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民国传奇:盗取天火的大亨>第22章 一截导火索
  大伙们说着,笑着,情绪非常高昂,弯弯曲曲的山路显得拉短了距离。他们走进煤场的时候,太阳才懒洋洋地爬出山坳。男人们和女人们要分手了,夫妻的,兄妹的,情人的,母子的,双双互相叮咛嘱咐,希望准备进窿口挖煤的亲人要注意安全,盼望他们在下个休息日平平安安地归来。

  肖英、方嫂把导火索、电管交给还在山里监守的柴四苟入库后。杨厚实填张领料单,领过部分导火索和电管。文庆强帮拿两包炸药,阿眯哥扛着钢钎,狗儿拎着铁锤,大伙儿各自拿着劳动工具,向井口那边走去。

  “强仔,你停一下。”肖英在后面又叫了一声。

  文庆强回过头来,只见肖英用一双深情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他问:“还有事么?”

  “你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哟。入井不能蛮干,要多保重身体啊!”

  “我记住啦,这句话不知道你说过多少遍了!”文庆强显得有些不耐烦地说。

  “不管多少遍也好,如果说了一百遍,我还要跟你说一百零一遍,一百零二遍……”肖英加重语气吩咐道。她生怕他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和他的心紧紧地溶化在一起了。

  男人们向窿口方向走去后,女人们也开始挑煤向山外走去。

  窿口,象一只庞大的怪物,张开大大的黑古隆咚的口腔,等待着它的猎物。上夜班的工人已经下班回工棚休息了,整个煤场井口象死一般寂寞。

  开工前,杨厚实给大伙作了分工,阿眯哥、文庆强、程一民和狗儿四人负责打眼放炮,他和其余的工友负责挖和运煤到煤场。

  “好吧,伙计们,大家休息了一天,精力足了,我们要多加一把劲。争取多挖几车煤,阿眯哥、强仔呢,也要多放几轮炮。这样下去,公司不会亏待大伙的。”杨厚实给大家再鼓鼓气。

  杨厚实当领班以来,经过锻炼实践,口齿比以前流利多了,也善于从嘴巴上和大家打交道了,工人们也信服他了。原因在于他不光是说,而且总是和大伙儿一块干活。因此,大家不再叫他“杨领班”,总是喜欢叫他“杨师傅”,或者“杨大哥”。这样称呼,显得亲切些,随和些。

  阿眯哥大声喊了一句:“杨大哥,你放心,我们保证多超产。说句心里话,谁不想多挣几个钱,拿回去养老婆孩子呀!”

  杨厚实接着说:“阿眯哥说得对!我们来这里挖煤,不仅是为了换口饭吃,更重要的是要养活老婆和孩子!”说着,他把目光射到程一民、文庆强身上,“阿民、强仔,你们说是不是啊!”

  文庆强说:“杨大哥,别说了,我们开始干活吧!”

  杨厚实把手一挥:“好的,大家使劲干吧!”

  杨厚实他们象穿山甲一般,匍匐着躯体爬入了窿口。爬了一段路,巷道空间比外面的高了许多,个子矮点的基本上可以站着行走,高个子的就需要弯一点腰。这是最近采用炸药打成的巷道。在这条横断面较高的巷道壁帮下面,又打了一个个挖煤眼。巷道中部停放着一架人力风柜,这是前段时间公司购置的,每个窿口都发放一架。

  这时,杨厚实把风柜出风口对准一个挖煤巷口,用力摇动风柜手柄。“呼呼呼……”,一阵阵风流灌入了挖煤巷道里面。工人们就是采取这种简陋的方法来解决巷道和工作面的通风问题。

  杨厚实使劲地摇了十几分钟,这才住手。他的脊背早已经布满了一颗颗汗珠。大伙又爬进采煤工作面忙碌起来了。

  叮当!叮当!文庆强等四人在巷道另一处当头干开了。狗儿和程一民分别把住钢钎。文庆强和阿眯哥握着铁锤,你一下,我一下,向钢钎头砸下。每砸一下,握钎的就转动一下。随着铁锤落下,文庆强感到手掌虎口一阵震颤发麻。石粉顺着炮眼飞扬出来,溅得他们手上、身上尽是石粉末。

  在当头横断面打眼,要比在地面打眼费好大的劲儿,不到半个时辰,拿铁锤的两条胳膊就酸困了。文庆强和狗儿作一对,狗儿放开把住钢钎的手,说:“强仔,来,让我打几下。”

  文庆强没有谦让,二话没说,就把铁锤交给狗儿,轮到自己把住钢钎了。

  叮当!叮当!钢钎头起了卷花,不时冒出火星来。

  不知干了多长时间,当头的炮眼终于打好了。接着,他们开始装炸药、电管,连接导火索。一切准备就绪后,文庆强叫其余三个人先跑去挖煤眼躲避,自己一个人点炮。

  当头底部是闪闪发亮的煤,他按照乔经理所讲的当头打眼放炮操作方法。首先爆破当头底部煤层,这叫掏槽炮,掏槽炮的作用是为了增加爆破自由面,可以使其他炮眼能充分地发挥爆破效果。他拿起点燃的蜡烛,小心翼翼地对准露出的炮稔点过去。点着一根,接着又点着另一根。两根导火索“咝咝”喷出火花。文庆强见状,赶紧往回跑。

  他刚刚躲入采煤眼,“轰隆……轰隆……”,两声沉闷的煤炮炸响了,冲击波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显得特别响。一股浓浓的硝烟从当头涌出来,很快弥漫在整个巷道。

  程一民拼劲摇事先放这里的风柜,利用风柜叶片飞快转动产生出来的气流把当头的炮烟驱散开。硝烟逐渐向互相贯通的巷道和各个采煤工作点消散而去。他和许多人一样,被弥漫的硝烟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文庆强见炮烟消散得差不多了,就推起一架木轮车向当头走去。他们先把掏槽炮炸出来的底部煤铲干净后,才继续爆破上部的岩层。阿眯哥和狗儿拿着铁铲跟在后面。

  掏槽炮爆破得很成功,当头堆满了一大堆煤。只有少量的煤块飞出几米远。阿眯哥一边铲煤,一边地说:“强仔,没想到,我们越来越会打炮眼了。想起刚刚学放炮的时候,光听到炮响,不是煤块石头炸不出来,就是煤块飞出老远。”

  文庆强得意地说:“那当然罗!当初我们不知道打炮眼要讲究角度,尽是打直炮眼,哪有不放冲天炮的呢!”

