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光靠艺术和科学,
耐心也一样必不可少。[4]
展示一份完美无缺的病案,就意味着给予读者一个与医学观察者不同的视角。患者家属【即本案中这个18岁女孩的父亲】的叙述,只能让我们对病症的发展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治疗开始后,我虽要求患者讲述她的生活和患病过程,但我所听到的内容,依然不足以让我找到头绪。最初的叙述就像礁石密布,或泥沙淤积的河流,任何船只都无法通行其间。有些学者的歇斯底里症病案竟能做到情节连贯、内容细致,着实令我诧异不已。而实际上,患者没有能力作出这样的自述。
当然,仅就某个生活时期而言,他们或许可以向医生提供充足、连贯的信息;但接下来的这一阶段,他们的叙述可能变得含糊不清,以至于留下空白和谜题;对于另一些彻底混沌的时期,他们甚至给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且不论因果关系是否真实,它们往往显得十分散乱;不同的事件是否接连发生,其实难以肯定。在叙述过程中,患者反复更正此前的说法或日期,犹豫再三后,又重新回到原点。
一旦生活经历与病情发生联系,患者就无法有序地叙述此事——这不仅是神经症的典型特征,也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有一次,一位同行介绍他妹妹到我这里接受心理治疗。据称,患者身患歇斯底里症多年(主要表现为疼痛和行走障碍),久治不愈。从这一简短的信息来看,诊断似乎颇为合理。第一次和患者见面时,我请她自述病情。她的叙述虽然涉及一些怪异的现象,但却清晰连贯;所以我判断这不可能是歇斯底里症,并立即让她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结果表明,她患有慢性脊髓痨。经朗教授(Prof.Lang)注射汞剂(汞样橄榄油)后,她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这一缺憾是由以下原因造成的:首先,患者由于尚未克服胆怯和羞耻情绪,想要在人前保守秘密,所以有意隐瞒了一些原本应该透露的内容。这可以说是意识造成的缺憾。其次,患者原本清楚知晓自己的既往史,但部分记忆却在叙述时消失了,这并非他们有意而为,所以可以说是潜意识所造成的缺憾。再次,真正的失忆和记忆空白也并不罕见,而且不仅旧的记忆会被遗忘,新近的记忆也难以幸免;甚至为了填补这些记忆空白,人们还会自欺欺人地编造出一些记忆。【失忆和编造记忆呈互补关系。当存在大片记忆空白时,人们往往会编造小段记忆去填补。后者的存在,使得失忆不至于被人一眼看穿。】即便这些事件都在记忆中被保留了下来,失忆的目的也可以通过消除因果关系实现。最容易的做法,就是改变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时间顺序也是记忆财富中最脆弱、最早受到压抑的部分。在压抑的第一阶段,人们往往会产生许多记忆,并对它们表现出怀疑。一段时间后,这种怀疑就会被遗忘或被错误的回忆所取代。【经验表明,当叙述者对自己的说法表示怀疑时,我们应该忽视他的这一判断。如果他在两套说辞之间犹豫不决,那我们倾向于认为第一套说辞具有正确性,而把第二套说辞当作压抑作用的结果。】
这类与病案相关的记忆,是对疾病症状必要的理论补充。随着治疗的进行,患者会逐渐把他所遗忘或有意隐瞒的内容补充完整。编造的记忆慢慢现出原形,记忆的空白渐渐被抹平。直到治疗末期,人们才能看到一个连贯且能被人理解的完整病案。如果说治疗的实际目的是消除一切可能的症状,并用有意识的思想取而代之,那它应当还有一个理论目标,也就是弥补患者的记忆损伤。这两个目标其实是统一的,完成了一个目标,也就完成了另一个。通往两者的道路,其实是同一条。
精神分析所用素材的特性,决定了我们的病案不仅要关注患者的身体情况和疾病症状,还要对其人际和社会关系给予同等关注。其中,我们尤为关心患者的家庭关系。正如实际情况所表明的那样,除了可能的遗传因素,我们这样做还有别的原因。
这位18岁患者的家庭成员,除她本人外还有父母和一个比她年长一岁半的哥哥。父亲在家里一言九鼎,这不仅要感谢他的才智和性格特点,还取决于他的生活环境。这种环境,也为患者的童年史和病史大致圈定了框架。当我开始接手这个女孩的治疗工作时,她身为大工业家的父亲年龄约在45—50岁。他有着过人的精力和天赋,经济宽裕。女儿对他极为依恋,早熟的她,甚至时常指责父亲的一些行为和怪癖。
顺便说一下,女儿对父亲的依恋程度,随着父亲反复身患重疾增加。在她6岁那年,父亲感染了肺结核。此后,他们举家迁往南部一座气候宜人的小城。在那里,父亲的肺病很快有了好转。但为了保养身体,在此后的十年里,这家人依然主要在那座小城居住,以下我们简称它为B城。身体情况允许时,父亲会短暂外出,视察工厂。盛夏时分,他也会去高山上疗养。
女孩约莫10岁时,父亲视网膜脱落,不得不接受暗室治疗。这场大病,使他的视力终生受损。两年后,他又经历了一次最严重的疾病发作。病情起初并不明朗,后来甚至出现了麻痹现象和轻微的心理障碍。他见病情没有起色,就在一个朋友的劝说下,和他的医生来维也纳咨询我。稍后,我还将提及这位在整个病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朋友。一开始,我在脊髓痨性麻痹症和扩散性脉管症之间犹豫不决。得知他曾在婚前感染某种花柳病后,我开始倾向于后者,并对他进行了有力的抗梅毒治疗。很快,他身上的障碍现象纷纷消退。或许正是因为有这一成功的先例,四年后,这位父亲把他那明显患有神经症的女儿介绍给我认识;再过两年,又让她到我这儿进行心理治疗。
这期间,我还认识了他在维也纳的姐姐。她比他年龄稍长,明显患有严重的心理神经症,但却没有典型的歇斯底里症状。这位女士婚姻不幸,最终死于原因不明的迅速消瘦。此外,我还见过他哥哥一面,那是位患有疑病神经症的单身汉。
那个在18岁成为患者的女孩,对父系亲属更有好感。自从患病以来,她就一直把上文提到的那个姑母作为自己的榜样。毫无疑问,无论是她过人的天赋,还是心智的早熟,都继承自父亲一方。我与她的母亲素未谋面。无论是父亲还是女孩本人,都把她形容成一个没有文化的笨女人;尤其是在丈夫因为患病与她疏远之后,她更是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家务事上,俨然是患了“家庭主妇精神病”。她对孩子们的各种诉求不闻不问,整天就知道打扫卫生,保持房间、家具和器皿整洁,甚至都不允许别人使用它们。这种常见于普通家庭妇女的怪现象,往往表现为洁癖。但她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疾病的存在,所以“强迫症”也就无从谈起了。这个女孩的母亲也不例外。这对母女多年不睦,女儿瞧不起母亲,时常挑她的毛病,也根本不服从她的管教。【虽然我并不赞成把遗传作为歇斯底里症的唯一病源,但鉴于我曾在早期发表的论文(《神经症的遗传和病因》,载《神经学杂志》,1896年)中明确反对这一点,此处有必要澄清:我无意低估或彻底否定遗传在歇斯底里症病源学中的作用。在这个案例中,患者的父亲、伯父和姑母都身患重疾;如果患者母亲的病态表现也有遗传因素,那各类遗传因素可以说正好凑到了一起。在我看来,在这个女孩的遗传因素(更好的说法是“体质因素”)中,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我曾说过,她的父亲在婚前感染过梅毒。在经我精神分析治疗的病人中,很大一部分人的父亲都曾患过脊髓痨或麻痹症。我的治疗方法具有创新性,所以往往应对的都是多年不愈的疑难杂症。根据埃尔伯(Erb)和福尼尔(Fournier)的理论,脊髓痨和麻痹症正是梅毒的后遗症;这一点,也可以在我那些患者的父亲身上得到证实。但在最近一次关于梅毒患者后代的研讨,即1900年8月2日至9日在巴黎召开的第十三届国际医学大会上,由芬格(Finnger)、塔诺夫斯基(Tarnowsky)和朱利安(Juliien)等人所作的研究报告中,并未提到上一代人患有梅毒可能使后代具有神经病体质。作为一名神经病理学家,我迫切希望人们承认这一点。】
比女孩年长一岁半的哥哥,曾是她幼年时竭力效仿的榜样。但在近年,这对兄妹日渐疏远。年轻的哥哥努力避免陷入家庭纷争,但必须表态的时候,就站在母亲那边。常见的性吸引让女儿支持父亲,儿子支持母亲。
我们的患者——之后我将使用假名“杜拉”——8岁时就表现出神经质症状。当时她患有慢性呼吸困难症,发作起来颇为可怕。这种情况第一次出现,是在去山上游玩之后,当时人们以为这是过度劳累所致。在接下来的半年里,通过休息和调养,她的情况有了好转。她的家庭医生毫不犹豫地将这一症状诊断为纯粹的神经性障碍,而把机体因素引发的呼吸困难排除在外。但他显然认为,神经性障碍可以和过度劳累同时作为病源因素。【稍后,我们将谈到杜拉第一次发病的可能原因。】
