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说归说,结婚在即,肖孝清不至于为点零花钱和她叽叽歪歪。他也从未要求她报上钱的用途,更没逼她记过账。靠男人养不好受,手心朝上要钱比被扇巴掌还难堪,尤其是心里有鬼的时候。朱晚云摸着脸,祈求热度快点下去。自尊心这种东西早在她十二岁时就该不复存在,说不上什么时候却又卷土重来了,这玩意除了让人痛苦,一无是处。
手头有了钱,福寿膏又成了掌中宝。在这幢宅子里抽大烟终归冒着风险,因此她经常去骆荣嘉租的屋子,二人在袅袅香烟中如两条蛇彼此缠绕,但愿永不离分。
她把下月结婚的消息告诉骆荣嘉,他笑得拿烟斗拍大腿。“再好不过,咱俩又分庭抗礼了。都有名分,还一起给正主扣绿帽,谁能比我们默契?到时候我一定参加你们的婚礼。”
“说到扣绿帽,只是我给肖孝清扣吧,徐大小姐貌似绿得心甘情愿?”朱晚云并非什么都感觉不到。骆荣嘉不说,但她隐隐觉得他的行为背后有着某种默许。
“确实,她不在乎。”骆荣嘉抽了一口,心满意足。
“真丢脸。”她伸手戳他脸。冰释前嫌,又亲密无间了。
“当初反抗那么激烈,现在倒是抽得比我还凶。”骆荣嘉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脸上每个毛孔似乎都舒展开来,笑道。
“我该为了这句话撕烂你的嘴。”她把烟斗抵在骆荣嘉下巴上,“当年老鸨就是这么调笑我们这群丫头片子的。一进去那儿,誓死不从的姑娘多得是,挨几顿鞭子跪几次玻璃渣,个顶个的老实,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接客,没有半点怨言。她就笑我们,进来的时候三贞九烈,如今瞧见男人,跟饿虎扑食似的。我们呢,还得对她感恩戴德,她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姓骆的,你刚刚的嘴脸比她还丑恶。”
骆荣嘉举双手投降。“我错了,跪下道歉。”说着果真翻身起来,跪在床上给朱晚云磕头。
朱晚云笑了,凑在他的烟斗那儿吸了一口,吐出连环的烟圈。骆荣嘉紧随其后,烟抿在嘴里,趁着朱晚云口中的烟尚未消失殆尽,他俩嘴唇贴合在一起,共同消磨福寿。
“啧,浪费了。”朱晚云遗憾道。只含在嘴里,没有深深入肺,体会不到飞在青云端的快活。
二人紧紧相拥。骆荣嘉搂住她脖子,“浪费就浪费了,我们的命本来也不见得值几个钱。”
“咱们这对狗男女躺在这儿,快活赛神仙,迟早遭报应。”朱晚云枕在他臂弯里,刚刚吸进去的那口烟发挥作用了,她魂魄半抽离,舒服得骨头都酥了。人终有一死,但愿能死在最快乐的一瞬间。然而她一口比一口吸得猛吸得深,到头来还是清醒着,眼睁睁看着心中的空洞越来越大,束手无策,无计规避。
“等报应来了再说吧。”骆荣嘉换了个姿势抱她,“你说,姓肖的对你是不是真的动感情了?他当真娶你哎。”
“你是见不得我好啊?”她白了他一眼,叹气,“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就是动了真心,也只能说他命该如此。不过我觉得不至于,男人到了一定岁数,就不在乎情爱了,只想安定下来。”
“安定下来。等死?”骆荣嘉嗤笑一声。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不在此列。”她扒拉开他胳膊,放在肚子上害她痒痒,“你天生喜欢主动找死,根本不是人。”
“你也不比我好。”骆荣嘉反唇相讥,“我们算什么?禽兽?还是禽兽不如?”
朱晚云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是什么不重要,我们已经开始腐烂了。从里到外,要不了多久就烂得骨头都不剩,你以为你的心脏能跳到几时?”
他胸腔深处长长地飘出一口气。“你信吗,当年在杭州,我那么不要命地带你出来,其实是想真正活一次,谁知道两年不到,已经抽上这玩意。话说回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地活着,来了上海也老是觉得没意思。但果真要我去死,我是不干的。”
“真贱。”她一只手放在他脸上摩挲,近乎怜惜。
婚书写好,手续办好,朱晚云如今已是名义上的肖太太。肖孝清挽着她的手回家,一路沉默不语。他早已不再年轻,经历过的女人数不过来,结个婚不至于欢天喜地大惊小怪。
“你为什么偏偏挑中我呢?”朱晚云问他,“就是想定下来,为什么认定那个对象是我?”
