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了好一会儿,许小龙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感在大脑中回荡,他似乎越来越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一些过于复杂的问题,每次想不到十分钟就会如此刻一般仿佛被人往大脑里扎入无数根银针。他只能捂着头,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冲进浴室里打开淋浴喷头,使用冷水反复冲刷着整个头颅。
许小龙关上淋浴喷头,头发也没有擦干就坐在了浴室的地板上,水滴沿着湿漉漉的发梢不断滴落,汇聚在许小龙赤裸的皮肤表面,汇聚成一大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又从他的手臂或是胸部、背脊处滑落,落入一旁已经发黄的蹲便池中。淋浴喷头中没有流完的积水仍在一滴一滴地悬于半空,然后下坠,撞击在粉白色的印花方型瓷砖上,发出“滴”的一声。
许小龙意识到自己不可以再像这样继续等待下去,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完成自己对艾薇的承诺。于是,许小龙站了起来走回卧室里,又拿起那个放在房间角落处的塑料瓶烟壶一连吸了几口,吐出稀薄的白色烟雾,他感觉整个人仿佛又活过来了一般,他的自信和力量在一瞬间也跟着涌了起来。
天亮之后,许小龙开着车来到韦家芳家附近。他没有直接走向韦家芳家,而是站在小区门口外的隐蔽处等待着韦家芳出现。前一天刚刚付下订金买入一套商品房的韦家芳早早地就在愉悦的心情中醒了过来,她提着购物袋朝菜市场方向走去,几乎路上每遇见一个认识的人,她都要和人家打上一个招呼或者聊上两句,完全没有留意正站在对面街道处打量着她的许小龙。
看见韦家芳渐渐离小区远去,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的许小龙便快步朝小区走了过去,他先是走向那个熟悉的位置,站在韦家芳卧室外的窗户处窥探一番,以确认王汉东是否也已经离去。接着,许小龙才转身走向韦家芳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许小龙几乎处于一种纯然亢奋的状态中,不时地发出几声不合时宜的笑声,就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只是单纯地无法控制住大脑中已经完全被牵动的神经,忍不住地发笑。一进到房子里,他就目标明确地奔向韦家芳的卧室,盯着衣柜最上层的柜子。柜子仿佛感受到了许小龙心里的念想一般,主动地敞了开,一个黑色的长型行李袋对着许小龙缓缓飞了下来。许小龙不由得又笑了出来,他的身子匆匆一抖,他才意识到原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幕不过只是他自己头脑里的幻想。
这时,许小龙扯过一旁的木椅站了上去,打开柜子,扯出两个枕头扔在地上,从柜子深处取出了那个黑色的行李袋,伫立在椅子上。片刻后,许小龙才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拿起旁边书桌边缘处放着的大型不锈钢剪刀,剪断了挂着黄色铜锁的拉链,望向行李袋里摆满了的人民币。许小龙心想,嘿,艾薇,你看,这回你得相信我了吧?
也不知道许小龙是不是过于沉浸眼前这袋现金所带来的喜悦中,还是因为受到了毒品的影响,他的五感好像在那么一瞬间全都短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凝滞。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卧室门外响了起来:“妈的,你这个臭小子又来偷东西是不是?今天你表姐和姑妈都不在了,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下,不然你真的是不长记性了!”
说话的正是王汉东,刚刚经历了一整晚疲惫的夜班生活,本来正要回家休息的他却不料撞见了偷偷潜入家中的许小龙,他的疲惫感一下就被愤怒给击碎了。王汉东把手上提着的工作服往地上一扔,一个跨步就朝许小龙冲了过来,许小龙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王汉东已经抓起了许小龙的衣领,喊道:“走,跟我去派出所,我就不信没有办法治治你这臭小子!”
