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事先给唐志键去了一封信，但来不及等他回信，不知他收到没有。不过她自报姓名后，管家立刻殷勤地迎她进屋，看来是他打了招呼。她把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唐志键不像肖孝清，整栋房子没有哪个门锁上，光明正大由她看，她走到书房时管家也就跟过来提醒一句不要乱翻东西。
看来是很笃定她什么也不懂，说不定还怀疑她识不识字呢。朱晚云笑了笑，出来时顺手把书房门带上，然后出门进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晚饭时间才到家。管家要派人跟她，被她拒绝了。
“唐小姐刚来上海，对这里不熟，我怕小姐迷路。”他劝道。
“迷不了路的，放心，保证全须全尾回来，不给你添麻烦。”她自顾自叫车走人。
她时间掐得非常准，她到家没有十分钟，唐志键就回来了。管家松了口气，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唐志键脸上一派欣慰：“你还是来了。”
“你说的随时欢迎我来。”她笑道。
“当然，我就你这一个闺女。”他站起身，“吃饭吧，等下再开瓶红酒。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只能先按我的口味来。你想吃什么就跟他们说。”
唐志键没有别的孩子，他跟她坦白过了。她就是最受宠的，第一，也是唯一。饭桌上他问她：“爹给你联系个学校吧？你想不想念书？”
“我都十九了，这年纪念书是不是大了点？”她笑道。
“要是顾忌年纪，就给你请老师来家里教吧。姑娘家还是要懂点文化才好。”
“你不打算要个儿子？”她问，“事业谁来继承？别指望我，我对那些事没兴趣。”
“唉，不要了。年轻时候憋着一股劲，老想做出点成就，千辛万苦都挺得过来，现在成就有了，发现也没什么意思。”他放下筷子，一脸黯淡，“没人继承就没人继承，我全捐出去都成，反正死的时候又带不走。”
“你还不算老，就这么看得开。”朱晚云笑了，举起酒杯跟他碰杯，“你说的念书的事，我觉得我还是不去学校了。找老师来家里倒是不错，我想学英文，还有古筝。”
“我觉得你还是从中文学起比较好。”唐志键也笑了。
“怎么？以为我不认字？”朱晚云挑眉，“你有点小看我了。现在你给我一本市面上流行的小说，保管给你一路读下来不卡壳。要说写，我的汉字储备也够我写一些简单的文章了。当然啰，如果你觉得这些还不够，那我学一学更深的，也不是坏事。”
这话倒是不假。她早在醉玉轩培养才艺时，就捎带着认了不少字，毕竟还要读一些传统故事、诗词和戏文，有些自诩风雅的客人最爱找烟花女子聊文学聊诗词，干实事前总要拿风花雪月做幌子。后来来到上海，在莉莉女院又学了不少东西，拍戏时大量读剧本，还看了一沓报纸小说，杂七杂八什么都看，阅读量积累起来竟也不小，汉字储备量绝对过得去。这些东西到了脑子里就忘不了，在北平磨了十来年，也不过就是提笔生疏许多，外加说了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在她拿着一本小说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后，唐志键果断满足她要求，给她请了英文教师和音乐教师。思前想后，她还是要他再请一位国文教师回来，大小姐们都是念过书，进过正经学校的，她这半桶子水搞不好要遭人耻笑。多学一点总没有坏处。
她古筝已经丢得一干二净，老师差不多是从头教起，莉莉女院学到的那点英文皮毛更像是从来没在脑子里存在过。国文以外的课程她学得颇为艰辛，但时间被这些东西填满，总好过满脑子污秽念头，害得她没法干别的。唐志键见女儿念书用功，甚感宽慰，又有点愧疚。要是早把她接过来，也许她能比现在还要优秀许多。
他将朱晚云保护得很好，不曾带她上社交场。朱晚云念书之余，就少吃多动，盼望着赶紧瘦下来。她的脸蛋毫无可挑剔之处，但总不能拖着这样一身横肉去见姓骆的，不然拿不到她想要的东西。
晚上的休闲时光，她去捧沈清嘉的场。戏班子已经找到了开台的地儿，运转起来了。看完了戏，在后台跟他聊聊天，再搭车回家。她不肯要司机接送，非得自己坐人力车。唐志键开始还担心出事，后来发现她稳得很，也就任她去了。
有天她逛旧书摊，意外找到一本往期杂志，纸张都泛黄变脆。杂志封面人物正是她自己，她翻开看了看，那期专访正好围绕她的处女作和最新作品展开。两部电影的女主角设定都是行院女子，都跟阔少爷相爱私奔，只不过结局一悲一喜。悲喜如何，得靠她们的男人来决定。记者围绕两部电影问了几个问题，之后话题就带到了她的感情史上，娱乐杂志最需要的还是明星花边新闻。封面上她笑得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真是一段峥嵘岁月。
她掏钱买下了旧杂志，权当对当初的缅怀。那段日子究竟有没有那么好，她有点儿记不清了，只记得在片场一帮人前呼后拥，在镜头前怎样搔首弄姿都一片溢美之词，实在是人上之人。
当年堕落的人上之人，如今改头换面，卷土重来，为的却是下流情欲。朱晚云合起杂志，忍不住想笑。xǐυmь.℃òm
旧书摊老板指了指封面女星：“她当时可火了，全上海的人都看过她电影，没看过电影也看过海报。可惜了，那么年轻就没了。”
她对当年的后续很是好奇。“怎么没的？”
“我也是听人说的。好像是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把背后捧她的金主半夜捅死在床上，最后跳了黄埔。她那金主叫什么来着，肖——”