  “人家乔经理多读几年书,学问就是不同,他一看我们放的炮,就看出了问题。”阿眯哥赞叹一句。

  狗儿没有作声,只是低头铲煤。很快,装满一车煤。文庆强把煤拉出窿口外面卸。卸完,又返身回来装第二车。

  阿眯哥擦擦额门上的汗,又说开了:“咳,要是公司把人力挖煤方法全部改为炮采,那该多好啊。这样,产量又高,我们又没那么辛苦!”

  “炮采当然好,只是生产成本高了,公司舍得花钱吗?”文庆强说,“听杨大哥说,今年初省里来的那位宁先生,考察我们这儿的煤田地形后,认为我们现在挖煤成本太高,产量低,运输困难,希望公司把井口改建到山外边。可是,公司一下子拿不出那笔巨额资金。乔经理想通过省政府投资,合股开发,眼下政府财政吃紧,没有办法来投资。”

  程一民摇了好一阵风柜,直到把当头巷道的硝烟驱散了,这才放下手。他进到当头,看见装满第二车煤后,从文庆强手中接过车子说:“来,让我推出去卸。”

  不到半个时辰,底部炸出来的煤清理完了。文庆强装在巷道当头上部的炮眼装好炸药后,就拿起石蜡烛,凑近豆油灯点着火,又准备点当头上部的导火索。

  “强仔,让我点炮吧,你出去休息一会儿吧。”阿眯哥说道。

  “算啦,你上了年纪,手脚不灵便。我点炮惯了,有经验,跑得快,你们全都出去躲炮。我一个人点炮就行了。”文庆强执意要自己点炮。自从干起打眼放炮活儿后,他们四个人中,点火放炮活都是他和程一民来做。阿眯哥上了年纪,狗儿岁数太小,让他俩去点炮,是有些替他们担心的。

  等他们三个人出到外面安全地点后,文庆强把手中的蜡烛火苗凑近导火索。瞬间,第一截导火索“咝咝咝”地喷出了幽蓝的火舌,一股浓烟冒出来。接着,第二截导火索又喷出了骇人听闻的“咝咝”声,仿佛一条毒蛇不停地向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吐出赤色的毒信,随时向他发起攻击。

  不知为什么,点到最后一截导火索时,文庆强微微颤抖地点了一次,没有点着。他又点了一次,鬼使神差似的,还是没点着。“咝咝”燃烧的几截炮稔激烈地喷出一串串火星,最早点着的那截导火索已经燃到炮眼里面,离启爆的时间不多了。

  文庆强稳住一下紧张的情绪,心想,不管怎么样,也要把剩下的最后一根炮稔点着。不然,留到第三次放炮,太耽误工时了。于时,他把蜡烛又点上去……在采煤眼躲避的程一民、阿眯哥、狗儿三人他们,心里默默地读着时间秒数。程一民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似的,这么久了,强仔怎么还未返回来?按平时计算,离爆破时间已近在眉睫,莫不是强仔发生什么意外?心想着,便骤然钻出洞口,想过去看看。

  阿眯哥一拉拉住他的腿:“阿民,你出去干什么?”

  “我怕强仔出……”程一民还没有将“事”字说出口,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当头里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紧接着,连续几声爆破冲击波排山倒海般的压过来。

  程一民顿时脸色惨变,他用劲一撑腿,把阿眯哥踢倒在地,失声惊呼冲进去:“强仔……”

  “啊,强仔被炸倒了!”阿眯哥爬起来拉起狗儿的手,两人跌跌撞撞的跟着跑进当头。

  一股凶猛的炮烟迎面袭来,程一民眼前只是迷迷朦朦的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见。炮烟呛得很厉害,使他感到肺部仿佛压着一座大山,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边踉踉跄跄地跑着,一边大声地呼喊:“强仔,你在哪……”

  本来,巷道并不很长。但是,此时此刻,程一民觉得脚下的路似乎有十万八千里那么遥远。他跑啊,喊啊,浓烟把他包围了,他觉得自己和强仔好象被一条巨蟒吞噬进了它的肚腹里面。

  “强仔,强仔!”

  巷道里,不停地回荡着程一民和阿眯哥、狗儿三人的呼叫声。一前一后的声波,冲击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把积在石壁上的岩尘、煤粉震落下来。

  程一民喊着,跑着,突然,他被绊倒了。扑在一团软乎乎的物体上。他透过浓浓的烟雾,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倒在地上的正是他揪心撕肝的工友文庆强啊!

  “强仔,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程一民拼命地拽动已经昏死过去的文庆强,不断地呼喊道。

  很快,阿眯哥和狗儿也跑到跟来了。他们蹲在文庆强身旁,使劲地喊:“强仔,你醒醒,你醒醒呀!”

  惊慌失措中,程一民突然清醒过来,他一把抱起强仔,说:“别叫了,快把他抱出洞口外面,看看他的伤势怎么啦?”

  文庆强一动也不动,只是软绵绵地躺在程一民的怀抱中。程一民抱着自己的工友使劲地迈开脚步跑。其实,他跑的并不快。你想,抱着一个跟自己体重差不多的人,能跑得多快呢?巷道坑坑洼洼,他好几次差点儿跌倒。

  炮烟依然弥漫着,呛得他们十分难受,不时咳嗽起来。程一民觉得时间好象过去好长好长了,似乎已经用去了从井口跑到镇上的时间。然而,从方才他听到第一声炮响到现在,时间不过两三分钟。只是因为他担心强仔的安危,心情过度担惊受怕所产生的心理错觉。

  程一民跑着,跑着,感到两条腿很沉很沉,怀里抱的好象是一座沉甸甸的黑牯岭。然而,这确确实实是一座有生命力的黑牯岭啊!无论有多沉,有多重,他也要坚持下去,争取尽快一点出到窿口外面。他要让这座黑牯岭的生命力重新焕发出来,向人世间提供更多的煤炭,向人世间提供更灿烂的光和热!