肖孝清没有回答。她并非不知道答案。不过运气好,出现的时机对了,再加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于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又稀里糊涂。命运待她不薄,她知道肖孝清最隐秘的热望,最难堪的秘密,最终下场仅仅是被拴在他身边,而非一声不响地消失于人世。
那天晚上朱晚云执意喝酒,而且是往死里灌,对自己,也对肖孝清。肖孝清摆手推拒,试图抢下她手里的酒杯。他说过今后不会再喝醉酒。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她嘲讽地看着他,“也对。没这个魄力,你做不到今天。”
“晚云,别同我作对。我真的想翻篇重来。”他轻而易举制住她,夺下酒杯。
“最后一次。”她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却失焦。“秋蘋。最后一次。”
他开始烦躁。“我说了我想放下了。”
“可我放不下。”她搭上他手背,“让我同她告个别。”
肖孝清停顿了很久,突然开了闸似的,倒起酒来行云流水。
“朱晚云,你真是个天生的演员,我没看错人。”他重新举起酒杯。朱晚云举杯敬他,喝得又快又急,脸很快红了一片,像涂了满脸胭脂。
是夜,肖孝清拿出最狠的态度待她。他还是几秒之内举白旗,但老实不客气地往朱晚云身上招呼,欢爱不足凌虐有余。朱晚云冷漠倔强地看着他,一副绝不服输的气概。秋蘋已然同她融为一体。姓肖的说的不错。她一直在演,来到上海后电影一部接着一部,演电影之前,她演了很多年的美人,花魁,狐狸精。演得越多,她自己的轮廓面貌就越淡薄,到后来自己也辨不出自己的形象。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连七情六欲亦非她自己的。
真想有一天来颗炸弹,把一切都炸得片甲不留。
这一晚她拼尽全力,保持头脑清醒,忍耐着身上的剧痛,没有坠入黑暗。秋蘋也一定不允许自己晕过去。肖孝清到后来也累了,瘫进床垫里呼呼大睡。
朱晚云浑身疼得厉害,福寿膏止痛,真想来一管。她酒喝得太多,虽然在刚刚的运动中释放了不少,还是剧烈头疼。捱了一个时辰没有缓解,她聆听肖孝清的呼噜声,均匀而有节奏,想来一时半刻醒不来。于是她照常摸出钥匙,提着烟斗烟灯,会见她的老友。琇書網
“我说了我们还会再见面,我没有食言。”福寿膏的香味把腥臭掩盖住,她靠在墙边,浑身绵软无力,却是个得意洋洋的胜利者。“想我了吗?”
它无可奈何地撞击着铁丝网。
“姓肖的和我结婚了,我是肖太太了。”她奢侈地往水池子里丢了一坨福寿膏。它很有骨气,没有扒来吃了,任由那块棕色东西在自己的领地上漂着。
“我以前是没有奢望做人家太太的。太太这个名头,多响亮啊,我怎么担待得起?”她不气馁,继续往水里丢福寿膏,作为它聆听的报偿。“后来我真的有幸当了一回太太,却差点把小命送了。”
“当时有个人救我,把我带出那般境地,我才来到上海。”
“我真恨他,可也离不开他。他让我起死回生,又生不如死。”
“我不想死,从来都不想,但也不明白怎么就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一连丢了好几坨福寿膏,自己都快没得抽了,“你吃呀,怎么不吃?好东西呢。”
黄绿色的眼睛射出森冷的光。它不为她动容。它就是一个垃圾桶,絮絮叨叨一堆垃圾扔下来,还没得扔回去,烦都烦得要死,谈何同情。不知道肖孝清独自站在水池边缘,面对这只无法开口说话的兽,都念叨了些什么。他的秘密比她只多不少。可曾同它共享过吗?亦或只共享沉默?
朱晚云抽完最后一点鸦片,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心想不若今晚就睡在这儿,等气力稍稍恢复再上去。钥匙还在她口袋里,不过只消她在早上之前回去,肖孝清应该发现不了。反正她现在是没劲折腾了,听天由命吧。
后半夜,楼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朱晚云惊跳起来,没来得及躲——事实上这里也没空间给她躲,但烟斗烟灯还摆在那儿,已经有人下来了。
手电光扫过她的脸,又扫过地板。来人正是肖孝清。他站在阶梯上,一时间不知该对密室被发现感到震惊,还是对朱晚云抽大烟感到震惊——或者最该让他震惊的是朱晚云选择在这个地方抽大烟?
朱晚云浑身发冷。目力所及,肖孝清手中拿着手枪。
二人相对无言。
“你来杀我。”朱晚云嗓音嘶哑,语调平直,几乎不似人声。
“鸦片戒了,死不了人。”肖孝清伸手拉她。她战战兢兢地跳到一边。
“你拿手枪做什么?不来杀我,就是——”她望向那对黄绿色眼睛,“他是来杀你的!有了新欢忘旧爱呀。”
肖孝清脸色难看至极。“我倒一直没发现,鸦片抽疯了你!”
他强行要抱走朱晚云。朱晚云酒劲鸦片劲一起上头,力气大得出人意料。挣扎之际,肖孝清的枪被她打掉了。
尖锐的回声在狭窄的密室里久久不散。那对黄绿色的眼睛染上了点点猩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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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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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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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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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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