一种复杂的情绪紧紧包裹着许小龙,以至于他迟迟无法说出一句话,他的兴奋、激动、恐惧以及慌张在这一瞬间全都搅和在了一起,一股庞杂而本能的力量在这些情绪的撞击之间爆发了出来。接着,他握着手边的大型不锈钢剪刀一刀扎在了王汉东颈脖处的大动脉上,红色的血如涌泉般喷了出来,溅在许小龙诧异的脸庞上,溅在那两个掉落的备用枕头上。
王汉东急忙松开抓着许小龙的双手,试图捂住自己的伤口止住血流,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往后一连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瞪着许小龙,最后倒在了那张铺着凉席的木床上,鲜血仍在挣扎着推开他的手掌,流到了浅棕色的凉席上方。
许小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看了看手里握着的剪刀,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快步走向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疯狂地使用清水清洗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他的头脑里似乎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立刻又被他喝住了:“闭嘴!你他妈的别说话了,行吗?!”
许小龙走出洗手间没两步,又退了回去,喃喃自语道:“对,拖地,拖地。”
他从洗手间的红色木门背后拿起挂在角落处的拖把,再次走回卧室,随手把两个染血的枕头放到一旁,准备开始拖地。没想到这时候,韦家芳打开门回到了家,她肩膀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帆布袋,手里还提着两袋新鲜的芒果和石榴,不解地望着卧室里晃动的身影。
韦家芳把帆布袋和手里的塑料袋放到茶几上,走向卧室,喊道:“小龙,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你不要……”
在语音停落的一瞬间,韦家芳的目光与躺在床上的王汉东相互碰撞在了一起,王汉东的头轻微地侧向卧室门口方向,已经停止流动的鲜血横挂在他的手背与下巴位置处。韦家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似乎也已经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看也没有多看许小龙一眼,韦家芳本能地转身就要逃走。
同一时间,许小龙急忙松手将拖把一摔,追了上去。韦家芳刚刚伸出手摸到大门把手,许小龙已经追了上来,他一脚顶着门口,一只手捂着韦家芳的嘴以阻止她求救,另一只手则紧紧地勒住了韦家芳的喉咙,拖着她走回卧室。在韦家芳的挣扎中,许小龙似乎格外地紧张靠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不要叫,不要再动了,表姐!我不,我不想对你动手,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拿了钱就走,你不要再动了!”
汗水在许小龙的额头、颈脖、手臂处纷纷窜了出来,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沾湿了许小龙低垂在额前的粉红色头发。许小龙一直将韦家芳重新拖回到卧室里才准备松开手,他说道:“我现在松开手,你不要喊,不要动,知道吗?”
许小龙一松开手,韦家芳立刻跪倒在了地板上咳个不停,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迅速地从身体中蒸发,浑身上下仿佛只剩下一层轻薄的白纱盖在自己皮肤上。对于许小龙方才所说的话,她已经忘却,或者应该说,当下处于窒息边缘的韦家芳,她的大脑仿佛也早已被抽了空,只听见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完全没不清楚许小龙说了些什么。
但是一种生而为人的原始力量始终在支撑着韦家芳即将溃散的身体,她想不明白这样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来自她的儿子王俊凯,也许来自她即将实现的梦想。她就这么凭靠着这股仅有的力量,匍匐着身体往前爬行,爬向那扇距离她不过两米远的木门。
“妈的,我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动吗?!为什么不听啊?!”许小龙的咆哮声在韦家芳身后响了起来。