  方才,程一民他们的呼叫声已经让运煤出去的小南听到了。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木轮车,转身爬进采煤工作面,他焦切地叫道:“杨师傅!杨师傅!不好啦!”

  杨厚实正在卧躺着铲煤,听见小南叫得很急,忙问:“怎么啦?”

  小南紧张得说话都不连成声了:“那边出……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了?”杨厚实心中一听,也急切地问。

  “强仔,强仔被炸了!”

  “啊?”杨厚实脸色一变,连忙扔下铲子,于是,他爬出低矮的巷道,向强仔他们干活的地方冲去。

  这时候,整条巷道,弥漫着紧张、恐惧和憔悴的气氛!

  “哥……阿丽姐从广州给你写信来啦!”乔艳花扬起手中的信封,兴冲冲地从屋外跑进来。

  乔克仁刚刚从山里处理完文庆强的葬事回来,歇脚还未不到一刻钟,妹妹乔艳花就像喜鹊般叫喳喳地在外面嚷喊起来。随着,她声落人到。大概是学校刚刚放午学,她刚走到家门口,邮差就送信来了。

  “哥,给我看看好吗?”乔艳花歪着头,做出俏皮的样子说,“我看阿丽姐跟你说些什么甜甜蜜蜜的话。”

  “给我。”乔克仁伸出手说。“不嘛!”乔艳花把信背在身后。

  “快给我,不然,我可要发火了!”

  乔艳花只好把信封递过去,翘起小巧的嘴唇:“人家想看点都不行,往后我再接到阿丽的信,我再也不告诉你!”

  乔克仁正色地说:“你年纪还小,知道啥?不过,我可要警告你哟,私藏和偷看人家的信,可是犯法的啊!”

  “欧!”乔艳花发出一声,“我才不相信呢,自家人看自家人的信也叫犯法。”

  “好啦!好啦!我不跟你费舌啦,等你以后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啦。”

  乔艳花走出书房后,乔克仁这才注意欣赏信封面上的字体。韦小丽写的是一手漂亮的仿宋体字,一笔一划是那样的严谨、认真、工整。他端详几分钟后,才轻轻地扯开信封口,从里面取出两页淡白色的信纸来。他慢悠悠地展开信笺,只见韦小丽写着……

  心爱的克仁:

  你好!来到广州工作,转眼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在这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你是我的心上人啊!本来想早点写信给你,考虑到邮路不便,再加上自从和你分手后,心情一直不太好,所以才拖到今天。

  克仁,你还记得吗?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等到我们两人学业有成之后,再认认真真的谈恋爱。在外读书期间,我一直默默地等待着你。如今,我们都毕业了,也掌握了一定的文化科学知识。可是,你我如果总是各在一方,两颗心怎么碰也碰不火花来。因此,一个多月前,我回家乡一趟,除了看望父母亲外,更主要的目的是想说服你离开那条牛屎街,离开那个黑不溜瞅的黑牯岭,和我一块到广州市生活工作。你说,你舍不得抛弃你的专业,舍不得委屈了你所学到的采煤知识,舍不得离开对你有一片火热情怀的父老乡亲。唉,天下之大,哪里又没有你的事业呢?只要你去干、去闯,哪项事业又不能放出光彩呢?!再说,你所掌握的知识,并不一定都能全部使用得上。比如说,你以前所学的数学、物理、化学,现在能使用得上吗?没有吧!

  其实,煤矿事业只是一项简单的劳动,是一项苦力活,只要有力气,谁不可以干呢?黑牯岭那帮工人学过采煤知识吗?没有。可是,他们照样能挖出煤来。你是一个知识分子,身价地位应该比他们高人一等,社会生活应该比他们丰富多彩。你想想,我说的这些难道不对吗?!

  克仁,为了让你满意你的知识使用在对口的事业上,最近,我通过别人为你找到了一个比较称心的工作……广东省矿产资源档案局,是专门保管各地矿产资源材料的。局长说,希望你在一个月内前往那里报到,不然,他将另找人选。

  克仁,记住了,千万别错过机会!吻你,亲爱的……!

  韦小丽的信,整整写满两页信笺。乔克仁心绪纷乱地看完信,随手将信搁在书案上,接着,倒在沙发上喘气。说实在的,他是有点累了。

  为了公司的生产,跑上跑下不说,单是在他与韦小丽之间的感情上,仿佛背了一个沉重的精神负担,压得他直不起腰来。想甩掉吗,这是不可能的事。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她俊俏、漂亮、聪颖,身段是那么修长、好看。方才看信时,透过字里行间,他似乎看到她那窈窕妩媚的身影,还有那双会说话的闪亮的眼睛。她就像站在自己面前一样。不,她就像依偎在自己身边,娓娓地叙述着、恳求着。

  唉……人的感情,就像一台复杂的机器,缺少哪个零件,都会影响机械的正常运转。韦小丽的来信,在乔克仁心潮中掀起一层波澜。他倚靠在沙发背上,出神地望着家里的屋顶。

  屋顶盖着一片片鱼鳞似的红瓦片,中央安放几块玻璃亮瓦,太阳光线从亮瓦透照进来,使书房明亮许多。他在想念着韦小丽。是的,他不是木头人,异性的魅力对于他来说,毕竟是有吸引力的。小丽这姑娘对他的感情是纯真的,没有半点的娇柔造作,他至少是这样认为。

  乔克仁感到心绪很乱,很想吸一支烟,可是,他的书房从来没放过一包烟,平时也不吸烟。他从沙发站起来,在屋内徘徊。尽管脚步很轻,步履很慢,他的皮鞋跟掌子仍旧重重地叩击着铺了三合土的地板上,地板发出深沉的声音。

  杨二妹走进来,轻轻地唤道:“少爷,吃中午饭啦。老爷、太太等着你呢!”