这个小女孩也得过常见的儿童传染病,但并没有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她曾(若有所指地)说,通常是哥哥先生病,病症较轻,而她后生病,病情较重。快12岁时,她患上了偏头痛和神经性咳嗽。两种症状起初同时出现,后来相互分离,各有各的发展。偏头痛越来越少见,到16岁时完全消失。神经性咳嗽往往由普通的感冒引起,持续较长时间。18岁到我这儿接受治疗时,她正像往常一样咳得厉害。这种神经性咳嗽的发作周期并不固定,每次通常持续3—5周,最长的一次甚至持续数月。尤其是近几年,她甚至还会在症状发作的前半段彻底失声。对此,医生早有诊断:这又是一种神经症的表现。但包括水疗和局部电击疗法在内的各种常见手段,最终都无功而返。这个小女孩就在这种情况下长大,并有了自己独立的判断——她开始嘲笑各路医生的努力,并拒绝接受他们的帮助。而且,虽然她对家庭医生本身没有任何厌烦,但她其实一向不愿求医问药,父亲每次建议她咨询新医生,都会招致反抗;就连到我这儿来,也是她父亲多次威逼的结果。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她16岁那年的初夏,当时她咳嗽剧烈,声音嘶哑,于是我建议她接受心理治疗。但后来,那次持续良久的疾病主动消失了,所以我的建议也没有被采纳。第二年冬,那位她所喜爱的姑母去世后,她曾到维也纳,在姑父和堂姐妹家短住。这一次她病情严重,当时却被诊断为盲肠炎【参见后文对第二个梦的分析】。接下来的秋天,由于父亲的情况有所好转,他们一家终于搬离了疗养胜地B城,先是在父亲工厂所在地居住,不到一年后又搬到维也纳定居。
这时,杜拉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聪慧可爱、讨人喜欢的姑娘,但父母却很是为她担心。情绪低落,性格改变已成为她的主要病征。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家人,她都颇为不满。她在父亲面前态度生硬,与想让她参与家务的母亲更是无法相处。她避免与人交往,常抱怨自己身体疲惫,精神涣散。即便情况允许,她也只愿意参加为女士举办的讲座,或是自顾自地读书钻研。有天,一封在她桌上(或是书桌里)的信,把父母吓了一跳:她在信中表达了轻生的愿望,理由是她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正如前文所说,整个治疗过程以及我对这个病例因果过程的分析,都只是片段。所以在有些问题上,我无法下结论,或者说只能给出一些暗示和猜测。当我们在治疗过程中谈及这封信时,杜拉吃惊地问:“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封信的?我把它锁柜子里了啊!”但既然她知道父母读过这封诀别信的草稿,那我只能推断,是她故意把信暴露在父母面前的。】她的父亲见多识广,猜到女孩其实并没有真动自杀的念头,但依然为此感到震惊。后来某天,父女俩因为小事争论了几句,杜拉第一次直接陷入昏迷【我相信,这次发作肯定还伴有抽搐和谵妄症状。但由于我们的分析还尚未涉及这起昏迷事件,所以我没有掌握确定的证据。】,醒来后又仿佛根本不记得此事。于是,父亲当机立断,不顾她的强烈反对,把她送到我这里来接受治疗。
我迄今所描述的病史,看来似乎都不值一提。这无非只是“轻度歇斯底里症”的表现,有着这种病常见的身体和心理症状,如呼吸困难、神经性咳嗽、失声、偏头痛、意识消沉、歇斯底里式的情绪暴躁以及不能当真的厌世感受。已发表的一些歇斯底里症病例可能更加有趣,也更为细致;因为在接下来的讨论中,皮肤敏感、视域受限等问题依然不会出现。我只想评论一句:不遗余力地收集罕见、惊人的歇斯底里症现象,对于理解这一依然神秘的病症并没有太大帮助。我们亟须做的,是阐释最普通的案例和最常见、最典型的症状。若能彻底弄清轻度歇斯底里症的前因后果,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从我与其他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我对自己的分析方法充满信心。
1896年,我与约瑟夫·布洛伊尔博士(Dr.Joseph
euer)合著的《歇斯底里症研究》一书出版后不久,我请一位优秀的同行评判书中分析歇斯底里症的理论。他直截了当地说,这本书用不恰当的方式,将可能仅适用于某些案例的结论普遍化了。此后,我又接触了许多歇斯底里症病例,并对每个案例进行了长达数天、数周乃至数年的研究。可以说,每个病例都满足《歇斯底里症研究》一书中所猜测的前提条件:心理创伤,情感冲突,以及我在后续论著中提到的性困扰。有些事物正是因为不愿露面,才成为了致病的因素;我们当然不能指望患者将这些东西对医生和盘托出;在我们的研究遭到否认时,我们不应轻言放弃。【关于最后这一点,以下试举一例说明:一位维也纳同行坚信性因素在歇斯底里症中不起任何作用。或许这样的经历,还将令他更加坚持自己的观点:一次,他心血来潮,问一位呕吐厉害的14岁歇斯底里症女患者,是否有过爱欲体验。那个孩子坚决否认,甚至还装出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回去后,她用不屑的口吻对母亲说:“你想想看,那个蠢家伙竟然问我是不是恋爱了!”后来,她到我这儿接受治疗,承认自己曾手淫多年,而且白带偏多(这也与呕吐存在许多关联)——当然,她承认这一切肯定没有那么爽快。后来,她戒除了手淫的习惯,但却由此背上了沉重的负罪感,把家庭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都看作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另外,她也受到姑母的影响。后者行为不检,未婚先孕(这是呕吐的第二个原因),当时大家都以为这件事成功地瞒过了她,以为她“还是个孩子”。实际上,她早已对一切性关系了如指掌。】
在杜拉一案中,由于父亲如我反复提到的那样,有着过人的洞察力,所以我至少无须再费力把近来的疾病表现和她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这位父亲告诉我,在B城居住时,他们一家跟已在那儿居住多年的一对夫妇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身患重病时,K夫人曾照料过他,对此他心怀感激,没齿不忘。K先生对他的女儿杜拉颇为喜爱,人在B城时常携杜拉外出散步,还送她小礼物。对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感到不妥。杜拉曾无比细致地照料过K先生两个年幼的孩子,几乎替代了他们母亲的角色。这对父女在两年前的夏天找到我时,原本正在拜访在阿尔卑斯湖畔避暑的K夫妇。杜拉本打算在K先生家住上几个星期,而她父亲则待几天就走。那几天,K先生也一直在家。可当父亲收拾行囊准备启程时,杜拉突然坚持跟他一道离开,最终也如愿以偿。几天后,她才对自己当时怪异的表现作出了解释。她让母亲带话给父亲说,某次从湖上坐船回来,她与K先生一道散步,后者竟然向她求爱。可在她父亲和伯父在下一次会面中质问K先生时,K先生却坚决否认此事。他还反过来怀疑杜拉,说K夫人曾告诉他,杜拉只对与性相关的事情感兴趣,在她家时正在读曼特加扎(Mantegazza)《爱情生理学》之类的书籍。或许正是因为这类读物的刺激,她才幻想出了那一幕。
“我敢肯定,”父亲说,“正是这件事让杜拉情绪低落,易受刺激,甚至还动了自杀的念头。她要求我和K先生、尤其是K夫人断绝来往,而她原本很崇拜K夫人。我没法满足她的要求。一方面,我觉得杜拉说K先生对她图谋不轨,其实只是她强加给自己的幻想;另一方面,我和K夫人之间有着真挚的友情,我不愿对她造成伤害。这个可怜的妇人与她丈夫生活在一起,其实并不幸福——对她的丈夫,我倒没太多好感。她自己也深受神经疾病困扰,而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您也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我大概无须再证明我和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情。我们就是两个在友谊中相互慰藉的可怜人。您也知道,我跟自己的妻子貌合神离。杜拉却继承了我的倔脾气,对K一家恨之入骨。她上一次疾病发作,就是在跟我谈话之后。当时,她再次要求我和K一家断绝来往。现在,还望您对她善加引导!”