韦家芳还没爬出去一米远的距离,她就再也没有气力继续爬向前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感从韦家芳的颈脖处直奔向大脑深处。忽然间,一团剧烈的海浪翻滚了起来,海浪如同一座高耸的城墙遮住了那道灰色的阳光,“啪”的一声巨响,击碎了韦家芳的身体,也击碎了她的梦想。韦家芳看见自己渐渐在海浪中被吞没了去,阳光不见了,灰色也没有了,黑色和冰冷一点点地将她扯向大海的最深处。那一刻韦家芳又想起了王俊凯,她想对他说:“凯凯,你要好好读书知道吗?以后你想出国留学的话,妈妈也已经帮你把钱给存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的。”
许小龙看着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韦家芳,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过了他所能设想的范围。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思考,也没有能力处理自己当下所面临的这个处境。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染满了鲜血的剪刀颤抖不止。一阵尖锐的摩擦在这一刻又一次穿过许小龙的大脑,他痛苦地缩着脖子,抬起手捂住耳朵,不断喘着气,蹲了下来。
许小龙就这么蹲在地上,直到那阵尖锐的摩擦声消失后,他才回过了神。他匆忙将剪刀塞进行李袋,快步离开了韦家芳家。许小龙一路压低了自己的帽沿走向面包车,就好像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和他没有了任何关联。
同一天早上,许小龙刚刚在韦家芳家小区附近停好车之时,凤英九则已经完全处理好了父亲的后事,准备开车返回公安局展开工作。在前一天凤英九请假的一整天时间里,李立峰已经通过R99酒吧经理叶元庆确认了艾薇的真实身份,并且联系到了艾薇的姐姐苏丽珍和母亲张丽梅前往医院停尸房进行认尸,没想到张丽梅一看到艾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瞬间就晕了过去。
将张丽梅送回家休息后,苏丽珍才在胡狼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了公安局。他们向警方交待了两个极为重要的信息,一个是那个纠缠艾薇并且跟踪苏丽珍的寸头男子,另一个则是艾薇本来已经计划好将在遇害当天离开支木市返回泰国。
苏丽珍啜泣着说道:“他星期一凌晨的时候就走了,怕被那个男的看见,他一连几天都在我们家小区门口外面守着,肯定就是他杀的!艾薇离开家之后,就搬到客运站附近的一个酒店住的,他准备住一晚,星期二就要回去的,谁知道……”
根据苏丽珍所提供的信息,苏百万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到了艾薇所入住的酒店,除了将包括武忠在内的所有同层住户都盘问了一遍以外,苏百万只找到了两个有价值的信息。其一是艾薇入住酒店并没有使用真名,而是使用了一张名为“池秀金”的假身份证做了登记;其二则是确实在艾薇出事前一晚,有一名年轻男子进入了他的房间。不过这名男子并非苏丽珍所说的寸头男子,而是一名粉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并且根据监控所显示的时间,粉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比艾薇离开酒店的时间晚了将近四个小时。
凤英九回到公安局的第一事情就是将所有信息重新整理了一遍,但是所有人都担心她仍沉浸在父亲离世的悲痛之中,迟迟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时,刑警大队队长周奇走了进来,对凤英九说道:“不用那么拼吧?先休息两天调整一下,工作交给其他人就可以了。”
“我没事啊,为什么要休息?”凤英九平静地看了周奇一眼,说道,“周队,我真的没事,早点把案子结了,大家都可以早一点休息,我不可能丢下他们在这里工作,我自己一个人去休息的。何况我真的没什么事,我爸的情况我自己一早就心里有数了。”
“行行行,那你自己看着办,好吧?如果你真的撑不住也不要硬撑,和人事那边说一下,请个假。”
凤英九看着电脑屏幕中显示出艾薇出事的那一幕视频监控录像,她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在一片灰蒙蒙的天色中,路灯照耀下所呈现出的影像只有无数颗显而易见的像素粒子。拼凑在一起的像素中只见一名男子将艾薇抱起,抢走他手中的行李箱,男子一时没抓稳,艾薇整个人往后一翻就从玉西江边掉了下去。男子探头又看了一眼,最后拿拖着艾薇的行李箱,匆忙离开了案发现场。
“把他姐姐小区门前的监控调出来再看一下。”凤英九又说道,似乎她已经在心中猜到了些什么。
