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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大雪

  屋子里储备了足够多的柴火,还怕大雪封门吗?胸膛里刚刚熄灭夏的灰烬,用手探一探,尚有余温。

  ——大雪

  宝贝,诀别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成长

  那是多年以前的故事了,可它至今仍深深震撼着我:一位名叫辛嘉·艾文林的挪威妇女为了拯救身患肝癌的女儿玛花,为她捐献自己的肝脏,竟从容开枪自杀。那瞬间划亮欧罗巴夜空的一声沉闷的枪响,足以震撼世界上许多善良的心灵和麻木的神经。

  这几乎是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了,重新提起旨在唤醒人们对伟大母亲的爱。故事的情节不在这里做过多的叙述了,我只是怀着崇敬的心,猜想她临终前想对女儿说的话。她有太多的话要和女儿说,反而无从落笔,最后竟只留下一句话:“宝贝,诀别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成长……”我知道,一支笔根本无法承担那份母爱的重量,但我依然要顺着爱的轨迹,梳理出人世间最美的一封信——

  宝贝,妈妈要和你变成一个人了。只能这样,否则我们谁也无法在这个世间存活下去。如果你不在了,妈妈的生命将毫无意义。所以,妈妈要把健康的肝脏留给你,让你好好地活着,而妈妈的爱,永在。

  宝贝,妈妈爱你。但妈妈只有这样才能救你,这是唯一的办法。妈妈既然让你诞生,就会让你健康地成长,可以给你眼泪,可以给你鲜血,也可以用我的生命再次将你重生。所以,你不要为妈妈难过。不管怎么样,妈妈还有一样活着的东西在你身体里,而且会一直伴随着你生老病死。

  宝贝,妈妈在你身体里,你不知道那样有多好:可以在早晨叫醒你,免得你这个小懒虫总是喜欢赖在床上不起;可以提醒你吃早餐,我早就知道,你有不愿意吃早餐的坏习惯,总是偷偷地倒掉你的牛奶,偷偷地把面包塞进“芭比”狗的嘴里,“芭比”被你喂得臃肿不堪,难看死了,你该想办法让它减减肥了。

  宝贝,你在课堂上学习,妈妈就在你的身体里为你加油;你在操场上奔跑、玩耍,妈妈就在你的身体里跟着你跑,跟着你疯。那样多好!你要坚信:你比别的孩子都幸福,别人的妈妈只有放学的时候才能来接他们,而你的妈妈是随身携带着的。

  宝贝,妈妈会在每个夜里提醒你早点休息,妈妈会看着你睡觉,用我不息的搏动做你的催眠曲,做你的钟声。等你睡着了,妈妈就到你的梦里去。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我们拥抱的方式不同以往,妈妈再吻不到你的头了,你不知道,你头发的味道有多好闻,清新的馨香像我们后花园里的那些草叶和花瓣。

  宝贝,从今以后,妈妈就住进你的身体里了,那里就是妈妈的后花园。妈妈会帮你打扫里面的灰尘,帮你赶走害你疼痛的病菌,再也不让你生病,那该死的肝癌折磨了你那么久,妈妈也跟着你痛不欲生啊!

  宝贝,妈妈并没有远离你,妈妈把所有的爱都融进那颗肝脏里,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会陪着你,一直到生命的尽头。所以你要好好地活着,为了妈妈。只有你幸福地活在人间,妈妈才会在天堂做个快乐的天使。

  宝贝,妈妈短暂的离开,是为了以最好的方式靠近你。一会儿我们就会融合在一起了。阳光真耀眼啊!枪响了,但没有疼痛。世界一下子就黑了。

  宝贝,等着我,妈妈来了,一会儿就是光明……

  第二十根蜡烛,叫疼痛

  母亲每次在他过生日的时候,都会为他点上蜡烛。那些蜡烛吹灭了之后,母亲就把它们包起来,留着来年他过生日的时候再用。母亲说,你一天天长大了,这些蜡烛就是你成长的纪念。

  他的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抛弃了他们娘俩,和别人去过幸福的日子了。他们的生活开始捉襟见肘,渐入窘境。也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憎恨起这个世界,父亲的绝情让他生仇,母亲的软弱让他愤怒,而所有比自己幸福快乐的人,都是他在心底诅咒的对象。

  不管日子过得多苦,他的每个生日,母亲都会为他买来蛋糕。怜爱地看着他把蛋糕吃光,把勺子上残存的一点奶油舔得干干净净。那时候母亲的心就会疼,总是摩挲着他的头说,等妈找到好工作以后,天天给你买蛋糕吃。

  每一次点着蜡烛,他都长大一岁,所以要增添一根新的蜡烛,那些蜡烛就像是按大小顺序排好的士兵一样,在他的生日那天,接受他和母亲的检阅。那是些会流泪的植物,他不知道它们的泪水是因为疼痛还是幸福,他只知道,他长高了,蜡烛就短了。他也不会想到,这些蜡烛只为他点燃了二十次。

  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他便开始对着蜡烛闭上眼睛许愿了。他也喜欢流泪,这是他和蜡烛唯一相像的地方。只是,他的哭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为他那些很难实现的心愿。

  但再难的心愿母亲都尽量帮他完成。十岁的时候,他许的心愿是妈妈能给他买一个和张君一模一样的好看的书包,让同学们不再只单单羡慕张君一个人;十二岁的时候,他许的心愿是妈妈能给他买双旱冰鞋,因为他已经迷恋上溜旱冰了;十四岁的时候,他许的心愿是班级里最漂亮的女生能去赴他的“约会”,然后他要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让她出丑;十六岁的时候,他许的心愿是妈妈别再逼他重读,他不想去面对被他不停咒骂的课本;十七岁的时候,他许的心愿是明天能多来两个哥儿们,他要暴揍一顿网吧里的那个网管,因为他多管闲事,干扰了他去逗弄隔座的女孩儿;十八岁的时候,他许的心愿是妈妈多给他些钱,蹦迪、喝酒、泡妞需要很多钱,他常常入不敷出;十九岁的时候,他许的心愿是抢劫成功,让自己咸鱼翻身,发家致富。

  短短的心路,竟如同往心灵上一滴滴注射着毒药。他许下的那些心愿一个个都变成了现实,除了最后一个。他预谋了近一年时间,抢劫了当地一个被他瞄了许久的大款,杀了人,但没有成功逃脱,他被警察抓到了。

  巧合的是,行刑的日子正是他二十岁的生日。

  狱警为他准备了几个肉馅包子,让他吃饱了好上路。他心如死灰,拿起包子准备往嘴里送的时候,看到母亲来了,他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因为她的头发全白了,人也瘦得像一个幽灵。她哀求狱警让她为他送行。

