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晚些时候,大院里似有吵嚷声。她们家的门被敲开了,秀芝看到李家妇人红着眼眶,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凤儿白天偷偷跑出去,现在都没回来。”她擦了擦眼眶,“你家红莲有看到过她吗?”
朱晚云猛地坐起身。外头已经准备组织青壮年去找人了。她走到门口,把今天的天桥之行老实交代,说就是李凤儿带他们去的。
“她对天桥那一带熟,按理不该迷路。”朱晚云说。
那妇人跑出去,叫他们重点搜寻天桥那边。她和沈清嘉一起被喊出去盘问,今天出去的路线和目的地,看到了哪些人。沈清嘉脑子里全是戏班子威风凛凛翻跟头的景象,还是朱晚云一五一十如实禀告。
“她对落子馆边上说书的感兴趣。”她说,“我叫她走她还不肯走。”
天都黑了,说书人怕是早都回家了,小姑娘没道理还在外头乱窜,手头又没钱,能做得了什么?大人们越想越觉得不妙,马不停蹄出去寻人。秀芝陪着李太太,给她递手绢擦眼泪,说她家姑娘福大命大不会出事的,搞不好就是小孩子贪玩而已。
朱晚云拉了拉沈清嘉衣角:“我今天要她带我们去天桥,只是随口提的要求,没想到会这样。”
“谁想得到呢。”沈清嘉担忧地望着门外,“可别真出了事。”
朱晚云暗自松了口气。她解释个什么劲儿?本来就和她没有关系。不过这一解释,刚刚莫名的心虚感没有了。
两天过去李凤儿仍然下落不明。一礼拜过去,警察上门通知李家前去认尸。
原来两条街以外的一个四合院里发生了血案,一个男人操刀砍死了另一个,然后逃之夭夭。尸臭味引起人们注意,警察破门一看,发现除了男人尸体,床下还藏着一具小女孩尸体,浑身光裸,面部一道长长的刀疤,鼻子也给砍下来了。李家在警局备了案,发现童尸,警察第一时间就想到这家丢了一个小姑娘,于是前来报告。
李太太最后的希望破灭了,那具尸体正是自己女儿的。她哭得几度昏厥,街坊四邻的女眷没少开解,但丧女之痛不是一朝一夕能缓过来的。兔死狐悲,秀警告红莲,再敢出去乱跑,回来就得挨揍,没得商量。朱晚云心不在焉:“得了,我就在院子里玩。”
李凤儿死了。死相还如此凄惨。朱晚云没有机会去现场,永远也不知道死去的那个男人是谁。也不清楚逃逸的男人是何身份。她脑中不断回旋着那天那个大叔把她们轰开的场景。李凤儿一双翦水秋瞳,瓜子小脸,娇小柔软的身子——
朱晚云依稀听到大人和警察的对话。尸体被发现时惨不忍睹,衣服也被扒了。她临死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谁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一切成谜。朱晚云或许永远找不到答案。但在永远之前,这事大概就被忘到九霄云外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李凤儿的意气风发到此为止,死前尊严全无,满是恐惧和折磨。
她摸摸自己的脸。这算丑人的胜利?她也曾靠着美貌苟且生存,乃至平步青云。不,丑人永远谈不上胜利,只是厄运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吧。
我没有诅咒你,别来找我。葬礼上她看着李凤儿的遗照,心里默默祈祷。她还没到求着男人强暴的地步。
大院里几户人家生的全是男孩,女孩只有李凤儿和红莲。如今李凤儿离世,红莲便成了大院里的“一枝花”,但男孩们对着这样的“花”委实下不去手。宁缺毋滥,他们还是抱团玩,时常捉弄红莲,不过她现在成了唯一,待遇较之前稍微好一些,垫底的成了沈清嘉。风水轮流转,也不过倒数一二轮流做,转来转去还是他俩同甘共苦。朱晚云对这个亲密伙伴萌生出好感,虽然在他被殴打和调戏时还是怒其不争,但等只有他们两人时,她会伸手帮他整好衣服,还会替他包扎伤口。xǐυmь.℃òm
“我也得学学怎么对人好。”朱晚云对上他有点迷惘的眼神,笑道。
“这也需要学吗?”他越发迷惑,“是生病那段时间,底下的人要你对人不好吗?”
朱晚云发觉这小孩脑子不是一般的古怪,好在他也不知道阴间是什么光景,随口瞎编也能勉强糊弄。“他们赶着投胎,不会理我,但我在那里呆得有点久,对人间的一些东西忘得厉害。”
沈清嘉便不再追究:“没关系,我带着你慢慢想起来。”
朱晚云心情轻松愉快,以后他再问这类问题,统一回答忘了就行。
暑去寒来,春秋流转,他们个头渐长,脾气性格也慢慢变化。大院里一些年龄大点的男孩对朱晚云越来越温和,没再欺负,有时甚至会帮点小忙。对沈清嘉则从欺凌变成冷漠,互不干扰。同他们年纪相仿的几个男孩有样学样,收敛了暴力行径,开始尝试着友好相处。
沈清嘉被欺负怕了,见他们示好也躲。倒是朱晚云表现出些许豪放不羁的气概,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时玩玩牌。院里有大人赌牌,小孩子看在眼里,趁他们不注意也来模仿。朱晚云看着来找自己的三个男孩:“你们要赌牌?你们有钱?”