  乔克仁回过神来:“哦,你也去和我们一块吃吧。”

  “你们先吃。这书房东西太乱了,我收拾一下。”杨二妹说。

  杨二妹不是本地人,早几年是乔应天从一个人贩子手中买来做佣人的。她自小就离开父母,她记得自己是被一个又矮又胖的人贩子从母亲手中卖走的。那时候她大约11岁。后来,她被转卖了好几个人贩子的手。自己到了乔应天家当佣人后,她的生活才有了稳定。她平时很勤快,能吃苦,博得了主人家的欢心。乔应天虽然在外面对穷人很凶恶、苛刻,可是在家里基本没有板着面孔训斥她。

  杨二妹没有读过书,她很羡慕那些能上学念书的孩子们。在乔应天家里当佣人,干完活儿后,她经常指着书本上的字问乔克仁或者乔艳花。久而久之,认识了好多的字,她好高兴啊!乔克仁有个书房,书架上摆放着好多的书,有小说、民间故事和生活常识。书本上叙述的那些事情,特别是那些描写男男女女的爱情小说,深深地吸引着她,每每使她差点儿忘记做饭。

  这时候,她慢慢地收拾好书案上的纸张、笔墨。忽然,她看见韦小丽刚刚寄来的那封信。那两页信笺平展展地摊开着,信中开头的第一行称呼瞬间就窜入了她眼帘。她默默地念起那行字,刹时满脸就羞红了。她感到耳朵好像安装上了两片烧得滚烫滚烫的铁片,内心的血液加快地流动起来,仿佛要沸腾了。

  杨二妹今年22岁了,从来没有涉及过男女之间的私情,没有感受过爱呀、恋呀的滋味。她不是不想找个婆家,可是镇上的小伙子见她是乔应天的佣人,谁敢动那个念头。不少人在私下猜测,兴许表面上她白天是佣人,晚上她就是乔应天的小老婆呢。因此,镇上的人很少和她来往。

  再说她也没空闲和那些人来往,尤其是她学会许多文字以后,空余时间就捧着书本静下心来用心地看。她看得十分仔细认真,像古典名着《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安徒生的童话等,她已经看了好几遍。www.xiumb.com

  她从书本上认识了社会,认识了人生,感受到文化知识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快乐,因而她也不想那么早就找婆家,就嫁男人。她怕离开这里后,再也找不到这么多的书籍看。所以,她宁愿独身下去。只要乔老爷不把她赶出去,只要有书看,她就甘心在这里当她的佣人。

  人毕竟是有感情的。书本上描写的男女私情也曾经多少次撩动着她的春心。她很喜欢欣赏书中描写那些动人的情节,感觉那些字句仿佛是用蜂蜜浇铸成的,读在嘴里,甜在心上。可惜,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小说和戏曲中写的,在自己身边没有看到过。不知道生活中有没有像书本上写的那些甜滋滋的话儿。

  眼下,甜滋滋的话儿竟然飘落在自己眼前了。韦小丽的情书就摆放在她眼前,杨二妹刚刚默念一句,内心就跳得好紧张。怪事,又不是写给自己的信,紧张什么呢,脸颊羞红什么呢?她自艾自怨地思忖道。

  杨二妹和韦小丽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短了。她对小丽的印像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她太轻佻、飘浮,为人方面好像有点那个,什么滋味呢,她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句。乔少爷跟她谈恋爱,一个是事业型,一个是娱乐型,好像不怎么般配。她讨厌听她那娇滴滴的言语,看不惯她那种扭扭捏捏的性格。她想,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才不娶这种女子做老婆。

  想归想,但是少爷喜欢她,她又怎能从中作梗呢?再说,自己是个穷苦命女孩,又怎能去管人家的闲事呢?他俩般配也好,不般配也好,那是人家的事,自己能有一碗饭吃就行了!

  心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杨二妹回头看看,没人进来。于是,她拿起韦小丽写来的信,仔细看下去。

  杨二妹只是怀着一种好奇心,看看韦小丽所写的情书是不是像书本上所描写的那样充满火辣辣的撩人心扉的语言。她总算把韦小丽的信看完了,方才那紧张得“扑扑”跳的心忽然变得沉重下来。

  她想,小丽来信劝少爷进城市工作,不知少爷是怎么想的,兴许他的心被小丽说活了。是啊,看书上说的,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再坚强的男人或者女人,都难以抵御住爱情的诱惑。要不然,方才我进来时,少爷他一个人默默地在屋里踱步,他肯定是在考虑是离开清江镇还是继续留在这儿创业。

  嗨!要是我有本事就让少爷留下来,继续开办黑牯岭煤矿,那该多好。杨二妹这样的想法,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如果他走后,她还能上哪儿找那么多的书来看呢?第二个方面是更重要的,黑牯岭煤矿创办起来后,镇上和附近村子的乡亲们都有了更多的收入,谁都希望少爷长期带领他们干下去。如果少爷不在了,树倒猢狲散,谁有本事来撑头继续开发煤矿生产呢?

  叫老爷吗,老爷没学过采煤知识;叫余歌林、甫茂华吗,肯定不行,他们是外地人,而且是生活在城市里的有钱人家,清江镇的一方水土怎么可能养熟他们呢,他们肯定会离开的。

  常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余歌林、甫茂华二人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公子,能长期安心在这儿吃苦吗?当然不可能!挖煤虽然是一项苦力活,但光靠死力气还是不行的,还要靠管理、靠技术。就像种田一样,光靠力气,不知道田间管理,到头来庄稼的收成是低得可怜的,甚至还要歉收呢!

  杨二妹拾掇完书房内的东西,怀着自己的心事走出去了。

  乔克仁一家四口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饭,那条狼狗蹲在旁边啃骨头。乔克仁见杨二妹出来了,说:“二妹,别忙了,快过来吃饭吧。”

  “我先去河边挑担水回来。”没有得到乔老爷的允许,杨二妹怎么敢与主人同桌共餐呢。她到厨房挑起水桶,自个走出院子外。

  “妈,杨二妹这个妹子挺勤快的,干活又主动、又认真,性格也很善良,人品又贤惠。我每天换下来的衣服,我还没开口,她就拿去洗了。”乔克仁情不自禁地夸道。

  “雇到这样的妹仔当佣人,挺放心的。”吴玉娇附和一句。随后,她转头问乔应天,“老爷,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杨二妹是挺不错的。”乔应天平时就很少称赞某个人,特别是对穷人,不训斥就算不错了,有什么值得夸的。他认为,穷人的命苦,富人的命好,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

  乔艳花挟起一块炸排骨,放进嘴里嚼,咽下肚后,怀着甜蜜的遐想说:“嗨,要是我未来的嫂子也像杨二妹一般勤快,贤惠善良,那就好啦!”随着,她俏皮地歪着脑袋向乔克仁问,“哥,你说,是吗?”

