不打仗,那不是更好吗?”
他很自豪,因为他终于说服了我们这些应征士兵。况且他的观点在这里确实很典型,人们可以经常听到这种说法,也无法进行反驳,因为对于许多其他影响因素,了解的确实太有限了。军人所特有的民族情感就在于:他来到这个地方。而这正也是这种情感终结的原因,此外的一切就只能从实际角度来做出评价了。
阿尔贝特气愤地往草地上一躺:“别再提这些无聊的事了。”
“说了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卡特也跟着说。
更糟糕的是,我们必须把那些新发的衣物全都上交回去,而把原来穿的破烂重新领回来。那些好东西只不过是为了检阅而暂时配发的。
我们没有去俄国,而是重新上了前线。沿途我们穿过一片被毁得支离破碎的树林,树干被折断,到处都是被炸开的土地。有好几处地段,还有巨大的窟窿。“好厉害,是被什么东西打成这个样子的?”我问卡特。
“是迫击炮打的。”卡特说,随后用手向上面指去。
那些树枝上吊挂着好几具尸体。有一个士兵赤裸着身子,蹲在一根粗大的树杈上,头上还戴着一顶钢盔,要不然他就是一丝不挂了。坐在那上面的是他半个肢体,那是他的上半身,而他的双腿已经不见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我问。
“他的衣服被炸掉了。”恰登小声嘀咕着说道。
卡特说:“说来奇怪,我们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了。如果是迫击炮打中的,那它确实会在命中后把你的衣物炸得粉碎。这是气浪冲击造成的。”
我环顾四周,继续搜寻,情况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里挂着一片片被撕碎的军服,另外一个地方粘着一块块血淋淋的碎肉,这些原先都是人的四肢。那边有一具尸体横躺着,他的一条腿上还贴着一片衬裤,脖子上围着军服上衣的领子。要不然他就是一丝不挂了,其余的衣服都挂到周围树上去了。两条胳膊都不见了,就像是被拉扯着拔出来的。其中一条胳膊被甩到二十步远的一个灌木丛中去了。
那具尸体脸部朝地伏在那里。胳膊受伤的地方渗流出了血水,把旁边的泥土都染成了黑色。脚下的树叶被弄得很散乱,好像那人的双腿曾经踢过似的。
“这可是动真格的,卡特。”我说。
“炮弹弹片戳穿肚皮也不是开玩笑的。”他答道,同时耸了耸肩。
“心肠不能变软了呀。”恰登说。
距所有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不会太久,因为血都还是鲜红的。我们看到那里所有人都死掉了,也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于是赶快把这个情况报告给附近的一个医疗站。把抬担架的工作抢过来,那毕竟不是我们分内的事。
必须派出一个巡逻队出去侦察敌人的前沿阵地还有多远。我因为刚休假回来,对大家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主动报名和他们一起去。大家一块儿商量好一个方案,便从铁丝网悄悄地溜出去,然后大家分散,各自向前爬行着。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一个比较浅的弹坑,便缓缓滑了进去。我从这里小心地向前面窥视着。
这个地带有中等的机关枪射击。子弹从四面八方扫射过来,虽然并不算猛烈,但还是使人无法直起身来。
一颗照明弹在上空爆炸。大地僵硬地躺在惨白的亮光里。但很快,黑暗又笼罩下来,周围比先前更黑了。在战壕里,曾听人说过,前边有黑人部队。这可真麻烦,我们很难看清楚他们,他们容易隐蔽,而且他们又很善于侦察。不过也很奇怪,有些时候他们又很愚蠢。不只是卡特,还有克罗普,都曾在巡逻时消灭过敌军的黑人巡逻队,因为那些家伙在行进途中居然烟瘾发作,抽起烟来。卡特和克罗普只要对准发光的烟头开枪就行了。
一颗炸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落下。刚开始我没听到它飞过来的声音,因此吓了一跳。在这一瞬间,一种不由自主的惊恐攫住了我。我在这儿孤独一人,在这一片黑暗中我几乎束手无策。也许早已有另一双眼睛在另一个弹坑中注视了我很久,一颗手榴弹已经做好了随时向我抛来的准备,要把我炸得粉身碎骨。我努力振奋起精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接受巡逻任务,而眼下的情况并不是特别危险的一次。但这是我休假归队后的第一次巡逻,更何况我对这一带的环境相当陌生。
我对自己说,我的不安和惊恐是毫无意义的,在夜幕中很可能并没有什么人窥视着我,否则,他们的射击也不会飞得这么低了。