与这段自白不同的是,这位父亲曾在别的谈话中说,杜拉令人难以忍受的特质要归咎于她母亲,因为全家人都受不了她的个性。但我早已下定决心,在听到另一方的陈述之前,不对那起事件的真实性妄下判断。
K先生的求爱和随后的诋毁中伤,对杜拉而言,就是心理创伤。这也是布洛伊尔博士和我所列举的歇斯底里症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之一。而这个案例中新出现的种种困难,促使我超越了自己的理论。【我虽然超越了这一理论,却从未放弃它,也就是说,现在我认为它不够完整,而不是不够正确。我仅仅是不再强调“催眠状态”的重要性,而从前我认为,患者受到创伤后出现这一状态,它也是之后一切反常心理现象的基础。《歇斯底里症研究》一书是我和布洛伊尔合著的。假如可以区分各自的贡献,那我想说,被一些人视作此书核心内容的“催眠状态论”,其实完全是布洛伊尔的主意。我认为这是多余的,也容易造成误会,这个命名会影响我们对歇斯底里症症状形成心理过程的连续研究。】
另外,它还展示了一个特殊的难题。在许多歇斯底里症病例中,我们所熟知的生活创伤不足以解释或决定症状的特殊性。即便还有除神经性咳嗽、失声、意志消沉和厌世感之外的症状出现,也不会使我们的认识有所增减。何况一部分病症,如咳嗽和失声,早在创伤出现的数年前就已出现。她第一次发病是在童年,当时还只有8岁。所以如果我们不愿放弃创伤理论,就必须一路追溯到患者的童年时期,在那儿寻找与创伤类似的影响或印象。值得一提的是,在另一些病例中,即便患者未在童年患病,我的研究也会一路追溯到其最初的婴幼儿岁月。【参见我的论文《论歇斯底里症的病源学》,载《维也纳临床评论》,1896年,第22—26页。】
在克服了最初的困难之后,杜拉又跟我讲起了她此前和K先生来往的经历;在我看来,这或许更称得上是一次性创伤。当时,她只有14岁。K先生在B城主广场上有一家店铺,他跟杜拉和K夫人约定,让她俩下午来店里和他会合,然后再一起去观赏教会组织的庆典活动。可他却说服K夫人留在了家里,并支走了店员,杜拉进店后,那儿只有他一个人。当游行队伍即将经过时,他让杜拉去一扇通往楼上的门旁等他,自己则跑去关百叶窗。回来后,他却没从开着的门中走出,而是一把抱住杜拉,在她的嘴唇上使劲亲了一口。正是这番经历,让这个不谙世事的14岁少女明显感受到了性冲动。在这一刻,她感到一阵恶心,挣脱开K先生的手,匆忙从他身边挤过,沿着楼梯跑出了楼门。此后,她依然与K先生来往,两人都没有再提起当时的那一幕,杜拉也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在治疗中将它和盘托出。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是尽量避免和K先生单独相处。当时,K夫妇原计划带杜拉外出旅行几天。但在强吻事件发生后,她谢绝参加这次旅行,并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这一幕是杜拉提到的第二个场景,但实际上它发生的时间比第一个场景要早。当时,年仅14岁的杜拉就有着完全歇斯底里式的表现。一个人的性冲动如果主要或彻底引发不快感受,那无论他是否有身体症状,都会被我毫不犹豫地称为歇斯底里症患者。
解释情绪反转的机理,至今仍是神经症心理学最重要、也最难攻克的问题之一。据我判断,我离实现这一目标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当然在本文中,我也只能介绍我所知晓的一部分内容。
光是情绪反转,还不足以概括杜拉一案的全部特征。我们必须指出,这个例子中出现了感受的转移。任何一个健康的女孩,在这种情况下【之后,我们还将对这种情形作深入分析】都会产生生殖器感觉;可杜拉不但没有这种感觉,反倒感到不快,也就是恶心,而这是消化道口的黏膜被异物触及的感觉。显然,那一个吻对其嘴唇的刺激,也促进了恶心感的出现;但我认为,还有另一种因素在其中起着作用。【杜拉因这个吻感到恶心,肯定不是偶然因素作用的结果。否则,她应当能够准确无误地想到这一点,并将它说出。我恰好也认识K先生,他就是那位介绍杜拉父亲到我这儿就医的人。他看上去相当年轻,仪表堂堂。】
这种恶心,并没有成为持久的症状;在治疗过程中,它也只是作为一种潜在的可能存在。杜拉只是食欲不佳,也承认自己有些厌食。相反,强吻却造成了另一种后果,也即使她产生了一种幻觉感受。在叙述过程中,她不时提到这一点。她说,直到现在,自己仍然能感觉到那个拥抱对她上身造成的压力。以我对症状形成的了解,再参考患者其他一些难以解释的表现【如害怕从一个正跟一位女士热切交谈的男子身边走过】,我还原了当时的场景。我认为,在那次疯狂的拥抱中,她不但感受到了嘴唇上的吻,也感受到了对方勃起的阴茎对她身体的压迫。这一令人作呕的感受,被人为地从记忆中剔除,受到压抑,转而被无害的感觉【对胸口的压迫】取代;正是对感受来源的压迫,使得压迫感变得强烈。所以这又是一次从下身到上身的转移。【我提出“转移”这一因素,绝不仅是为了解释这一个现象;在许多症状中,都有转移作用存在。后来我又收治了一位新娘。她原本和未婚夫十分相爱,却突然意志消沉,转而对他十分冷漠。使她受惊的原因,也是一次拥抱。他们两人当时并未接吻,所以我们很容易就发现造成惊吓的原因正是对方的勃起,而这段记忆则被排除在了意识之外。】她的强迫行为,正是回忆挥之不去的后果。她不愿从任何一个她认为处于性兴奋状态下的男子身旁经过,其实是试图让由此引发的身体反应不再重现。
值得注意的是,这儿出现的三种症状【恶心、对上身的压迫感、害怕从正跟人甜言蜜语的男子身旁经过】都由同一种经历引发。只有明确三者间的相互关系,才能理解症状的形成过程。恶心是易产生性兴奋的嘴唇部位受到压抑的症状;之后我们还会说明,这是婴儿期过度吮吸所带来的后果。来自勃起阴茎的压迫,可能会使对应的女性性器官——阴蒂产生类似的反应;作为第二个易产生性兴奋的区域,它所产生的兴奋,经由转移作用固置在胸口所同时感受到的压力之中。害怕可能处于性兴奋状态的男子,符合恐惧症的作用机理;她这么做,只是为了防止被压抑的感受重新出现。
为了证明我的补充确有可能,我又小心翼翼地询问患者,是否知道处于兴奋状态下的男子都有哪些身体征兆。她的回答是:现在知道,但当时应该不知。在这个病例中,我从一开始就倍加小心,不让患者对两性生活的奥秘有更多的了解,这并不是出于道德的考虑,而是因为我想让我的观点在这个病例中接受严格的考验。提到这方面的事物,我总是言辞隐晦,只有当种种迹象表明直言不讳也并无大碍时,才会直呼其名。迅速和诚实的回答,通常表明她已知晓这方面内容;但究竟从何而知,她也说不太清楚。她已经忘了这些知识的来源。【参见下文对第二个梦的分析。】如果杜拉在店里被强吻的一幕真的可以这样解释,那我又可以这样推断恶心的来源【与在类似的情况中一样,我所想到的来源不止一种,而有多种,也即它具有多重决定因素】:恶心感最初是因为闻到排泄物的气味,后来又发展成看到排泄物就会感到恶心。性器官可以让人联想到排泄功能,尤其是男性的性器官,更是同时兼具性功能和排尿功能。而且,排泄功能更早为人所知,也是性成熟之前男性性器官的唯一功能。所以,恶心成为了性生活的一大情感表现。一位基督教圣贤曾说过:“我们出生于屎尿之间。”他无视所有理想化的努力,坚决地把排泄和性生活联系在了一起。但站在我的角度,我必须强调一点:指明两者之间的联想关系,并不等于解决了问题。这种联想可被唤醒,并不等同于它一定会被唤醒。实际上,它在一般情况下都不会被唤醒。即便我们知晓这条道路的存在,也依然有必要搞清楚都有哪些力量在这条道路上漫步。【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歇斯底里症典型、普遍的特征。一些最为有趣的歇斯底里症状,正是由勃起所引起的。女性透过衣物,注意到男性的性器官;当这一印象遭到压抑之后,她们往往会表现得害怕与人和社会打交道。性行为和排泄行为之间的广泛联系,是很大一部分歇斯底里式恐惧症的根本原因,但它的病理意义并未得到足够重视。】另外我还发现,要把患者的注意力引导到她与K先生的交往之上,其实并非易事。她声称已经跟这个人断绝了来往。她在治疗过程中所想到的一切,容易意识到的事情以及对前一天的回忆,从表面上看都与父亲有关。显然,她不能原谅父亲继续与K夫妇,尤其是K夫人交往。但她对二者关系的认识,显然与父亲的自述不同。在她看来,父亲和年轻貌美的K夫人无疑是恋爱关系。能证实这一点的蛛丝马迹,都没能逃过她尖锐的目光。在这件事上,她的记忆不存在空缺。早在父亲身患重病之前,他们一家就认识K夫妇;但直到父亲患病、开始接受年轻的K夫人照顾之后,两家才越来越亲密;在这期间,她母亲则一直远离父亲的病床。父亲痊愈后第一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定能让任何明眼人看清这番“友谊”的真相。当时,两家人在一家旅馆里合租了一个套房。有一天,K夫人声称不愿再与自己的一个孩子同住;几天后,她父亲也不愿再住自己的卧室。他俩都搬到了走廊尽头,房间只隔着一个过道,而他们原来的房间则没有那么不易受打扰。后来,她曾因为K夫人的事情多次指责父亲,可他却总说,自己不明白女儿的敌意从何而来,孩子们更应该对K夫人感激不尽才对。后来,她去找母亲问个究竟,母亲告诉她,父亲当时闷闷不乐,一度想到林中寻短见。K夫人注意到了这一点,追随他而去,劝他顾全家人,切莫轻生。她当然不相信这一切,认为这是父亲被人看到和K夫人在林中幽会才编出来的鬼话,他这么做,无非是想给这场约会找个借口。【这可跟她本人的自杀闹剧联系在一起。由此可见她其实向往类似的爱情。】回到B城后,父亲会定期在K先生去店里的时候去找K夫人。所有人都对此议论纷纷,甚至还绘声绘色地来向她打听情况。K先生总向她母亲抱怨这些,但并没向她暗示什么;她认为,这是K先生为人周到。两家人一起外出散步时,父亲和K夫人总能找到机会独处。父亲无疑给了K夫人钱,因为她自己和她丈夫的收入,绝对供不起她的开销。后来,父亲开始给她送贵重的礼物;为此,他在母亲和杜拉面前也出手大方。这简直是欲盖弥彰。K夫人从前一直病恹恹的,甚至还因为行走困难去神经病院住过几个月,现在一下子变得健康活泼了。