  吴玉娇用筷子头轻轻地敲一下女儿的脑勺:“快吃你的饭。你未来的嫂子是富贵命,怎么拿来跟杨二妹比呐!”

  乔艳花吐吐舌头,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就像自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餐餐吃的有鱼有肉,山珍海味,不像镇上那些穷人,衣褛破烂不堪,吃的是糠菜熬成的猪食。嗨,这一切果真是上帝安排的。

  她想了想,接着思绪转到前不久韦小丽劝哥哥到城里生活工作的事情来。于是,她又提起方才那封信的话题:“妈,方才哥哥收到阿丽姐的来信呢!”

  “啊,阿丽说什么来着?”吴玉娇问道。

  “哥哥不让我看,谁知道她说些什么悄悄话。”

  乔应天拿起酒盅,微微呷一口酒,把目光转到乔克仁的身上:“阿仁啊,阿丽姑娘对咱们一家都蛮好咧,你可不要辜负我们作父母长辈的一片心哟。”

  “爸,我知道,你们放心好啦,我会正确对待个人终身大事的。”

  “听说你和阿丽闹点别扭,有没有这回事啊?”

  “……”乔克仁没有作声。

  乔应天挟起两粒油炸得酥脆的花生仁,扔入嘴内一边嚼,一边用筷子指着吴玉娇说:“当年,你妈还看不上我咧,嫌我长得丑。嘿嘿!结婚后还不是照样生下你们一对郎才女貌的兄妹俩。总之说,长辈看中的,晚辈就要听话,万万不可违背父母之命。老婆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吴玉娇见这个老不死的当着子女的面把婚姻事扯到了自己头上,又是气又是羞。她嗔了他一眼:“我说老爷你呀,是不是马尿灌得太多了?人家讲正经事,你偏提起那些猴年马月的往事。”

  “啊,好好,讲正经的,讲正经的。”乔应天仰起脖子,将瓷盅里剩下的半口酒咕噜灌入喉咙,然后用手掌擦擦沾在嘴角边的酒液,接着开口道,“阿仁啊,自从开办煤矿后,你几乎每天颠来跑去的,身体都累瘦了许多。依我说哇,公司经济效益不大,是不是暂时关闭,等到以后有资金了再恢复生产?”

  这些日子来,乔克仁的心思一直都牵挂在产量上。目前唯一要求的就是希望工人多产煤。前天,井下不幸又发生一起爆破引起人身死亡事故,使生产受到了影响。他正为妥善处理后事伤脑筋。现在,听到父亲提出暂时关闭矿井生产的问题,真个是触痛了他的神经,他不高兴地解释说:“爸爸,公司经济效益目前是不太乐观,可眼下刚刚开始闯出一点路子,我们要是关闭了,恐怕就会有人来抢占黑牯岭山头。”

  乔应天把眼珠瞪得溜圆:“哼,谁敢?黑牯岭是我乔家的山,清江镇是我乔家的天!”

  “话是这样说,万一势力大的头面人物来呢,你能动得了人家半根毫毛吗?”

  乔应天哼道:“到时候我把你大哥从县城请回来,我有堂堂一个保安团长的大儿子作后台,老子怕谁呀!”

  乔克仁不急不慢地说,“爸,你别说这些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克服重重困难,尽力把矿井生产维持下去。”

  乔应天摇摇头:“再维持下去,我怕会成为‘骑虎难下’的局面。资金投进去了,钱又收不回来,到那时候,损失就越来越惨啦!”

  乔克仁还是尽量安慰说:“爸,你放心,从长远的利益来看,开办煤矿是很有发展前途的。我们广西本身就是一个煤炭资源贫乏的地方,真正像个煤矿模样的企业直到目前还是个空白。所以,我们不能放弃现有的有利条件。”

  吴玉娇插过话说:“这么说,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就在黑牯岭混了?”

  “黑牯岭怎么啦?难道非要整天醉生梦死,无所事事的才叫生活?”乔克仁不服气地说,“让我过那种寄生虫式的日子,我无法受得了!”

  “你看你,想到哪儿去啦?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

  “我是说,你难道就不考虑考虑到外面城里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就像阿丽那样,城里的生活多舒适、清闲、优雅。”

  “妈,你别说这些好不好,我心里烦死啦!”乔克仁叫道。

  吴玉娇好像明白什么似的,叫一声道:“噢……方才是不是韦小丽来信又叫你到城里啦?”

  乔艳花插一句:“妈,不用问,阿丽姐写的肯定是这些!你想,前些日子阿丽不是劝说哥哥跟她一块到城里去吗,可是哥哥就是不听。”

  乔克仁斗气道:“要去你们去,我不去!”说着,他扒扒几口饭,放下碗筷,走入书房收好韦小丽的信,然后蹭蹭蹭走出去。

  一家人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愣怔不已。

  乔克仁哪儿也不去,只是径直地朝河边码头走去。秋阳,火辣辣地悬挂在中天,没有一丝云。不过,天气不怎么热,河边的风一阵阵沿着码头的陡坡吹上来,秋风里夹带着淡淡的硫磺味,那是堆在码头上边的存煤散发出来的气味。

  乔克仁深深地呼吸着,大口地吸入这种煤气味。他对这种气味怀着一种特别的感情,这是一种只有经过艰辛劳动后所获得丰硕成果时发出的欢愉的感受。他爱自己的理想,更爱自己的事业。

  当然,作为一个社会经历浅薄的年轻人,他们的热情往往容易冷却,他们的精神支柱往往也容易弯折,徜若没有人来扶持,恐怕会彻底崩溃。方才,乔克仁说他心里烦,确实是真实的心里话。他想念韦小丽,也留恋城市生活。可是要他立刻抛开自己的事业,去追求安逸的生活,他又下不了狠心。真是矛盾呀!

