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妹，丁二爷没有卖掉镯子，我这段时间上台挣的钱都给他，把镯子赎回来了。”他双手捧着玉镯，小心地交还，“千万保管好嫁妆，遇到真正入眼的人再送出去。要是碰到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就来找我，我叫师兄弟拿大刀去会会他！”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富有英雄气概的话。朱晚云接过镯子，笑道：“好，你的话我记住了，将来我要是被人欺负，你不许坐视不管。”
成角儿之后，自由时间比以往稍微多了些，也没有那么死板的人身限制。有时他会省出钱来请朱晚云吃饭。长这么大头一回进西餐厅，他这个请客的倒不知所措，还是朱晚云拿着菜单从容不迫地点餐。
“这本事也是我体内的那个女人教的，她以前经常有机会出入这样的场合。”朱晚云笑道，“等你成了名角儿，也有的是机会，再也不会缩头缩脑的了。”
“真厉害，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沈清嘉一边模仿隔壁的餐桌礼仪，一边问她。
“她不想说。”朱晚云犹豫片刻，回答。
“好，不说就不说，不过代我跟她说声谢谢，她也算是帮了我不少。”沈清嘉用指腹捏着红酒杯的细脚，“哇，怎么这么难拿？”
“拿上面点不好吗？还有别把杯子倒满，倒三分之一都足够了。”朱晚云手把手教他，“你当初也跟陈司令出席那么多饭局，怎么没注意过这些？”
他脸色一下灰了。朱晚云连忙捂住嘴巴：“我说错话了，对不住。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在挑剔你，真的。”
沈清嘉是记吃不记打那类人，就是人家开罪了他，只要真心实意道歉，他就不当回事儿，旧账一笔勾销。看朱晚云急得眉毛几乎皱在一起，他摆摆手：“没事，我知道你没在嫌我。当时陪他喝酒，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伺候好这位大爷，可别一发火掏枪把我毙了，这些细枝末节真的顾不上。我以后会好好学的。”
朱晚云心里没由来的难过。
一顿饭吃完，她问他：“接下来有没有事要做？”
“没。要我陪你做什么？”他问。
她犹豫再三，问他：“你当真不肯再回大院看看你娘他们？当时说的也许都是气话，真要这么断绝关系一辈子，你心里也不好过吧。”
沈清嘉抿着嘴，难得沉默了这么久。
“我娘其实来看过我一次。”他说，“当年陈司令做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天桥那边不少人也都知道。那个形势，将来我就是成了红角儿，也要给人议论一辈子的。她应该是在那一片儿听说了这个消息，上门找丁二爷，说要见我一面。我当时就觉得漆黑一团，看什么都是黑的，我也知道她肯定不想再让我接着学戏，谁知道她骂我男孩子家干这个，除了卖屁股给男人，没有其他路走，只好当一辈子‘像姑’，还问我是不是喜欢这种生活。”
朱晚云咋舌：“你娘当年不是很舍不得你，碰到这事儿，不该抱着你大哭一场？怎么上来反倒骂得这么难听？印象中她挺疼你的。”
“你没和她真正相处过，只看表面，当然看到她疼我，其实——”他欲言又止，“算了，这话说出来不孝，都过去了。”
“院子里那棵枣树还在呢，但你现在不喜欢吃枣子了。”朱晚云笑道，“再没见你送过我枣子。”
“吃了那么多年，吃腻了嘛。”沈清嘉也笑，“你当时也不是很喜欢吧？”
“你看得出来？”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
“嗯，能感觉到。”他挠挠脑袋，“但我没有别的好送，只能天天送你枣子。要是连枣子都断了，怕你就此不再理我了。”
“怎么会，现在没有枣子，我照样走在你身边。”朱晚云笑道，“嗳，跟我一块儿回去看看吧。我娘两年前去世了，现在屋里就我一人住，有时候真的挺想你的。”
“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没什么可说的，你又忙着练功，不想搅扰你心情。再说我也能养活自个儿。”朱晚云说，“以后你可以常来嘛，成了大红角儿，我也好沾光。”
大院风景没有变化，沈清嘉看着熟悉的枣树和房子，忽然胆怯。
朱晚云见他脚步顿住，问：“还是不愿意看到你娘？她这会儿一般都不出来，直接进我家就好。”
他娘是不在，但大院的石凳上坐着王太太和李太太，两人一边打毛衣一边嚼舌根。又说到红莲上回拿刀轰人的大场面，王太太嗤笑：“秀芝那个闺女算是废了，不知天高地厚，我就是想不通，那么好条件的男人追她，她不掂掂自个儿几斤几两，不答应就算了，还跟人家动手。”
“啧啧，小时候长得那么丑，现在走了狗屎运变好看，当然要拿乔喽。”
“跟那些臭男人厮混的时候，可不见得她有多高高在上。好好儿对她她不领情，来点狠的就老实了。就这性子，将来指不定沦落到什么地步。”
