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缓缓地打开,久未通风蕴积的霉气扑面而来。
南宫思对骆九风一行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皱着眉,快步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骆九风将脊背挺直。酣然阁之战,已是两个时辰之前的事了。现在他沐浴更衣,是来南宫家提亲的。
他的手背微有触感,反手一握,便将南宫巧伸来的素手握住。
唐璜朝他无声的做出嘴型,道:“镇定。”
——他很镇定,他完全知道自己这一趟来是要干什么的,他一定会带南宫巧走。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黑暗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后面的是南宫思,前面的老者穿一件又肥又大的灰布长衫,蓬头垢面,神情恍惚,来到外边,被黄昏的阳光一照,都有点撑不住了似的,摇摇欲坠。
南宫巧偷偷挣开骆九风的手,叫道:“爹。”那正是南宫世家真正的家长南宫瑾。
南宫瑾皱眉道:“我正闭关到紧要关头,你这丫头偏得来给我捣乱。”他又望向骆九风,“就是你杀了闫五和敖方洋?”
骆九风脖子发硬,道:“是。”
南宫瑾只手扶额,捏了捏两边太阳,叹息一声,抬头道:“铮剑盟要拉南宫世家入伙,图谋已久。这回趁着我闭关,明里向巧儿提亲,暗里买通闫五坏我名声,恩威并施,就是要让我出关之后,没有退路。呵,你倒好,把这恩威全给我一剑削平了。”
原来闫五之事,还有这样的内情。骆九风出乎意料之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听说狄天惊也死了?”南宫瑾叹道,“可惜,也是一代枭雄。可是这么一来,铮剑盟一定会要杀你,你想怎么办?”
“我要娶南宫巧!”
南宫思气得“哼”了一声。南宫瑾皱眉道:“你的意思,就是要让南宫世家和铮剑盟明着干了?”
“我带南宫巧走。”骆九风补充道,“马上就走!”
“那你就是要让我的女儿,和你一起遭受追杀了?”
骆九风感到一阵羞愧,他回头看了一眼南宫巧,南宫巧的眼睛里正满是鼓励之意。
——只要坚持,一定会有结果。
“我会保护她!”
“你会继承金龙帮吗?”
“不。”
“那么大的帮会都不要了。巧儿,”南宫瑾道,“你选的这人,除了招人恨之外,可以说一无所有了。”
“可是,”南宫巧争辩道,“他是真的喜欢我。”
“喜欢?”南宫瑾颇为不悦,“喜欢又不能当饭吃。”
“我不会让她饿着,”骆九风道,“我会努力!”
“听说你剑法不错,能干什么,做个杀手?”
“其实江湖上赚钱的法子可多啦,”唐璜突然在一旁插嘴,“除了卖艺杀人之外,我的朋友中有人靠在茶馆里说江湖见闻,一个时辰,能赚两三两银子;也有人专编菜谱,把山西的卖给河南,把陕西的卖给山东,一路也能赚上小一二百两。有人专教临时徒弟,十几个孩子一起交,每招五十个钱,收成好的话,往往半天就有七八两银子……”
听唐璜说得好没出息,南宫瑾大大瞪他一眼,对骆九风道:“你不会去干这种事吧?”
骆九风口干舌燥,浑身是汗,南宫瑾的问话,竟比动手过招,更累人。
——可是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努力到一定的程度,才会有奇迹。
“除了唐璜说的那些,我猜驱蚊驱蚁的活儿,我也能做。”
“扑哧”一声,南宫巧笑了出来;“嗤”的一声,乃是南宫思笑了半声,强行忍住了。
南宫瑾瞪他二弟一眼。
骆九风心中忽觉轻松,道:“我不爱杀人,以后绝不做什么杀手;我也不爱权术,因此不会去继承金龙。但是我的本事还在,力气还在,养活妻儿,总会有办法。”他开始微笑,“我打算今天就带南宫巧走,连夜往北方赶,先甩开铮剑盟的追兵。金龙帮现下必然大乱,但乱中取静,我们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到关外去。”
“然后你就带着我的女儿终老边陲?”
“南宫巧是水乡长大,一直在关外,我怕她受不了。过一两年,江湖局势稳了,或者我想明白我更该干什么了……我会带她回来。”
南宫瑾听他说话,面无表情,转而去问南宫巧:“他这么安排,你满意?”
南宫巧振奋道:“我想去看看大漠、羊群!”
南宫瑾皱起眉来,问南宫思道:“老二,你怎么看?”
南宫思面无表情,道:“你的女儿,你说了算。”
南宫瑾气得直摇头,喃喃骂道:“好端端的闭关,却从天上掉下个女婿来。”
骆九风一愣,南宫巧羞得满脸通红。
唐璜笑道:“恭喜南宫庄主。”
骆九风这才明白过来。
南宫瑾骂道:“你的反应这样慢,将来要是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就赶紧回来。南宫世家保护个晚辈,还不在话下。”
骆九风又喜又窘,南宫巧撒娇道:“爹!”
“女大不中留。”南宫瑾挥手道,“既是你自己选的,你就自己去验证眼光吧。”
一对有情人,就此携手离去。外面是风是雨,是良辰美景是荆棘密布,便只有他二人自己面对了。
唐璜笑道:“南宫庄主开明。”
南宫瑾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信骆九风,我信我女儿的眼光。”回头看一眼唐璜道,“据说你是他俩的媒人?”
唐璜失笑道:“我算吗?”
“唐门。唐璜。”南宫瑾道,“你是来求医的?”
“是。”唐璜微笑道,“二先生给我开出三个条件,托骆九风的福,我已完成两个。”
南宫瑾挥了挥手:“老二,给他治了吧。”
南宫思道:“好。”
唐璜喜出望外,道:“多谢,多谢!”
夕阳微风,南宫瑾站在石阶之上,奋力伸个懒腰,回头叫道:“老胡,老胡!反正也破关了,出来透口气吧!”
“咚咚”声响,一个拄拐的大头老者,慢慢走出门来,道:“小心三个多月的功夫,全都白费。到时候,你可交代不了。”
“不是已经琢磨得差不多了么。”南宫瑾笑道,“来,我给你介绍,这位唐璜唐大侠,乃是蜀中唐门数得着的高手,你的针法,其实颇可和他切磋一下。”又对唐璜道,“这老头你应该也听说过,黄山芙蓉谷,鲁华佗胡瓢就是了。”
唐璜看着这老者,笑容在他脸上慢慢绽开。
“知道。”他笑道,“我当然知道。”
原来这世界真的存在奇迹。而我们所要的做的,只是努力让它来得更快而已。
番外四天惊记
楔子
“咚咚咚——”
沉沉的鼓声,贴地而来,顺着陶龙的脚爬上踝、膝、腰、腿、腹……终于漫过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死死裹住。
长街漫漫,两侧人家关门闭户,陶龙一手抚胸,跌跌撞撞,冲向长街尽头。
武器……武器!
“嗵”的一声,陶龙重重撞进关帝庙,撞塌了门板,滚在地上。他挣扎着欠身,往自己的心口猛捶一拳。
一口血猛地溅出,而他的心脏也因此恢复了跳动。
“你是什么人?”
庙里的韩老道披着水火道袍,提了一口长剑出来查看。陶龙森然回头,他瘦高身量,鹰眼狮颔,一向以冷酷剽悍闻名于江湖。可是这时滚了一身的土,唇角带血,蓬头乱发,实在已经没有一点风度。
“陶……陶老板?”
陶龙两步跨来,劈手夺过道士的长剑。挥剑劈刺,掂量轻重,果然是不如自己的双刀合手,于是顺手一扔,冲进了“武显灵圣”的关帝神殿里。
韩老道慌张叫道:“陶老板、陶老板!”
陶龙却已跳上神台。关圣身后的周仓手里,那柄青龙偃月刀本是实打实的浑铁铸造。陶龙伸手抢夺,登时将周仓的双臂扯断。
韩老道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倒在地,叫道:“造孽,造孽啊!”
陶龙却已经红了眼睛,就在供桌边上将那断臂磕碎,双手持刀,孤注一掷,回过头来,专等那杀手。
神殿大门洞开,月光从那照进来,清清楚楚的在地上画出一片下宽上窄的光亮。
“咚咚咚——”
鼓声轻了些,近了些,隐隐竟有讪笑之意。
“小贼,”陶龙刀头斜指,“有本事你就给爷爷出来!”
突然“空”的一声大响,便见一面大鼓从天而降,端端正正地落在庙门前。
那是一面朱漆大鼓,灰白的兽皮蒙面,鼓腰上漫绘龙纹,中间又有日月星辰,一对铁环。
月色下,一人懒洋洋落掌击鼓,和拍吟道:“随我来行,即刻启程。迷梦既退,黄泉路长。”
只见这人身形极为高瘦,赤裸上身,身上、脸上都涂了白垩,就连头发都以白垩水打湿之后,才又纹丝不乱的盘紧,整个人白惨惨的瘮人。他穿着一条黑色的滚裤,裤腿肥大如口袋,只在双踝扎紧,露出细细的脚腕和一双赤足。裤腰似扎未扎,只松松垮垮的挂在他的胯上,倒像是这白人儿是从个大花盆里长出的支支楞楞的刺儿梅。
陶龙、韩老道都呆了。
十六字唱毕,那人又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两臂高伸,像是要把天上的星子摘下两颗,一条又细又软的长腰,则更显出十分的韧劲。
“陶龙,”这杀手的面目虽然无从辨认,但是声音却毫无疑问是属于一个年轻人的,“‘悦’记赌坊有二十一家分店,你这大老板真算得上是日进斗金了。”
“你要钱?开个价吧!”
“十注抽一,七分贵利,你赚这么多钱,却得有多少人在你的赌坊里倾家荡产?”
“你到底要多少?”陶龙将偃月刀斜举,“我交你这个朋友!”
“押房卖地,卖儿鬻妻。你做这样的买卖,真是缺德。”
“你开价啊!”
“我曾见过一家大小五口惨死。”那年轻人笑道,“因为丈夫在你的赌场输光了,又欠下重债,寻思无法翻本,便起了轻生之意。为了不让妻儿再留在世上受苦,他亲手将自己的妻儿杀死。”
“你开价啊……”陶龙呻吟一般叫着。
“五刀。”那年轻人的笑容,在惨白的一张脸上,仿佛是裂开的伤口,“他六岁的儿子,拼命想逃,被他当头砍了五刀。”
“你开价……”陶龙一瞬间只觉胯下发热,“我……悦记、我所有家产,全都给你……”
——眼前这人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我与你言义,你却只与我谈利……”
那年轻人轻轻一击鼓,“咚”的一声,鼓像是赞同他似的,应和了一声。
“该杀!”