朱晚云佯装翻杂志，指着一个名字：“是不是肖孝清？”
“啊，对，是这个人。”摊主一拍脑袋，“真是不知道什么毛病。那句话怎么说的，自古红颜多薄命。”
骆荣嘉究竟如何美化——抑或丑化她的？编了个什么样的故事？她越发好奇，但摊主实在提供不了更多信息了。出于感激，她又随手买了几本旧书带回家。
那天晚上她终于耐不住性子，向唐志键打听消息。她指着旧杂志的封面女郎，问他知不知道这人，得到的答案和摊主说的差不多。
她指着肖孝清的名字：“那这个人呢？就是捧她的男人，你知不知道？”
他笑了笑：“太知道了。准确说，没他我还未必有今日。”
“你打拼的时候，还和他有交集？”朱晚云仔细回忆当年，不记得有唐志键这号面孔。不过想想也正常，她本来就和肖孝清的生意没有关联，他手底下人她实在没有接触过几个。
“当年他对我，也算有提携之恩。”唐志键唏嘘，“没想到死得那么惨。”
“怎么死的？”快要触及核心了，她没由来的兴奋。
他迟疑片刻：“我还是不说给你听了，怕你晚上做噩梦。”
“怎会，我从来不信鬼神之事，有种就叫他半夜来找我。”朱晚云豪迈一笑。这些年肖孝清基本不曾现身于她梦中，就是偶尔出现，也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形象，未曾看清他的表情，就烟消云散了。找秋去了吧。
“鬼神之事不可随便瞎说！”唐志键呵斥道。
看来他多少有点信。朱晚云摇撼他手臂，撒娇耍赖：“爹，你告诉我嘛，我实在好奇。我保证不乱说，也不会害怕。”
唐志键最终敌不过她的甜笑和软音，投降了。他压低嗓音：“他在自家房子里养了条鳄鱼，建了个鳄鱼池，不知道跟那个女明星发生什么矛盾，女明星把他推到里头了。据说管家发现的时候，一池子血水，整个人被吃的只剩骨架。我们几个受过他恩惠的给他办了个葬礼，但其实——”
他顿住，不往下说了。朱晚云明白他想说什么。其实巴不得他早点死。上头的人死了，下头的人才有机会往上爬。这一点在刘辅仁死时她已领教过。
“那个女明星呢？我最想知道她的下落。”她追问。
“后来有人在黄浦江里打捞出她的尸体。”他抿了抿嘴，想找个婉转点的说法，但不管怎么修饰，听上去都挺骇人，“她的尸体是用布袋包着的，还上了几捆绳子，绑着石头。打开一看，两只手都没了，应该是被砍下来了。”
朱晚云低头看了看红莲这双不起眼的手，忽然遍体生寒。
“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单纯，里头应该有隐情。但查他们的事情没有意义，没这个必要，权当是个离奇故事，听完就忘了吧。红莲？红莲！吓着你了？”
他突然提高声调，把朱晚云从幻象中拉扯回来。她勉强地笑了笑：“还好，也不很吓人。”
“还说不吓人，你脸都白了。就说姑娘家别听这种故事。下回你再怎么求，我也不讲了。”唐志键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去看几本言情小说，赶快忘了这个事吧。”
之后几天，唐志键都刻意避免提到阴暗血腥的字眼，还把朱晚云买回来的旧杂志扔了。每每朱晚云要开口，他就把话题转移到最近学的东西上，或者问她想要什么首饰香水化妆品。直到他觉得这事儿的影响淡去了，才不再阻挠朱晚云挑起话题。
“爹，你真的紧张过度。我只是想说，成天在念书学习也蛮无聊，你能不能带我去跳舞场啊？我都没有女朋友，没个说话的伴儿。”朱晚云笑道。
“也是，你是该有女伴才好。”省得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自己吓自己。唐志键琢磨一会儿，说：“爹没有太多时间，可能没法天天陪着你去舞场。爹没空的时候，就派助理来陪你。去跳舞不比看电影听戏，一跳就是大半宿，你不能独个去，爹不放心。”
“没问题。”她爽快同意了。
过了两天，唐志键履行诺言，真的派助理陪她去了舞场。这助理身材不高，但很敦实，脸上一派冷漠。朱晚云越看他，越觉得这眉目骨架有点眼熟。在车子到达饭店楼下时，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耀祖。”他一板一眼蹦出三个字，毫无感情色彩。每个字都敲在朱晚云心上，余音缭绕许久未散。
“唐小姐还不进去？”他问。
“我要跳到很晚，你出去随便干点什么吧。”她头也不回，逃跑似的溜进饭店大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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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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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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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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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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