沈清嘉停下脚步，愤愤地看着她们。朱晚云轻轻拉他：“快走，用不着跟她们吵。”
听到声音她们抬头，看到一个高挑青年正冷眼瞧着她们。青年长得可俊了，眉清目秀，看着还有点眼熟。王太太转向朱晚云，似笑非笑：“哟，又换新男友了？”
沈清嘉本想和她们说道说道，奈何朱晚云死命把他往屋里拉，也就作罢了。他们进去后，李太太眯了眯眼：“我想起来了，刚才那男人，莫不是沈家小子？几年前脑子长包非得跟家里头断绝关系跑去唱戏那个？”
“好像……还真是。”
“莲妹，她们那样说你，你也不生气？”沈清嘉皱着眉头，“这些年闲话不少吧？要不我再攒攒钱，帮你租一个公寓，别呆在这里受气了。”
“拉倒吧，租公寓多贵，我挣的那点钱可付不起房租，总不能长年累月吸你的血。这事没得商量。”朱晚云斩钉截铁。
沈清嘉心有不甘。“你不好看的时候被人说，现在变好看了，还要被人说，到底怎么才对？感觉好不好看，没有区别啊。”
“至少现在这张脸，我自己看了会高兴。”朱晚云给他泡了一杯茶，“皮相也是一种资本，就是不用，有了它也多了几分底气。她们闲言碎语一箩筐，不过因为这资本她们没有。说几句又掉不了肉，我都不在意，你何必这么挂心。”
“听不得你被这么污蔑嘛。”沈清嘉环视四周，墙皮裂开大半，角落里全是墙灰，天花板上蛛网密布，家具倒是摆得整齐，但椅子统共只有两把，茶杯全是有缺口的，镜子也布满细纹。朱晚云看他表情，笑道：“怎么，嫌我邋遢？我确实不怎么爱打扫卫生，但也没有很脏吧。”
“你真的不考虑出去住公寓？”沈清嘉再次提议，“当初你那么豁得出去，赌上嫁妆也要帮我，如今我能挣钱了，想让你过好一点的生活，为什么你不肯答应？这不是还债更不是交易，只是想对你好而已。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天经地义。”
朱晚云笑着摇头：“不一样的，当时你被断了学戏的路，我看你能疯。可我现在在这儿住得好好的，除了她们的闲话，没有其他烦人事。你非拉着我改善生活，不是乱花钱？”
沈清嘉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真是我娘，比亲娘还像，我以后干脆改口算了。”
“用不着以后，现在就叫一声娘，勉为其难认你这个儿子。”朱晚云把空茶杯推到他面前，“给娘倒杯茶。”
“遵命。”沈清嘉当真屁颠屁颠去拿茶壶。
他们把家里仅剩的茶叶全拿来泡了，灌了一肚子茶水。他打了个水嗝：“哎，其实我觉得喝酒更应景，早知道回来前顺路买点酒。”
“你还要上台，别喝酒，好容易熬出来，喝坏嗓子有的你哭。”
“好，我的娘哎，我什么都听你的。”沈清嘉笑道。
去茅厕尿了一泡回来，沈清嘉见朱晚云坐在门槛上盘着腿，姿势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也就势坐在她身边。门槛面积不大，他们也不再是小孩身量，朱晚云一盘腿，他就只好弯曲着腿坐着。这样一看，倒是他要端庄许多。
二人相视而笑。往昔的岁月回来了。
“莲妹，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变了，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望着她，若有所思。
“如果你说的不是我的脸变了，是什么变了？别拿六岁之前的事找茬，那会儿太小，人长大了有些东西是会变的。”她问。他有这感觉不稀奇，毕竟她原本就不是红莲。
“我嘴笨，说不清楚。但真要说的话，我感觉你之前是有点麻木的，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变得坚决了，但现在又有点——呃，我这样说你别生气。有点畏首畏尾，不知在担心些什么。这只是我的感觉，你经历了不少事儿，有这些改变也许是很正常的，别太放在心上。”
这小子脑子不聪明，直觉倒灵敏得很。朱晚云收起倒在两边的膝盖，两臂环抱双腿，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我年轻时也不知天高地厚，在行院里挨打受罚永远是最少的，学才艺最快，嘴最甜，能吸引到最多的男人，身子也还撑得住，又没怀过孕，没让老鸨糟蹋过身子。我自己就是那种行院罕有的能为自己谋划好一点下半生的女人。哪怕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优势，我也得意了好几年，放在那样的环境下，我的生活勉强算是顺风顺水了。可我贪心不足，还想尝些别的，最后坏了事。”
沈清嘉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朱晚云笑道：“这就是和我共享身体的那个女人天天跟我念叨的话，念叨得多了，我能一字不差地用她的口吻复述，不值得奇怪吧？”
