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高将他拉住：“干什么呢？说好的要重新回到戏台上，难道你就不想唱了？”
沈清嘉不言语。
“我知道你心里头恨我。”林志高叹气，“恨也是应该的。但你自己的前途你得自己把握住。你这么喜欢唱戏，真的要你一辈子与舞台无缘，最不好受的还是你自己。想想清楚，我在车上等你。”
林志高在驾驶座上坐了快半个时辰，终于等到沈清嘉拉开车门。不过他没坐在副驾驶，而是去了后排。
“你这是把我当成司机哪。”林志高笑道，“好，从今往后我就是沈老板的专属司机了。”
如今的沈清嘉对他的甜言蜜语已经无动于衷，不过他还是心存好奇，快开到戏院的时候问了一句：“原来的司机呢？林先生竟然自己开车，也是很少见哪。”
林志高顿了顿，笑道：“今天给司机放假了。来接你还是我亲自上阵为好。”
“我的荣幸。”沈清嘉冷冷道。
进了戏院，他清了清嗓子。今天他还是晚上场，离开场还有四个时辰，足够他准备。林志高没有留在后台，他带着些许忐忑迈进这处熟悉的地方。不出所料，这边早就换了光景。
尽管林志高已经跟他说过基本情况，自己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不太能适应。他走了太久，台柱子没了，丁二爷原来的戏班子就撑不下去，早就四散纷飞。有本事有决心的，在上海自己开店，或者加入帮派，或者跟人干活，总是能谋得一条生路，将来或可飞黄腾达。不过现在时间太短，暂时还看不出谁有这份潜力。没本事也没这个野心的，就回老家去了。无论如何，北平那边还有一个他们熟悉的戏台子。天津等地也不是不能发展。
到哪儿都能活。但一个集体终究是散了。也不知道如今丁二爷又带了什么样的新徒弟。但愿不要是跟自己一样坑师父的。
原来戏班子的人马所剩无几，只有一两个边缘人物，唯一一个沈清嘉相熟的，就是他的师兄。他还没走。他和他一样，对唱戏有着一种莫名的执着，离开戏台便没有别的地方好去。然而不用别人说沈清嘉心里也明白，老班子倒台了，现在组建出来一个新班子，他跟他们之前互相不认得，而老班子的遗留人物跟一伙新来的人之间，必然不可能毫无芥蒂相处得其乐融融。短短几个月以来，他在这个新班子受尽了排挤，虽然上了台大家都很默契地不欺场，私底下过日子的时候他们全拿他当空气。
越是这样，他就越恨沈清嘉。这个小师弟是他看着一路长大的，当年沈清嘉对京戏的热爱，戏班子里的师兄弟都有目共睹，怎么也没法子相信有朝一日他能丢下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无疑是一种背叛。
沈清嘉回到后台，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这位师兄。在场的人里头也只有这一位是他认识的。他鼻子一酸，刚要上去打招呼，师兄就冷冷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受到如此冷遇也是情理之中，沈清嘉心里难受归难受，也不至于多么想不开。但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他就见识到了这帮人是多么排外。他试着对他们展露笑脸，笑了半天大家看都没往他这里看一眼。他试着主动搭话，说了十句只能换来对方一句哦，满脸都写着冷漠和不耐。
他悻悻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观察半天，也没看出他们自己人之间关系热络到哪里去，顶多只是无障碍交流。过去那个其乐融融亲如一家的戏班子算是再也回不来了。
还能怨谁呢？他自作自受。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已经失去一样又一样。最后想来想去，一腔怨气无从倾泻，郁结在胸口自我折磨。这个时候，他很想看到莲妹的脸。
时间过得很快，傍晚到了，上场的时间到了。他这才猛然想起来，原本应该拿来开嗓的准备时间他全都浪费过去了，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趁着上台之前，胡乱练了几声，然后手脚匆忙地开始换衣服上妆。
师兄就在他旁边，偶然四目相对，满眼的失望和漠然。沈清嘉无颜面对这张熟悉的面孔，手一抖，妆差点画花。
朱晚云已经在观众席上坐了很久。听闻今日沈清嘉复出，她买了贵宾席票早早到场，就为了看他一眼，看看他如今变成什么模样。
不过她稍稍失望了。毕竟戏子上场都画着浓妆，将真实面目掩盖得严严实实，她甚至无法从眼神中辨别出什么，况且沈清嘉也不肯同她对视。多日未见，他戏台上的功夫退步得厉害，想来跟徐曼贞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也没时间练习。连朱晚云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他步伐僵硬，身姿扭曲，声音也远远不如往日那么透亮。
底下的听众已经在窃窃私语，朱晚云听到自己后头的一个人小声嘀咕：“什么复出，唱得像钻锅，趁早退出这行得了。”