  母亲带来了一盒生日蛋糕,颤抖着双手将那一根根蜡烛点上。一共是二十根。这些蜡烛又开始流泪了,流淌着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母亲说,孩儿,再许一个愿吧。他闭上双眼,但无法阻止泪水的汹涌而出。这一次,母亲没有问他许的是什么心愿,他却主动说了出来:妈妈,这么多年来,我每次许下的心愿都是自私的,从来都是为了我自己。但这一次,儿子是真心的,我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我祝您永远健康长寿。

  母亲哀伤地望着他说,没了你,我长寿还有什么用呢?谁又能给我养老为我送终呢?母亲没有再把那些蜡烛包起来,她知道,它们已经无法再一次燃烧,它们已经夭折。

  看着他被狱警带走,母亲突然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喊:孩儿啊,妈对不起你,妈没能教育好你。他回过头,向母亲跪了下去,给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他无法说出话来,他知道,这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生日,他吹灭的并不是二十根燃烧的蜡烛,而是母亲的心。

  母亲的心,随着那声枪响慢慢地熄灭了。

  第六根手指

  表弟的右手是六指,为此,他没少受别人的嘲弄。他想过去医院,把那多余的手指截去,可是一直舍不得手术的钱,那多余的手指,就得以苟活在他的右手上。

  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家里人为他操碎了心。他呢,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厂里也不求上进,整天吊儿郎当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我和表弟在一个车间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像自己右手上的那根多余的手指一样,是个没用的废物。

  “等我哪天用钳子把你拧下来!”看着那令人恶心的多余的第六根手指,表弟忿忿地想。

  自从秀儿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样。表弟开始爱干净了,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干活也麻利了,工作起来似乎干劲十足。车间里的人也都看出了端倪,开玩笑说他俩好了。

  “俺就是喜欢她嘛,咋了?”表弟倒是勇气可嘉,从不否认自己喜欢秀儿,秀儿听到他这么说,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儿。

  秀儿是从农村来的一个临时女工,人如其名,长得确实清秀。秀儿的家境很苦,父母都有病,干不了重活儿,她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妹要上学,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她。表弟知道她的难处,总是时不时地去帮助她。时间长了,秀儿对表弟也渐渐有了好感,“你是个好人。”秀儿对他说。她甚至不讨厌他右手上那根多余的第六根手指,常常将它握在手里,说:“既然叫它生了出来,就肯定会有它的用途吧。”这让表弟很是感动,从小到大,为了这根手指,他遭受了太多的讥讽,从没有人像秀儿这样,对他和他的那根手指,给予肯定。

  表弟看到了希望,他的生活有了曙光。直到有一天,秀儿病倒了。

  为了多挣些钱给家里,秀儿加班加点地工作,再加上本来身体就不好,营养也跟不上,终于扛不住倒下了。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因为过度劳累引发了心脏病,需要住院手术。“给你的家人打电话吧。”表弟安慰着秀儿。秀儿却哭着说:“我不做手术,千万别打电话给他们,我不想让他们跟着操心。”

  表弟陪着秀儿叹气。他不能对正在忍受病痛的心爱的女人袖手旁观,他要尽快筹到一笔钱,给秀儿做手术。

  可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向亲戚们开口借钱,可亲戚们要么嫌他不务正业不肯借给他,要么生活不宽裕,借给他的钱也是杯水车薪。

  那两天把表弟愁坏了,整天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抽闷烟。我们知道,表弟这次是真的对那个女人动了心。忽然,表弟兴高采烈起来。我问他什么事让他这么高兴,他说你别管了,秀儿做手术的钱有着落了。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去哪里弄那些钱啊?

  那天下午,我听到表弟的车间里传来不好的消息:表弟出了工伤,手指在工作中被截断了。

  我看到表弟满头大汗,却忍着剧痛,向我使了个眼色,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他趴在我的耳边说:“别着急,掉的正好是那个没有用的第六根手指。我是故意的。”

  原来,这就是表弟想到的办法:让机器把自己这根多余的手指断去,还可以得到一笔伤残补助金,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表弟,竟然能想出这个鬼点子来。

  同事们慌慌张张地到处找那根断了的手指,我却趁人不注意,把它踢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表弟的工伤报告出来了,表弟得到了一笔赔偿。他用这笔钱替秀儿做了手术。

  秀儿知道了他是用那根手指为她换来的这次手术,她说:“你看,我没说错吧,既然它生了出来,总会有它的用处的。”

  表弟憨憨地笑着,他摸着自己的右手,那第六根手指被截去的地方,明显有个疤痕。他抚摸着,竟然有些怀念起它来。

  冬天里的柴火

  那年的冬天很冷。没有一只鸟在我的眼底飞过。爱情销声匿迹,没留下脚印让我去寻找。我整天蜷缩在自己的屋里,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与冷冷的红尘。我不愿冬眠。我还必须在这个冬天里活着。我想给自己创造温暖的日子,那么,首先必须有足够的柴火。

  卖柴火的是个将近古稀的老头儿,干瘦干瘦的,虽然年迈却很有精神,只是稍微有些驼背,他几乎每天都从我的门口经过,牵着那头和他一样干瘦的小毛驴。这一天,我叫住他,问他的柴火是怎么卖的。

  “五十块一车,便宜卖了。天太冷,早卖了早回家。”他说。

  “四十块怎么样?”我跟他砍价。

  “这是俺花了三十五块从二十里以外的木柴厂买的,您再给添两个子儿,怎么也得让俺们挣点儿,行不?”老头憨厚地笑了笑。

  我打定主意只给他四十块,多一分也不给。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话,我觉得这柴火,他少说也能挣上二三十块。足足磨了他半个多钟头。最后老头儿终于“俯首称臣”了。

  有了柴火,屋子里渐渐有了些生活的气息。我也渐渐开始适应没有女人没有爱情的日子。

  一天,我邀了几个和我同病相怜的单身贵族相聚喝酒,喝到高潮时,苦难兄弟们纷纷议论起爱情,大都与我的观点一致,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真爱,爱情不过是一场游戏或交易;至于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那只是人们一种美好的向往而已。只有林阳与我的看法相悖,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他还特意举了一个实例。

  “有个老头儿无儿无女,天天来我们木材厂拉柴火卖。我们同情他,只卖给他三十五块一车,你们知道他每天挣的钱都用来干什么吗?”林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除了买吃穿用的以外,剩下的全买了药!他老伴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四十年!”