比前一个监控录像,在这一段稍微清晰一些的监控录像中显示出一名身穿灰色运动服,戴着一顶棒球帽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小区对面马路边的树荫下吃着一袋面包。凤英九一看到这个身影就立刻认出了影像中所出现的这名男子正是陆善坤。她接着又让周佳怡将天府酒店的监控录像调了出来,这些原本没有浮现出来的信息一瞬间全都联系在了一起。
凤英九按下手里的遥控器,会议室的投屏仪在墙面上投下一张陆善坤的照片,她说道:“陆善坤现在就是我们的头号嫌疑人,他也是我们此前网络投资诈骗一案中惟一在逃的罪犯。根据现有的信息,我们知道陆善坤拿着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的五百万现金从昆山市逃回了支木市,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去了R99酒吧,那天晚上跟着他一起返回酒店的女子目前推测就是艾薇。根据我的推测,艾薇应该是在离开酒店的时候带走了陆善坤的那笔现金,一会儿苏百万到酒店去把监控调回来再确认一下艾薇第二天离开天府酒店的情形。所以,陆善坤为了追回这笔钱才找到了苏丽珍家里,等待艾薇出现,也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现在峰哥和箫剑带一队人封锁各个交通要道,尤其注意那些离开汽车站之后搭载客人的大巴,佳怡和我负责从陆善坤离开的方向进行走访和排查,法医那边的DNA比对结果,下午才出来,小七到时记得过去取一下。如果没什么疑问的话,大家就开工吧。”
前一天,陆善坤从案发现场逃离后立刻先回到旅馆躲了起来,他迫切地想要打开艾薇那个黄色的行李箱,但却偏偏被艾薇锁了起来。陆善坤只好使用自己买来的那把小刀沿着拉链的部位将整个行李箱割了开,打开行李箱的一瞬间,他怔住了。
行李箱里除了艾薇的衣服、鞋子和背包外,只剩下一台便携式的缝纫机以及一座象鼻神的雕塑。陆善坤发了疯似地翻着行李箱,又不死心地将行李箱里的所有物品全都倒了出来,自言自语道:“我的钱呢?我的钱呢?我的钱去哪了?”
那一刻,陆善坤绝望地坐在床上,望着那个空无一物的行李箱,心里感到无止尽的疲惫。在余下的时间里,陆善坤就这么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就像是他试图在安慰自己,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梦,只要醒来一切都会好了。
然而在他第二天醒过来后,一切却反而变得更加糟糕了,陆善坤打开手机,首先跳出的就是一条推荐在当地新闻首页的新闻,新闻的最下方显示出一张一寸的照片,写着:“犯罪嫌疑人陆善坤,男,26岁,支木市渡口镇观音村人,体型较瘦,身高174cm左右,逃跑时身穿灰色运动服,戴黑色帽子。公安机关为尽快破案,现向广大群众征集线索……”
陆善坤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了照片中的人原来正是他自己。他没想到警方如此之快就将目标锁定到了自己身上,他终于开始慌张了起来。下一步他又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现在成了陆善坤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而终于不再是关于那五百万现金究竟去了何处的问题。
就在凤英九开着车前往公安局的同一个时间里,陆善坤已经将艾薇的所有行李又装回了行李箱里,他随意使用透明胶将箱子粘了起来,扔到巷子后方的垃圾桶旁。然后,在李立峰和何箫剑开始封锁各大交通要道的几个小时前,陆善坤已经搭上了一辆出租车上驶离支木市。
一路上,陆善坤紧缩着肩膀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座位上,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看着窗外的一切渐渐驶入黑暗。出租车穿过支木市最北端的山洞隧道,接着,在层层环绕的山路上,奔涌的群山也在扬起的滚滚浓烟中被遮去了身影,眼前留给他的是越显荒凉和贫瘠的景象。陆善坤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以这样的姿态回到这座贫瘠的小山村,他的荣耀没有了,他的梦想也破灭了,只有那阵熟悉的干燥的热风不断从他脸庞上刮过。热风吹起了他的黑色帽子,吹干了他的嘴唇,在他那张越发憔悴的脸庞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尘埃。
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呢?陆善坤想不明白,他又一次想起了那袋不知所踪的五百万现金,他心里的懊恼、不甘与惶恐、焦虑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他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的钱啊。