这样的自我安慰是徒劳的。在一片混乱中,各种情形和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像炸开锅一样:母亲临别前告诫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我看到留着飘逸的胡须的俄国俘虏靠在铁丝网栅上,营房食堂摆放的安乐椅和瓦朗西纳那家电影院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心中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在想象中有一支步枪的灰暗、无情的枪口,还在不停地跟随我的脑袋来回挪移。汗水已经从我每一个毛孔里渗了出来。
我仍然伏在那个浅浅的弹坑里隐蔽着。我看了看时间,才过去几分钟。我的额头已经冒出汗来,眼窝处潮湿了,两只手轻轻地颤抖着,轻轻地喘着气。这不是别的,而是一种本能的表现,一种简单的兽类共有的恐惧,就是害怕探出头去,怕再向前继续爬进。
我所有的努力都像米汤一样凝固成一个愿望,就是只求一直躺在那里。我的四肢紧贴在地面上,我想做一次尝试,却没能实现,它们根本没法松开。我干脆把身体和地面连在一起了,我没法前进,便打定主意躺在这里。
可是有一股浪潮又立刻涌向了我,那是一种由惭愧、懊悔以及安全感混合而成的感觉。于是我把身子稍稍抬起,向周围眺望。那样凝视着黑暗,我的眼睛感到灼痛。一颗照明弹往上空蹿去,我又把身子紧贴到地面。
我进行着一场混乱的、毫无意义的战斗,我要从浅坑里出来,但是又滑了回去。我说:“你一定要出去,那都是你的战友、伙伴,并不是什么愚蠢的命令。”但转念我又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有这一条命可以葬送……”
这一切都是休假造成的,我愤怒地为自己开脱责任。但我始终无法让自己相信,我变得怯懦柔弱了,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身体,把两臂向前伸展,后面拖着身体,于是我一半身子在弹坑里头,另一半在外面。
这时,我听到一阵响声传过来,赶紧往后缩。虽然有炮火的轰炸声,我还是从里面听到了其他可疑的声响。我仔细听着,那声响好像是从我后面传来的。那是我们的人在战壕里来回走动的声音。这会儿我听到低沉的嗓音。根据语气判断,说话的人应该是卡特。
一股强烈的暖流瞬间涌入我的全身。这些嗓音,那几句传来的轻声,以及在我后面战壕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猛一下把我从濒临绝望的恐惧中救了出来。对我来说,这些东西比我的生命更重要,这些声音,他们比母爱和恐惧更有意义,它们是最强大、最能安抚人心的东西:它们是伙伴的声音。
我不再是孤单无助地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生物了,我属于他们,他们也同样属于我,我们在这纷乱的世界里有相同的恐惧和忧虑,我们已被不由自主地联系在了一起。我能紧紧地把脸深埋在他们中间,沉浸这些嗓音里,沉浸在这些曾经拯救过我并且还将继续帮助我的话语之中。
我小心翼翼地从弹坑边滑出去,像蛇一样蜿蜒地爬行。我非常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段,环顾四周,确定了一下方向和位置,注意着炮火的密集和稀薄的分布情况,以便找到返回的路。后来我试着和其他人取得联系。
我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但这是一种理智的恐惧,一种思想高度戒备的警惕性。夜风在吹拂,在炮火喷出的火焰闪光中,黑影来回晃动。透过光亮所能看到的,既太少,又太多。我常常停下来,全神贯注,却一无所获。因此向前移动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又绕了个大弯回到了原地。我始终联系不上任何人。每靠近我们的战壕一米,都使我更加充满信心,也使我前进的速度加快一些。如果此时被打中,那可就坏透了。
这时,一种新的恐惧突然笼罩着我。我再也记不起那个方位了。我平静地躲到一个弹坑里面,想认清所在的位置。经常会有人兴奋地跳进一条战壕,却发现不是自己应该跳进的那条,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竖起耳朵聆听,但还是无法辨清方向。迷宫一样的弹坑这会儿看起来是那样复杂,竟使我在焦躁不安中再也不知道该选哪个方向。或许我正在与战壕平行地前进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永远要这样爬下去了。想到这里,我便绕了个大弯,重新改变了方向。