  林阳叙述说,老头儿年轻的时候是地主家的长工,却偏偏与地主的女儿相爱了。他们一起逃脱了家庭的羁绊,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沟里生活,彼此都刻骨铭心地爱着。

  在婚后的第二年,妻子怀孕难产,结果孩子没了,大人也大出血,进而导致下半身瘫痪。在残酷的命运前,他首先想到的是给妻子治病。他拼命地挣钱,然后用这些钱给妻子买药,带妻子上大医院治疗,可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医生曾经跟他说:“这个病几乎无法医治,除非能够创造奇迹。”

  他却一直坚信这个世界会有奇迹发生。他继续拼命地挣钱,下矿,钻砖窑,开荒种地……几乎所有的体力活都干过。他始终怀着一个希望拼命地努力,好像他生命中全部的动力都源于这一个希望——在这个希望面前是一个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奇迹。

  有人去劝他,别再浪费钱财和精力了,好好攒点钱过完下半辈子吧。妻子也常常哭着闹着,让他不要管她,甚至还偷偷地自杀过几次—都碰巧被别人救了过来。他就自信地对妻子说:“老天爷都不准你死哩,你一定会好好地站起来的!”

  妻子便不再去想死了,也开始怀着同样的希望活着。她希望自己能够站起来,哪怕只有一次,只为了给自己心爱的丈夫做上一顿饭。

  就这样挨过了四十多年,他们越来越老了,那个希望越来越渺茫,但它依然在他的心中亮着,尽管那么微弱,却时时刻刻指引着他前进。

  现在他老了,再也干不动那些体力活了。他只好每天赶着小毛驴车,到二十里以外的木材厂去拉些柴火,然后在冰天雪地里沿街拉着叫卖,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老伴的病好了吗?”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林阳。

  “这个问题还重要吗?我只是想问,这种爱情还能被称作游戏或者交易吗?”林阳情绪非常激动。

  这个故事让我们感到自身的卑微和渺小。我忽然想到那天买柴火的事。想到老汉最后只能挣上五块,我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弥补一下。

  那天下班回来,我终于又看见了他。风很大,天很冷,他站在桥下,双手操袖,两只脚不停地跺着。天色已经很晚了,可这车柴火还没有卖出去。

  “八十块怎么样?我买了。”还没等他报价我就已经起价了。

  老头儿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把车赶到我家门口,看到院子里已经有一大堆柴火了。

  “怎么买这么多柴火?”老头儿问我。

  “天太冷,多烧点儿暖和。”我随口应了一句。

  把钱交给了老头儿,老头儿喜滋滋地接过,却又很仔细地数出三张“大团结”退给我。

  “为什么?”我惊讶。

  “五十块就够了。”他憨厚地笑着。

  我顺口问了一句:“你的老伴怎么样了?”他有些兴奋地说:“已经能勉强下地走走了。”

  我想这是上天被感动了吧。看着老头儿眼里燃烧的一团火,我一下子暖和了许多。

  很久没有这么暖和了,真的。

  老头儿赶着毛驴车走了。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他老伴已经给他做好了饭,正拄着拐杖,像一个少女等待情人一样地痴情等待着他……

  老汉的身影渐渐远去。在他消逝的地方,升腾起一片火焰,照亮了我前方的路。

  父亲的牛,母亲的鸽子

  我想这就是最浪漫的人生了。父亲喂养着他的牛,母亲喂养着她的鸽子,袅袅的炊烟像一株顽强的植物,支撑着那段艰难的时光。

  在我的记忆里,整个童年,除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之外,父亲的牛和母亲的鸽子,已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父亲对牛的感情很深,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给它全身上下梳理一遍,让牛很舒服地休息。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会想到他的牛,拿起自己的碗,把自己的米粥给牛分一些。望着健壮的牛,父亲的眼睛里写满了爱怜。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寡妇,丈夫是在外面打工时出的意外。她家里没有牛,有一天晚上过来,低着头,欲言又止,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父亲就主动说:“我的地犁完了,明天帮你去犁。”那女人在那里竟感动得直掉眼泪。

  第二天早上,父亲早早地起来,给牛添了些草料,然后拍了拍它的脖子,自言自语地说:“唉,今天你又要挨累了。”

  或许是牛真的太累了,在地里有些步履迟缓。为了能让它使上劲,父亲不得不狠狠抽打它。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去牛棚,一遍遍地抚摸着牛的脊背,抚摸着那些鞭痕,竟然趴在上面大声哭了起来。

  相比父亲对牛的爱,母亲对鸽子,除了爱,还多了一种浪漫的味道。这只鸽子,是母亲从猎人的枪口下救下来的。它受了伤,在院子里扑腾,母亲为它包扎。这鸽子养好了伤,却不再飞走了,就在我家的屋檐上流连。母亲就时常在院子里撒点麦粒啥的喂它,它也很欢快地围着母亲咕咕地叫着。有时候就落到母亲的肩头,和母亲很亲昵,这鸽子似乎充满了灵性,好像要报恩的样子。

  母亲非常喜欢这只鸽子,可是为了我,母亲却杀了它。

  那时我得了一种怪病,邻村的郎中给开了几味药,告诉母亲,必须用鸽子血做药引子。

  母亲的手在剧烈地抖动,她握着鸽子的脚,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紧咬牙关,将它的头用力向那石头上磕去。鸽子张大了嘴,血从嘴里流出来。母亲仿佛被吓到了一样,尖叫着跑回屋里。

  我的病治好了,母亲却常常负疚地望着天空,那里曾经有她的鸽子飞翔过的痕迹,她追寻过去,想知道她的鸽子在通往天堂的路途上是否安然无恙。

  父亲不忍看到母亲这样伤心,就偷偷地问别人要了一对儿鸽子,院子里又重新焕发生机。

  日子就那样过着,虽然穷苦,却不乏温馨。

  那个时候,有一些没孵出来小鸡的鸡蛋,叫毛蛋。母亲总会单独拣出来,让父亲拿到灶膛下烤着吃。如果碰巧多出几个,我们就会有口福吃到,如果只有一两个,那就只能望而兴叹了。母亲说,这东西是壮力的,而父亲又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劳力,就该让父亲吃。父亲当仁不让,在火堆里眼睛都不忍眨一下,仔仔细细地烤着那两个毛蛋,生怕将它们烤煳了。直到将它们烤得黄灿灿的,满院子飘满诱人的香味。

  “喝一口儿?”母亲取出自家酿的烧酒,对父亲说。“嗯,来一口儿!”父亲满心欢喜。

  父母也不可避免地会有争吵,可是不管父亲和母亲吵得多厉害,母亲都会替他留着毛蛋。有时候,父亲没在家,母亲就一边做饭,一边将一个毛蛋放到火堆上去烤,也是像父亲那样烤得细致,生怕将它烤煳了。

  父亲回来,闻到毛蛋的香味儿,便径自往厨房奔去,挠着头,笑嘻嘻地向母亲讨要。母亲装作依然很生气的样子:“回来晚了,都被我吃掉了。”手却不由自主地向一簇已熄灭却依然热着的火堆探去,两个被烤得黄灿灿的毛蛋散着热气儿,父亲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并不时对母亲赔着不是,母亲慢慢地便喜笑颜开起来。

  我曾经在一首诗里描绘过这样一种幸福:屋檐上鸽子成群,脚边有鸡鸭流连,屋子里有粮食的味道,夜里睡觉的时候,鼾声里伴着蟋蟀的弦音……这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幸福吧!