想到这里,陆善坤似乎又要哭了出来,但是他的眼泪还没来得及留下来,一阵热风扑过,立刻又将他眼角处的泪痕给吹干了。最后,出租车还没开到观音村,陆善坤就让出租车司机停了下来。他走下车后特意避开了前往村子的主马路,站在泥路边荒芜的林子边迟疑了好一阵子,他才决定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家。
他叹了一口气,心中对那五百万现金始终无法割舍,心想,这次没了这笔钱,不知道以后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到这么多钱了,他到底把钱放到什么地方了呢?他也就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而已啊,不是吗?不会已经存到银行去了吧?我当时应该把他背着的包也抢过来的,拿他的银行卡和身份证去查一查,我真的是,蠢死了。
陆善坤推开门走了进去,昏暗的房子里粘腻着一股让人有些不适的油烟气味,他望向厨房四周已经几乎被油烟熏黑的墙壁,心里似乎仍无法接受这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陆善坤走向同样破旧的客厅,从一个已经略微发霉了的柜子隔层上方取下一台黑色的电磁炉,然后又从厨房里接来一壶清水倒进锅里。陆善坤使用家里仅余的面条和花生油、酱油以及奶奶自己做的辣椒酱拌在一起,坐在那张熟悉的深褐色方型木桌旁,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觉得这样的生活竟让他感到如此难以忍受。他一想到爷爷奶奶曾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几十年的时间,心里似乎就觉得难受和愧疚。他一个不小心被吃下的辣椒呛到了喉咙,一连咳了好几声。
陆善坤把那个带有一小块缺口的瓷碗随手放下,他看着那碗干瘪的面条,黄褐色的面条与红色的辣椒碎片黏在一起,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难再习惯这样一种挥别已久的生活。他不由得又想起上星期在天府酒店总统套房里所享用的晚餐,丰盛,精致。在他心中,那才是一个人作为人类所应该享有的生活,而他现在的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畜牲。
想到这里,陆善坤又哭了出来,他走向爷爷奶奶那间一片混乱的卧室里,趴在床上低声地啜泣着。他一抬起头就看到一旁柜子上方摆着的一张黑白合照,那是陆善坤的爷爷奶奶在五十岁时一起拍摄的唯一一张合照,他们就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夫妻一样,只要近距离地靠在一起面对其他人,似乎脸上总难免会带有几分羞涩的神情。
陆善坤不知不觉想起了2013年的那个春天,对他而言,那似乎是一个希望尚未开始绽放就已经堕入绝望的春天。那一年春天没有盎然的绿意,没有鲜活的气息,在陆善坤眼里只有挥之不去的灰色和渐渐褪去后的苍白。
那年元宵节还没到来,陆善坤的爷爷就因为在山里伐木时不小心摔倒,从山坡上滚落了下来,陆善坤和奶奶急忙将爷爷送往支木市第三人民医院。为了给爷爷治病,他们不得不把家里的一块地给卖了出去,但最终仍然没有救回爷爷的性命。
陆善坤站在爷爷的病床旁,看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奶奶在一旁抱着爷爷哭个不停。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悲伤,医生的说话声就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觉得自己当时仿佛一瞬间堕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奶奶的哭声和医生的说话声搅和在了一起。好像也是在那一刻,爷爷突然开口说了话,用一种陌生的语调模仿着电视机里主持人的说话声,对他说道:“2月17日,杰出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之子李天一因涉嫌与五名男子在北京海淀区湖北大厦轮奸受害女子杨某,已于2月21日晚被北京海淀警方刑拘……”
他想,真奇怪啊,爷爷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李双江和李天一是谁啊?和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这时,医生突然将需要签字的文件推到陆善坤面前,他才反应了过去。他好奇地看着那名护工大姐扶着一名中年男子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心想,对啊,爷爷已经走了,是不是应该给爸爸打个电话?