这些该死的照明弹!它们大约燃烧了一个小时,人丝毫都不敢挪动,否则子弹就会在你周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可是这样完全不是办法,我一定要出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进,像螃蟹一样在地上缓缓地爬行,锋利得如同刀刃般的锯齿状弹片把我双手划破了。我总是模糊地感觉到,好像远方的地平线天空逐渐明亮起来了,但那也许只是我的幻觉罢了。然后我逐渐意识到,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是关系到自己生死的事。
一声炮弹炸响了。紧接着又是两颗。战斗已经开始了!急促的炮击,机关枪嗒嗒地响着。现在我只能紧贴在地面,暂时没有别的办法了。或许已经发动进攻了,到处都有照明弹蹿上高空,一发接着一发。
我在一个很宽大的弹坑里蜷曲着身子,从双腿直至肚子都泡在水里。进攻一开始,我就马上钻到水里装死,钻到只要自己不至于窒息的那种程度,把脸也尽可能地埋在淤泥里。
突然猛地一声炮响,我赶忙往水里滑去,把钢盔完全挂到后颈上,嘴巴露在外面,刚好可以呼吸。
后来我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叮叮当当”地响着,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我所有的神经都变得紧绷且冰冷。那杂乱的声响在我头顶上响着,渐渐远去了,这就是经过的第一批部队。我心里只有一个支离破碎的想法:要是有人跳进了弹坑,该怎么办?我迅速抽出一柄匕首,紧紧地握住,把它和手一块儿藏到淤泥里。只要有人一跳进来,我立马就扑上去,用利刃刺穿他的喉咙,使他不能叫喊,也只有用这个办法了。他也会像我一样惊慌失措,而惊慌之中我们会互相攻击,我一定要先发制人。
此时我们的炮兵连开始反击了。正好有一颗炮弹落在我附近。这真让我暴怒发狂,我险些被自己的炮弹炸飞。我咒骂着,气得我在淤泥里咬牙切齿。这是一种语无伦次的狂怒,最后也只剩下了呻吟和为自己祈祷而已。
炮弹剧烈的爆炸声充斥着我的耳朵。我只希望我们的人发动一次反击,那样我就能得救了。我把头贴在地上,倾听着那沉闷的轰鸣声,仿佛听到远处矿山的爆破声,随后又抬起头,听听上面杂乱的声音。
机关枪的声音持续不断。我清楚我们带刺的铁丝网屏障非常牢固,很难受到损坏,况且有一部分还带着高压电。我听到步枪的火力有所增强。他们没有突破,很快就会退回来。
我又垂头丧气地缩进水里,心情极度紧张。外面物件的碰撞声、逐渐临近的脚步声,以及物件颤动的种种声音都听得越来越清楚了。其间夹杂着一声孤单的尖细刺耳的叫喊。他们遭到了火力的轰击,进攻被击退了。
天色变得微亮了一点儿。脚步从我头顶上急速而过。这是第一批,过去了。又是一批。机关枪的扫射声连成一条完整的链条。正当我想要稍微转动一下身子的时候,有一个很重的东西啪的一声从我头上摔了进来,一个人滑了下来,横压在我身上……
我不假思索,没有做出任何决定,狠狠地冲他一刀刺去,只觉得那个人抽动了一下,随后就瘫倒了下来。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一只手又湿又黏。
那个人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我觉得,他好像是在疯狂地嘶吼,每次呼吸都像一声呼喊、一声雷鸣。但实际上那只是我的心在剧烈跳动罢了。我真想用泥土堵住他的嘴,再刺他一刀,必须让他彻底安静下来,那样他才不会暴露我。可我忽然变得清醒、变得心软起来,竟没有勇气再对他下手了。
就这样,我爬到一处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待在那儿注视着他,紧握着匕首,只等他再动一下,就向他刺过去。但他再也不会那样做了,我从他的喘息声已经听出来了。
我已能隐约地看清他了。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马上离开。如果不赶快离开,那么天一亮就不可能走了,现在赶紧走也已经很困难了。但当我试图抬头观望时,我就知道那样做是不可能的了。机关枪到处扫射着,或许还没跃起,我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我用钢盔试了一下。我把它摘下来向上稍稍举起,以便测定一下枪弹的高度。很快,一颗子弹就把它从我手里打落了。火力几乎是贴着地面在扫射。我离敌人的阵地很近,如果我试图溜走,可能没几步就被他们的狙击手逮个正着。