他突然在鼓缘上轻轻一敲,那面大鼓骤然离地而起,直撞向陶龙。陶龙走投无路,眼前大鼓将至,拼命一刀劈下——却突然眼前一花,不见了大鼓的踪影。
原来是那年轻人后发先至,又追到了大鼓之后,单手扣住鼓腰上的铁环,一拉一甩,让大鼓围着自己的身子,转了一个圈。
这一个圈,刚好避开了陶龙劈下来的一刀。偃月刀走空,劈在地上,虽然刀口无锋,却也将数块方砖劈成碎片。而那年轻人已乘机抢进他的空门,单手抡鼓如抡锤,劈头盖脸的砸在陶龙头上。
“哄”然一声巨响,鼓面撕开,鼓身裂成碎片。
陶龙满脸是血,头昏脑涨,跌跌撞撞斜退出去。偃月刀拖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火光。
“砰”,他撞在供桌上。桌子如同纸糊的一般,腿断面儿折,发出半声闷响,塌做一堆。陶龙借力站住,猛力摇头,这才清醒了三分。一抬头,便见那年轻人已经冲到自己身前九尺。
陶龙大骇,一刀向来人的脸上劈来。那年轻人却只是稍稍一旋身,便让过了这一刀。他右脚踏向刀头,“锵”的一声,将那偃月刀踏得刀头深陷入地。
陶龙奋力抬刀,那年轻人的左脚却已抬起,一脚扫向他的额头。陶龙猛地卸力变力,将刀头沉下,刀柄翘起,恰好挡住了那记扫踢。
“啪”的一声,陶龙右手受到巨力震荡,后把松脱,刀鑚连同年轻人的脚尖一同撞在他的额角上。陶龙又一次横着踉跄出去,用力拄刀一撑,这才勉强站住。
“不要!”陶龙已是吓得魂飞胆裂,虽然大睁双目,却再无一物入眼,“不要杀我!”
“我这铁骷髅,可又饶过谁?”
那年轻人幻灭了陶龙最后的一个奢望,晃身追上,单手一翻,右掌上举。
“砰”的一声,大殿顶上已被无形掌力,击出一个破洞,木椽、瓦砾,无一落下,倒似破洞处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似的。
陶龙血流满面,将偃月刀横在胸前,拼命向前一推,刀头顿时展开一道覆盖丈许的青光。那年轻人举起的一掌劈下,便与刀光撞了个正着。
“噔!”偃月刀发出沉闷的一声,轻轻折断。那年轻人低头一纵身,竟从陶龙腋下穿过。他双手从自己的肩头反探过去,蜷指如钩,正正扣在陶龙双腋之下。陶龙大叫一声,半身酸麻。
“呼”的一身风响,他已被这年轻人举过头顶,抖鞭一般一甩,摔了出去。
一声巨响,陶龙又撞上庙中墙壁。那年轻人原地站着,高举双手,鲜血淋漓,原来在他刚才那一瞬间已撕下陶龙腋下的两团血肉。
陶龙双臂软软垂下,放声惨叫。
“你惨叫的时候,”年轻人笑道,“这个世界是有公理的!”
那两截偃月刀,都飞上半天,刀头的那一截先是在房顶上略微的插住了一下,终是太重,这时便重重落在陶龙的脚边,发出一声巨响。
陶龙看了一眼,既无力,也无胆再去拿。血把他的脸都糊上了,他喘息道:“你,你这个妖怪!”
年轻人十指交叉,双手反着扣住向天,再长长的伸个懒腰,道:“也只有妖,才能收你这样的恶人。”
他旋身一脚,正中陶龙的膝盖。赌坊大亨膝盖断折,重重跪倒。年轻人单脚在地上一搓一挑,那半截偃月刀跃起,落在他的手上。
“没……没有要赌的……”陶龙迷迷糊糊喘息道,“哪来的开赌的……没有‘悦’记,你以为……你以为那些赌鬼就不赌了?”
那年轻人神色不变,将偃月刀高高举起,道:“下辈子做好人啊!”
刀光闪过,钝刀在斩断脖颈之后,余势未歇,又在墙上出拉一道又深又长的弓形长弧。血溅起来,沿着那长弧浇下。
那年轻人侧头观望,兴致勃勃。把偃月刀一扔,便用手在墙上涂抹。未几,但见那白墙之上刀痕如骨,血痕如羽,渐渐画出一幅举张的巨大翅膀。
韩老道目瞪口呆,那年轻人便在口里哼着个不知名的小调,施施然出了大殿,眨眼间消失在朦朦月色之中。
父与子
狄涧右手握持一根藤条,轻轻敲击左手虎口,步入“风竹苑”,扑面而来的翠竹清香,顿时令他精神一振,怒火再高三尺。此地原本是狄家园林之中,景致最好、环境最优的一处,他专门将之分给儿子居住,为的就是陶冶其清雅风流的气质,可是十几年住下来,朽木难雕,阿斗难扶,那不听话的畜生,仍然是粗鄙过人,怪诞罕见。
石路蜿蜒,他来到儿子的房前。用藤条捅开房门,屋中凌乱,几件脏兮兮的衣服,蛇蜕似的扔在地上,透着廉价。空酒坛,几册摊开的古书被风翻动,簌簌作响。屋后竹林之中隐隐约约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鼓声。
狄涧收回藤条,眉头紧锁,寻声走去。
风竹苑以竹闻名,沿碎石甬道向前,修竹环绕,甬道蜿蜒,尽头却有一潭碧水,水中一块黑石。水是活水,黑石平坦如床,这时上边正打着赤膊坐着一人,双腿盘起,膝间夹着一面小鼓。他左手提着酒坛,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小鼓,口中喃喃歌道:“凄凄冷清夜,逐梦唱《上邪》。夸父行千里,我志本高洁。浊世气自憋,孤身不可怯。看我鼓而歌,焚躯补天裂……”
狄涧一见他饮酒打鼓,便气不打一处来,脚一跺,纵身跃上黑石,才一落定,一鞭早起,“啪”的将那人抽得摔倒在地。那人猝不及防,手里的酒坛拍碎在石上,旋即右手举起来挡住头脸,蜷身收腿,动作熟极而流,全无反抗之意。
他越这么任凭宰割,狄涧就不由越发愤怒,一鞭一鞭的抽来,骂道:“喝喝喝,喝死你这畜生算了!”
那人伏倒在酒水与碎瓷片之中,虽被狄涧打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笑道:
“爹。”
这人正是狄涧的独子狄天惊,年方二十有五,疲懒无双,疯癫罕见。虽是武艺过人,天资绝顶,但终日神游天外,向来是江湖笑柄。
这时他低着头,任狄涧劈头盖脸的抽打,既不求饶也不闪避。
“不是喝酒就是打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羞没臊的东西!”
“爹,好久不见。”
“不见!不见!”狄涧飞起一脚,把那面狄天惊失落的小鼓踢飞,“整日装疯卖傻,你打算把我气死是不是?”
“孩儿不敢。”狄天惊定定看着那面小鼓飞过水潭,撞上一杆碧竹,又“噗通”一声落在地上,这才死下心来,索性侧身趴卧,双手抱头,摆出个任打任杀的造型,道:“孩儿孝顺着呢。”
狄涧哭笑不得,他这儿子天赋异禀,文武双全。可是却不知为什么,全无一点男子汉的野心与尊严,整日只是饮酒唱歌,挥霍时光,稍遭自己呵斥,便癞皮狗似的摇尾乞怜,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狄家世代都是武林之中的顶尖人物。家传的寂灭手、金鳞悖逆真气,都是武林一绝。到狄涧这一代,魔教桑天子为害,武林动荡,不知多少门派一夜之间便为覆巢。狄家趁乱又巧取豪夺,收集了不少绝学秘籍,待到近年桑天子淡出江湖,狄涧不由就有了吞并天下的野心。
狄涧少时习武,资质平平。自知其短后,便转而专攻商道,倒卖煤炭。二十年来于商场上以小搏大,百战百胜,挣下偌大一份基业,不仅将狄家由“名门”转为“豪门”,更因在商言商,头脑活泛,而能在桑天子掀起的腥风血雨中,左右逢源。
可是人心不苦足,狄涧既然出身武林,实际上便从未忘记,武林中人人想要的那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他岁数大了,再想习武称霸,那是痴人说梦,可是他那一出生就得以“天惊”命名的孩子,却颇可承载他的梦想。
狄天惊五岁练拳,七岁学剑,十一岁领悟金鳞悖逆真气,十三岁学得寂灭手。十七岁练成第万古留名心经,二十一岁掌握了哭神吼绝学,便在江湖中人都以为狄家已经弃武从商的时候,一个绝顶高手,却已在狄家风竹苑里,慢慢长大。
狄涧眼见儿子成才,欣喜万分。不动声色地在武林之中收集情报,招募死士,安插暗桩,打点关系,耗费五年心血,终于为狄天惊铺好门路。
刚好桑天子逐渐淡出,武林之中百废待兴,青黄不接,这时只要狄天惊出世,扬名立万,登高一呼,则必可成为一方霸主,重振狄家声威——世间万事,开头最难,当爹的给他打开局面之后,以狄天惊的武力才华,假以时日,必可大放异彩,一统武林之愿,未尝是梦。
他呕心沥血的准备,自以为事无巨细,万无一失。却不料事到临头,却有一件小事,将他的如意算盘轻轻地打了个粉碎——
狄天惊这孩子,竟对扬名成事,毫无兴趣。
狄天惊躺倒在青石上。狄涧许久不再打,他也慢慢松开了护在头上的手臂。正午的阳光穿过他额上的乱发,在他的脸上投射出星星点点的亮斑。
他身形极瘦,皮肉紧裹着骨架,毫无赘余。这时放松身体,长手长脚慢慢摊开,竟似是少年人的剽悍锐气,具体成形了一般,触目惊心的扩张开来。
“爹,什么事惹您这么生气?”
狄涧眼角跳了跳,道:“你一个多月不见人影,干吗去了?”
“没干……”
“冀州的‘销金王’陶龙十天前惨死。”狄涧却不给他狡赖的机会,“凶手据说白皮黑裤,又留下红鼓血画——是不是你?”
狄天惊笑了一下,他的嘴茬大,一笑,就像脸都要裂开了:“是我。”
他伏倒在地,眼睛望着脸前的一片棱角惨白的碎瓷片,“陶龙的双刀有点意思,可惜内功太差。被我以红鼓传音,施以‘哭神吼’的摧心大法之后,马上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狄涧气得眼前发黑。狄天惊练成绝世武艺,世人知者寥寥。他千方百计想要让这孩子一鸣惊人,从此万众瞩目,可是狄天惊却偏偏像个九流刀客似的,随随便便就露了相。
“你这孩子,我早就让你不要随意与人动手,你便全当了耳旁风?再说陶龙是为父好友,你又不是没见过?干吗要对他下手?”
狄天惊侧卧在地上,左臂蜷了蜷,以便将头枕好。他不敢看自己的父亲,但是又不能不辩解:“陶龙,销金王,他是开赌场的——您不知道?”
狄涧瞪他半晌,忽的泄了气。
“天惊、天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将来要雄霸武林,仗义疏财、打通官府、宣传排场都是少不了的。咱狄家虽然年入白银逾万两,可是却也难以支撑这等开销,必须得去找些金主背后支持。陶龙开的虽然是赌场,但说话算话,为人爽快,不算坏人,早早地就许给咱们五千两的资助。你现在杀他,不是自断膀臂吗?”
“赌徒掏钱,绝不是要做善事。”狄天惊轻轻说道,“陶龙投给您五千两,是打算从我这儿收回五十万吧。”
狄涧脸色微沉,并不说话。
“我若真如爹你的所愿,成了什么武林盟主,只怕陶龙的赌场,就会开遍南北了吧?”