他们一家离开B城后,这一持续多年的交往并未中断。父亲不时说自己受不了阴冷的天气,必须出去做点什么;随后,他就开始咳嗽,口中怨声连连,直到突然启程去B城后,才从那儿寄回欢快的书信。所有这些病痛,都是他去拜访女友的借口。后来有一天,父亲突然宣布举家迁往维也纳。她猜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果然,他们搬到维也纳还不到三个星期,K夫妇也正式移居维也纳。现在,他们也依然长居在此。她经常在街上撞见父亲和K夫人同行,也经常碰见K先生。K先生总是用目光注视着她离开,有次见她一人独行,还远远地尾随她,像是要搞明白她究竟要去哪儿,是不是要去哪儿赴约。
父亲不够诚实,性情虚伪,只顾着自己享乐,而且总能根据需要,编造出种种谎言。有一次,父亲又感到“身体不适”,一去B城就是好几个星期;杜拉很快机敏地发现,K夫人借口走亲访友,也去了B城。于是在那几天里,杜拉一直在我耳边说父亲的不是。
这位父亲品性如何,我不想过多评价。而我们很容易注意到,杜拉的指责其实不无道理。她每次情绪低落,就觉得自己被父亲出卖给了K先生,以换得后者容忍他和K夫人的不正当关系。我们发现,她除了对父亲十分依恋,也对父亲利用她愤怒不已。但另一些时候,她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言过其实。父亲和K先生肯定没有就交换正式达成协定;在这种无理要求面前,父亲甚至会表现出震惊。但父亲是很会避开锋芒的人,总能见风使舵地编造说辞。如果有人说,日趋成熟的少女在不受看管的情况下,持续与无法从妻子那儿得到满足的男人来往,很容易产生危险,他肯定会说:他信任自己的女儿,像K先生那样的男子不会给她带去危险,而且K先生作为他的好友,也不会起这种歹念。或者,他也可能换一套说辞:杜拉还是个孩子,K先生也只把她当作孩子看待。实际上,这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避免评判对方的行为,生怕因此给自己带来麻烦。K先生在的那段时间,持续给杜拉送了一年的花,而且不放过每个给她买贵重礼物的机会,一有空就陪在她身边。而杜拉的父母却不觉得这种行为是求爱。
当精神分析治疗过程中出现合情合理、完整无缺的思绪时,医生可能会感到一阵尴尬,因为病人会借机发问:“这一切大概都是真的吧?我就是这么告诉您的,您还想修改什么呢?”但医生很快就会意识到,病人提供的这些想法可以帮助完成无懈可击的病理分析,令人无从辩驳,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掩盖他们想逃避批评和逃避自我的真实想法。他这样接二连三地责怪别人,其实是在就同样的内容不停自责。所以,我们只需认为,他的每句话都是对自己说的。这种用同样的话责怪他人,从而逃避自责的行为,显然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最好的例子,就是小孩子们相互“回敬”对方的骂词。如果有人说他们骗人,他们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应:“你才骗人!”而成年人在陷入骂战时,肯定会寻找对方真正的弱点,而不会把主要精力放在口舌之争上。但在妄想症中,患者会把这番指责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而丝毫不改变其内容,也不考虑事实情况。
杜拉对父亲的指责,也同样有着自责的背景,这是我们将要逐一揭示的内容。她说的没错,父亲不去深究K先生对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避免损害自己和K夫人的关系。但其实她也是这么做的。在父亲的风流韵事中,她作为父亲的帮凶,努力对一切可能导致真相败露的迹象视而不见。直到在湖边遭K先生求爱,她才仿佛大梦初醒,转而对父亲提出各种严厉的要求。而在此前的这些年里,她一直为父亲和K夫人的交往创造便利条件。猜到父亲在K夫人那儿时,她从不去找她。她知道K夫人会找借口把自己的孩子支开,于是干脆去跟他们会合,和他们一道散步。在他们家,其实有一个人很早就试图让她认清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希望她站出来与K夫人作对。这个人就是她的上一任家庭女教师,一个已经有些年纪、观点开明、博览群书的未婚女子。【这位女教师读过许多与两性生活相关的书,并与杜拉讨论其中的内容。但她也对杜拉明言,不能把谈话的内容告诉其父母,因为她不知道他们对此持何态度。在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想证明这个女人就是杜拉各种秘密知识的来源。我的这一猜测,大概并不算离谱。】这对师徒曾经一度相处融洽,直到杜拉突然对她产生了敌意,坚决要求将她开除,理由是这个女人一直利用各种机会,不遗余力地说K夫人的坏话。她对杜拉母亲说,容忍自己的丈夫与陌生人亲近,实在有损她的尊严;同时,她也提醒杜拉注意父亲和K夫人不同寻常的交往。但她的努力都是徒劳,杜拉依然和K夫人往来甚密,而对父亲和K夫人之间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但另一方面,她又大致猜到了这位家庭女教师这样做的用意。她虽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对另一些事情却又洞若观火。她注意到,这位女教师其实也爱父亲。父亲在家的时候,她就仿佛换了一个人,变得百般殷勤。当他们一家搬到父亲工厂所在的城市、暂时和K夫人远离之后,女教师转而把杜拉的母亲视作情敌,开始说她的坏话。但这一切都没有让杜拉感到不快。直到她发现,这个女教师其实对她毫不关心,她爱的人只有她的父亲,才终于勃然大怒。父亲不在家时,这位女教师不愿搭理她,不跟她一起出门散步,也对她的功课不闻不问。父亲一从B城回来,她又表现出一副随叫随到、乐于助人的样子。所以,杜拉叫人解雇了她。
那个可怜的女人,让杜拉以违心的方式,对自己的部分行为有了清醒的认识。她对K先生孩子的态度,其实和女教师对她的态度并无二致。K夫人对孩子漠不关心,于是她扮演了她的角色,给他们讲课,伴他们外出,给他们一切补偿。K先生和K夫人经常闹离婚,但一直没有成功,因为K先生是个慈祥的父亲,舍不得放弃两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从一开始,对孩子的共同兴趣就是K先生和杜拉交往的黏合剂。杜拉显然是在借与孩子们的相处,掩饰一些她不愿正视、也不愿告人的秘密。xiumb.com
女教师对她以及她对K先生孩子的态度对比,以及她一直默许父亲和K夫人交往这一事实,都促使我们得出同一个结论:这些年来,她一直爱着K先生。但我的这一结论,却并没有得到她的认可。她虽然也立即想到,别人【如一位来B城短住的表姐】曾说她“对这个男人着了迷”,但她自己却回忆不起这类感受。后来,随着证据的累积,她再难轻易否认此事,只得承认自己在B城时可能爱过K先生,但自从发生湖边的那一幕后,一切都结束了。【参见下文对第二个梦的分析。】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她指责父亲无视自己的责任,只顾自己谈情说爱,其实也是在责怪自己。【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杜拉如果爱K先生,为何又要在湖边拒绝他呢?至少她也不至于拒绝得如此彻底,甚至表现出怨恨的味道啊?随后我们还会发现,K先生的求爱既不笨拙,也不唐突。为什么一个恋爱中的女孩,会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呢?】她对父亲的另一番指责(利用疾病为自己找借口),也同样适用于她本人。有一天,她宣称自己有了新症状,胃痛难忍。我问她:“您这是在模仿谁呢?”结果一语中的。前一天,她去拜访两位表姐,也就是那位去世姑母的女儿。小表姐新婚燕尔,大表姐因此出的症状,被送进了“塞默灵疗养院”。杜拉说,这只是嫉妒心在作祟;大表姐每次有所企图,就会病倒;这一次,她不过想借机离家,免得看见妹妹幸福的样子。【这实是姐妹常情。】而杜拉的胃痛,恰恰说明她对那位装病的表姐产生了认同:这或是因为她也在嫉妒幸福的小表姐,或是因为她在那位不久前刚刚失恋的大表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杜拉的胃痛中,我还得出了更多的推论。这些稍后再谈。】另外,她也从K夫人身上观察到了疾病的诸多益处。K先生一年总有一段时间外出旅行。每次回来,K夫人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而杜拉很清楚,其实她头一天还好好的。她知道,K夫人会在丈夫在场时生病,而且她也乐得生病,以此逃避尽夫妻义务。这时她突然提到,在B城的最初几年,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是时好时坏。这不禁让我猜测,她的状态也跟K夫人的一样,与某件事有着正相关性。精神分析一条通行的规则,就是在两个念头相继出现时,探寻它们之间尚未明朗的内在联系。正如字母“a”和“b”被放在一起时,我们就应当认为对方是在说“ab【德文中意为‘从……起’】”。杜拉的咳嗽曾多次发作,并伴随有失声现象;所爱之人在场与否,会不会影响这一疾病的去留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们肯定能找到某种规律。于是我问她,咳嗽发作通常持续多久。她回答3—6周。那K先生一次外出多久呢?她不情愿地承认,也是3—6周。所以,与K夫人借患病表达对丈夫的厌恶一样,她正好用患病证明了自己对K先生的爱。所以,她的行为和K夫人正好相反:K先生不在,她就生病;他一回来,她就痊愈。至少在疾病的早期阶段,情况的确如此。后来,为了掩饰疾病发作和爱人离开之间的联系,以免被人看出端倪,她开始有所收敛。只有每次发病的时长依然保持原样,似乎是在暗示它原本的含义。