天色更亮了。我的心情非常烦乱,我焦急地等待着我们的部队赶快发起进攻。我的指关节都变白了,因为我紧握着双手,我期待着扫射赶快停止,好让我的战友们赶快过来。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渐渐过去了。我没有勇气去注视那个躺着的黑影。我费劲地避开视线,默默地等待着。上面的子弹咝咝地响着,像网一样笼罩着,永不停息,永不停息。
这时候,我看清了自己那只沾满污血的手,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我赶紧抓起污泥,往皮肤上擦着,这一下手上便尽是些肮脏的污泥,再也看不到血迹了。
炮火丝毫没有减弱。这个时候双方都同样凶猛地咆哮着。我的伙伴们很可能早就对我不抱希望了。
这是个晴朗而灰暗的早晨。那咕噜声继续响着。我捂住耳朵,但又赶紧把手指抽了出来,因为不抽出来,我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我对面那个家伙轻轻地动了一下。我紧张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躺在那里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人,那家伙的头倒在一边,一条胳膊半弯曲着,脑袋无力地靠在上面。另一只手放在胸口上,那里血淋淋的。
他死了,我对自己说,他肯定是死了,他不会有什么感觉了。在那儿发出咕噜声的,只不过是那个身躯。但那个头试图要抬起来,呻吟的声音变得更急促了,随后他的额头又沉到胳膊上。那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他还没有死。我慢慢地朝他移过去,犹豫了一会儿,双手撑着身体,又小心地爬过去,等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爬了一段三米的可怕距离,一段漫长而可怕的距离。我终于靠近了他身边。m.χIùmЬ.CǒM
这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他一定听到我的声音了,因为他眼睛惊慌失措地朝我看着。那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而我却感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企图想要逃跑的神色,仿佛要使我相信,那双眼睛甚至有足够的力量拖着他的身躯逃出去。数百公里的路程只需要它一冲就过去了。那躯体却再也没动静了,弹坑里没有丝毫声响,咕噜声也渐渐停止了。但他的眼睛却在喊叫,在呼号,他全部生命的活力都集中在那里,凝聚力量准备一次不可思议的逃跑,他恐惧地看着我,看着死亡。
我的腿关节支撑不住,便朝下倒了,忙靠着两肘支起身来。“不,不。”我小声地说道。
那双眼睛紧跟着我。只要它们在那里,我就没有勇气和力气动弹一下。
这时候,他胸口的那只手缓缓地向下滑落,只稍稍落下那么一点,它只落下几厘米,可是这个动作却使他眼睛里那种丰富的力量消逝了。我向前靠近他,俯下头,冲他摇头道说:“不,不,不。”我向他举起一只手,我一定要示意我的友好,我是愿意帮助他的,我又在他额头上摸了摸。
我的手一伸过去,他的眼睛就退缩了回来。这双眼睛失去了瞪着看的神情,眼皮子垂下来,先前那种惊恐已经过去了。我帮他解开衣领,扶着他的头移动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他半张着嘴,好像要说话。他的双唇很干,我正巧没有随身携带军用水壶。可是弹坑下面的污泥里有水。我爬下去,用手绢摊开往下压,吸了一点水,舀起那渗透在我手掌中黄色的泥水。
他一口就把水咽到了肚里。我又去给他弄了一点。随后,我解开他的军服上衣,打算看看能不能帮他包扎一下伤口。我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件事,因为即使我被那边的人俘虏了,他们那边见我如此友好地帮助他,也不至于把我枪毙了。他试图挣扎了一下,可他的手软弱无力,便不动了。他的衬衫已经粘在身上了,不好撕开,原来它是从背后扣上的。所以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把它剪开了。
我又找出了小刀。但当我抓住他的衬衫准备割开时,他那对眼睛又突然睁开了,那里面又充满着喊叫和疯狂的表情,我只好把他的眼睛给蒙起来,不留缝隙,我不停地低声说道:“我会帮助你的,伙伴,伙伴,伙伴……”我急切地重复着说这个词,为了让他能理解我现在的举动。
他的身上有三个伤口。我用自己的急救药包覆盖住它们,血顺着从下边流了出来,我用力压紧急救包,他嘴里便呻吟起来。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事。现在,我们就只有静静地去等待,等待。