“这是……”
“这是交易,这是利用,这是双赢……”狄天惊喃喃道,“爹,我都懂。可是,这是我绝不会干的事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大是大非,”狄天惊笑道,“这不是小节。”
他没心没肺地笑着,狄涧看了,心中钝痛。脚抬起来,却踢不下去了。
“为父天赋有限,又没赶上好时候,一辈子都耽搁了。可是你不同,你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再加上为父给你铺路搭桥,你一统江湖,根本就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可别人几辈子烧高香都求不来机会,你却偏偏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狄涧越说,神情越是萧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天下豪杰四起,再拖不了多久,我的一番心血就算白费,到那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狄天惊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那迷离恍惚的神情。
“给佛哥啊。”他笑道,“佛哥比我懂事、比我能干、比我长得帅、比我办事踏实,只要您肯捧他,佛哥比我适合当这个一统江湖的英雄。”
“你……”狄涧嘴唇翕动,仿佛瞬间老去,“你始终是在怪我?”他胸膛起伏,终于压下心中愤懑,“造孽、造孽,终有一日,你要后悔的!”
狄家骆小佛,一诺轻一国。请君歌一曲,草野潜大蛇。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狄涧有两个儿子,亲子狄天惊,深居简出,传言体弱多病,不成大器;养子骆小佛,却是一身的好武艺,万中无一的做生意的好手,老天爷赐给狄涧的左膀右臂。
骆小佛原名骆家英。本是狄涧的故交之子,尚在襁褓之时,一次父母出游,行至五台山下,竟遭山贼劫掠。家仆将骆家英藏于路旁一尊无头佛像之后,便为强人杀死。待到官差赶到,骆家一十五口,除了骆家英这小小婴孩外,再也没有活口。
骆家罹难,狄涧痛惜之余,才收养了骆家英。因为他是藏在佛像后幸免,便起了乳名叫做“小佛”,到后来骆家英省事,狄涧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骆家英悲恸之余,便将“小佛”做了自己的大号,一则铭记山贼之仇,二则感激狄涧之恩。
骆小佛天资聪颖,学武、从商,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尤其难能的是,世人皆谓无商不奸,骆小佛却偏是个言出必践的人物。昔日狄家与徽州大贾黄氏交易,十六岁的骆小佛小试身手,与对方签了八千两的合约。收了三千两定钱之后,黄氏却因牵涉朝中新旧党争之事,满门获罪,尽陷囹圄。
消息传来,人人皆谓黄氏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一切交易都可取消了。就连狄涧也关照骆小佛,将给黄氏的配货调配他处。可是骆小佛却以为,黄氏虽然入狱,但一则人还活着,二则交易日期未到,因此这交易未必便是作废了的。便仍是亲自押了五百车精煤,远赴徽州交货。
他八月出发,正在十月底到达徽州。便在这三个月中,朝中局势瞬变,制衡之下,黄氏竟于十月中旬获释,并将财产一概归还。
黄氏在入狱前,与天下商贾签下的买卖不下四十大宗二十万两。最后能如期完成的,竟只有七宗,而这七宗里,又有六宗是因交易期限极长、与黄氏又距离不远,对方得知黄氏脱险之后,尚有余地仓促赶工而践约的。
一一数来,竟只有狄家的煤炭是从容运到,从一开始,便不曾动摇。黄氏交割财货,举族感叹不已。更兼此乃他们出狱之后的第一笔交易,大吉大利之下,不由有人附会,恐怕是骆小佛带来了好运,方令他们化险为夷。一场交易,不仅令狄家从此以后牢牢拢住了黄氏这大客户,更令骆小佛“一诺既出,撼动国法”的名声,响彻天下。
狄涧既去,狄天惊还是卧伏良久,才爬起身来。
酒坛的碎片里,有不少还残存一汪酒水。狄天惊便一一捡起,认认真真的喝干。日燥天高,风吹过竹林,寂然无声。
狄天惊猛然抬起头来,高天上一道黑影凌空落下,一掌击出,无风无劲,空洞洞的当头罩下。狄天惊不敢大意,反掌相迎,“空”的一声闷响,两掌在他头顶相交。
“咔沙”一声。青石上碎瓷片尽皆跃起,离开石面一寸之遥,滴溜溜转动,竟不落下。
狄天惊沉肩坠肘,引来人掌力一掣,已将那人自头顶上拉下,借势一甩,“呼”的一声,那人身如巨蟒,在狄天惊腰间盘旋飞出。
半空中哈哈大笑,笑声未止,那人已攀上了潭边的竹枝,绕着竹枝又转一圈,顿时化去了前扑之势,轻飘飘地落下地来。在他脚下,正是狄涧刚刚踢飞了的小鼓,他单手拾起,笑道:“万古留名心经第四重,传力导势,了不起,了不起。”
狄天惊双手叉腰:“佛哥你的寂灭手,也大有进境啊。”
那人正是狄涧的义子,狄天惊的长兄,骆小佛。骆小佛掂了掂那小鼓,笑道:“比你是越差越远了!”顺手把小鼓丢给狄天惊,“到底是你的天分高。”
狄天惊接住小鼓,转着看了看,鼓腰已经裂开一条缝,敲一敲,鼓声闷哑,不由叹了口气。
“不过,我看你在‘如何把爹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件事上,更是天资卓然。”
骆小佛比狄天惊略矮一些,略胖一些——因此身形极为完美——长眉秀目,玉面朱唇,着实是个俊秀的公子。只不过他说话办事一板一眼,庄重得像个老夫子:“老爷子正在前面大发脾气呢。”
狄天惊抬起头来,眼眉耷拉,眼皮半闭,双唇紧闭,嘴角却扬起,整个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道:“每次我只要摆出这副拉不出屎来的表情,他就会恨我恨得牙根痒痒。”突然间两眉一挑,云开雾散,大笑道,“好玩极了!”
“他老人家养你这么大,你就不能顺着他点?”
“顺着他?怎么顺着他?”狄天惊双目之中,精光四射,“变得和他一样,整日和陶龙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氓厮混么?我一个习武之人,自当堂堂正正,坚持原则。为了什么钱、什么权,去向那些下三烂低头?一世不过三万天,一天不过十二时,跟他们敷衍客套吹吹拍拍,我也太委屈自己了。”
“可是江湖芜杂,弱肉强食,又岂容你独善其身?”
狄天惊愣了一下,笑道:“佛哥,你这话,我不爱听。我的武功不说独步天下,跻身当今前十,并不为过,我弱么?狄家家大业大,我爹交游广阔,佛哥精明能干,有你们两个作为靠山,我独么?弱肉强食、独善其身,从何谈起?”
他这话毫无骨气,骆小佛为之气结,啐道:“呸,难道你只想让人养你一辈子么?”
狄天惊哈哈大笑,道:“我走运,投生在狄家,有什么办法?我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混吃等死,赖不起么?”
“真没出息。”
“出息是个什么玩意?荣华富贵身外之物,活着不就图个开心?我爹没本事称霸武林,干吗要我这当儿子的替他实现宏愿?我老人家这辈子只想谈谈情、敲敲鼓,杀杀人、练练武——佛哥你行行好,赶紧让老爷子认真捧你,成全了我吧!你不也是他儿子么?至于我,你们上辈子一定都欠我的,我蹭完我爹的吃喝,就去让佛哥你养着。”
“真是没羞没臊。”骆小佛给狄天惊气得失笑,“你不稀罕的,就甩给我么?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摇了摇头,“不说啦,再逼你,看来你都能和我翻脸。”
狄天惊哈哈大笑。
骆小佛挑衅似的看着狄天惊:“有酒么?说了这么多,口都干了。”
狄天惊踢了踢脚下的碎瓷片。
骆小佛哈哈大笑,整个人好像突然放松下来了。他撩起长袍,袍脚掖进腰里,然后就在潭边坐下,反手脱靴除袜,露出一双脚来,“扑通”一声插入潭里:“被爹砸了就没有了?我就知道,你从来不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他伸手在潭边浅水处一翻,就在卵石遮蔽之处,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只小小的酒坛来。xiumb.com
狄天惊大喜:“你居然在我的院子里藏酒?——嫂子不是早就让你戒了么?”
“别忘了是谁教你喝酒的!”骆小佛甩手把其中一坛抛上青石。狄天惊接住了,便也在青石边上坐下,兄弟俩一高一低,隔水对饮。
骆小佛比狄天惊大了两岁,兄弟俩一起长大,狄天惊十五岁时,都没碰过酒,还是被骆小佛连激带骗的灌出了第一醉。
偶尔回首,两人的性格变化之大真真更令人感叹。狄天惊如今乖张成了这样,小时候却老实得几近懦弱;而骆小佛,少年时锋芒毕露,长大了稳重得稍显无趣。
“我平时连在外边应酬,都不能喝。”骆小佛两脚浸在水中,微微踢动,发出些“哗啦哗啦”的水声,“前两天王老板过来谈事,带了几坛上好的杏花村。我想你也该回来了,这才收下。你嫂子看得紧,索性就藏你这了——反正到时候也是你喝。”
“取了个媳妇,连男人的‘救命汤’都不要了。”狄天惊笑道,“当初醉闹快活楼,大喊‘我欲倾杯图一醉,千古英豪共喜悲’的,是谁来着?”
那自然就是骆小佛了。
那一次,骆小佛十七岁上,狄天惊十五岁,两人偷上五台山,寻着了骆小佛的仇人,将之诛灭。骆小佛大仇得报,下山便喝了个痛快,也就是在那一次,狄天惊第一次喝酒,第一次醉得满地爬。
骆小佛面露微笑,回忆往事,不胜唏嘘:“十年了。十年里,江湖变了,爹变了,我变了……只有你还是那个跟我提剑上山的孩子。”
他提坛高举,一道酒线笔直落下,星毫不溅,落入他的口中。
“你这涓滴不剩的酒里恶鬼的模样也没有变。”狄天惊大笑,“‘一诺抵一国’,我们永远都是兄弟。”
骆小佛闭目品酒。
“什么一诺一国,”他说,这时候那懒洋洋的声调才让人意识到,他与狄天惊是多么的像,“还不是你这小子早早看出时局变化,让我赌的黄氏一局?你跟我说这个,损我呢?”
江湖上,人人都说骆小佛商、武双全;狄家大院里,许多人都知道两位少爷各有所长。可是,也许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才知道,无论是武还是商,骆小佛,都远远及不上狄天惊。
“我新作了首歌,”狄天惊不愿纠缠此事,笑道,“给个意见。”以手轻拍酒坛,张口待唱,却给骆小佛截口道:“南方那边,有个叫萧冷剑的,新近创立了一个叫铮剑盟的组织,看那意思,是要把江湖上使剑的门派都纳入其中。”
“哦。”狄天惊被他打断兴致,颇为不快,“萧冷剑人怎么样?要是该死,我去杀了他?”
“你杀他没用。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落后一步了。”骆小佛放下酒坛,不觉又严肃起来,“爹当初的估计,相当精准:桑天子归隐,中原武林一定会借此机会抬头,推出几个大英雄来安定人心。咱们原本打算捧你的,可是现在却被铮剑盟抢先了。”他抬起头来,“现在你要是后悔,咱们还可以和他分庭抗礼,抢占北方武林。真要再拖一两个月,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狄天惊嘴角提起,轻轻拍打酒坛坛口,酒坛清清楚楚的替他回答:“不、不、不!”