我还记得当年在沙可(Charcot)领导下的医院里的所见所闻。那些患有歇斯底里式缄默症的病人,会用写字替代说话。他们行文流畅,奋笔疾书的能力远胜常人,也超过患病之前的自己。这正是杜拉的情况。在她失声症发作的头些天,“写字对她来说尤为容易”。这一特征不过是必要的生理替代功能,根本无须心理学解释;但值得一提的是,要从心理学角度解释这一现象,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K先生出门旅行时,给她寄了一大堆明信片,所以往往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K夫人反倒被蒙在鼓里。两个人之间说不了话,就会写信沟通。这也正是杜拉的所作所为:当她无法和外出的K先生对话时,就会与他通信。所以,杜拉的失声症可以这样解释:当爱人远去时,她就不说话,因为无法与他说话,发声就失去了意义;相反,书写则成了与不在身边的人联系的唯一途径。
那是不是可以说,所有间歇出现的失语症,都可被认为是与所爱之人暂时分别所致呢?这当然不是我的目的。在杜拉这个案例中,症状的决定因素太过特殊,无法仅用某一偶然致病因素的重复来解释。那阐释本案中的失声现象,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是否只是被命运戏弄了一番?我并不这么认为。这必须联系到一个常见的问题,那就是歇斯底里症的症状究竟源自心理还是身体。如果选择前者,那是不是可以说,这些症状都是心理因素所决定的?这个问题与许多让研究者无功而返的问题一样,本身就是不恰当的。它给出的两个选项,都不足以说明事实的本质。据我观察,任何歇斯底里症状都离不开身心两方面的作用:如果没有身体的迎合,症状不会出现,所以在身体器官内外,必然有某种正常或病态的过程在起着作用;症状如果没有心理意义,就不会出现第二次,而歇斯底里症状的特征之一,就是不断重复。但这层心理意义不是歇斯底里症状自带的,它只是从别处借来了这层意义,并将它和自己捆绑在了一起。所以,由于每个例子中遭到压抑、但又渴望得到表达的思想不尽相同,其心理意义也就不尽相同。但是,在一系列因素的作用下,潜意识思想和被其用作表达手段的身体过程之间的关系,也将显得更为合理,并更接近典型的表现方式。对于心理治疗而言,在偶发心理材料中出现的决定因素,往往是更重要的;只要找到它的心理意义,就能消除症状。在把可被精神分析清理的内容一一处理完毕后,我们终于可以畅所欲言,谈谈症状可能的身体基础【通常是体质和机体基础】。在杜拉的案例中,我们不会满足于对她的咳嗽和失声进行精神分析;我们还要证明这些现象背后存在机体因素,也就是她的身体如何“迎合”需要,表达出她在爱暂时离开时的心理倾向。假如在这个例子中,症状表现和潜意识思想之间的联系给我们留下了有意为之的印象,那我们应当乐于看到同样的联系在其他病例中出现。
可能有人会说,精神分析仅仅让我们把目光从“神经分子的特殊不稳定性”或“可能的催眠状态”中挪开,转而在“身体的迎合”中探寻歇斯底里症的奥秘,那实在算不上太大进步。
对此我想强调,我们不但在解开谜团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小步,还略微缩小了范围。我们所面对的不再是整个谜团,而是其中体现歇斯底里症特色、与其他心理神经症不同的那一小部分。不同的心理神经症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相同的方式发展,随后才有“身体的迎合”,帮助潜意识的心理过程在身体过程中找到出路。如果不具备这一因素,病患就不会呈现歇斯底里症的面貌,而是表现某种类似的心理症状,如恐惧症或强迫症。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杜拉对父亲“装病”的指责。我们发现,这不仅是对过往疾病状态的自责,也是对近况的自责。在这种情况下,医生必须对分析所得的结果进行猜测和补充。我不得不提醒患者注意,她没有理解错K夫人的病态,而她自己的病态也有着同样的动机和倾向性。毫无疑问,她希望通过患病,实现某个目的。这个目的不是别的,正是要让父亲与K夫人疏远。无论是祈求还是说理,都没能让她达到目的;于是,她开始借助别的手段,如让父亲受惊【写诀别信】和引起他的同情【陷入昏迷】;如果这一切还不成功,那她至少要让父亲遭到报应。她清楚父亲很疼爱自己,每次被问及女儿的健康状况,都不禁潸然泪下。我相信,只要父亲告诉她,为了她的健康,他宁愿牺牲K夫人,那她马上就能恢复健康。但我希望这位父亲不要那么做,因为一旦发现自己掌握如此强大的武器,她将来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利用疾病。但只要父亲不愿让步,她的病症就没有那么容易消失。对此,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此处,我将略过一些证明我观点正确性的细节,直接就患病动机在歇斯底里症中的作用展开评述。“患病的动机”和“患病的可能”显然不是一个概念。后者是构成症状的素材,而前者则与症状形成无关,在患病之初也并不存在。它直到后来才出现,只有这时,疾病才算彻底成形。【1923年补注:这一说法不完全正确。“患病动机在患病之初并不存在,直到后来才出现”这句话不能成立。在下一页中,我们马上就会提到一些在疾病爆发前就已出现、并直接导致疾病爆发的患病动机。后来,我通过区分疾病的初级收益和次级收益,更好地解释了这一现象。患病的动机肯定是为了有所收益。这段话后头论述的内容,都是疾病的次级收益。而疾病的初级收益,在每一种神经症中都能获得认可。首先,患病可以节约许多心理工作,“遁入疾病”是解决心理冲突最为经济的办法;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逃避后来都被证明是不合适的。这一部分疾病收益,可以说是内在的、心理层面的初级收益,它恒久不变。另外,还有一些外部因素,如K夫人遭丈夫压制的例子,会成为疾病的动机,这就构成了外部的初级收益。】
我们可以认为,患病的动机存在于每一个持续时间较长、真正让人感到痛苦的病例之中。起初,症状必然是精神生活中的不速之客,它受到各种抵抗,所以也很容易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最一开始,它在心理中没有用武之地,但它往往能够换一种方式实现自己的价值。它可能会被某种心理思潮接纳,实现次级功能,从而在精神生活中安营扎寨。那些想帮助患者恢复健康的人,或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巨大阻碍。这说明,患者其实并不那么想摆脱痛苦。【作家兼医生阿尔图尔·施尼茨勒(ArthurSchnitzler)的《帕拉塞尔苏斯》一剧也准确地表现了这一认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一位修屋顶的工人摔成了残废,只能在街头靠乞讨过活。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找到他,允诺将他的废腿治好,使他能重新走路。在我看来,我们实在无法指望他面露喜色。在受伤的那一刻,他肯定深感不幸,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继续工作,要么饿死,要么只能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可是后来,丧失工作能力反倒成了他的收入来源,使他得以靠残疾过活。别人如果夺去了他的残疾,那他很容易陷入无助的境地,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工作习惯,懒散成性,甚至已经开始酗酒了。
患病的动机往往在童年就露出端倪。缺爱的孩子,不愿与兄弟姐妹分享父母的疼爱,她很快注意到,如果她的病让父母担心,就能重新获得全部的关爱。于是,她找到了吸引父母关爱的窍门,一旦具备引发疾病的心理条件,就会使用它。后来这个孩子长大成人,违背儿时的心愿,被迫嫁了一个不那么体贴的丈夫。丈夫打压她的愿望,压榨她的劳动,既对她不够温柔,也不愿为她花钱。于是,患病就成了她实现人生诉求的唯一武器。这为她赢得了梦寐以求的爱护,迫使丈夫为她花钱,对她悉心照顾——这是她健康时得不到的待遇。即便在痊愈后,丈夫也不得不小心对她,生怕疾病复发。从表面上看,疾病是客观出现的,也不是她本人所乐见的,何况主治医生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她尽可以善加利用这种从小学会的手段,而不必感到任何自责。
但这种病态毕竟是有意为之的结果!通常情况下,这种病态针对的是某个特定的人,只要他一离开,病症也随即消失。所以,我们从护工和一些没有教养的亲属那儿听来的话,虽然略显粗鄙,也乏善可陈,但其实不无道理。没错,如果房间里起火,瘫痪在床的病人会一跃而起;如果孩子遇到危险,或是家庭大难临头,养尊处优惯了的妇人也会忘记病痛。人们对患者的各种评论,基本上都是对的,唯独一点:他们不该忽视意识和潜意识的差别。这种差别可能在孩子身上并不存在,但放到成年人身上就十分明显了。人们言之凿凿,认为一切无非取决于患者的意志;他们对患者使出浑身解数,或鼓励,或谩骂,但最终都无功而返。失败的原因在于:人们没有先借助分析,使患者相信自己确有患病的企图。
歇斯底里症的患病意图很难消除。这正是各种疗法的弱点所在,就连精神分析也不例外。但精神分析的处境相对要好一些,因为它无须把握患者的体质因素和致病材料,只要移除患病的动机,就能让患者暂时乃至永远摆脱疾病的困扰。如果我们这些医生更容易接触到患者所隐藏的生活目的,就会有更多疾病奇迹般地痊愈,更多症状自主消失!一旦期限已过,患者不愿再为旁人着想,或局势因外部情况产生根本变化,顽疾都会失去踪影。表面上看,它们是自主消失的;实际上,这是因为疾病最强烈的动机已经被移除了,也即它在生活中失去了作用。