  父亲是牛,为我们犁开一片片荆棘,把明天变成沃土;母亲是鸽子,为我们驱赶一团团冰冷,让日子溢满暖意。

  这,便是我们的幸福。

  漏水的月亮

  “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有一次与外交官伯林聊天,聊到半夜,饿了。阿赫玛托娃家里只有一点煮土豆,于是,在炉边,阿赫玛托娃和伯林,还有她的儿子,三个人一起把盘子里的土豆快乐地分着吃光了。

  俄国人耐曼在《阿赫玛托娃记事》一书中记录了他与阿赫玛托娃第一次相遇的情形:阿赫玛托娃要招待耐曼,端来的盘子上只有削得不齐,已有些干巴的孤零零的一根煮过的胡萝卜。

  这些点点滴滴的记忆碎片记录了阿赫玛托娃一生受过的苦,而这仅仅是她千疮百孔的生命里漏出的点点滴滴的水。

  阿赫玛托娃,这位1912年便以诗集《黄昏》一跃登上俄罗斯文坛的抒情诗人,被她的同胞誉为“二十世纪的萨福”。在俄罗斯文化和精神遭受劫难的同时,她本人也经受了几乎难以想象的磨难:1921年,她的第一任丈夫、杰出诗人古米廖夫遭枪决;大清洗的1935年,她的儿子与当时的丈夫、小说家普宁同一天被捕,儿子曾经被判死刑,后改为流放。除了家破人亡,志同道合的诗人朋友们在周围相继消失,也给阿赫玛托娃的心灵带来无比创痛,其中包括她始终对其满怀感情的诗人曼杰斯塔姆,阿赫玛托娃曾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走,1938年这位公认的诗歌天才死于远东集中营之间的辗转途中。但是,悲痛并没有压跨这位女诗人的坚强意志,对于命运她始终采取一种高高在上的、略带嘲讽的态度。伯林这样描述他第一眼见到的阿赫玛托娃:“有着阔大的尊严,从容不迫的气度,高贵的头,庄严的举止和含着巨大悲哀的眼神。”伯林禁不住弯腰行了一个礼,因为他感觉只有这样才符合她“悲剧女王”的身份。

  苦难是一条毒蛇,在她的生命中如影随形。她刚开始写诗的时候,遇到的不是鼓励,而是反对。她父亲是一位海军军官,似乎预见到了女儿作为诗人的坎坷命运,因此坚决不准女儿写诗。她只得以曾祖母的姓作为笔名发表诗作。她的少女时代几无欢乐可言。父母因感情不和长期分居,两个妹妹先后死于肺病,自己也曾两度感染肺病,从而痛感人生的无常和孤独。

  她憧憬和追求真正的爱情,渴望有个男子以深挚的爱拂去她心头的孤寂、惆怅和忧郁,然而造化弄人,她不是受到欺骗就是被外力夺走她的所爱。

  她受尽了爱情的践踏,她的遭际像苦艾一般。1946年,她遭到日丹诺夫的严厉批判,他辱骂她为“混合着淫秽和祷告的荡妇和尼姑”,将她逐出苏联作协,迫使她的声音沉寂了将近十年。

  她的一生颠沛流离,仅免于死。她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写诗,她一直在逆流中挣扎,用诗篇向人们诉说她心底的哀怨。

  这是被整整一个世纪的风暴折磨着的女人,那些苦难的风暴,诞生了这个比瀑布、银河更灿烂的生命。

  阿赫玛托娃,一颗颠沛流离的灵魂,她在生活中的每一天、生存的每一个角落都承受着苦难,但她没有因为生活的悲苦而萎靡不振,每天照样去看日出,看一个新鲜而伟大的生命的分娩。她劝慰自己,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会告诉她新的消息。可是太阳就像是被她的敌人施了魔法一样,每一天告诉她的,都是不停的诅咒,不停的打击。

  她是一位歌者,却被堵住了喉咙;她是一位舞者,却被捆缚了双脚;她是一位天使,却被折断了翅膀……

  她注定是一枚月亮,躲在生命的暗处,写她的诗,吟唱她灵魂里的歌。一行一行地铺展她永不衰败的少女情怀和永不凋残的对爱情的憧憬,她用她的诗句梳理自己的羽毛,安抚灵魂,她把那些苦难磨砺成珍珠,串成了项链。

  古希腊一位诗人说:我身上有无数个裂缝,到处在漏水。此时此刻,我只能想到这一句话,我想也只有这一句话能恰如其分地形容她,一个月亮,一个时刻在漏水的月亮。

  俄罗斯诗歌的月亮,无上的光辉掩盖不住她内心的伤痛。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大

  其实,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大。

  朋友的父亲去世,照例去参加葬礼,或许是经历的生死太多,那里的悲伤并没有过多地感染我,直到那一幕出现。

  起灵的时候,亲人们与逝去的人告别,我们要围着遗体走一圈。这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啕,是朋友的姐姐,她一下子扑到遗体上,哭喊着:“爸,你咋变得这么瘦这么小啊?”一颗心就这样陷进悲伤里了,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想想,如果那个变得又瘦又小的人,是自己的亲人又会怎样呢?我想到我的父亲,他本来就那么瘦小,如果有这么一天,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不敢去想。

  父亲前几日刚刚做过前列腺手术,手术成功了,可是父亲整个人瘦了一圈。瘦骨嶙峋的他躺在病床上,半夜里忽然醒来,看到头顶的吊瓶,紧张地问:三儿,你们谁怎么了?怎么打上吊瓶了?父亲是发烧烧糊涂了,他不记得是自己做了手术。我们告诉他,是他在住院。他呆愣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惊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真担心他前列腺治好了,脑子却坏了。

  他看着我们陪护,却没有地方休息,就打发我们回家去住。拗不过他,大哥自己留下来,我们回母亲那儿住。

  几天来,母亲身心俱疲,人也瘦了不少。我们怕吵醒她,蹑手蹑脚的,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父母住的是平房,一铺很大的炕。每次我们回来,母亲都会早早地为我们铺好被,不忘铺上厚厚的褥子。她说我们楼里的床都是软乎的,怕我们住不惯这硬炕。

  我看到偌大的炕上,只有母亲一个人蜷缩在炕头,像一小捆稻草。

  我的心忽然疼得厉害。真担心有一天,父母去了一个,剩下的另一个,就这么孤零零地吃饭,孤零零地睡觉,情何以堪!