这几个钟头啊,他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一个人要死去是多么缓慢啊!我很清楚这一点,他确实已经救不活了。虽然我真的希望看到他能继续活下去,但他到了中午,他的呻吟声却使我的想法粉碎了,融化了。如果我在爬行中没有丢失那把左轮手枪的话,我肯定会把他打死。但用刀刺死他,我却没有勇气。
中午,我是在思维的极限之外缓缓度过的。饥饿侵蚀着我,为了能搞到一些吃的,我几乎急出眼泪来,与饥饿做斗争的事,我可做不来。我不停地舀水给那个垂死的家伙喝,我自己也喝了一些。
他是我第一个亲手杀死的人,此刻我能看清楚他的全部,他的死是我造成的。卡特、克罗普、米勒早就用枪打死过人了,他们也经历过这种事情,不少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特别是在肉搏战中。
可是,每一次的呼吸都把我的内心暴露了出来。这个垂死的人还有很多时间,他用一把无形的小刀狠狠地朝我刺着:时间和我的思想。
只要他能够活着,我会给他更多的帮助。躺在这里,还得看着他的模样、听着他的声音,这让我非常难受。
午后三点多钟,他死了。
我觉得很轻松,呼吸顺畅。然而那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我就觉得孤独的寂静比喘息、呻吟声更让我煎熬。我希望那呻吟声再回来,时高时低的,沙哑的,间歇的,一会儿是轻轻的鸣笛般的声音,过一会儿又是沙哑、响亮的。
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可是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啊。于是我把那个死者扶好,让他在一个舒服的位置躺下,虽然他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我把他的眼睛合拢。那双眼睛是浅褐色的,他的头发是乌黑的,边上还有一些卷曲。
他那两撇小胡子下边是一张厚实的嘴巴,鼻子稍稍有些拱起,皮肤带点棕色,看起来不再像他垂死前的那样惨白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显出了健康的光泽,但片刻工夫又变成了没有血色的死人脸,我已经看多了这样的脸,它们几乎都是一个样子。
他家里的妻子肯定很想念他,她一定不会知道已经发生了怎样的灾难。看样子他好像总是给她写信,她也许还会收到他的信——明天、一周之后,或者再过一个月还会有一封辗转邮递的书信。她能看到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会和她说话。
我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妻子外貌如何?是不是像运河对岸那个身材苗条、肤色浅黑的姑娘呢?她现在还属于我吗?或许经历了这样的事,她现在就属于我了!要是坎托雷克现在坐我身边该多好!如果我的母亲能看见我的话……要是我能正确地记得回到战壕的路线,这个死去的人也许还能再活三十年。要是他向左多跑两米,那么他现在说不定正坐在那边的战壕里,给心爱的妻子写信呢。
我不能再这样继续想下去了,因为这是我们这些人注定的命运,要是克默里希当时把腿往右移十厘米,要是海伊当时往前能再弯下五厘米……
周围一片寂静。我要说话,一定得说些话。我转过脸跟他交谈起来,说道:“伙伴,我本来真不想杀死你的。要是你还能再跳进这里一次,我绝对不会那样做了,只要你也能理智一些的话。但是之前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我脑子里的逻辑关系,促使我做出了那样的决定。我也只是向那个抽象的概念猛刺了一刀。但我现在看清了,我们都是一模一样的人。先前我想的是你的武器,你的手榴弹、你手中的步枪、你的刺刀,而现在你让我看到了你的妻子、你的面孔、你我之间都拥有的东西。伙伴,原谅我!我只怪自己这么晚才认清了这一点。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咱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我们都有担心着我们的母亲,我们都恐惧死亡,也都会死亡,都有同样的痛苦……伙伴,原谅我吧,为什么你会成为我的敌人呢?如果没有那些武器和军服,那么你一定可以和卡特、克罗普一样,成为我的好兄弟。你从我这里拿去二十年的生命吧,伙伴,你站起来吧,多拿一些去,因为我不知道,留下这条性命又能做些什么呢?”