在所有成熟的案例中,都能找到为疾病提供支持的动机。但也有一些案例的动机完全是内在的,如自我惩罚,也即懊悔和赎罪。相比那些与实现外部目标相关的病例,这类案例更容易通过治疗得到解决。在杜拉一案中,她的目标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打动父亲,让他和K夫人断绝往来。
顺便说一下,杜拉最生父亲气的一点,是他竟把湖边的那一幕当作女儿的幻想。一想到有人认为这是她的幻觉,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尴尬地猜测,杜拉如此激烈地反对这种解释,究竟是在为何事感到自责。我们有理由相信背后另有隐情,因为假如一番责难没有切中要害,肯定不会让人持续受伤。但我的结论仍然是:杜拉的叙述可能符合事实。在明白K先生的意图后,她没等他说完,就扇了他一巴掌,独自跑开。她的行为,肯定也让独自留在原地的K先生大惑不解,因为他肯定从种种迹象推断出,这个女孩对自己有好感。在讨论杜拉的第二个梦时,我们将解开这一谜团,并弄清我们苦苦寻觅的自责究竟是什么。
杜拉不遗余力地控诉自己的父亲,且这一过程一直伴有咳嗽。于是,我不由想到这种症状或许具有某种与父亲相关的意义。而在此之前,我解释现象的各种要求,一直没能得到满足。有一条规则虽一再被证实,但我尚不敢说它普遍适用。根据这条规则,症状是含性成分的幻想,即性场景的表现。更确切地说,在症状的诸多含义中,至少有一种是性幻想的表现,而其他含义则不一定有这样的内容限制。凡是从事精神分析工作的人,都会很快发现一个症状包含了多重含义,可以同时反映好几种潜意识的思考过程。我还想补充一句:据我估计,单独一种潜意识思想或幻想还不足以引发症状。
很快,我就有了把神经质的咳嗽和幻想的性场景联系起来的机会。一次她再度重申,K夫人只是因为他父亲有钱(verm?gend)[5]才爱他的。但从她的面部表情中,我注意到她其实是在说反话:她的父亲是一个无能(unverm?gend)的人。这里的无能,显然是指性无能。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男人,她的父亲是性无能的。在她确切地证实这一点后,我指出她有些自相矛盾。一方面,她坚持认为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不同寻常;另一方面,她又说父亲性无能,也即无法利用这层关系。但接下来听到的话却表明,她并不认为有矛盾存在。她说,自己大致明白,获得性满足的方式不止一种。但这一认识究竟从何而来,她已经记不清了。于是我追问,她说的是不是用除生殖器之外的其他器官进行性交。她肯定了这一点,于是我继续问:这儿所说的器官,或许正是在她身上引起刺激的部位【喉咙和口腔】?她当然不想继续深究下去,但即便症状允许她那样做,她也不可能完全弄明白这一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因喉咙发痒引起的间歇性咳嗽,让她联想到了父亲和K夫人口交的场景,这一幕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在默认了这种解释后,她的咳嗽旋即消失了。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我不想太过强调这一改变的意义,因为咳嗽之前也常常自主消失。
如果这一小段分析让医生读者感到诧异和悚然,那我已经做好了研究这两种反映是否合理的准备。当然,那些不相信我的人尽可自便。在我看来,人们感到诧异,或许是因为我竟能和一位少女探讨如此棘手而恶心的话题。这个话题,在他们看来不适合跟任何一位性成熟的女性谈论。让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一位未经人事的少女竟然有着如此丰富的性知识,而且还终日幻想着这方面的内容。在这两个问题上,我均建议慎下结论,更不能言辞过激。其实无论在哪个方面,人们都没有理由勃然大怒。只要满足两个前提,我们完全可以和女性谈论一切性话题:首先,要有特定的谈话方式;其次,要让她们相信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在同样条件下,男性妇科医生也会要求女患者露出需要裸露的部位。最好的方法,其实就是简单、直接地探讨这些话题。人们日常谈论这类话题时,往往语气猥琐,甚至女同胞都已经习惯了这一现象;要避免与猥琐沾边,就必须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我会直接说出那些器官和过程的术语,如果患者不熟悉这些名词,我就给她解释。这一切,可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听说,有一些医生同行和外行人士把涉及这类话题的治疗说成是丑闻;实际上,他们不过是在嫉妒我或我的患者,以为我们在谈话中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对于这类“正派君子”,我早已见怪不怪,也不想和他们怄气,所以不会写文讽刺他们。我只想说一点:患者的话往往能带给我慰藉。起初,她们或许并不适应公开谈性;但后来,她们甚至会惊呼:“不,您的治疗可比某某先生的谈话正派多了!”
着手进行歇斯底里症治疗,就不可避免地会触及性话题。这一点由不得人们不相信,或者说,人们必须做好准备,在实践中接受这一事实。正如一句法国谚语所说的那样:“必须打破鸡蛋,才能做出煎蛋。”其实,患者是很容易被说服的,在治疗过程中,这样的机会其实有很多。所以我们完全无须因与他们谈论正常或反常的性生活而感到自责。假如我们想做得更谨慎一些,那不妨把她们潜意识中已知的内容翻译成意识的内容。我们治疗的效果,完全基于一种认识:潜意识思想的情绪影响比意识思想的情绪影响更为强烈,同时也因其不可阻挡而更为有害。这样做完全不存在将不谙性事的少女带坏的危险,因为如果她们没有在潜意识中对性过程具有足够认识,歇斯底里症就根本不会产生。一个人一旦表现出歇斯底里症,就不再像父母和老师所以为的那样“思想纯洁”了。这一结论,无一例外地适用于10岁、12岁和14岁的男女儿童。
第二种情绪反应针对的不是我个人,而是患者。假如我分析的没错,患者的幻想具有许多倒错特征。我必须强调,医生其实不应具有这般狂热的偏见。一位同行撰文论述性欲望的迷失,却在文中不放过每一个机会,表达他个人对这类低俗事物的厌恶之情。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多此一举。我们必须抛下个人好恶,接受事实:我们必须心平气和地谈论性倒错,即那些性功能超越正常身体部位和性对象选择的情况。要知道,在不同种族、不同时代之中,正常性生活的界限也并不一致。光这一点,就应当能让那些狂徒冷静下来。我们不应忘记,最让我们反感的倒错行为,即两个男人之间的同性之爱,不但没被高度文明的希腊人禁止,还被赋予了重要的社会功能。每个人在自己的性生活中,都会在某个地方跨越正常的界限。就其本身而言,性倒错其实既不野蛮,也不堕落。孩童的中性性体质包含了各种可能性,性倒错只是这些种子萌发的结果。人们压制它们,让它们转向与性无关的更高层次目标;这一升华作用,已成为许多文化成就的动力来源。如果一个人显露出严重的性倒错特征,那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停滞不前,遇到了发展障碍。心理神经症患者都有过强烈的性倒错倾向,只不过在发展过程中,这些倾向受到压抑,进入了潜意识。因此,即便没有读过冯·克拉夫特-艾宾(v.Krafft-Ebing)的《性心理疾病》一书,他们的潜意识幻想也会体现出标准的倒错特征。而一些幼稚的家伙,反倒怪罪这本书推动了性倒错现象的产生。心理神经症,可以说是性倒错的负片【倒影】。包含遗传影响在内的性体质和偶发的生活经历一道,阻碍了患者正常的性发展。水流一旦在一片河床上受阻,就会倒流回源头。形成歇斯底里症的力量,既来自被压抑的正常性欲,也来自潜意识中的性倒错冲动。【在伊万·布洛赫(I.Bloch)的名作《性心理疾病病源论》(1902/1903年)问世之前,我就曾这样论述过性倒错问题。亦参见我同于1905年出版的《性学三论》一书。】一些并不让人讨厌的性倒错行为,其实在民间流传甚广,可那些医学专家偏偏对此视而不见。或者说,他们其实也清楚这一状况,只不过在提笔论述这些事情时,却要使劲将它遗忘。所以,马上就要19岁的杜拉如果听过口交这类性行为,在潜意识中有过这方面的幻想,并以喉咙发痒和咳嗽的方式将它表现出来,其实并不奇怪。即便没有别人讲解,她也可能产生这样的幻想——这一点曾在其他患者身上得到确认。杜拉一例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恰恰说明她具备自发产生这类幻想的身体条件,而这种幻想又与倒错行为保持一致。杜拉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童年时酷爱吮吸奶嘴。她父亲也记得,这一行为一直持续到4—5岁,以至于他不得不强迫她戒除这个习惯。杜拉本人清楚地记得年幼时的一幕: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嘴里吮着左手大拇指,右手拉扯着哥哥的耳垂,而哥哥就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据另一些后来患上麻痹症或歇斯底里症的患者自述,他们也曾有过这类靠吮吸获得自我满足的行为。其中一位患者的说法,有助于了解这一特别习惯的来源。这位年轻女子直到长大之后,都没能戒掉吮吸的动作。在回忆童年时,她说曾一边吮吸奶妈的乳房,一边拉扯她的耳垂。当时,她大概只是一岁到一岁半的样子。我认为,嘴唇和口腔黏膜是最早的性区域,这一点没人可以否认,因为这层意义依然被保留在亲吻这一正常动作之中。如果这一性区域在早期遭受频繁刺激,就会在始于嘴唇的黏膜层引起身体反应。在她明白男性的阴茎就是自己的性对象之后,作为性区域保留下来的口腔会感受到更大的刺激。这时候,用最新的性对象【阴茎】取代最早出现的乳头及其替代物【手指】,也就不是难事了。所以,这种遭人厌恶的性倒错现象其实有着最无害的来源。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还原胎儿吮吸母亲或奶妈乳房的感受。这种感受,往往会因看到正在吸奶的孩子而被重新激活。大多数时候,母牛的乳房介于乳房和阴茎之间,可作为两者的替代。