“你的眼光毒辣,最擅长在纷乱如麻的事件当中,找到要重要、最迫切的东西。这是统辖众人,一成大事最可贵的才能。你真愿意埋没了它们?”
“狄家、魔教、铮剑盟、杏子楼、江湖争霸、击鼓杀人……在这一堆纷乱如麻的事情里,”狄天惊笑道,“我的才能告诉我,我最重要、最迫切的要求就是:让自己开心。我去杏子楼是开心的;我去击鼓杀人是开心的。让我去装模作样的用赃钱、交坏人、装大侠——我会不开心。”
“让你成为大英雄,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我也有做杀手的才能啊,”狄天惊却不与他多争,“白垩涂身,红鼓传音,替天行道,满月杀人。我有风格,又有效率,你难道不知道,‘月下击鼓铁骷髅’,这两年名气大得很么?”
“杀手哪能和武林之主相提并论?”
“是啊,真没法比,简单得多,也快乐得多嘛。”狄天惊笑道,“佛哥,你一向让着我,什么好事都是紧着我来,这次你也帮我一把嘛。你去跟爹说,我爱当杀手,你来做英雄。咱们家,你是大哥,你是长子,你为人处事比我强多了,当然你是顶梁柱。大不了以后你看谁不顺眼,我去给你杀掉就好了。”
“哗”的一声,骆小佛将双脚从水中抽出,随意踩在潭边石上。他犹豫了一下:“你别总开这种玩笑。嫡子和养子毕竟不同,咱们感情好,外人却未必知道。你想起什么说什么,给人听了,难免风言风语,我没办法做人了。”
狄天惊猛地回过头来:“你怕什么?”他猛地被骆小佛的怯懦激怒了,“那些愚人的话,什么时候可以影响到我们了?”
骆小佛低下头去。
“这世上最爱以己度人的,就是那些一肚子屎的‘外人’。他们自己见利忘义,于是就觉得普天下的仁义礼智信都是假的。所以他们永远都不能理解朝廷里,姓重的为什么就只愿意当九千岁,也不能理解狄家庄,为什么姓骆的是最出色的子弟——”他喘了口气,“你不能自轻自贱到和他们一般见识。”
骆小佛哭笑不得,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摇头叹息,把酒坛提起来,仰头痛饮。
本朝开国以来,一直就有一段佳话流传:太祖皇帝敕封“国寿王”,将自己的结义兄弟赐号“江山之重”。兄弟相约,日后两家子孙轮流称帝。
两百年来,太祖一脉已有十二位皇帝登基,可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姓“重”称帝。姓重的自认九千岁,忠心耿耿,从无争位之心。
许多人都为之不平,可是皇族一脉与国寿王一脉,代代交好,情义无双,却是什么都换不来的。王位算什么?江山算什么?一份起自草莽,震惊天下的友谊,不比那冷冰冰的权势,来得可贵多了?
骆小佛把酒喝完,空坛放在一边。这明君贤臣、仁兄义弟的故事,是他们两个从小就赞叹仰慕,以之为楷模的。可是人终要长大,总需是要把传说和实际分割开来。
他想提醒狄天惊,又想劝解狄天惊。可是犹豫一下,终于只是叹道:“没事的时候,去我的屋里坐坐吧,让你嫂子做几个你爱吃的小菜。九风五岁了,聪明伶俐,时常念叨你这二叔。”
狄天惊甩了甩酒坛,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
这时骆小佛的双脚已经晾干了,他穿鞋穿袜,将一身袍服整好,便离开了风竹苑。
男与女
烟花之地杏子楼,一到天色渐晚,便像是是个磷火包围下的小狐狸,甩甩尾巴,盈盈睁开眼来。红灯高挑,香气盈远,声色光影,都时时释放出无边的诱惑来。
狄天惊慢慢走来。他穿着狄涧曾见的,那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一件鼠灰色的麂皮背心,一条苍绿色包腿的长裤,一双磨得发白起刺的绣花长靴,一领亮银色缎面长袍。袍子没有系,敞怀散着,露出里边腰上系着的一条长长的红色腰带,长穗垂在膝下。
他把头发梳成个马尾,又在颈上扣了一条两指宽的金环,这身打扮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瘦削细高的身材衬了个淋漓尽致,早不见了狄涧眼中的廉价,却只古怪得刺眼,张扬得醒目。
这个人缓步走向杏子楼,花街之上当者披靡,竟没人敢与他争道。真像一头饱食了的猛虎,懒洋洋地穿过羊群。
可是突然间,就在杏子楼门前的下马桩上,“腾”地的站起来一个人,一个长衫士子,快步走来,直挺挺的迎住了狄天惊。
狄天惊站住脚,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人。
那是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头戴方巾,脸也是方的。很浓的眉毛下,一双因为专注而瞪成了三角的小眼睛,炯炯有神。这人长相普通,服饰平凡,一团书生的迂腐气,藏也藏不住。看来倒不让人讨厌,可是也难让人看得起他。
“在下城东罗慕山,表字仁卿,丁亥年沛霖科的进士。如今赋闲于家,虽不为官,但也从不曾稍忘圣人教诲……”
狄天惊等了他一会,不耐啰唆,截口道:“你想干吗?”
罗慕山骤然被打断话头,整张脸都瞬间涨红了,道:“我……我……敢问兄台可是狄天惊狄公子?”
“是。”
“我……”罗慕山微一咬牙,突然撩袍跪倒,低叫道,“慕山爱慕兰枝姑娘,如痴如狂,片刻不能释怀。狄公子大仁大义,恳请怜悯在下,成全则个。”
他当街之上又跪又叫,举止异常,顿时引来路人观望。狄天惊慢悠悠地左顾右盼,享受完众人的注视,才蓦然弓下身来——他的腰软得像没骨头似的,一下子上半身就和下半身就几乎折叠起来——他横过头,与罗慕山脸对着脸:“你喜欢兰枝?”
罗慕山不料狄天惊的动作这般诡异,往后一躲,竟就瘫坐地上了:“是……是!”
狄天惊微微一笑,又直起身来,伸个懒腰,轻轻道:
“你不配。”
这三个字他轻描淡写的吐出,却如霹雳惊雷一般,把罗慕山打了个魂飞魄散。
狄天惊毫无怜悯之心,只回过头来,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当才罗慕山下跪之时,他的后背瞬间感受到了微微刺痛。
那是极厉害的目光注视引发了他本身的气机。狄天惊一眼扫过,便看到楼旁灯影之中,悄然站立的那人。
——高大的、用斗笠遮住了面目的男子。刻意隐藏的、却仍令人如芒在背的高手。
狄天惊看着那人,视线挑衅地停留片刻。见那人并没有应战的打算,这才回过头来,微微沉吟,便不多想,大步走进自己的天堂。
兰枝并不是杏子楼里最漂亮、最红的姑娘。事实上,随着年龄增大,从两年前开始,她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如果没有狄天惊大把的银子扔过来,她可能早就留不在这脂粉浮华之地了。嫁个下等人家?流做街头野娼?都有可能。
兰枝有一头水藻般的头发,又黑又长,略带卷曲。兰枝有一双细细挑起的眉毛,和一双黑眼仁极大的细长的丹凤眼。兰枝肤色微黄,颧骨略高,唇薄而颔阔——她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眼里的美人,但当她眯起眼睛的时候,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马上兼具了神秘、倔强、沧桑,以及令人浑身燥热的诱惑。
一般人是无法欣赏她的美的。从这个意义来说,那个叫罗慕山的人,其实倒很有眼光。
“我回来了。”狄天惊笑嘻嘻地说。样子有点累,有点欣慰,有点坏。像是风尘仆仆的丈夫,一走进家门,就和一直在等自己的妻子调情。
“啪”的一声,却是兰枝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狄天惊的话虽然没有问题,但时机却是错的——他现在并不是进门,而是已经躺在床上,和兰枝云歇雨毕了。
“真好,真好,”狄天惊哈哈大笑,“挨了这一巴掌,我才觉得是的回家了。”
“这是你家?”兰枝有点气愤地坐起身来。她的背脊光滑纤瘦,如同象牙雕成,在狄天惊眼前一闪,便被她重新披上的白缎子中衣盖上了。
“若是你家,你怎会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那中衣又白又滑,衬得兰枝的头发越发的黑,而且透着湿漉漉的水气。狄天惊单手叉开,在她长发里穿绕,笑道:“一个月回来一次,这才亲热。小别胜新婚的道理,你不是也懂的?”
“你这人满嘴的歪理。”兰枝回过身来,胸襟虚掩,春光一线,倒也不和他没完没了,“不来我这儿的时候,你就去杀人?”
“是。”狄天惊与她好了两年多,早已没有什么秘密,“一边杀人,一边玩耍——给我拿壶酒来。”
“一会不喝,都能急死你。”兰枝趿鞋下地,给他拿了酒回来。躺在狄天惊身侧,她轻轻摩挲狄天惊刚才挨了巴掌的脸颊,道,“疼不疼?”
“你的手疼不疼?”
兰枝“嗤”的一笑:“疼死我啦。”
她把右手举高,手指张开,手腕转动之下,纤细的手指宛如玉兰花,静静绽放。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家里?”兰枝目不转睛地玩着自己的手,“我是说,你自己的家。狄家有钱有势,你不是应该在家里享福吗?”
“我怎么不愿留在家里了?”狄天惊笑道,嘴对嘴喝了两口酒,声音却清醒了几分,“只是出去更好玩罢了。”
“我不知道,只是有的时候,觉得你很孤独。”
狄天惊愣住了,就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孤独”这个词第一次被放在他的头上,他的心里有一点酸楚,迅速泛滥开来,突然就让他想通了一点自己以前从来没想通过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酒壶重新举起,嘴对着嘴鲸,饮长江一般,将一壶酒都喝尽了。
“你……你以后真的得少喝点酒了。”兰枝伸手待要阻止,却还是叹了口气,任他把这一壶喝完。
“那可不行。”狄天惊笑道,脑子里乱哄哄的,似惊似喜,“若是没有酒,这世上也就没有狄天惊了。”
作为一个父亲,狄涧毫无疑问是严厉的。狄天惊幼时学文练武,稍有做不好的地方,都会遭他的戒尺惩罚。开始是打屁股,后来是手,再后来是脸。狄天惊常常被他打得坐不能坐,吃不能吃——可是小孩并不害怕,真正折磨他的,反而是狄涧把他和骆小佛比。
“狄家骆小佛,草野潜大蛇”,骆小佛今日赫赫有名,小时候也是神童。狄天惊比他小了两岁,自然是做什么事都被他甩在屁股后面。
学拳,狄天惊四岁时学会了第一套拳,算早的了,可是头一天骆小佛已经开始练腿了。识字,狄天惊五岁背三字经,骆小佛第二天却已经把《诗三百》都默写了下来。
固然,狄天惊四岁的时候,骆小佛是六岁,狄天惊五岁的时候,骆小佛是七岁。可是狄涧不会考虑这些,他对狄天惊的批评永远是:“看,小佛多聪明,多能干,多懂事,多出息,你怎么这么笨呢?”