一片沉寂。前线除了步枪射击出的啪啪声之外,一片宁静。子弹非常密集,他们并不是毫无计划地乱放一气,而是从四面八方瞄准了射过来。我想跑出去是不可能了。
“我会给你妻子写信,”我急促地对那死者说,“我要给她写信,她一定会从我这里知道你的情况,我会把我刚才对你说的话都告诉她,不会让她受苦,我一定会帮助她,还会照顾你的父母和孩子……”
他的军服上衣敞开着。他的皮夹很容易就找到了。但是我犹豫着,没有把它打开。皮夹里的小本子写着他的姓名。如果我不知道他的姓名,这一切或许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忘掉。然而他的名字会深深铭刻在我心里,像一颗钉子打进我的心里,永远都别想再拔掉。它有一种力量,随时回忆起这一切,这个场景时常回来,站在我面前。
我心神不定地拿着皮夹。一不小心将它从我手里滑了出去,正巧展开了。散落出几张相片、几封书信。我把这些东西捡起来,打算放回原处。但是我所承受的压力、不确定性、饥饿、恐惧,以及与死人在一起的几个小时,这些几乎使我绝望。我恨不能马上解脱,加剧这种痛苦,从而结束这种痛苦,就像一个人不顾一切地用难以忍受的痛苦的手去猛烈击打树干,会发生什么都不再顾忌了。
几张照片都是业余爱好者拍的小照片,里面是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女孩,她们身后的背景是长满了常青藤的墙。照片边上还有几封信。我把信拿出来,试着看看里面的内容。大部分法文我都不懂,只认识几个单词。但被我试着翻译出来的每个字,却像一颗颗子弹穿透了我的胸膛,又像一把匕首刺进我的胸口。
我的脑袋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但是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像刚才所想的那样给这些人写信。我不能这么做。我再次看了看那些照片,她们显然并不富裕。今后要是能稍微有些收入的话,我倒可以匿名给她们寄些钱去。我就抓住这一点不放,至少这是个小小的立足点。我今后的路已经和这个死者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因为我必须去为他做每件事,只要能拯救自己,拯救负罪的灵魂。我不假思索地起誓,我往后只为了他和他的全家人而活着。我不厌其烦地安慰着他,但潜意识里我却是抱着这样的希望:通过这个方式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赎罪,也许我还能活着回去,这是个小小的计谋,只要我能出去,我一定努力履行自己的誓言。所以我打开小本子,慢慢地念着他的姓名:热拉尔·迪瓦尔,排字工人。
我从死者身上找到一支铅笔,在一个信封上写下地址,然后迅速地把所有东西都塞回他上衣里。
我亲手杀害了这个排字工人热拉尔·迪瓦尔。我今后无论如何也要当一名排字工人,我的脑子胡乱地想着,当一名排字工人,排字工人……
下午我心情平静了许多。我先前的恐惧和担忧是没有根据的。那个名字再也不会让我惊慌失措了。那阵疯狂劲儿已经过去了。“伙伴,”我很冷静地对那个死者说道,“今天你走了,明天就会轮到我。可要是我能活着回去的话,伙伴,我一定和这件事对抗到底,它毁灭了我们两个人。它夺去了你的生命,从我这里呢?也毁灭了我的生命。我答应你,我的伙伴,这样的错事不会再发生了。”
太阳西下了。我又累又饿,搞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一片混沌。昨天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大雾,现在看来,要从中脱身已经毫无希望了。所以我干脆打了个盹,没想到夜幕降临得这么快。暮色来临了,我觉得它来得很快。还有一个小时。如果是夏天,那还有三个小时。现在还有一个小时。
这时候,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担心这段时间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再去想那个死人,他已经对我没有什么影响了。求生的欲望一下子又冒了出来,原来在脑子里想到的所有东西,已经随之沉静下去。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免于不幸,我机械般地唠叨道:“你放心,我一定去做我答应你的一切。”其实我当时也很清楚,我肯定是不会去做的。
我又猛地想到,我如果爬回去了,我的那些伙伴也可能会对着我射击,他们不知道我回来了。我应该对他们叫喊,让他们知道是我。我要一直躺在战壕前,直到他们做出回应为止。