我们此前对杜拉颈部的症状做了解析,现在还可再补充一点。有人也许会问,现在你又说这是她在幻想性场景,那这又该如何和之前的解释和平共处呢?之前你说,症状的到来和消失是在模拟所爱的男子到来和离开的情形;如果再将它和K夫人的表现联系在一起,那就仿佛在说:我假如是他的妻子,就会用另一种方式去爱他;他外出的时候,我会【因思念】生病;他回家后,我又会【因不胜欣喜】痊愈。对此,我的回答是:根据我解决歇斯底里症状的经验,它的多种意义没有必要和平共处,合为一体。这些不同的幻想,只要具有同一来源、围绕同一主题形成整体就足够了。何况在我们这个案例中,它们也并非不可能和平共处。其中,一种意义与咳嗽联系更紧密,另一种则与失声症和状态变化更为相关。更为精确的分析,可能会揭露疾病更多的细节。我们已知症状往往同时具有多种不同意义,现在还可以补充一条:症状也可以先后表达多种不同意义。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某个意义,乃至其主要意义都可能发生变化;或者一种意义可以取代另一种,占据主导地位。神经症的特征似乎具有保守性,即便其所包含的潜意识思想已经失去了意义,症状也会尽量被保留。这种保留症状的趋势,其实有着很容易解释的机理。生成症状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将纯粹的心理冲动转化为身体冲动【我称这一过程为“转换”】,需要许多有利条件。比如身体的迎合就不可或缺,但这一点不容易实现;所以,如果迫切想把潜意识的刺激排出体外,可能还得借用已有的排放通道。相比创造新的转换,更容易实现的方法是在需要释放的新思想和不再需要释放的旧思想之间建立联想关系。所以,有着新来源的刺激沿着既定的道路,前往过去的排放地点;症状就像福音书中所说的那样,实现了旧瓶装新酒。虽然这样一来,歇斯底里症中的身体症状成为了更稳定、更难被替代的元素,而心理症状则是不稳定、容易被替代的元素,但我们不能因此确定两者的地位高低。对心理治疗而言,心理因素永远是更为重要的。
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总在杜拉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挥之不去。这一点,使得我们有机会获得更多的收益。
这样的想法,可算是过于强烈的了;当然,更合适的做法是像韦尼克(Wernicke)那样,称它们是“被放大的、被高估的”。虽然表面看上去它的内容十分正确,然而实际上却是病态的,因为它有一大特征:虽然患者本人做了各种有意识的、主观的思想努力,依然无法将它消除。如果换作正常的想法,即便它如此强烈,依然可被清除。杜拉的感觉没错,她对父亲的想法需要特殊的评判。“我几乎不能想别的,”她反复抱怨说,“哥哥或许会说,我们做孩子的没权批判父亲的行为。我们不该计较这些,甚至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因为母亲一直很不理解他,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心爱的女人。我当然明白这些,也想像哥哥那样思考,但我实在做不到。我无法原谅他。”【这种夸张的想法和严重的情绪低迷一样,往往是“忧郁症”的唯一症状。这种病和歇斯底里症一样,都可以通过精神分析治愈。】
在明白了它的意识基础,听过了无效的抗议之后,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这种夸张的想法呢?不妨说,这种过于强烈的思想因潜意识而得到加强。它无法在思考中被分解,这或许是因为它有被压抑的潜意识素材作为根源,或许是因为其背后隐藏着另一种潜意识思想。后者往往是夸张思想的对立面。对立的思想往往联系紧密,成对出现,其中一种思想在意识之中表现得尤为强烈,另一种思想则受到压抑,进入潜意识之中。这种关系正是压抑作用的成果。压抑作用通常是这样诞生的:一种思想遭到压抑,正是因为与其对立的思想过于强大。我将这一过程称为“反向增强”,而将在意识之中表现得尤为强大、像偏见一样无法被消除的想法,称作“反向思想”。这两种思想间的关系,就像无定向检流表的两枚指针。反向思想由于十分强大,可以将令人不快的思想打回压抑状态;但这样一来,它自己也受到削弱,不再受意识的思考过程所控制。因此,要想让过于强大的想法变得不那么强势,就必须让其被压抑到潜意识中的对立面进入意识之中。
同时,我们也必须对另一类情况有所准备:想法被夸大的原因可能不是上述两者之一,而是两者的共同作用。此外可能还有一些困难出现,但它们都不难克服。
接下来,我们先试着用第一种假设去分析杜拉的案例。我们假设她像受到强迫那样,不停地关注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却并不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这是因为问题的根源位于潜意识之中。从她的关系和表现中,我们不难猜到真正的原因。她的行为,显然超出了一个女儿的本分,无论是她的感受还是做法,都更像是一个嫉妒的妻子。她的所作所为,放到她母亲身上可能更容易让人理解。她要求父亲在她和K夫人之间做出选择,为此上演了一幕幕闹剧,甚至不惜以自杀相威胁。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显然是把自己放在了母亲的位置上。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她咳嗽的实质确是对性场景的幻想,那这时她显然把自己放在了K夫人的位置上。所以,她对父亲现在和从前所爱的两个女人产生了认同。于是,结论就呼之欲出了:她其实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好感;迷恋父亲这一点,就连她本人也不清楚,或是虽清楚却不愿承认。
这种父女、母子间的爱情关系因其不正常的后果而为人所熟知。我认为,它其实是婴儿时的感受重新发芽开花的结果。我曾在别处说过,父母和子女间的性吸引早就存在,俄狄浦斯寓言可能就是对这些关系的典型特征进行文学加工的结果。婴幼儿时期女儿对父亲、儿子对母亲的好感,会在大多数人身上留下明显的印记。而在那些具有神经症体质、早熟、渴望被爱的孩子身上,这种好感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尤为强烈。一些这儿没有提及的影响,也将发挥作用。它们会固置或强化退化的爱欲冲动,直到进入童年时期乃至青春期后才用它生成类似性倾向的事物,让力比多为它服务。【在这里,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或许是过早出现的生殖器感受。这种感受可能自主出现,也可能经他人引诱或经手淫引发。参见下文。】杜拉一案的外部关系,对证实我们的设想其实相当有利。她的体质使得她不断接近父亲,父亲的体弱多病也无疑增强了她的依恋。在父亲患一些小病的时候,被选中做一些简单护理的不是旁人,正是杜拉。杜拉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这也令父亲十分自豪,并把尚且年幼的她视作知己。K夫人的出现,取代的其实不是母亲,而是杜拉的位置。
当我告诉杜拉她从一开始就彻底爱上了父亲时,她像往常一样不置可否地说:“我记不起来了。”但她很快也说了一个发生在7岁堂妹身上的类似情况。她说,自己常常在她身上看到童年的影子。在又一次目睹父母的激烈争吵后,她悄悄对来访的杜拉说:“你绝对想不到我有多恨这个人【指母亲】!她要是死了,我就嫁给爸爸!”每次患者的想法印证我的观点,我都习惯于把它视作她在潜意识之中对我的肯定。从潜意识之中,我们只能得到这样的肯定,而否定在其中根本不存在。【1923年补注:潜意识还有另一种奇特但可靠的肯定表达,只不过当时我并不知晓这一点。患者大喊“我没那样想过”或“我可没想到这一点”,其实是在说:“没错,我在潜意识之中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对父亲的爱,多年以来并未外露;相反,她反而跟那个将她从父亲身边挤开的女人来往紧密,甚至还像她自述的那样,为她和父亲交往创造有利条件。但这种爱近来又出现了,所以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重燃旧爱。它显然是一种反向症状,其目的是压抑在潜意识之中更为强大的另一些冲动。
我最先想到的是,对K先生的爱或许是她竭力压制的对象。我必须假定她依然爱着K先生,但自从发生湖边的事情后,她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重新陷入了内心的挣扎。为此,她不得不重拾对父亲的旧爱,希望借此摆脱那场让她感到难堪的爱情,不让它在青春的意识中留下痕迹。
于是,我对使她精神错乱的冲突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一方面,她十分后悔拒绝K先生的求爱,她其实渴望他的陪伴,享受他的示好;另一方面,包括自尊在内的一些原因迫使她做出反抗,使她无法投身于柔情和渴望之中。于是她劝服自己说,我已经不爱K先生了——这是她在典型的压抑过程中得到的收获。但由于这股爱意依然不断涌向意识之中,她为了自我保护,只能以更为夸张的方式重新唤起儿时对父亲的爱。至于她的嫉妒和怨恨,似乎还有别的决定因素。【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谈。】