  母亲觉轻,一丁儿点的响动都会把她吵醒。母亲看见我们回来了,很高兴,要为我们做夜宵吃。看着我们有些红肿的眼睛,她乐呵呵地劝慰起我们来:“有啥啊,你爸不就是动一个小手术吗?这马上就能出院回家了,你们啥都不用担心,家里有我呢,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别耽误了工作。”

  母亲的背驼得厉害,她的头正在不停地向她的脚丫子使劲儿,我想,大概哪一天,这头和脚丫子开了碰头会,母亲也就去了,正好是一个句号。

  看到我们依然郁郁寡欢的样子,母亲又开始唠叨起来:“就算有一天你老爸先走了,你们也别为我发愁。我就当这老家伙去旅游了,他这辈子就喜欢往外溜达,他不回来,那肯定是碰到让他流连忘返的好风景了。这回就让他溜达个够。”

  我知道,母亲这是故作豁达来开导我们,她是多怕失去父亲啊,那是她生命中最不可割舍的依靠。

  但不管怎样,母亲的话还是让我们宽慰。好好活着吧,只要去的时候,不留遗憾。

  人生就像上下午,上午很努力地生长,下午不情愿地枯萎。成人之后,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变小,直到住进那方小小的木盒里。

  有些人,一厢情愿地希望把自己变大,用金钱和权杖扩充着自己的世界,开最好的车,住最靓的房,飨最贵的餐……他高高在上,威风八面,梦想着永远做物质世界里的巨人。但时间是冷酷的,它不允许你变大,只会让你变小。

  葬礼之后,朋友为答谢大家,在酒店备了几桌筵席。在悲伤的气氛里,人们都已失去了食欲。朋友让我讲几句话,换作以前,我是断然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讲什么话的,因为我是个嘴笨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这次我没有拒绝,毫不犹豫地接过话筒,说出了下面的话:

  “人世间,有谁不是踩着悲伤的调子,向前奔走的?

  每个人,每一天,都在不停地变小、变小。

  无论你富贵还是贫穷,无论你伟大还是庸常,无论你两手空空还是手握耀眼的权杖。

  就如同这个上午,我们刚刚送走的这一位老人。

  我们为他祈祷,更要为他祝福。

  他逝去的时候,阳光灿烂,我们要祝福;

  他在去往天堂的路上,我们要祝福;

  他临终的时候,儿女们都在身边,我们要祝福;

  他走得很安详,很释然,我们要祝福;

  他没有带走尘世的任何一样东西,所以他变得很小,变得很轻,这样更容易接近天堂,因为天使们也都是很轻的,所以,我们要祝福。

  逝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而好好活着,这便是生者对逝者最大的安慰吧!

  朋友们,请好好活着。”

  每天多挖半米

  小时候家里穷,一顿三餐几乎都是窝头加咸菜。我和哥哥没有穿过新衣服,都是捡城里的亲戚家里表哥们穿过的。家中有8亩多地,一家人的吃穿用全靠那块地打出的那点粮食。冬天农闲的时候,父亲就去城里打些零工贴补家用。不管生活怎样苦,我和哥哥始终都没有辍学,全家人勒紧裤腰带,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我们的学费。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我和哥哥的学费又涨了,尽管刚刚放假,可是我们却高兴不起来,都在为新学期的学费发愁。正巧有人来我们村包了一个工程,需要一些劳力去挖沟渠,我们一家三个男子汉都报了名。父亲沉重地说:如果挣不到钱,你们两个就必须要下来一个了。我和哥哥都在心里憋足了一股劲,要用自己的双手挣够自己下一学期的学费。

  哥哥比我大两岁,但瘦小得好像是我的弟弟。那个寒假,过得可真苦啊!头一天上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就起身,父亲说我们年龄小,干得慢,所以要抢时间,免得被别人落下太多。

  包工头是个很干练的中年人,他看到父亲领着两个孩子来挖渠,以为我们只是来帮父亲干的。就给我们量出了十米,那是一个人的工作量,干完了就能挣到十块钱。父亲说,我们三个人哩!包工头问父亲:“孩子能受得了吗?”父亲拍拍胸膛说没问题。包工头想了想说,那就给你们二十米吧,总不能把孩子累坏了。

  那天,我和哥哥的手都磨出了血泡,累得直不起腰来。包工头为我们画的线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是干起来却像天涯那么遥远,怎么干也干不到头。父亲挥汗如雨,像马拉松运动员一样朝那个终点努力冲刺。终于,那个考验我们劳动极限的界线被父亲的铁锹铲破了,我和哥哥一屁股坐到地上,如释重负。可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催促我们起来,非要多挖出半米来。我们有些不解,别人干的都是正正好好的,一毫米都不多挖。

  “为什么要多挖半米?”看到那些干完活的人坐在那里眯着眼抽着烟,等着包工头来验收给工钱,我终于忍不住问了父亲。母亲来送饭时,也埋怨父亲:干吗多挖半米,白挨累。

  父亲没有回答,仍旧奋力挖着沟渠。我们知道父亲的脾气,不敢再多言语。

  就这样,每天我们都要比别人多挖出半米来,我和哥哥咬牙坚持了十多天,挣钱的同时也积攒了一肚子对父亲的怨气。

  有一天,包工头给过我们工钱后,让我们到他的临时办公室去一趟。父亲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我们说,看来咱爷仨的活干不长远了。

  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看到挖沟渠来钱快,邻村的壮劳力也纷纷过来报名,自然是要挤掉一些人的。我们随父亲去了包工头那里,父亲很紧张,生怕他的担心变成事实。包工头问父亲,我发现你们总是比别人多挖出半米,为什么?父亲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这年头,找个活不容易,我寻思多干点,这饭碗就能端得长远点,孩子也能继续念书了……”父亲的话让包工头笑了起来。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看到过这个干练的中年男人笑过。他向父亲伸出了厚实的手掌,对父亲说,我姓刘,以后叫我老刘就行。

  是父亲的坦诚和老实得以让我们继续端着手中的饭碗。工地上每天都在减人,每天又有新的劳力来,而我们爷仨,却始终站稳了脚跟。我和哥哥不仅挣够了自己的学费,还有了些结余,父亲叫我们用剩下的钱为自己添些文具什么的,我和哥哥高兴坏了,去书店买了几本梦寐以求的课外书籍。那些受过的苦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对父亲的怨气不但消散一空,而且还变成了感激。到现在,我还珍藏着那两本用自己的汗水换来的书:《高尔基短篇小说选》和《鲁迅选集》。那是我汲取到的第一滴文学的雨露,它使我受益匪浅。

  后来,老刘有一个更大的项目急着去承包,他想找个帮手帮他打点这里的活。没想到,他竟然想到了父亲。父亲低着头不停地搓着手憨憨地问:“俺行吗?”老刘学着父亲当初为我们下保证的腔调拍拍父亲的胸膛说:“没问题。”父亲笑了:“那俺就试试。”Χiυmъ.cοΜ

  父亲的坦诚和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这下子可派上了用场,他把老刘交给他的活打理得有声有色。