有骆小佛在,狄天惊一直是个笨孩子。只不过十岁以前,他是个努力的笨孩子,十岁以后他是个绝望的笨孩子。他无法超越骆小佛,尤其是狄涧只传给骆小佛寂灭手,却不传骆小佛金鳞悖逆真气之后……他好像永远的失去了超越佛哥的机会。
是的,他是狄涧的亲儿子。狄涧家传的武功,当然应该是传内不传外的。他学了就会超过骆小佛,可是难道他要超过佛哥,就只能靠这样的不平等么?
十一岁的狄天惊,在初通金鳞真气后,武功一落千丈。
他完全失去了学武的信心,出招拆招,犹豫迟疑,学得再多,也用不出来。狄涧打了他多少次,终于弄清了他心中顾虑,又气又急,可是又不能真的把金鳞悖逆真气传给骆小佛,于是折中,将万古留名心经,一起教给了两个孩子。
万古留名心经,昔日功成一派,名震天下。后来被桑天子重创,门人死伤殆尽。秘籍流入江湖,被狄涧重金购得。秘籍真伪无虞,功效足可信任,可是其中的记载说明,却过于言简意赅。父子三人百般参详,狄天惊、骆小佛却还是在练罢第一重之后,便遇上了冲不过去的武障。
直到狄天惊十五岁那年,五台山下快活楼,骆小佛大仇得报,两个孩子狂欢特饮,大醉之中,狄天惊灵光闪现,惊觉自己血流加速,气脉顺畅,便借着酒劲,催动内力,又练了一回心经,这才一举突破了万古留名的第二重。
狄天惊喜不自胜,从此之后,大爱这杯中之物。借酒练功,武功一日千里之余,终于堂堂正正的超过了骆小佛,一扫十余年抬不起头来做人的阴霾。而后更又于醺醺然、飘飘然的酒国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为人的勇气,与为人的原则——
第一不愿争胜,他与骆小佛十年暗斗,手足相残,至今心有余悸;第二不要弄权,狄涧利用骆小佛激励于他,伤心伤身,不堪回首;第三不可世故,否则与狄涧无异;第四不得为恶,那会更比狄涧更为差劲。
狄天惊从此之后贪杯张狂,执拗暴躁。狄涧打他越发是家常便饭,可是狄天惊神功护体,枪扎一个白点,刀砍一个白印,遑论耳光脚尖?越打越是无所谓。
二十三岁上某一天,当儿子的终于拥妓回家,击鼓高歌,当老子的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厌恶和心痛。这样的情绪,狄天惊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明白,自己终于是成了狄门逆子,战胜了父亲的安排。
这一切,都脱不了酒的臂助。
酒就是他的勇气、他的智慧、他的力量、他的梦想。三分醉,三分人才;七分醉,七分见识;十分醉,十分无敌。
醉得不省人事,他便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神圣。
“你恨你爹么?”兰枝幽幽问道,“还有骆小佛。”
“我怎么会恨他们?”狄天惊恍恍惚惚地道,“我爹真心疼我,一心让我出人头地;佛哥真心护我,从小到大,把我当亲弟弟照顾。我虽不能如他们之愿,务正业、做大事,当好狄家的少主,但是我知道,他们是这世上最疼爱、最看重我的两个人。”他笑了笑,“我注定要辜负他们,可还是得心存感激——是他们帮我认清了自己,看透了世界。”
门外歌舞喧哗,杏子楼正到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可是兰枝却感到一阵寂寞,她抬起头来,狄天惊说这话时,她与他虽然肌肤相亲,但竟似与他相隔天涯。
——有一天,他会不会也要“注定”辜负她呢?
“最近,有个叫罗慕山的客人,常来见我。”
“我知道。我在外边碰见他了,他跪下来求我,让我把你让给他。”
狄天惊把双手枕在脑后,“却不知,感情又岂是能让来让去的。他说出这话,便是看轻了你,也看轻了世间真爱。所以我直接告诉他了,他配不爱你。”
他稍微往床头上挪了挪身子,半坐起来,而兰芝团身相就,把头枕在他平得几近凹陷的腹上。
“我不喜欢他,”兰枝幽幽道,“可我一天住在杏子楼,都得见客、接客——我不想让别的男人近我的身。你,你为什么还不娶我?”
“你又何必急着嫁我?”狄天惊没了酒,东张西望,又有些烦躁,“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太早娶你。”
“为什么?”兰枝如堕冰窖,“我……我还以为你那时是在随口说笑。”
“抱歉,不是说笑。”狄天惊把兰枝的下颌扳起,“我是真不想让你相夫教子,变成我娘。”
“你……娘?”
“我娘。”狄天惊的话,不知不觉有点急,“十六岁嫁给我爹,一年后生了我。四年后我开始跟着爹找来的教师学文练武,我娘开始闲下来。狄家的夫人,俗气一点的不用做饭、管账、收拾家;文雅一点的不用养花、养鸟、喂金鱼。厨子、丫鬟、管家、花匠……把这些活儿都干了。从我记事开始,她老人家每日的活动就是,起床、洗漱、梳妆,出门看看花、拐个弯看看鸟、再拐个弯看看金鱼,然后,吃饭、午睡、绣一个从来没绣完的花样子,晚饭、洗漱、睡觉。我爹十天半个月都顾不上看他,偶尔来了也就是吃饭、睡觉、走人,话都说不出十句。她和我爹相敬如宾,下人都夸主母温柔,可是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娘早就死了,现在住在她房里的,是个依靠机关,自发自动的木头人而已。”
兰芝打了个寒战。
“我真喜欢你。”狄天惊的声音里有爱怜,也似乎有点不耐,“你是我所见的,最有趣的女人了。你会聊天,敢喝酒,善隐忍,懂吃醋,人前端庄,床上放浪,温柔体贴,喜怒无常。每次见你,你都与上一次有些不同。你是七蒸七酿,越陈越美的葡萄酒,迎风香袭,越开越盛的野杏花。别的女人与你相比,都是一个味儿的白水,绢纸折成的假花而已。”
“承蒙你夸奖,”兰枝哭笑不得,“我千好万好,你还把我留在杏子楼,不怕我被别人抢走了?”
“对,就是要让你留在这。”狄天惊拍拍她的头,下了结论,“杏子楼虽脏,却是个肥沃有趣的地方。男人争风吃醋,女人争奇斗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唯有在这,你才能生机勃勃。真要把你娶了,你以后还能如此吗?狄家的少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着也就是生儿子玩——这事是个女人就干得了,干吗非得你来?——到时候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我怕你没几天,枯了、蔫了——岂不可惜?”
兰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狄天惊猛地一个翻身,骑上了兰芝的身子。兰枝已穿了衣服,而狄天惊却赤身裸体。兰枝浑身乏力,而狄天惊的身子却绷紧如弓。他一手捧着兰枝的脸,一手将兰芝的左手扣在头顶上,然后伏在女子的耳边,清清楚楚地道:
“你就给我好好在杏子楼待着,和这些男人女人周旋着。我去关照老鸨子,以后接不接客,由你说了算。可是你要留在这儿,生机勃勃的给我留在这儿!”
兰枝躺在他的身下,茫然看着罗帐帐顶。她的右颊因为狄天惊的压扯微微有些变形,左颊却为狄天惊的嘴唇自下而上,慢慢划过。她的目光迷蒙,在这一瞬间,只觉身上这男子恍惚已化身为狼,饥饿、贪婪、残暴,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绝望。
突然有人鼓掌道:“早听说狄家的二公子风流怪诞,不能以常理度之。一个男人,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推进青楼,你还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这人说话之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中气十足,一字一顿地金戈杀伐之意却是藏不住的。刹那间,这香闺中的靡靡之意,竟已被扫荡得七零八落了。
兰枝不料房中还有别人,吓得身子一抖。狄天惊却早有感应,抬起头来,先泄了方才的乖戾之气,拍拍兰枝的脸颊以示安慰,旋即才一掀腿,下得床来。
“你到底是肯露脸了。”
窗户前负手站立一人,青衣笠帽,身材魁伟远高于常人,正是狄天惊在杏子楼前有所感应的那条汉子。
狄天惊现身,却轮到那汉子一愣。原来这铁骷髅赤条条的,根本就是一丝不挂。
那人微觉尴尬,道:“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狄天惊叉腰道:“这是我和兰枝的洞房,我在这屋里就是这个打扮,你自己跑了进来,还要挑三拣四,才是好笑!”大咧咧地走过去,就在那汉子面前拿酒拿杯,自斟自饮。
喝了两杯,心情好了很多。抬眼看时,那大汉仍是站在那里,只是头上斗笠却压得更低,而且头部微微偏转,已是不好意思看他了。
“世人皆以衣帽取人,看来阁下也未能免俗。”
他随手在椅背上抓起自己的长袍,随便一披,道:“得了,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有什么事?”
那人不料他这般无赖,回过头来,目中精光一闪,隐隐然已有杀机。
狄天惊不以为意,道:“你来杀我?”
那人愣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我来请你杀人。”
“狄家的二少爷不爱杀人。”
那人冷冷地望着他,慢慢地把斗笠摘下:“那圆月红鼓铁骷髅呢?”
“他爱干这事。”狄天惊面上仍笑嘻嘻的,心里却不觉打了个突。眼前这人紫面金睛,重眉隆准,发出来的气势竟令他从心里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不安。
“看来你真是找我的。”
“你每次虽然浓妆出场,但金鳞真气和万古心经仍然有迹可循。想要瞒天过海,未免也太小觑天下英雄了。”那汉子说道。向前跨了一步,逼近狄天惊,狄天惊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汉子微微一笑,拉过狄天惊身侧的椅子,昂然坐下,气势如山。
狄天惊伸出左手,食指拇指圈住酒杯,森然敬来:“来,喝酒。”
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冷电一般在狄天惊脸上一扫,道:“我不喝酒。”伸右手一拦,手腕与狄天惊手腕相格。
“咕”的一声,那酒杯中一两二钱的酒水,蓦然炸开,两人劲力相冲,登时将之化为千星万点。
狄天惊早有准备,万古留名心经已运至四重,右手伸手一抓,酒滴溅出半尺,已然被他一爪制住,瞬间缩成个小碟大小的水饼子,在杯口上滴溜溜打转。
那汉子注目看他的手段,嘴角微浮冷笑,道:“大好武学,被你弄成了杂耍儿戏。”也把左手伸出,凌空成爪,往那水饼上才一晃,突然间探出如电,已扣上了狄天惊的咽喉。
“玩得好看——赐你一死。”
兰枝在床上尖叫一声。狄天惊瞪大眼睛,那汉子铁指如钩,真要杀他,即使有金鳞悖逆真气护体,却也难逃颈折喉断之厄。那悬在他左手酒杯上的水饼一顿,砸了下来,一半洒到地上,一半落回杯里。
“天下武学,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四个字,‘伤人自保’。”那汉子冷笑道,“你既要考究我的本事,偏偏还要借酒遮掩,舍本逐末,附庸风雅,是活得腻了么?”
狄天惊吞了口口水,发现那人的手指扣得不那么紧了,便把那半杯酒举起来,一饮而尽。
“死到临头,还要喝酒?”