  码头边生长着两棵高大的苦楝树,枝叶婆娑。苦楝树旁边的煤堆,比几个月前小了许多。一路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煤粉,以前这条黄土尘的路面,早已被黑油油的煤粉所复盖了。

  乔克仁毫无目的地来到码头,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正值中午,码头下边静悄悄的,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蹲在河边,不知是漂洗衣裳还是洗菜。岸边停泊着几只小船。河水比前段日子退落多了,岸边的黄土层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涨汛期河水冲刷过的痕迹。

  乔克仁躬下身,随手抓起一把煤粒,他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黑牯岭山?那边。唉,梦萦魂绕的黑牯岭啊,你何年何月才能振起雄风,飞腾起来?他暗地使劲碾动手指,煤粒碎了,从他的指缝漏了下去。

  他的心情之所以这般沉重,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最近,他花了一个星期认认真真地对公司的账目做了全面核算。结果,令他大吃一惊,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多,公司的投入不但没有盈利,反而还亏本。亏本的因素他是明白的,关键问题还是运输成本过高,开采五层煤困难大,煤层薄,造成产量低。尽管煤场和码头还有不少存煤,但亏本已经形成了定局。唉,创业真难呀!

  虽然自己的父亲眼下还被瞒住,一旦他察觉公司财务帐的真实数据,肯定会立刻关闭公司的生产经营。除了傻瓜,谁愿意做亏本生意。乔克仁并不是傻瓜,如果公司的生产继续亏下去,他当然要慎重考虑,做出果断的决策。

  唉,心中乱糟糟的,乔克仁感到一阵烦恼。个中的滋味,有韦小丽的劝说,有公司生产的挫折,两者渗透在一块,谁主谁次,他说不清楚。

  “乔经理,什么时候有船来装煤呀?”一声招呼,把乔克仁从深陷的思绪中唤醒过来。

  乔克仁扶扶眼镜,原来是阿眯哥的老婆黄彩叶。她正挑着一担水爬上码头。

  “噢,你挑水哇。”他答非所问。忽而,他想起杨二妹说来挑水的,可她出门到现在至少半小时过去了,还没见着她的身影。于是,他便问黄彩叶见了杨二妹没有。

  “没有见她哇,我一直在河边洗衣裳。”黄彩叶说。

  黄彩叶个头大,身体好,从河边挑一担水上来,几乎没有喘大气。

  “她到哪儿去了呢?”乔克仁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黄彩叶。

  “她大概是找方嫂去了吧。上回我见她去过方嫂家一次呢。”

  “哦,”乔克仁像是明白了杨二妹的去处,随后,他转身回去。当然,他不是去找杨二妹,而是打算回去睡一下午觉。他感到精神上有点疲倦了,需要好好休息片刻。

  儿子文庆强突遭井下爆炸事故死亡,仿佛一声炸雷降落在寡妇文妈的头上。她一下子支持不住,哭昏过去。

  文妈今年将近60岁了。生活风风雨雨的磨砺,使她满脸皱纹,好像一只干枯的苹果,面色黄中带黑,眼神滞呆无光泽。早年,连生下三个女儿,因病先后夭折。生下最后一个儿子文庆强,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泡尿将他拉扯大,她把儿子看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前几年,丈夫病死后,她哭了两天两夜,唯一的儿子更是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如今,强仔也走了,相当于儿子已经把她的生命带走了,家中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她。

  唉,一位孤寡老妇,无依无靠,今后如何生活下去啊?镇上的乡亲们替她忧愁。早上,儿子要出殡了,文妈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来回30多里的山路,去时靠乡亲搀扶着行走,回时却让人抬上牛车上躺着拉回家中,她已经哭得不省人事。

  肖英强忍着心头的悲痛,熬了一小锅米粥。她把粥端到文妈的床前,轻轻地叫唤:“文妈、文妈……”

  姑娘脸上依稀留有泪水淌过的痕迹。她的话音凄凄咽咽,如泣如诉,令人听罢无不辛酸凄凉。肖英犹如女儿一般,把文妈的脑袋托在自己的手肘上,亲昵地将她扶起来靠着床背坐好。

  “文妈,你醒醒,吃点粥吧。”肖英附在文妈的耳旁轻轻地叫。

  亲昵的呼唤仿佛从遥远的天边缓缓地传过来,声音是那样的陌生,又是这般的熟悉。可是十几年前亲生女儿在唤叫自己,是大女儿,二女儿,还是三女儿?都像,却又不太像。文妈在恍恍惚惚的神态中意识到有一位可爱的女儿在轻国轻地叫唤她。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姑娘的倩影朦朦胧胧地出现在眼前。

  文妈一阵惊喜,她有气无力地唤道:“大兰,是你回来啦?”

  原来,文妈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她竟把肖英当作了自己的大女儿文大兰。她伸过手,把肖英揽入怀中,凄咽着说:“大兰,十几年了……你去哪啦,怎么总不回家,阿妈好挂念你啊……”

  肖英知道她还浸沉在迷迷糊糊的痛楚之中,她不想唤醒她的意识,只是顺从文妈的心意偎在她的胸口上,强装出娇情甜蜜的口吻回答说:“妈,我这不是回来啦?”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文妈喋喋不休地说。说罢,又嘤嘤咽咽起哭泣起来。

  “妈,你别哭了。你早上还没吃过半点东西,我喂你吃点粥吧!”肖英从文妈的怀中脱开身来,拿起羹匙舀粥一下一下地喂她吃。

  文妈机械地张开嘴巴,一张一合地嚼动着。粥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她也不知道拭擦。肖英放下碗,拿条手巾帮擦干净。她一边擦一边安慰说:“妈,你要节哀,强哥走了,还有我呢!”

  伤感之中,肖英一时说漏了嘴,竟将往日对文庆强的亲昵称呼说了出来,她忘了她现在是大兰的身份。大姐怎么可能把弟弟叫做‘强哥’呢!