  我们庆幸自己挣够了自己的学费,没有辍学。哥哥后来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成为我们村的骄傲。而我因为接触了那用自己的汗水换来的两本书,开始喜欢上了写作,作文总是被老师拿来当作范文给同学们读,再后来,我就开始发表文章了,文字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血液。

  而父亲呢,因为老刘要去南方发展,他把本地的活都交给父亲来做,父亲渐渐把工程做大,在我们这一带竟然已经小有名气了。他和老刘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常常在夜里没完没了地煲“电话粥”。

  而所有的这一切,均源于父亲那多挖半米的劳动。

  母爱灯芯

  二十岁的时候,他已是连续三年参加高考的考生,但结果仍旧是名落孙山。

  母亲对他说,再重读一年吧,妈还能供得起你,来年再加把劲儿,一定能考上。而他早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想到了逃离。

  几年来,母亲是靠在砖厂出窑挣钱供他上学的。出窑是超强的重体力活,男人们出了一天的窑,都会累得全身散了架一般,要灌上几口烈酒,才能缓过乏来。母亲每天在烤箱一样的窑洞里进进出出,要把一车车烧得通红的砖块推出来,连男人们都竖大拇指。爱开玩笑的男人们管母亲叫“窑姐”,母亲并不恼怒,乐呵呵地与他们打成一片。在那个时候,出窑挣钱是最辛苦的,但赚钱多。母亲铁了心要供他上大学,她只挑挣钱多的活干,不管这个活会不会让她的体力透支。女人的力气毕竟是有限的,母亲靠的全是一种毅力的支撑。那种毅力来源于他,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一个让母亲骄傲的“高材生”。

  每每和别人提起他,母亲总是眉飞色舞的,称赞她的孩子如何如何优秀,颇有“王婆卖瓜”之嫌。在母亲眼里,他就是她心头的火苗,燃烧着她全部的希望。而他却那样不争气,一次次伤了母亲的心,让母亲心头的火苗渐渐暗淡。

  但母亲不会让她的火苗熄灭。他第一次落榜的时候,母亲对别人说,孩子今年没考好,怯场了,凭他的成绩,考上大学没问题的。可是第二年,他还是没有考上,母亲又开始替他找借口:考试那几天啊,孩子得了重感冒,整天迷迷瞪瞪的,结果没考好。没关系,好事多磨,还有来年呢,没准能考个名牌呢。

  母亲怀揣着她永不熄灭的梦想,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再苦再累也压不倒她,因为她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会有个灿烂的前程。

  而他呢,从小到大和别人谈起母亲的时候,却总是刻意去回避,因为母亲无法为他带来荣耀。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总是跟老师撒谎说母亲不在家。他不想让他的同学们嘲笑他,寒酸的母亲只会带给他难堪。可是那一次,鉴于他最近的不良表现,老师对他下了死命令,必须让母亲参加家长会。母亲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找出来,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把自己精心收拾一番。尽管如此,母亲依然是所有家长中穿得最寒酸的那个人。老师关心地问起母亲的职业,母亲脸红了,支吾着说,出力干活的。有那么几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令人厌恶的家伙,和他有仇似的,非要揭他的伤疤,小声嘀咕着什么,他听到了有关“窑姐”的字眼,跟着是同学们恣意的嘲笑声。他的脸烧得通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他怨恨上帝,将他生在穷人家里,让他有一个靠出窑为生的母亲。

  在家里,母亲什么活都不让他做,一个劲儿地叮嘱他安心读书,几乎每分每秒都能听到她唠叨的声音。越是这样,他就越发对学习不感兴趣。总是逃出去跟一些不学习的“小混混”去玩电子游戏。自然,在第三年高考的时候,他依旧榜上无名。

  母亲知道结果后,一下子呆愣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她喃喃自语道:“难道咱家孩子天生就不是那块学习的料?”第一次,母亲的心开始动摇了。这次打击对母亲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母亲心头的火苗又遭遇了一场风暴的袭击。这些年,他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懂事,或许他骨子里有太多像父亲的地方吧,父亲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他自己的前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和母亲。母亲没有怨天尤人,独自挑起生活的重担,将他健康地扶养成人。他恨他的父亲,这个没责任心的男人每天都会被他的咒语缠绕,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果不其然,似乎是他的咒语灵验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他回到家,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和自己有些相像。是父亲吗?他征询似的看着母亲,母亲点着头。他有些不敢认了,太久了,这个男人无数次在他的梦里出现,没想到,他还认得这个家门。他喊了一声“爸爸”,可是那个躺着的男人像没有听到一样,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挨千刀的,出了车祸,被撞成植物人,人家不要他了,给咱们退货了。”母亲一边骂着一边给父亲按摩。他开始心疼起他的母亲来,不争气的自己和不负责任的父亲,现在成了两座大山,压在母亲的肩头,母亲能扛得住吗?

  那个暑假,母亲终于累倒了,被好心人送进了医院。人们在她的口袋里翻出了大把大把的“去痛片”,这么多年,母亲一直是靠它们支撑着,强忍着疼痛在出窑啊。现在,连它们都失去了效力,母亲的身体,已被劳累折磨得遍体鳞伤。

  那是他第一次那样仔细地端详母亲,过分的劳累使她过早地失掉了青春,曾经白嫩的皮肤也变得黝黑,那张脸更像是烤箱里被烤得油汪汪的黑面包,这就是他的“窑姐”妈妈啊,他扑到母亲的怀里,任凭悔恨的泪水恣意横流。

  他发誓不再让母亲出窑了。他要自己挣钱养活母亲。况且自己实在不想再回去念书了,他的同学都有大学毕业的了,而他还在高中苦苦挣扎,忍受煎熬。

  母亲却坚决不同意。支撑着病体要强地说:“你不要管我,只管念你的书,妈妈还能供得起你。你爸你也不用惦记,有我呢,我能照顾他。”他去意已决,母亲的话丝毫听不进去。他假意应承着,晚上却偷偷拿走了母亲抽屉里的钱,连夜坐车去了外地。现在想想,这一次的不懂事,让他又在母亲的心头拔掉了多少灯芯啊!