“死到临头,才要喝酒。”
“你为什么杀人?”
狄天惊愣了一下。
“你杀的都是恶人。”那汉子道,“你是打算替天行道?”
狄天惊双手半举,长袍前襟敞开,露出嶙峋的胸膛。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不。”他皱了一下眉,醉醺醺的笑起来,“老天爷的道理是什么?我爹告诉我说,是‘天道无常,万事从利’——好处摊在桌子上,瞬间即可颠倒黑白,混淆美丑,左右善恶——可是我不信。”
他兴奋起来,平生第一次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竟然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我杀的每一个恶人,都是已被人们称作枭雄的人物。他们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可是现在人们提起,却总要在愤愤之余,加上三分敬仰。因为他们的‘恶’得成功了,家财万贯,一呼百应,足以让世人羡慕,从而获得尊重。”
他的两眉立了起来:“可是我最讨厌这种混淆了的情况。善恶不分,真假莫辨,这世界太累了。”他的右手回过来,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声名狼藉的大盗,我不管;衣冠楚楚的伪善者,才是我的目标。每一次杀人,都是我与老天爷的一次较量,迄今为止,我是全胜。”
他滔滔不绝,歪论鸿鸿。那汉子也不料他能诌出这么一番说辞,略作沉吟,哼了一声,把手撤回,道:“既然如此,我不杀你,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你比我狠,比我快。”狄天惊不屑道,“你杀不了的,我为什么杀得了?”
那汉子点头道:“我也能杀他,但是终究有些不忍下手。你这人表面疯癫,心里却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交给你,我放心。”
狄天惊弓身探颈,鼻子对鼻子地看着那人的眼睛,仔细分辨对方的表情。然后他直起身来,抽了抽鼻子,道:“说。”
那汉子瞳孔稍稍一缩,道:“京城禁宫之中,有一位神秘太子,原本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却因为天生的妖瞳邪眼,被贬黜于冷宫。我要杀的,是他。”
“一个被废的太子,你杀他作甚?”
“他身具邪术,早晚是我朝祸患。不趁他现在落难,先消除隐患,日后被他得势,朝野动荡,死的人可多了。”
狄天惊哈哈大笑:“未雨绸缪,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位狼眼太子既非恶人,又不伪善,我不杀。”
那汉子垂目一笑,道:“我是——”伸指在桌上写了几个字。他指力惊人,木屑纷飞之下,桌上已如刀砍斧凿,留下四个巴掌大的草字:
“江山之重。”
——那正是本朝国寿王的封号。
狄天惊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发花,再次打量眼前这非常之人,心中一个接一个的霹雳闪电,已将他整个打懵了。这四个字在他的心里早就是一段传奇,而眼前这个人,更是他从小到大的偶像。
“我输得不冤!”
那汉子——国寿王——微微一笑,伸手一拂,字迹抹去。
“天下间肯为钱卖命的人很多,但是我却只来找你。”国寿王道,“一者是因为你的功夫高明;二,则是你志行高洁。”他叹了口气,“杀手这一行,其实和天下间的任何事都是一样,开始上手时要靠机遇、天分、努力,可到最后,能决定境界高下的,终究还得是看胸怀。”
“狼眼太子,”狄天惊喉头发哽,“并不好杀?”
“第一,他现在确然无辜,取他性命,你需心狠手辣;”国寿王深沉坦言,“第二,他生具异术,能看穿你心中所想,进而反抗,你需心怀坦荡;第三,此事责任重大,无论成败,你都要有准备。”
狄天惊热血沸腾。国寿王的对他的理解让他顿生知己之意。他看着偶像的眼睛,一字一顿,终于承诺道:
“好,这个人,我杀了。”
义与利
杀一朝太子,虽然已是被废的太子吧,也总该有些特殊待遇方是。
狄天惊数日之中奔行千里,潜入禁宫之时,乃是以白油彩涂身,背绘一双红绿交织的鹰翅,红油彩染发,顶挽一个冲天尺半的尖籫。穿金色滚裤,蹬亮银快靴。腰悬一鼓,形如沙漏,粗不及海碗,长约有一臂。肋下斜挎一个酒囊,内里容酒五斤。
冷宫之中,戒备疏忽,狄天惊穿房越脊,大摇大摆就找到了那妖太子的书房所在。他在书房对面的寝居顶上藏匿身形,从书房门中望去,只见里边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男子正与其他两人谈话。
这锦衣男子一眼为深绿之色,灯光下熠熠放光,正与那国寿王描述相同,自然就是狼眼太子了。余者两人,一个是白发无须,太监打扮的老头;一个是没精打采,单肘支在桌上,以手抚额的中年人。
国寿王忠心耿耿,十几年来南征北战,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外抗蛮族,内定中原,维持本朝江山。他既说狼眼太子于国有害,那自然就是真的了。狄天惊虽不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侠客,但因之出手,却也心中振奋。
下面那中年人正絮絮叨叨的说话:
“……三年前碰上我老婆,真他娘的是被鬼迷了心窍,一点一点地把权放了不说,还学人家玩什么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结果老子哪受得了这份闲?两三个月就憋得跟活鬼似的——费老阉说得对,男人不能没事干。”
那老太监神色尴尬,想来正是姓费,狄天惊心中暗笑,随手摘下酒囊。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那中年人拍桌叹道,“老子以前什么都不稀罕,不在乎,觉得自己不是俗人。结果等到退下来了,才发现,人家一个爱答不理的眼神儿,都能让你气半天。此前能‘不是俗人’的资本,只不过是因为‘大权在握’罢了。”
狄天惊拔开酒囊的塞子,仰天一口,心中暗笑:这失权去势的废人,牢骚满腹,怨天尤人,真当得上“跳梁小丑”四字。
那费老阉赔笑道:“太子,桑先生在武林之中,大大的有名,他的话,您得听到心里去。”
狼眼太子点了点头。那桑先生挥了挥手,颇见不耐:“老子这次出山,主要是心里不甘。费老阉说你是个人物,老子就想,是不是能帮着你干上一票,让那些看不起老子的兔崽子,再掉一次下巴。”
“桑先生神功盖世,正是应当东山再起!”
“不是东山再起,”桑先生摆手道,“我老婆不让我再掺和江湖事的,所以老子这次出山,只能速战速决。两三个月内轰轰烈烈的干他妈一票就得了。就是要让那些看轻了老子的兔崽子们明白:虎老雄风在,要不是老子不稀罕和你们玩儿了,你们一个个的,还只能是老子的一盘下酒小菜。”
下边是三个市侩小人絮絮叨叨,谈权言利;上边却是放荡青年仰天将五斤烈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烈酒下肚,早让狄天惊浑身燥热。他喜欢这种感觉,每次出动杀人,其实真到动手,着实是了无趣味,最吸引他的,反而是亮相前的诸多准备——化妆、醉酒、击鼓、高歌,这一套程序是他升华变身的过程,做完的时候,他就再不是狄家庄里那个唯唯诺诺的不孝子、窝囊废,也不是杏子楼里的寻欢客、愤俗人,而是真正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狄天惊——无可阻挡,逆天行事,华丽妖异,独一无二。
烈酒尽干,狄天惊把酒囊一扔,挺身站起,以手击鼓,唱道:“孤狼向北城,荒山一相逢。星寒心如铁,沙冷眼如灯。皎皎照明月,嗷嗷叫西风。今日爷杀你,刀快不须疼。”
他的歌声突兀想起响起,下面的人立时吃了一惊,那狼眼太子和老太监循声张望。
冷宫之中,守卫寥寥,七八个持枪的卫兵乱七八糟的赶来,毫无章法可言。狄天惊压根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一曲歌毕,两臂一振,整个人已从卫兵头上越过,一步突入书房大门。
单掌起处,寂灭手吸走风声、吼声,一掌拍向狼眼太子。
狼眼太子听见外面歌声,原本已在椅中微微欠身,忽见狄天惊攻到,未及反应,便往后仰去。“咣当”一声,座椅栽倒,人仰马翻。狄天惊放声长啸,收掌出脚,“咔”的一声,踢碎了那翻倒的梨木座椅,狠狠地向狼眼太子腰臀上扫去。
木屑四溅之中,忽有一条腿,猛地插到狼眼腰前。“噔”的一声,以腿挡腿,以硬破硬,生接了狄天惊这一脚。
人影骤分,狄天惊与来人不约而同向后踉跄数步。胫骨生疼,心中讶异,两人一起惊疑不定。
接下狄天惊这一招的,正是那原本斤斤计较、市侩粗俗的桑先生。他这时站起身来,身量远比狄天惊为低,可是气势凛然,剽悍异常。狄天惊与他视线相对,才一发觉这人目光犀利,便已双目剧痛,眼泪溢出。
——这人的视线真的像刀子似的那么利!
——这人的功夫怎么这么强?
狄天惊一个照面便吃了亏,却还虽伤不乱。紧闭双目,脚下一旋,身子已如陀螺转动,电射而出。他有金鳞悖逆真气护体,万古留名心经化力,身遭尺半,自有无形罡劲笼罩,遇强则强,流动无方。这样急旋出去,登时如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一般,碰着桌椅便将之尽皆绞碎,碰着墙柱,又把自己遽然弹开。
一时间狄天惊反复弹射,整个屋中顿时狼藉一片,纸屑木片乱飞。那桑先生纵身而上,两次伸手去抓狄天惊,却全被他的罡气滑开。
“怪了,老子两三年不甚走动,怎么中原武林就多了这么多高手?”
“咚咚”声响,却是狄天惊转守为攻,敲响了腰鼓。
这鼓声是他以哭神吼之术发出,专能伤人五内,才一发声,便已扯动众人心跳。
那狼眼太子、老太监费老阉没什么武功,登时面色大变。
桑先生“咦”了一声,道:“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么杂这么精的修为,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老子想不归隐,都不成了。”原来是已经看出了狄天惊重妆之下,岁数不大。
一面说话,这人一面又来追打狄天惊,身法灵动,浑不受鼓声影响。狄天惊的目标又不是他,当下也不睁眼,只将金鳞、万古二术催至极致,化身留影,如水银乱滚,一味拖延。桑天子虽然招招势若奔雷,但全都是滑身而过,了无功用,斗了二三十招,狄天惊已击了六七十记鼓,那老太监突然惨叫一声,仰天而倒。狼眼太子以手抚胸,一张脸喷血也似的红,瞧来再过片刻,便要心脉断绝而死了。
危急时刻,那狼眼太子本身的求生之志大盛。朝场中一望,忽而大叫道:“桑先生!”
桑先生回过头来,只见这太子已自地上捡起半幅宣纸,信手一团卷成了个长筒,紧接着左臂一探,便自长筒一端掏过,另一端伸出。
这位桑先生身经百战,经验、应变、功力,都是天下无双。一眼看过,顿时醒悟,暗叫一声“惭愧!原来如此!”心中却不禁闪念:“他怎么看出关窍的?那费老阉说狼眼太子的独眼生具异能,能破天下危局,难道竟是真的?”