“攒一攒还是有的。”王家小儿得意洋洋。她嗤笑一声:“好,赌就赌。不过我可告诉你们,我没什么好输的,真要输了只能把衣服脱给你们了。”
男孩子竟然脸红:“流,流氓!”
朱晚云乐不可支:“少废话,要不要打牌了?”
四人坐下开局。朱晚云牌技一般,但应付小孩子不在话下,没过多久就把他们辛辛苦苦攒的钱全数赢了过来。这笔钱还不算小,鬼知道除了攒钱,他们有没有把手伸进爹娘口袋。
“看见了没,十赌九输,以后别玩这个。”朱晚云手头拿着他们的钱,洋洋自得的人成了她。男孩子们一脸沮丧地走开了,她看着手里的钱,思索该如何支配。藏在家里容易被秀芝发现,她没活儿的时候打扫卫生,恨不得把整个房子倒过来擦一遍。再说钱这种东西不像黄金,放久了贬值,何况也不是什么大钱。
她想起两年前在天桥,沈清嘉对着戏班子如醉如痴的模样。
“你想不想进戏院,真正看一场戏?”她问。
沈清嘉点头如捣蒜,一脸期待。
“行,今晚偷偷跑出来,我去买两张戏票。”朱晚云摸摸他头发,带着些许怜爱。管他的,秀芝要打便打,更毒的打又不是没挨过。不过以防她找不到女儿失心疯,朱晚云还是留了一张便条给她,没交代具体去向,只预估了大致返家的时间。
晚上二人趁大人不注意,溜出大院冲向戏院,占了靠前的两个座儿。本来朱晚云还害怕会不会有不讲理的公子哥儿或者混混把他们赶跑,但这晚下着小雨,戏院人不多,她担心的情况并未发生。
今晚水牌上写着“桃花扇”,朱晚云对京戏兴趣不大,听了没一会儿就走神。沈清嘉眼睛却盯着台上的李香君,眼珠子完全转不动,魂儿都飞了。她瞧了他一会儿,发现这小子真是个戏迷,这个钱算是花对地方了。
《桃花扇》的结局并不圆满,不过台下看客看戏大部分只为消磨时光,欣赏旦角妖娆的身段和武生利落的身手,连嗓音都在其次,觉得唱得好打得好,就一齐鼓掌喝彩,管他戏文内涵。朱晚云随大流象征性地拍了拍巴掌,转头看沈清嘉,发现他满脸的泪水。
“喂,不至于吧?”她手足无措,男孩子在自己面前掉眼泪,真不知怎么哄劝,“只是一场戏,你比角儿还投入呢?”
沈清嘉胡乱抹脸,眼睛却还贪婪地盯着台上的李香君。朱晚云想来句轻松点的,譬如调笑他是不是看上了那个旦角,但看他那么一本正经,自己的玩笑话尚未出口就显得下流。
真怪,好像他是不谙世事天真纯洁的小姑娘,她倒成了庸俗恶心的臭流氓。朱晚云打量着他精致的侧面,好奇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
最后她还是陪他坐到散场,其他人都走了他们才慢吞吞出来。沈清嘉一路沉默不语,在快到大院的时候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莲妹,我想学戏。”
朱晚云愣在原地:“说真的?”
“真的,骗你干嘛。”他眼中带着梦幻,整个人如风中的花瓣,飘渺不定,不知归宿。
“你再考虑一下,我们先回去。这次肯定要被打惨,躲过风头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吧。”朱晚云对他的志向不予评价,准备迎接秀芝的腥风血雨。学唱戏,好么,他家爹娘健在,能同意才见鬼了。但挨了打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时,她回忆起沈清嘉在戏院的眼神,又觉得这事儿也许并不是完全行不通。当时的他好像魂魄被照得透亮,摆脱了滞重的肉身,将要飞到一个常人难以寻觅的地方。
下次见面再问问他。朱晚云翻了个身,困意上涌。骆荣嘉越来越少出现在她的梦里。新生活似乎正往好的方向前进,尽管不可能太好,到底摆脱了鸦片和那个比鸦片还致命的男人。哪怕只是暂时的,至少她也享受了一段平和的时光。
下坠感突至,她又醒了过来。在梦境边缘她看到一池血水,肖孝清躺在其中,脸上是他初次见她时的神情。
也许这一次,她得站在沈清嘉对立面了。唱戏和演电影一样,得靠人捧。绽放之后再慢慢腐烂,她不能看着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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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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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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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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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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