  第一次出门,人生地不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因为长得弱小,找工作的时候连连吃“闭门羹”。结果像个乞儿一样,每天在大街上闲晃,在那些流浪的日子里,他的心里满是深深的愧疚。钱花光了,自己实在没有能力生存下去,就只好动了回家的念头。

  在他出走三个月后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母亲明显添了许多白发,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多岁。母亲一把搂住他,全身不停地颤抖。他知道,他把她吓坏了。母亲说她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还登了寻人启事,一百来天里每天都在等待的煎熬中度过,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看着母亲头上那些未老先衰的头发,他忽然感到,母亲就像一个油灯,而他在不停地消耗着她的灯油,如果他再沉沦下去,母亲的心定会枯竭而死。他跪在母亲面前发誓,一定为母亲考上一所好大学,一定要让她骄傲。

  苦心人,天不负,在他第四个高考的年头,终于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从此母亲又有了骄傲的资本,走路又开始昂首挺胸了,逢人便大夸特夸,儿子的大学如何高级,如何有名气。母亲心头的火苗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母亲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灯,可我们是一群不省心的孩子,不知道母亲的心上还有多少可供点燃的灯油,还有多少跳跃着的火苗。我们一点点地在耗尽,任意挥霍着一种恩情。有时,因为母亲的一句责骂就离家出走;有时,因为母亲是个乡下人,怕丢了自己的面子,便对同学们谎称是家里的保姆……我们只关心自己的成长,却忽略了母亲的衰老。母亲在周末的晚上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可是打来的电话一个个都说忙……

  每个母亲的心头都有一盏灯芯,那些爱的火苗照不到她自己,那是她为孩子们点亮的灯笼。让这个在尘世中奔跑的心,静下来歇一歇吧,顺着那火苗的方向,常常回去敲敲母亲的门。

  如果雪花可以收藏

  今冬少雪,这世界便仿佛少了一份温柔;今冬少雪,这冬,就仿佛失魂落魄了一般。

  今冬少雪,仅有的一场雪,稀稀零零的,厚度还不如美女脸上的粉底。有人开玩笑,画了张漫画,堆了一个骷髅状的雪人,说今年只能堆出这样的雪人来。

  今冬少雪,忽然之间,一颗心就仿佛无从寄托,变得轻飘起来。我才知道,雪,于我是何等重要。就像感冒时候的一颗颗药粒儿,很轻,但足以治病。

  有一片雪花跟在我的梦里,它晶莹剔透柔情缱绻,其实,我一直将这片雪花带在身上,直到有一天,我发觉我猝不及防丢掉了它。

  这么多年,一直因为有了一片雪花的陪伴,我才懂得了那些细小的快乐。那时候,我很小,不懂得美好会被融化,只是知道有美好的感觉,我就快乐。快乐总是透明的,无瑕的,也是最直接的,最纯粹的。雪花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总是在最寒冷的时候跑过来把我温暖,在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用它美的意境,带给我快乐的笑脸。

  是怎样将它弄丢的呢?我无从知晓,只知道它的消失和我的心境有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发现自己的微笑变得僵硬,不再是发自内心,有些话也变得言不由衷,轻易地就将谎言的子弹弹射出去,击伤了别人,自己却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仿佛不再有什么可以令自己柔软。

  但是,雪花还是令我惦念的。即便日子越过越薄,但回忆越攒越暖。我弄丢的雪花,我要亲自寻找回来。

  那一日,看路灯下一红衣女子,左顾右盼,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似在等待心上人来赴约吧。可是许久许久,都是她一个人。看她频繁地掏出手机,却又一次次失望地放回口袋里,看来对方是有意关机的。他没来,她一个人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已近午夜,仍没有转身离去的打算。

  我忽然,为她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

  雪都去了哪里?这绝情的天空,果真,连一份弱不禁风的誓言都不肯给予一次吗?我有些为那痴情的女子不值,那狠心的男子,怎可辜负这佳人的一片痴心。这世间,有这样一种女子,一旦动了情,便做好了把自己整个抛出去的打算,哪怕是风口浪尖,哪怕是寒冷的中心,都无所畏惧。她们为了爱,宁可把自己剥得一干二净,凛冽而决绝。

  好在上帝是仁慈的,果真就飘来了几片雪花,这总算是让一颗受了寒的心,得到一丝安慰吧。

  人世间有些东西是无法收藏的,它们去了就去了,留不下一丝痕迹,但生命中它们来过,就像雪花,在掌心化掉。你看不到它,但它亲吻过你。

  年少时,喜欢在雪地上写情书,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和心底想说的话偷偷地写在雪地上,阳光出来,它们就化掉了,但不管怎样,自己总认为对那个女孩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所以感激雪,它的洁白里埋藏着我们太多的心事。

  当然,我也曾如此伤感,为我堆积的雪人在阳光下渐渐融化,我仿佛听到了它的哭泣,只为不能与我一起执手到老。

  如果雪花可以收藏,我一定把心灵里最美好的角落留给它,珍藏它的同时,也净化了自己。

  如果雪花可以收藏,我一定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保管好,留给我的后代看。因为我怕,那个时候,他们早已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种叫雪花的美妙事物。

  “是的,叫雪花。那是属于心灵的纯洁的花儿。”我不厌其烦地给孩子们看那些雪花的照片,老花镜从手中滑落,嘴边的涎水也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但心里的雪花还在。

  雪花还在,我便活着。

  雪花,我要带你回家

  那是足以覆盖我生命的一场美丽的雪。

  在这之前,我是怨它的,因为它把我隔在远远的城市,而这天正好是大年三十。

  “如果再不通车,就不能回家和父母妻儿一起守夜,一起听新年的钟声了。”我心急如焚,不停地向站里的工作人员打听,可是广播里迟迟没有关于通车的消息。我无可奈何地望着窗外,禁不住生起雪花们的气了。在这之前,我是多么喜欢这些六角形的钥匙,它们曾经开启了我封锁了整整一冬的心事。它们一路歌唱着洒下激情,争着抢着在大地上印下邮戳,它们是那样急不可耐地想让尘世的心都听见它们这些顽皮的小天使们在说:我来了!我来了!

  无数或忧郁或快乐的碎屑组合着世界,那么多那么多的雪花正在织一张巨大的幸福的地毯。如果不是它们阻挡了我回家的路,真想在上面打几个滚儿,再把灵魂抛进雪里美美地撒几个欢儿。可是现在,它们却给我徒增了许多烦恼。

  在候车室里,我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像是兄妹俩。妹妹躺在冰凉的长椅上,哥哥为她盖上一件破旧的大衣,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小截火腿肠和一个破了皮的茶蛋,在妹妹眼前得意地一晃,说:“快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他看着妹妹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却不停地咽着口水。妹妹忽然哭了起来,问哥哥:“妈妈说爸爸冷,去陪他了,天堂真的很冷吗?”

  “不冷,不冷,爸爸妈妈现在在一起了,他们一定很快乐。”

  “我想爸爸妈妈了!”