这场戏绝对是沈清嘉入行以来最惨淡的一场，唱了一半就有不少观众提前离席。不过作为旦角儿，没了他不行，无论如何得坚持到结束。而他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嗓子不听使唤，时不时拔出尖细到不正常的高音，时不时嗓子又骤然卡住发不出声音接不住上文。同他合作的小生眼神很不友善，暗中戳他，警告他不要乱来。
越是这样沈清嘉心里越畏惧和愧疚，他清了清嗓子，暗下决心，下半场决不能如此。朱晚云在台下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莫名的忧心。
第二场开始的时候，朱晚云已经意识到沈清嘉的嗓子不对劲，但还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台上就出事了。沈清嘉唱着唱着突然失声，一个高音怎么都出不来，他急得汗如雨下，妆都花了，那个音死活发不出。然后他试着用低一个八度的声音，还是不行。
台下嘘声一片，有人起哄：“唱不了就滚下去好了。”
有教养的太太小姐们面面相觑，而后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朱晚云听在耳朵里就难受。
这场糟糕的夜戏最终勉勉强强结束，一路磕磕绊绊。退场的时候不少人都啧啧叹息，表示今后再也不来听沈老板的戏了，这水平哪来的脸重新上台。还是去听李老板的比较好。
朱晚云找到后台去，被拒之门外。往常对她笑意盈盈的班主如今一脸冷漠，显然没工夫应付昔日的戏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唐小姐请回吧，今晚后台不开放，沈清嘉也不会想见你的。”班主客气而疏离，下了逐客令。
人家不给进，朱晚云也没法硬闯，只好悻悻离去。回到家里唐志健还没睡下，纳闷她怎么这个脸色，三言两语不合，父女俩又吵了一架，整个夜晚鸡飞狗跳一片狼藉。xiumb.com
不过她的夜晚远远比不上沈清嘉的糟心。
沈清嘉一回到后台，搭档们脸色个个阴沉得能拧出水，要不是看他低声下气道歉，眼泪都快出来了，保管一哄而上揍他一顿。看他那模样儿，懦弱得很，身板又单薄，对他动手跟欺负女人没什么两样，大家想想还是作罢。沈清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卸妆，呆愣愣地等待班主的死亡宣判。
他从来没有砸过场子，就这一次。然而一次也不能被原谅，大家都是混饭吃的。
今后何去何从他没有想好。闹成这样，上海八成没法立足了。也许找个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地方，重新上戏台，还能混下去。他清了清嗓子，惊愕地发现还是发不出声音。只有正常说话才行，还不能太大声。
他就此唱不了了？
师兄从始至终冷眼旁观，仿佛这个小师弟生来便同他无关。
第二天沈清嘉收到了戏院方面的劝退，限他两天之内卷铺盖走人。沈清嘉上次住的房子已经退了，这次要重新租回来。他跑了两天总算勉强办了下来，幸好房东还没租给别人。
林之高从头到尾没来看过他。他离开戏院的那天，师兄破天荒在门口等他。
“你自作自受。”师兄冷冷道。
沈清嘉僵硬地笑了笑：“是，我自作自受。”
“师兄弟一场，今天缘分尽了。你往后怕也不想再唱戏了。”师兄自嘲地笑笑，“我们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以往那些事情别再提了，多保重。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能想办法活下去的。你也别再同姓林的纠缠，看看你纠缠这么半天最后什么下场！找个女人吧。”
沈清嘉默然。
“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你从小就倔得很，要不也不会跟家里闹翻跑出来学戏。”师兄叹了口气，“你这人爱钻牛角尖，自己把自己祸害成这样，还不听劝之后还要吃苦头。”
“明白，多谢师兄好意了。”沈清嘉拦下车子走了。
师兄说的都对。只是有一句不对。
男子汉大丈夫。他现在担当不起这句话了。无论从何种意义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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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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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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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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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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