“坏的开头一出现，后头就没法停下了，简直一泻千里。她驾驭不了，遭了报应。这些事没法和你细说，总之这个报应很大，大到她无所适从，借着我的身体又生活了好些年，才慢慢回过味，这大概就是你说的麻木时期。之前玩大了，现在行事未免小心谨慎，像你说的，畏手畏脚。她说的这些我都没经历过，但知道了这些，对我的影响实在不小，说是共享身体，精神也难免有所交集，不知不觉就给她渗透了，也按照她的方式做起事情来。而跟着她走，其实并不坏，她的经验能帮我避开很多坑。”
“她都告诉你了些什么？”沈清嘉貌似听进去了。
“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我也想说给你听。她告诉我，没有过人的本事和意志，又赌不起运气的时候，就不要想太多，不要死命跟自己较劲，在自己身上挖掘出什么东西，有可能挖掘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那些东西会带你做出什么事，谁都说不好。也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别人怎么过日子，你也怎么过，凡事都有一个大致准则，按照那个准则走，只要不是运气太坏，结果都不会太差。当然，也不会特别好。这种按图索骥不去多想的人，是最容易幸福美满的。”
沈清嘉似懂非懂。除了戏文，太长的话总让他脑袋转不过弯。朱晚云笑了笑：“你不必担心，也用不着非把这些话奉为圣旨，照我看你现在就幸福美满得很。有喜欢的事可做，还能挣到钱，又有我这样的美人跟你谈天说地，有啥不满足的？”
“我是很满足了，但按照你那么说，有追求有理想的人岂不过得很惨？”沈清嘉皱着眉头，像个只能数一到十的傻子痛苦地算菜钱，还怎么都算不清。m.xiumb.com
“那也不一定，如果他们真有本事，就不必按照常人那样过日子，可以以他们自己为重，颠覆凡人的准则。但更重要的，还是看运气。命要是不好，有多大本事，心智再坚定，凭你如何折腾，还是要翻车落马。这事儿有时候无迹可寻，有时候冥冥中注定，看老天爷肯不肯偏爱你了。”她想起那一池子血水。也不知道肖孝清后来有没有一个像样的葬礼。他生前对头不少，又没有很亲密的人，称得上最亲密的，还是杀他的凶手。恐怕最终偶尔还能记起他，还能跟别人隐晦地缅怀他一下的人，也只有她这个凶手了。
“怎么这么凄凉。”沈清嘉叹气。
“你唱的戏文，又有几个不凄凉？”朱晚云笑道，“哎，你只提到我变了的部分，‘原来的样子’又是指什么？”
他沉默片刻，说：“可能是你一直都很坚强？坚韧？哎，不知道用什么词好，但我感觉你一直在坚持，好像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还有啊，你好像慢慢变得比之前温柔了。”
朱晚云莞尔。“死过一次的人还是怕死，还是想好好活下去，活得再不堪，还能喘气儿，就有个盼头。至于变得温柔——我反正没觉得自个儿多温柔，但确实有变化，可能是因为你。”
“我？”
“嗯，你。”她纤长的睫毛间隙漏下一缕阳光，眼珠被染成了淡淡的棕色，眼神看上去比之前要柔和许多，“不管你信不信，你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如果说我也变得没那么糟糕，一定是受到你的影响。”
沈清嘉望着那双淡棕色的眼睛微微失神。
“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想活着就一定是有留恋的人或事。哪天我要死了，你也许就是我最不想离开的原因。”
“别说这个，不吉利。”他摇头，伸手摸裤兜，摸了半天啥也没有。
“喏，”朱晚云在自己兜里摸出枣子递给他，“你倒从来没变过，跟以前一样，一紧张，一想哄我，就摸枣子。反正就这两颗，吃腻了也凑合吃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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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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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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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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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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