  文妈木然地坐在床上,丝毫没有恢复大脑的意识。吃完一碗粥后,她仍在喃喃自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句话不知反反复复说了多少遍,她受到的精神刺激太深了,两只眼睛滞呆呆地看着肖英,不停地自言自语。

  肖英看她这副愣怔发痴的样子,真是比见到她哀戚戚、凄然然的样子还要难受。她情愿听到文妈的哭声,而害怕眼下她那种机械般的重重复复的自言自语。

  肖英重新把文妈扶在床铺躺下,说:“妈,你太累了,先睡一下,啊!”

  待她安顿好后,自己到厨房搓洗前天晚上文妈泡在木盆上的脏衣服。她坐在凳子上,弯着腰轻轻搓洗衣物。搓呀、搓呀,木盆内还剩下两件衣物,她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文庆强生前换下来的夹褂和短裤。她记得,这两件衣物还是她给文庆强缝的呢。肖英拿着短裤他细一看,竟是那天晚上强仔到她家玩时穿的那条裤子,粘在上面的糊状液体早已在水中溶解了。

  触物生情,姑娘内心一阵痛楚,不知不觉淌下一串泪珠。她强忍着心头的悲哀,用一只手捂住嘴巴,不让感情的洪水冲缺嘴唇筑起的堤坝。她知道,文妈在屋内躺着,她如果哭出声来,肯定会把睡着的文妈惊醒,那样的话,文妈就更伤心了。

  稍时,她好不容易让急遽跳动的心情平静下来,继续轻轻地搓洗强仔的遗物。可是,心情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往日强仔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前天晚上在她家发生的情景更是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本来,她想让文庆强今生今世一辈子忘不了那天晚上她给予他的情和爱。没想到,这件事竟成为折磨她心灵的遗憾,今生今世永远都弥补不了的遗憾。她悔恨那天晚上自己操之过急,没能让心爱男人在自己身上留下文家的种子。

  她搓着、搓着,又一串泪水情不自禁地滴落在手中的衣物上。她和着伤心的泪珠,一下一下地柔搓着文庆强的衣物,她要把自己的情和爱深深地渗透到强仔的遗物中,让他的在天之灵永远记住有一个姑娘曾经给予他的一颗纯洁的心。

  肖英木然地搓着、搓着,不知搓了多少遍,两只手仍在不停地搓动。原来,她肝肠寸断的情思不知不觉地又回想起昨天早上文庆强出事的情景……

  “不好啦,窿口那边炸死人啦!”不知是谁最先把这起噩耗在挑煤的人群中传扬开来。

  惊闻噩耗,在场的肖英、方嫂、黄彩叶等所有亲人在窿口上白班的女人们,无不心惊胆颤。上回苦菜娃之死,死的只是无亲无故的一个孤儿,人们都为他悲伤了好几天。而今,上白班的挖煤汉都是有父母、有老婆、有子女的男人啊。不管死神降临在谁的头上,无疑都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人们扔下泥箕、铁铲,潮水般涌向山脚井口那边。肖英和方嫂跑得好快,她担心强仔,方嫂担心杨大哥啊!

  程一民和杨厚实把血肉模糊的文庆强抬出了井口。肖英挤到人群前面,一眼看见躺在地上的正是令她牵肠挂肚的心上人,她悲痛欲绝地扑上去,一边嚎啕一边喊:“阿强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阿强哥……”

  “呜呜呜……”悲切的哭喊令在场的男男女女无不流下同情的泪。可是,任肖英怎样哭唤,怎样摇动文庆强的躯体,他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方才,文庆强点着最后一根炮稔时,他拔腿就跑,可是没跑出多远,“轰”的一声,最先点燃的炮眼提前引爆了。炸崩的石块迅击而来,好几块石头砸中他的后脑、脊背上,他不幸倒下去了……

  肖英哭着、喊着,声调是那样的凄凉、悲怆,围观的人们一时哑然失声了,现场只听见这位女子的哀号。呼啸的山风夹拽着肖英的声声哀号,传到黑牯岭的每一座峰峦,产生出震荡不息的回应。

  杨厚实听得好辛酸,他上前几步,拉住肖英的手,安慰道:“阿英,别太伤心了!让我们把强仔抬到伙房那边,给他洗盆澡,穿件干净的衣裳上路吧。”

  肖英哭喊着,突然失去理智似的扑在杨厚实身上,抓挠他的胳膊哭斥道:“杨大哥,你不是工人的领班吗?你怎么不……不保护好我的阿强哥呀,你怎么就忍心让他死得这么惨啊?你……你赔我强哥,你赔我强哥呀!”

  杨厚实的手臂被抓出一道道血痕,他掰开肖英的手,内疚地说:“阿英,大哥我对不起强仔,对不起你!”

  肖英听不进去,仍然使劲地发疯似的抓挠杨厚实。杨厚实掰脱她的左手,她的右手又抓挠过来。

  阿眯哥、程一民见状,两人怜悯地上前去拉开肖英,劝她说:“阿英,别……别这样,这件事不能怪杨大哥呀!”

  肖英被拉到旁边后,没有力气挣扎了,只是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哭泣不止。她那两条梳理齐整的短辫子散开了,头发零乱不堪,散发挡住了她的视线。唐装衣裳领口处的布扣被挣脱了一颗,领子耷拉下来,露出白皙的颈脖和琐骨。

  方嫂走到她跟前蹲下,替她掠好零乱的头发,扣好她的衣扣,劝慰她说道:“阿英,别哭了,你……你这样哭下去,会把身体哭坏的!”

  方嫂虽然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劝慰肖英时,自己的声音也哽咽着、抽泣着。女人最看不得别的女人痛哭,一见到其悲戚戚的怜悯样子心就软,心一软鼻翼就发酸,想不跟着陪伴哭一场都挺不住。

  杨厚实等人把文庆强的遗体抬走了,许多人心情沉重地跟在后面,向井口办公室方向走去。陪伴在肖英身边的婆娘们也陆陆续续地离开原地。

  方嫂依然扶着肖英,她可怜她的命运,也同情她的遭遇,她由此联想到去年大年三十前夕方哥死去时自己所处的悲惨情景,不由得吁出一声长长的唉叹。

  唉,穷人的日子总是遭遇诸多的磨难。

  半晌,肖英才渐渐恢复理智,她一头扑在方嫂的肩头上,放声痛哭。哭了好一会,她才渐渐停住哭泣,难过地说:“方嫂,我们做女人的,怎么这样命苦哇!”