陆善坤匆匆签下字,转身走了出去。他与先他一步离开这间四人间病房的护工大姐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站在尽头处的窗户前拨通了父亲电话。自从陆富才聚众赌博被关押后放出来,他因为欠了太多钱,始终不敢露面。就连陆善坤也联系不上自己的父亲,最终他只好和奶奶两个人将爷爷的骨灰埋进了后山的黄土里。
也是在那一年,陆善坤决定离开家一个人前往深圳打工,他带着自己所有的期盼与梦想奔赴这座同样年轻而且充满活力的城市。结果,他没想到的是,不过三年时间,他就连梦想这个词语都已经不愿再提起。在2016年结束之际,他带着一种永恒的绝望回到了奶奶身边。
2017年,陆善坤的哥哥陆卫国被释放后,过去强奸白莲一事始终让他感到丢脸,刚放出来没多久他就离开了家,一个人外出打工。家里仍和过去一样只剩下了陆善坤与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在这两年时间里,陆善坤通过日复一日的田地劳作生活,似乎找回了些许的平静。他和奶奶一起将种植的蔬菜卖给前来村子收购的商人们,以此维持生计。
他不想,也不愿再回想去过去那几年里所发生的不堪,就好像他从来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般,借着这片熟悉的山头和田地,还有永远看不完的综艺节目来维系着自我的单调与匮乏。至少人生也可以像这样贫乏而庸常地渡过,至少不思考也就同样避免了一种在痛苦中沦陷的可能性,至少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一定要过得有意义。
陆善坤恰好满足于这样一种生活,一种不再需要思考的满足和愉悦感充斥在他的生活中,仿佛就连过去他所承受过的失败与伤害也在不经意中被慢慢地挤了出去。直到2018年的中秋节前,陆善坤在自己日益沉沦的笑声中赫然发现原来奶奶已经在前一天夜里离开了。
陆善坤看着奶奶侧身躺在那张破旧木床上的姿势,就好像奶奶也只愿意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他突然很想问奶奶:“奶奶,你是在怪我吗?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现在你也不要我了吗?那我以后该怎么办?”
那一整天,陆善坤把自己关在这间漆黑的屋子里,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正随着那轮圆月一起在上空牢牢地罩住了自己。皎洁的月光透过门边敞开的窗户照了进来,一小块呈长方形的光亮映在灰色的墙壁上,陆善坤刚想站起来伸手去抓住它,可是一道忽然飘过的乌云又将其遮去了,将这片难以点亮的黑暗再次还给了他。
那时候的陆善坤和现在一样,他的整个世界似乎正在这片黑暗中分崩离析,坠入虚无。但现在却又已经有了些不一样,毕竟作为一个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经历过绝望的人,他还应该期待些什么呢?他确实曾经早就没有了期待,可为何他的期待却又再次被点燃,然后将其吹灭,究竟是谁在这般捉弄他,捉弄他的命运?
与一年前的自己比起来,此刻的陆善坤似乎在过去这短短一年时间里,以一种急速压缩的方式又一次经历了他曾经所走过的这一生,崩溃,绝望,愈合,重生,复燃,追逐,可就在他抓住荣耀的那一刻,他却又堕入了重复的崩溃与绝望之中。现在的他还多了一些不甘与愤怒,他在黑夜中跑了出去,跑向村子里那座废弃的观音庙里,就好像他准备与观世音菩萨展开一场面对面的质问与对决。
不过他却只是对着观世音菩萨的雕像喊了一句,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接着,怒火攻心又同时陷入绝望中的陆善坤抱起一根地面上柱子,不满地撞击在观世音菩萨的雕像上。经过多年风吹雨的雕像似乎已经经不起陆善坤这一撞,不仅观世音菩萨的头像掉落在地裂成了数片碎片,他的躯体也一并倒了下来,在“嘭”的一声中裂成了碎片。
在这一声惊呼中,陆善坤才冷静了下来,他担心这动静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便急忙扔下柱子,跑回了家。陆善坤在粘满了灰的床铺上蜷缩着身子,不由得又感到了害怕起来。心想,那我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一天在忙着追捕陆善坤的凤英九似乎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进展,除了继续将繁琐和重复的工作程序延续下去,她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一直忙到夜晚十一点才回到家的凤英九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跑去酒吧喝一杯绝干马天尼,她只好打开冰箱取出一支没开封过的香槟,倒了满满一杯。
凤英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沉浸在夜色中的群山,纯然享受在片刻的宁静之中。她没有想起父亲,也没有再想起母亲,只是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整杯的香槟,一口全都喝了下去,然后向后一倒就睡了过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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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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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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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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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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