  我的心紧了一下,这是两颗幼小的受了伤的心灵,我仿佛看见了他们滴着血的心。

  哥哥拉起妹妹,跑到候车室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我看见哥哥用双手一点点地堆积着雪,妹妹在旁边拍着手笑。不一会儿,他们就堆出了两个大大的雪人。哥哥指着那个高高大大的雪人对妹妹说那是爸爸,又指着另一个说那是妈妈。

  我感到一瓣雪花敷在了孩子的伤口上,为他们止痛,同时另一瓣雪花压在我的灵魂上,让我喘息不止。

  “爸爸妈妈可以陪我们过年喽!”两个孩子欢呼着,围着两个雪人又蹦又跳。他们的小脸冻得又红又肿,可是依然舍不得离开。妹妹在“妈妈”的头上插了一朵情人们遗弃的玫瑰,哥哥给“爸爸”点了一支半截的烟。他们快乐地守着“爸爸”和“妈妈”一起过年,忘记了饥饿和寒冷。

  我的眼睛被泪水遮住,这眼前飘飞的哪里还是什么雪花,铺下的哪里还是什么幸福的地毯,这分明是谁把幸福撕碎了,洒满天空。孩子们却用这些疼痛的碎片堆出了他们心中幸福完整的世界:一个爸爸,一个妈妈。

  我忍不住跑了过去,紧紧攥住他们红肿的小手。他们惶恐地望着我,使劲儿挣脱了双手,跑回了候车室。

  我想我是吓着他们了。我跑进车站旁边的饭店,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烧鸡,偷偷放到雪人的怀里。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又来看“爸爸”、“妈妈”了,他们惊奇地发现了那个“新年礼物”。

  “太好喽!爸爸妈妈给我们带好吃的来了!”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幸福地啃起了鸡腿。

  广播里终于传来了通车的消息,引来人群中一片欢呼。透过车窗,仍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两个孩子守着雪人做着美丽的梦。那梦中一定有妈妈的摇篮曲,有爸爸的故事,有漂亮的衣服,有数不清的玩具,有学校,有同学,有童话的森林,有王子和公主的宫殿……

  可是雪终究会化的,雪融化了该怎么办?孩子的梦醒了该怎么办?

  火车已经徐徐开动了,可是我总觉得丢下了什么,仿佛一颗心没有带回来。我的前面是春天,可我的心却停留在身后的冬天里,怎么拽也拽不回来。既然我感知了他们内心世界的寒冷,我就有义务为他们带去春天,而不仅仅是一只烧鸡的怜悯。

  “我要领他们回家!”我为自己突然做出的决定激动着。就在乘务员即将关上车门的刹那间,我箭一样地飞出火车。乘务员一脸茫然,诧异地望着我,我仿佛是要给她一个解释,又仿佛是在跟自己的灵魂喃喃低语:我忘了带行李。

  是啊,我真的差点儿将生命中最珍贵的行囊丢失!

  雪花,春天的邮戳

  刚开始的时候,雪花是猫着腰,蹑手蹑脚来的,似乎要给你某种惊喜。待你敞开了心扉和胸怀迎接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不拘小节,大摇大摆起来了。这正是她可爱的地方,多大的雪都不会恼了我。不管什么时候,在我眼里,飘舞的雪花都是数之不尽的好消息。我相信她是春天的邮戳,她贴着我的额头,附着我的耳畔,与我耳鬓厮磨,转瞬间便融化了。雪花匆匆地来去,只为提醒我,春天的幕布已经拉开,准备好你的节目了吗?

  我淹没在那些幸福的白色花瓣里,不想靠岸。不得不承认,雪是我生命中的“精灵”,作为一个美丽的意象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文章里。我如此深地爱着它们,如信仰一般,我的虔诚,神圣至极。世界太大,我只要守着一片小小角落,捧着小小的六个瓣的雪花,便是心灵的天堂了。

  相反地,有一个不到20岁的孩子,对雪却是厌恶至极。他是我常去的一个小饭馆里的小服务生。每次下了雪,都听见他向天空咒骂着,那些恶毒的语言与他清俊的脸孔极不协调。在他看来,那漫天飞舞的不是雪花,而是令人生厌的苍蝇和蚊虫。

  我堆在门口的雪人也常常遭到他的蹂躏。这些都是他少有的反常行为。

  因为平时在他的脸上总是看不到任何表情——不会热泪盈眶,不懂笑靥如花,一副很标准的扑克脸。人们从不解、好奇、厌倦,到最后认定他根本就缺少基本感情。孤僻又冷漠的孩子啊,人们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嫌恶。

  冰心曾经借她文章中人物的口说出这样的话: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得了不得;下了台,摘了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有人问他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

  他说,这样,岂不又把生命看太重了。不如行云流水似的,随它去就完了。

  这个人未免太消极。当然,这并不是冰心本人的世界观。但她描写的这个人的这种心境与这个小服务生此时此刻竟完全一样,他们的冷漠在遥远的时空里不谋而合。

  直到那场大醉之后,我才窥探到他心底的苦痛。那天是元旦,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有些出奇的冷,人们都偎在家里,用亲情烤着火。饭馆里除了我,没有其他客人。我喜欢在下雪天里喝点酒,但一个人有些无趣,示意让他来陪陪我。在老板的允许下,他喝了酒,不胜酒力的他喝了二两小烧便将心底的哀伤吐露无遗。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他的眼泪让我确信他身体里的血依然是热的。他说他从小就没了父母,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上了年纪,却还要到处收破烂儿供他读书。这样的书他读不下去,他自作主张,卖掉了他的课本作路费,来城里打工。当他买了很多好吃的和很多新衣服回去的时候,发现奶奶正守望在门口,已经变成了僵硬的雪人!有人说,少年的情怀是最真的情怀,是的,我看到和听到过无数煽情的场面,但他的故事却那样令人心痛。他的哭泣久久盘旋在我的耳边:奶奶说她不要好吃的,不要好穿的,只要我陪在她身边,奶奶无时无刻不在等我回来。可是,她没有等到。

  都是这该死的冬天,该死的雪,带走了奶奶。他指着那些贴满窗棂的大朵大朵的雪花,不停地诅咒着。

  这就是他怨恨雪的原因。可是,他多么深地冤枉了雪花啊。他的咒骂,让我心疼。

  “真正让奶奶冷的,是你不在她的身边。换种角度讲,奶奶走的时候,披了厚厚的雪,是不是也会很温暖呢?奶奶不在了,所以你更要勇敢地活下去。”我为雪花辩解着。他喝了一大口酒,使劲儿地向我点着头,泪光闪闪。

  雪没有罪,有罪的是命运。我竭力在为雪花洗清冤屈。

  我和他走出饭馆,站在雪地上,像一张白纸上的两个标点符号。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对雪花充满敬意和怜惜之心,他伸出了双手,张开了怀抱。我们想堆个雪人,可是积雪太薄,想在雪地上打个滚儿,又怕雪花们委屈,只好就那样在雪里呆呆地立着,任雪花落在脸上,融进心里,轻声叨念着一些随着雪花在飘的,亲人的名字。

  我让他去亲近雪花,只想让他相信,每一个六角形的花瓣,都是春天的邮戳,告诉我们,再深重的苦难,也不能压垮春天。

  世界的表情是丰富的,有时冷峻,有时温和;有时调皮,有时哀伤;有时黑白相间,有时姹紫嫣红……人呢?不能总是待在冬天里,只戴一顶叫作冷漠的帽子。

  孩子,扔掉你的帽子,再挺挺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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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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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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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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