当即一声长啸,展开身法,逼近狄天惊。
狄天惊目不能视,双耳却洞察毫微,听得狼眼太子说话,那桑先生招式加猛,立时便感应到了危机。身法转得更快,腰鼓一抬,已束至胸前,鼓声渐渐凝成一线,专攻身前如蛆附骨的敌人。
那桑先生不急不躁,在群马践踏一般的鼓声之中,闪辗腾挪,几无滞碍,只有一双眼是牢牢盯住狄天惊敲鼓的双手。
未几,狄天惊左手击下,桑先生却突然伸出手来,也在狄天惊的左肘上轻轻一拍!
——他的力气该有多么的大,狄天惊击鼓之手瞬间便有了碎石裂金的力量,“扑”的一声,捅破窗棂纸一般,四指刺入鼓面。也就在这一瞬间,桑先生另一只手也已伸到那腰鼓上,轻轻一抹,腰鼓转动,狄天惊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来。
桑先生单手握住腰鼓,往上一折,喝道:“倒!”
“扑通”一声,狄天惊站立不稳,重重跪伏在地,一只左手陷在鼓箱里,高高举起。
原来那鼓箱之中又有竹枝作为榫头支撑,方能音色优美。狄天惊初时被桑先生助力,一掌拍破鼓面,手一探入鼓箱,“咔嚓”一下,便拍断了撞断数根竹枝。狄天惊大吃一惊,不及反应之下,本能的撤了手上的真气,待要抽手出来,却被那鼓一转,竹枝断茬变化位置,一下子连刺带绞,瞬间将他的手刺出四五个窟窿,刮出七八道深伤,血肉模糊的就锁在了鼓箱里。
那桑先生一招得手,哈哈大笑。狼眼太子心痛骤去,这才松了口气,招呼人扶起那老太监,愤愤然问道:“是谁让你来杀我?”
十指连心,狄天惊一时吃痛,跪倒在地,这时却咬牙昂起头来,咧嘴一笑,道:“你爹。”
“哗”的一声,一桶冷水浇到狄天惊头上,他激灵灵打个冷战,睁开眼来。头上的红油彩白油彩,为水冲洗,哗哗啦啦地流了他满身。
分筋错骨手、大搜魂手、噬心焚魔手,武林中用以刑拷的最可怕的三种手段,狄天惊能熬一炷香的功夫,且不喊不叫,其性子冷硬,倒远超众人预料。
此处仍是狼眼太子书房。狄天惊遭擒,侍卫本待将他押走,可是那桑先生却对他生出兴趣,执意自己拷打。冷宫之中,除了严禁出入外,其他规矩倒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侍卫乐得省事,也就由他们去了。
那桑先生拿了一块手巾,在狄天惊脸上抹了几下,露出他的真面目,端详一下,笑道:“小伙子长得还不赖,嗯,到现在神儿还没散,有老子当年的三分风采。”忽的收敛笑容,“呸”了一声,道,“却不是什么好事!”
“噬心焚魔手,”狄天惊喘息两下,“这是魔教武功。”
那桑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老子便是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
他的名字骤然炸响在狄天惊的耳边,只让他整个人懵然愣住,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又要昏倒——眼前这第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完全轻视的桑先生,竟然就是搅动中原武林二十年的疯魔大帝?而自己居然能与他缠斗许久?他不是退出江湖了么?
若是早知道狼眼太子与桑天子勾结,只怕就是再给他天大的胆子,狄天惊也不敢来冒险了。
他脑中乱了半晌,终于渐渐冷静。不该来的也来了,不能打的也打了,事到如今,横竖一死,何必再怕?
便把眼望向狼眼太子,恨道,“你勾结魔教,果然死有余辜!”一语未毕,“啪”的一声,后脑勺上已挨了桑天子一巴掌,虽没什么力,却也打得他眼冒金星。
“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这九个字,”桑天子气哼哼地道,“你只听得见前俩么?”
原来桑天子三年前邂逅爱侣,逐渐淡出江湖,到了去年,更将魔教教主之位传位于自己的师侄独孤朗,从此之后,携夫人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不料他一辈子过的都是出生入死的日子,早习惯了刀头舔血、狂风暴雨的生活,真退出来之后,不过两三个月,就已经闲得百爪挠心,浑身不自在。
拿惯了刀的手,每日择菜洗米,固然难受,而更让他无法忍耐的,则是以前出则山河变色,入则前呼后拥的待遇没有了。
桃源之中,他的夫人是不怕他的;武林之中,人们再谈起他,也是渲染多些,恐惧渐少;就连他偶尔回魔教交接事务,以前的帮众见了,也再也没有了大气不敢出的敬畏,反而还有人胆敢与他说笑几句。
一来二去,桑天子的虎狼之心,终于再动。可惜瞒着夫人几次与魔教接洽,想讨个长老的位子坐,却全都被人婉拒。
物是人非,既有了新教主,谁再与老教主亲近,岂不是自讨无趣?更有人开玩笑似的劝他道,“凭老帮主的本事,除了教主之位,还有哪个位子配得上?让您当长老,那是羞辱您老,将来您怪罪起来,我们没有几个脑袋送死”。
是故,对他来说,现在锱铢必较的,其实就是人们对他的态度。
——那种“我知道你。你很厉害、很传奇、很可怕、很伟大,但是都已经过去了”的态度。
就像狄天惊现在表现出来的一样。
狼眼太子回想方才千钧一发的情形,不由又气又怕。他从小到大屡遭暗算、行刺,近来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要不是身边几个手下舍生忘死,以命换命,自己又天赋异禀,擅长绝境逢生,怕是早就死了七八次了。
他本就是惊弓之鸟了,这回头一回生擒刺客,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叫道:“到底是谁派你来杀我!”
狄天惊懒得与这干官匪勾结之辈多言,更不愿让他们看出自己心中畏惧,便哼了一声,闭了眼,闭了嘴,四仰八叉往地下一躺,认打任骂,不再说话。
这时那老太监费老阉已然苏醒,喝着茶水,瘫倒在椅子里,道:“太子,谁要杀你,你何必在意?你既生在皇家,须得时时谨记,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谁都有可能杀你。”声音微弱,可是倒是说得清楚,“东宫太子、你其他的个兄弟、丞相姜大人、御史方大人、旃妃娘娘、钦天监张天师……甚至是国寿王、当今圣上、玉安公主……锦绣江山面前,愿意杀你的人,太多了。”
狼眼太子脸色惨白,道:“我不信……我不信……”顿了顿,反驳道,“旃妃娘娘宽厚温和,我的母亲早逝,从小到大,她待我如姨母一般,又最知我的淡薄性格,断不会对我下此毒手;重王叔洁身自好,向来不参与储君废立之事,更不会为谁杀我,至少这两人,绝不可能。”
狄天惊躺在那儿,虽然紧张,但听说狼眼太子为国寿王辩解,好笑之余,不由也生出几分惋惜。
难为那费老阉居然能在这般微弱的语调之中,清清楚楚的表达出“恕难苟同”的不屑来:“旃妃娘娘是十四皇子生母,十四皇子论长幼之序,论识用之能,论接处之道,都难堪大用。但他毕竟也是皇子,新君一日未定,他即位登基的可能,多多少少总有那么一点儿。为了这一点儿,旃妃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狼眼太子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国寿王忠勇无双,那是天下人都知道了的。”费老阉元气渐足,声调之中,渐有铿锵,“可是他终究是你的外姓人,他心里怎么想,你真的知道?昔日他的祖宗和你的祖宗相约共同执掌江山,现在他凭什么就安然做个九千岁?这天下有德者居之,他的本事,他的声望,哪一样不比你们兄弟强?”
这阉人年纪大了,可是不阴不阳,声音于苍老迟缓之中又带着奇怪的尖锐哨音,令人听来,只觉直如铁铲刮锅,闻之欲狂。
“皇上老迈,太子无能,以国寿王的性子,真要取而代之,只怕未必会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狼眼太子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便是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就撒起赖来了,“什么王位权势,荣华富贵,未必人人都受不了它的诱惑!国寿王慷慨豪迈,一向为我景仰,断然不是买凶杀人的小人!我就是信他!我就是信他!”
桑天子“哼”了一声,道:“好一个赤诚天真的妖太子,真不知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他的话锋突然直指狼眼,不由让太子张口结舌。
桑天子冷笑道:“老子纵横江湖四十年,别的不懂,仁义道德是什么还不懂么?那就是困顿之人聊以自慰的玩意儿罢了,荣华富贵既没他的份儿,巧取豪夺又没那个本事,一无所有之下,这才标榜道义,骗己骗人。骗得回数多了,别人信不信另说,自己先奉为圭臬。太子爷,你是不是也是因为自觉耍心机耍不过别人,于是才把仁义道德当了救命稻草?”
他这话虽说是在说狼眼太子,可是字字句句,却像是捅在了狄天惊的肺管子上。
狄天惊平生最恨这般势利下作的歪论,一听之下,骤然坐起,骂道:“我还以为疯魔大帝桑天子是个敢作敢当的恶汉,原来也是个胡搅蛮缠的混混而已。你自己脏,可别以为天下的人就都和你一样,爱往自己身上抹屎!”
那三人争论,原本都忘了他了,忽然被他吓了一跳,一起都来回头望他。狄天惊长发尽湿,身上油彩五色斑斓,要穴被封,连手都抬不起来,却傲然道:“有的人天生一身傲骨,光明磊落,无所畏惧,你便是千金来诱,利刃加身,又能奈之何?”
桑天子正自烦躁,闻言把下巴一扬,狞笑道:“这么说来?你就是这种不怕死的了?”
他语气中杀气森森,一张原本五官平庸的脸,这时微一扭曲,立时现出惊人的暴戾之相。狄天惊心头微颤,眼前发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终于还是挺身道:“然!”
一腔豪情,尽随着这一个字喷薄而出,乃把双眼圆瞪,箕坐等死。
桑天子大笑道:“好,嘴硬的人,老子杀得多了。你一会儿死时能不尿裤子,算老子杀错了。”大步而来,阴森森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狄天惊放声大笑,道:“那么,我要你疯魔大帝给我磕头赔罪!”话音未落,桑天子已抓起他的右手。
狄天惊的左手为鼓枝刺伤兀自血肉模糊,这时右手被桑天子握在手里,虎口相抵,桑天子轻轻一攥,“咯咯”碎响,狄天惊闷哼一声,手掌变形,五根手指已断了四根,扭曲变形,破布条似的绞到了一起。
狄天惊直疼得眼前发黑,却不肯认输,强笑道:“我还以为疯魔大帝能玩出什么花儿来,不料大失所望。打断骨头,抽筋扒皮,传统的手艺,血腥有余,创意不足!”
他这时说话都带颤音,却还如此气人,桑天子被他激得火气,冷笑道:“我再努力。”伸手扣住他的手肘,待要动作,忽然狼眼太子叫道:“桑、桑先生,请住手!”
桑天子食指微挑,“喀”的一声,先将狄天惊弄得脱臼,这才回过头来,道:“太子有什么吩咐?”
狼眼太子道:“请……”略一犹豫,道,“请桑先生放过这位好汉。”
桑天子登时瞪起眼来:“他要杀你来着。”
“这其中必有误会。”狼眼太子眼圈泛红,道,“这位好汉言语不俗,铁骨铮铮,他来杀我,必是受人挑拨,觉得我有可杀之处。”他看着已疼得脸色青白,面目扭曲的狄天惊,道,“我虽不能引颈就戮,但也不愿见他无辜送命。”
桑天子看着狼眼太子,面沉似水。良久方转目去望费老阉,道:“你费劲巴力的找着老子,老子鬼鬼祟祟的避开老婆,就是要帮这窝囊废夺位?”