不出所料,我的解读果然遭到了杜拉的强烈反对。在向患者揭示其意识感受背后被压抑的思想之后,他们的否定无非只是压抑作用及其坚定性的表现,是衡量其强烈程度的标尺。如果不把这种否定视作客观的判断——实际上,患者也没有能力作出客观判断——而是忽视它的存在,继续我们的工作,那么,我们很快就会找到证据,证明这种情况下的否认其实是一种肯定。
杜拉也承认,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生K先生的气。有一天,她和一位表姐一起出门,在街上遇到了K先生。表姐不知道K先生是何许人也,只是惊叫道:“杜拉,你怎么了?你看上去脸色苍白!”当时,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异样。但我告诉她,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和情绪表现其实更受潜意识而不是意识控制,所以,它也更容易暴露潜意识中的思想。【参见“我安静地看着你出现,又安静地看着你离开”。】另一次,她在过了几天开心日子后突然闷闷不乐,但又想不出原因,于是来向我求解。她说,今天她心烦意乱,本来应该去为叔叔庆祝生日,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去道贺。我也找不到原因,于是就让她继续说下去。这时她突然想到,那天也是K先生的生日。我当然没有错过机会,正好借机说服她相信我的观点。同样,几天前她过生日时收到了一大堆礼物,但却并不感到开心,也就不难解释了。因为这一次,她没有收到K先生的礼物;而在从前,K先生的礼物总是最贵重的。
尽管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依然驳斥我的说法。直到治疗即将结束时,我终于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证明我的观点正确无误。
接下来,我还需考虑另一种困难。如果我只是像作家那样,在小说中构建了这样一种心理状态,那我绝不会如此多虑。但作为一名医生,我必须抽丝剥茧,将情况逐一分解。我们此前已经分析了杜拉身上戏剧化的矛盾冲突,但我接下来要阐述的内容,将再次使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作家们当然有理由对素材进行筛选,但这么做必然导致对心理状况分析的过于笼统和简化。而我在这里努力还原的实际情况,往往包含多种动机,是各种心理冲动的积聚和结合。简单来说,它具有多种决定因素。除过分关注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之外,杜拉身上还隐藏着一股吃醋的冲动,其作用对象是K夫人——这样的冲动,必然以同性恋倾向为基础。我们早就知道,在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身上观察到同性恋倾向,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此前,我们也曾多次强调这一点。女同学之间的友谊,往往会伴随有誓言、亲吻和永远保持联系的承诺,她们也往往十分敏感,常常为了彼此争风吃醋。在疯狂爱上初恋对象之前,这种现象在她们身上十分普遍。在合适的情况下,这股同性恋倾向会逐渐彻底消失。但她们如果没能顺利爱上某位男子,那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同性恋倾向又会被重新唤醒,并上升到特定高度。如果这种情况在健康人身上也能正常产生,那么相较常人有着更多倒错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就更具有强烈的同性恋体质。
这一点确凿无疑,因为在对男女患者做精神分析时,我每次都要将相当重要的同性恋因素考虑在内。在女歇斯底里症患者身上,针对男性的力比多往往会遭到强烈的压制,而针对女性的力比多反倒会被作为替代物所加强,甚至部分进入意识之中。
这个话题其实十分重要,也是理解男性歇斯底里症不可或缺的前提。在此,我不再深入探讨它,因为还没等我搞清这方面的关系,对杜拉的治疗就中止了。但我还是想到了那位家庭女教师,起初她俩亲密无间,直到后来杜拉发现,家庭女教师善待她不是因为她本人,而是为了讨好她父亲。于是,她迫使女教师另谋生计。此外,她还经常提到另一个因某种神秘原因与他人疏远的例子,并强调它的重要性,这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跟上文中成为新娘的那位小表姐一直心意相通,无话不谈。在那次中断的湖边之旅后,杜拉的父亲又一次打算去B城,杜拉自然拒绝陪同,于是父亲就邀这位小表姐同行,对方也欣然同意。从此,杜拉就开始对她冷漠。小表姐在她心里突然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物,这一点就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她也承认,自己其实对小表姐并没有太多不满。
这一敏感表现,促使我追问:在与K夫人闹翻之前,她俩的关系究竟如何?于是我听说,多年以来,年轻的K夫人和尚未成年的杜拉一直亲密无间。杜拉住在K家时,和K夫人同床共枕,而K先生反倒被赶去别处睡觉。她是K夫人的闺蜜,K夫人在婚姻生活中遇到任何问题,都会征求杜拉的建议。在希腊神话中,美狄亚(Medea)乐于让克洛伊萨(Kreusa)照管她的两个孩子,也不禁止孩子们的父亲与克洛伊萨来往。既然K夫人说了她丈夫那么多坏话,杜拉怎么还会爱上他呢?这是一个有趣的心理问题,要解决它只需明白一点:在潜意识中,各种思想可以和平共处,就连矛盾的观点也能相安无事,而且这种状态往往还能在意识中得到保留。
杜拉每次说到K夫人时,都会赞美她“雪白迷人的身体”。她说话的口吻,更像是一个爱人,而非被打败的情敌。另一次,她跟我说父亲送给她的礼物肯定是K夫人挑选的,因为她认得这种品味。她说这话的语气,更多是忧伤,而非愤恨。还有一次,她也确信自己收到首饰,背后正是K夫人的指点。因为这件首饰和K夫人的某件首饰很像,并且杜拉当初见到K夫人的那件时,曾明确表示自己也想有这么一件。
不得不说,我从未听见她言辞激烈地指责过K夫人。在她那些挥之不去的念头里,K夫人应当是不幸的始作俑者。她的行为前后不一,而这种不连贯性,恰恰是她情感波动的表现。要知道,那位深受她喜爱的闺蜜又是怎么对她的呢?在杜拉控诉K先生的不轨行为后,父亲写信给K先生要求解释。K先生在回信中强调自己一直很尊重杜拉,并表示可以到工厂所在的城市澄清误会。几周后,当杜拉的父亲在B城和K先生对质时,后者不再提“尊重”这样的字眼。他开始贬低杜拉,最后还打出了一张王牌说:“一个读那种书、对那种事情感兴趣的女孩,不值得男人的尊重。”
这肯定是K夫人出卖了她,并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因为她只和K夫人谈起过曼特加扎以及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问题。所以,K夫人简直就是那位家庭女教师的翻版:她向杜拉示爱,并不是因为她本人,而是为了讨好她父亲。为了不妨碍自己和杜拉父亲的关系,K夫人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她。或许,相比父亲牺牲她的行为,这种伤害才更刺痛她,也给她带来了更为严重的病理影响。她一直回想不起自己性知识的来源,这是否表明遭人指责以及遭闺蜜背叛,已经对她造成了严重的情感伤害?
所以我坚信,杜拉以夸张的方式抓住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不放,不仅是为了压制自己对K先生的爱,【这种爱已经进入了意识之中。】同时也是为了掩饰自己深埋在潜意识中的对K夫人的爱。让杜拉感到纠结的念头,恰恰与后一种想法直接矛盾。她反复告诫自己,父亲为了K夫人而牺牲了她;所以,她要闹出许多动静,阻止K夫人占有父亲。而她要掩饰的内容恰恰相反:她不能容忍父亲享有K夫人的爱,也不能容忍K夫人对她的背叛。在潜意识中,女性的嫉妒冲动和男性的嫉妒冲动合为一体。男性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厌弃女性的情感思绪正是歇斯底里症女孩潜意识爱情生活的典型表现。
[4]出自歌德的《浮士德》。
[5]形容词verm?gend在德文中有两层意思,一是“富裕的”,二是“有能力的”。unverm?gend是它的否定形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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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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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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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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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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