  方嫂抚摸着肖英的肩膀,继续劝慰说:“阿英,别太伤心了。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请你放宽心,杨大哥他们会和公司协商好,妥善处理好这起因工死亡事故的。”

  肖英沉重的肩胛一下一下地抽动着。许久,她才艰难地控制住内心的冲动。

  回到镇上,肖英首先担心的是文庆强的母亲。这位可怜的老人家不知能否经受得起晴空霹雳般的打击。她苦难生活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把唯一的儿子拉扯长大成人,眼看生活有了盼头,再也不用为养老送终发愁。没想到,如今她的儿子却又先于白发亲娘撒手而去,她能支挺得住吗?

  肖英和文庆强自从知道他们是母亲在肚子里就为他们俩人订下了娃娃亲后,真正开始谈恋爱也就这两年多,也是在这两年开始有了真纯的情与爱。平时,文妈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她多么希望儿子早日把媳妇娶进门,让她的双膝围绕着孙子们的嘻闹,让她的耳旁回荡起孙子们天真浪漫的笑声,让她愉快地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

  肖英走进这间简陋的小屋,只见文妈正在用浆糊糊布壳。她拿起一块块褪色的旧破布粘铺在门板上面,又涂一层浆糊,整块门板铺满了破布。肖英知道,这布壳是用来做布鞋底和鞋帮衬里的。

  文妈见肖英走进来后,高兴地说:“阿英,你今天不是到山里挑煤么,怎的收工这么早哇?”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堆满慈祥的笑容。

  肖英真不想一下子就打断老人现在愉快的心情哇!唉,怎样开口对她说起强仔的噩耗呢?她感到自己的嘴唇仿佛就是两片磁石,牢牢实实地闭合在一块,她觉得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把它们张开,生怕嘴唇启开后的言语一旦冲破出来,老妈妈的心境就会立刻像摔在地上的玻璃一样粉碎不堪。

  她嘴唇嚅动着,怎么也开不了口。她想把文庆强的事情瞒住,可是又怎能瞒得住呢?阿强哥是个活人啊,又不是什么东西。再说,镇上这么多人,你不说,也会有人说出来的。文妈不是聋子,更不是老眼昏花的瞎子,她要见儿子,她能听得到别人的议论哪!

  正当肖英琢磨着如何婉转地叙说山里的噩耗时,快嘴婆黄彩叶也进来了。她一进屋就嚷开了:“文嫂哇,你可要想开点啊,强仔他……”

  文妈惊异地望着黄彩叶:“强仔他,他怎么啦?……”

  “唉……真可怜呀,强仔年纪轻轻的,今早上在井下放炮的时候,不幸被炸死了,他死得好惨啊!”

  “啊!”文妈闻声惊色,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随之昏倒在地。“哐啷”一声,放在木凳上的浆糊盆被碰翻了,半盆浆糊泼了出来,弄脏了文妈的衣裳。她脸色由焦黄转为惨白,吓煞人了。

  “文妈……文妈……”肖英急忙蹲下去,将文妈揽在怀中,狠捏她的人中。接着,她叫黄彩叶到厨房打一盆冷水出来,为文妈洗脸。

  清凉的冷水刺激文妈的面孔后,她才渐渐苏醒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呢喃细语道:“阿英,是真的吗?”

  她多么希望这不是事实啊!可是,她已经从肖英的表情看出来了,这姑娘眼睛里也浸泡着泪水,眼睑微微红肿。不用说,方才她在山里肯定痛哭了一场。强仔是她自幼订娃娃亲的男人,惊闻噩耗,阿英姑娘她能不悲伤吗?

  肖英见文妈神态滞呆地望着她,多么想说这不是真的啊,可是不说又怎能再瞒得过老人家呢。她只得安慰道:“文妈,你不要太难过,事情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文妈愣怔半晌,突然“呜呜”嚎啕起来。她哭得好伤心,泪水从她捂着面孔的手指缝渗透出来,一颗颗摔落在地上,碎成了雪花瓣形状。

  稍会儿,镇上的女人们三三两两来看望文妈,劝她要注意身体,别把身体哭坏了。谁知,人们越是劝她,她哭得越是伤心。肖英、还有方嫂等几个心肠软弱的女人,只好陪伴着流泪。

  文妈哭着,便挣扎要到山里去看望儿子一面。山路遥远,肖英怎么肯放心让她一个人单独去,于是和方嫂陪着她。可是,还没走出镇口,文妈又哭昏过去,她俩只好找人帮助把她抬回家躺下休息。

  今天早上,文妈的情绪稍为稳定一些,听说公司要为儿子出葬了,她忍着酸涩的鼻翼,在肖英和方嫂的扶持下,缓缓走到煤场办公室前面。文庆强的灵柩就摆在空地上,两旁摆放着野草编织的花圈,没有幡幛,灵柩涂着黑色的油漆。

  杨厚实、程一民、还有覃七哥、韦水根等人手臂上扎着黑纱。他们见死者的亲属来了,便揭开棺盖让文妈和肖英看上最后一眼。文庆强双目紧闭,脸色蜡黄,身上穿着一件公司买的粗布衣服。

  目睹强仔的遗容,肖英早已把伤悲的泪水往肚里咽了,而文妈顿时又放声哭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十月怀胎的艰辛,哭诉着屎屎尿尿拉扯儿子的劳累,哭诉着晚年生活的凄凉……哭着、诉着,她竟用脑袋往灵柩碰撞过去。几个男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拉到旁边。

  追悼会仍然由乔克仁主持,他拿起一份事先写好的悼词,简单地回忆了一下文庆强在生产工作中的表现。末了,他语调沉痛地说:“各位乡亲,各位工友,文庆强为了公司的煤炭事业发展,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我们要永远纪念他,纪念他为黑牯岭煤矿的发展所作出的毕生贡献。文庆强兄弟,你安息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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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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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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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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