第一颗星星亮起。前线的周围一片沉寂。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情激动地告诫自己:“现在一定别做蠢事了,保罗,要镇静,要镇静,保罗,想活命就要镇静,保罗。”当我这样唠叨着自己名字的时候,就好像有人在劝慰我一样,有着更大的力量。
天色变黑了。我静下了心,我小心谨慎地等待着,直到第一支火箭弹升上天空。接着我顺势爬出了弹坑。我已经忘记了那个死人。在我面前的是即将到来的黑夜和苍白发亮的田野。我瞅准附近的一个弹坑,在火光熄灭的瞬间,我朝着那里跳了进去,然后再向前摸索,又继续跳到另一个弹坑,弓背弯腰,快速地前行着。
离得越来越近了。在那里,就在一支火箭弹的光亮中,我突然看到有东西在铁丝网里晃动着,随后又不动了。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等了一阵子,我又看到了它,我认出这肯定是我们战壕里的伙伴。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十分小心,终于,我认出了是我们的头盔,我喊叫起来。
接着那边很快传来了回应声,叫着我的名字:“保罗——保罗——”
我又喊了起来,随后看见卡特和阿尔贝特走了过来,两个人还抬着一副担架来找我呢。
“你受伤了吗,保罗?”
“没,没有……”
我们回到了战壕里。我要了一些吃的东西,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米勒递给我一支纸烟。我大概讲述了一下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事不足为奇,经常发生。只有夜间进攻才是这件事的特殊之处。而卡特在俄国时,曾有一次在敌方阵线后面待了整整两天,才从那儿逃了回来。
我没跟他们提起那个死去的排字工人。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我实在憋不住了。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讲给卡特和阿尔贝特听。他们听完后都在安慰我:“你也只能那样做,除此之外,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你上前线当兵,不就是为了这个嘛!”
我听着他们安慰的话,看着他们待在我身边,我感到平静了许多。我想到在弹坑里所说的,实在是胡说八道的蠢话罢了。
“就比如,你看看那儿。”卡特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壕沟墙旁站着几个狙击手。他们把带着瞄准镜的步枪放在那里,观察着敌方的情况。不时扣动扳机,发出“啪”的一声枪响。
这时我们听到了叫喊声。“这下可打中一个了!”“你们刚才看到他是怎么跳起来的吗?”厄尔里希下士自豪地转过身,记下了他的分数。在今天的射击记录里,他凭借准确无误的三枪命中而遥遥领先。
“这个你又如何解释呢?”卡特问我。
我点点头。
“如果他保持这样下去,那么今天晚上,他的纽扣洞里肯定会得到一只‘小彩鸟’[8]了。”克罗普说。
“也许他很快就能提拔为中士啦。”卡特说。
我们彼此相视。“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说。
“都是一样的,”卡特说,“你现在正好看到了,这就很好嘛!”
厄尔里希重新走到胸墙边上。他拿着步枪来回搜索。
“你那件事,用不着多想了。”阿尔贝特点点头说道。
此刻,我一片混乱,再也无法理解我自己了。
“那只是因为我在那里和那个家伙一起躺得太久了。”我说。但无论怎么解释,战争就是战争。
厄尔里希的步枪还在短促而又枯燥地响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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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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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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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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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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