老太监神色尴尬,道:“太子殿下……”
桑天子把手一挥,道:“白费力气!成大事者须得要心狠手辣,赏罚分明,见微知著。你这太子白生了一双好眼睛,心却是瞎的。”叹了口气,突然没了兴致,道,“没用啊,没用啊!”
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叹道:“老子赶时间,没时间跟你们玩过家家了。”
费老阉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叫道:“桑教主!”
“老子跟家里不辞而别,”桑天子皱眉道,“我老婆现在一定急得要死,气得发疯。”想起此事,不觉头疼,“若是这狼眼太子有种,老子还能拼着回去挨骂,博他妈的一下子。可现在他这个样……得了,老子还是回去听河东狮子吼吧!”
这惧内的魔王拱了拱手,轻易震开费老阉,转身待要走,忽又想起一事,迟疑一下,终于站定身子,背朝众人,缓缓道:“老子退出江湖之后,终于知道,所谓江湖,就像是冰层下湍急流淌的河水。每一个江湖人物,都像是水里的游鱼,有的大些,有的小些。但无论大小,少了谁都不会影响流水奔腾。”他仰天打个哈哈,内里满是自嘲之意,“有的时候,有些鱼也许可以撞破冰面,离开这片江湖。那很艰难,可是与之相比,想要在离开之后,再回来,却是更加难上加难的事——湖面已经重新冻上了,这片江湖,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
一言既毕,终于连最后的好胜的念头都绝了,叹息一声,回头对狼眼太子道:“你小子天生好命,又是太子,又有狼眼,可是偏偏不来珍惜。有朝一日,发现你已经成了离水的大鱼,可别怪相识一场,老子没有提醒你。”
狄天惊听着耳熟,有点迷惑;狼眼太子仍是木呆呆的,不堪点化。桑天子终于是叹了一声,纵身出了书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月色里。
梦与伤
狄天惊失魂落魄地回到杏子楼,右手上了夹板,左手绑满绷带。以往杀人回来,都是要先回到狄府,洗漱休息,养精蓄锐,然后才来这妓馆,与兰枝团聚。可是冷宫一战,对他而言,伤得却不仅仅是双手那么简单。
行刺狼眼太子失败,虽然是个挫折,但其实不算什么——毕竟他是大战之后输在了桑天子与狼眼太子的联手之下,真要传扬出去,这不仅不是羞耻,反而可以成为荣耀。
——可怕的是,他居然被狼眼太子放了。
狼眼打他、杀他,狄天惊皱一皱眉头,都不算一条好汉。可是他怎么把自己给放了?这才在狄天惊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这人不坏啊!
——他怎么会祸国殃民的?
——国寿王……国寿王为什么要杀他……
他现在勉强压抑对国寿王的怀疑,却倍感身心俱疲,实在太需要兰枝的抚慰了。
“兰枝……兰枝!”狄天惊口中喃喃低语,叫魂似的维持着自己神智的一点清明。
杏子楼的老鸨本来正在大堂里喜笑颜开的嗑瓜子,一见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造型,顿时不知所谓的鬼叫起来。几个龟公迎上来想拦他,被狄天惊抡圆了一记耳光,直接扇倒四个。
狄天惊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走,楼梯尽头,正与兰枝狭路相逢。
那是狄天惊从未见过的女子,布衣荆钗,淡妆素手。这样看来,原来岁月已经让她这样憔悴了:她焦黄的皮肤,已被表面细细的皱纹虑去了光泽,原本红润的嘴唇,也只剩了淡淡的一层血色。
细细的,长长的,斜挑飞入鬓角的蛾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温顺的,平和的,略带悲伤的柳眉。她像一副正在飞快褪色的画,带着仿佛呵一口气、眨一次眼,都会让人彻底错过的绝望的美丽,突兀地出现在狄天惊面前,蓦然就让狄天惊有了要失去她的预感。
“兰枝……”
狄天惊的心防瞬间崩溃,几天来压抑在心里的软弱一下子溢满了胸膛,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上前一步,张臂要抱——可是兰枝却脸色微变,毫不迟疑地向后退去。
“兰枝!”
在兰枝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男子的说话声:“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有?”
一个男子,背着大包小包,歪歪斜斜地出现在兰芝身侧。
——那是罗……罗慕山?
狄天惊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僵在那里。罗慕山见了他,脸色大变,手里的一个蓝布包袱,“啪”的一声,掉到脚边。
“……哎哟,狄少爷,”老鸨子好不容易追了过来,“不让你上去,还不是为你好?杏子楼是开心的地方,何必弄得大家不开心?你瞧瞧把我的人给打的……”
兰枝深吸一口气,朝狄天惊微微万福:“狄少爷,兰枝幸为罗公子赎身,今日起得入良家。以往狄公子多有照拂,兰枝不胜感激。今日既去,乞祝狄公子福泽绵长。”
狄天惊木呆呆的,道:“为……为什么?”
“狄公子……”罗慕山挤到前边,还来不及说话,便已被狄天惊一把扯住前襟,顺手一拉,从楼梯上叽里咕噜的滚了下去。
兰枝吃了一惊,叫道:“罗公子!”待要追赶,却被狄天惊一把抓住了手腕。
奋力一挣,狄天惊手如铁箍,哪里挣得开?兰枝腕上吃痛,可是心里的愧疚,却确实淡了许多,吁了口气,皱眉道,道:“狄公子,你不要这样。”
“我不要哪样?你疯了?你想背着我跟别人跑了?”想到自己若不是回来及时,便可能无法阻止,酿成终生大憾,狄天惊不由义愤填膺,“我白对你这么好了!”
兰枝单手被他扣住,扭在半空,带得整个身子都有些歪了,却坦然道:“狄公子,算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再耗下去了。你不愿为我赎身,不愿娶我进门,我都不恨你。你就给我一条生路,让我和罗公子走吧。下半辈子我给你日日上香,不忘大恩大德。”
“我不是不愿娶你!”狄天惊气得眼前发黑,真不知道这女子上次听话时,耳朵长在哪里,“我是不愿你变成个花瓶里的假花,所以让你留在杏子楼,该玩玩,该闹闹,像枝野杏花似的热热烈烈的给我开着!”
“可我是人啊!”兰枝无可奈何地笑道,“我只是个女人而已,我想从良、想嫁人、想生孩子、想让人摆到花瓶里去——那是女人的好归宿。为什么你就非要让我别干这些事呢?”
狄天惊愣了。他眨了眨眼睛,兰枝的反驳,却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怎么会有人这样自甘堕落?自己千方百计,想要让她自由的、完整的活着,可她却毫不理解?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手慢慢放开,人也闪到了楼梯的一侧。此前兰枝是他的爱侣,他当然要努力挽回;可是现在兰枝只是一个愚蠢的、世俗的女人而已,他又何苦为了她而失态呢?
兰枝垂下手来,低眉敛裾,莲步生风的从他身边走下去了,狄天惊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嘲弄地看着看她生疏、做作的背影。
“我还以为你是可以理解我、包容我的女人。”
狄天惊突然开口,视线收回到自己架在膝盖上的两手上,“我这次出门,险些不能活着回来,所闻所见,都曾给我极大的冲击。我累坏了,我几乎撑不住了。我拼命赶回来,以为见到你,就会得到安慰。可是没想到,”他又笑起来,“你也并不懂我。”
兰枝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继续步下楼梯。直到双脚落地,这才突然回身,露齿一笑:“狄少爷,你累了,你可以来找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勇敢地抬起头来,正视狄天惊的目光,“我累了的时候,我该去找谁?”
——只有眼睛,只有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永远带着一点嘲弄的风情。
狄天惊张开嘴,想要说话,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却羞愧得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想过这个,完全没想过这个:兰枝会觉得累吗?她一个妓女,有自己庇护,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子女操劳,不用担心国家大事,不用卷入江湖斗争,不用发愁没人爱,不用面对人之恶……她也会累?
——会累?
下面罗慕山已经被人扶起来了,虽跌得鼻青脸肿,但看来还没伤到筋骨。
兰枝一手扶着他,笑道:“死了没?没死就快点带我回家!”
老鸨子也是一迭声的催促二人快走。罗慕山嘿嘿笑道:“好,好!”人们乱了一阵,把这对惊弓鸳鸯送出门去。
狄天惊坐在楼梯顶部,双目圆睁,但眼神空洞。很久很久,才猛地一拍楼梯扶手,大叫道:“人呢?拿酒来!开妓院的不上酒,你们等着关门大吉么?”
酒,一杯接一杯,一坛接一坛。从杏子楼喝到了狄家,从春末喝到了盛夏。狄天惊拼命把酒倒进嘴里,咬牙切齿,悲愤难平。
骆小佛把狄天惊接回风竹苑,安排两个家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之后,便不见了人影。狄天惊酒入愁肠,一醉之后,逾月不醒。家仆川流不息地给他拿酒,狄天惊以酒当粮,醺醺然,吐了喝,喝了吐。
——他像是沉入了酒池的尸体,虽然还在呼吸,还在吃喝,但整个人却浑浑噩噩,失去了醒过来的勇气。
醉吧,只要醉着,他就可以不用去想兰枝,不用去想狼眼太子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总有一尾巨大的,银色的鲤鱼,突如其来的在他眼前游过。
那是一尾浑身散发着疯狂气息的大鱼,它的眼睛努出,头吻上鲜血淋漓,扭动身体在狄天惊面前一闪而过,尾鳍激起的水流和气泡,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一次,两次……
狄天惊即使是在醉中,也不由觉得好奇。
他努力蹬水,浮起身子,追着那大鱼而去。大鱼向水面游去,却为一层坚冰阻隔。
“嗵”、“嗵”!那鱼以头触冰,似要破冰而去。
“咔嚓”一声,冰面骤然碎裂,那大鱼果然奋力一纵,一跃便出了冰面。
——狄天惊停在冰下,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嗵”、“嗵”!
冰面上忽又传来撞击声,从那半透明的冰层望去,那条大鱼奄奄一息地躺在冰上,圆张着嘴,拼命喘息,却无法呼吸。突然它又弹了一下,身子在狄天惊的视野里消失了一瞬之后,又重重地砸回来,一声巨响,血流进它的眼睛。它鲜红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的映出了狄天惊自己惊恐的脸。
——狄天惊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当日桑天子离去时所说的,“江湖故事”:大鱼小鱼,少了谁都没有影响的冰河,可离开之后就回不来的江湖。
可是他为什么会对桑天子的话念念不忘?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为什么当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后颈发紧,反胃恶心?
即使是在大醉之中,狄天惊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不安。他停下了正向身旁酒坛伸出的右手,勉强制止了自己再喝下去的念头。
“停一下……想一想……”
昏暗之中,他这样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
酒让他的脑子迟钝,身体虚弱,狄天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门出去。
屋外的阳光,撞得狄天惊几乎想要马上缩回屋里。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去,沿着小路来到青石水潭。波光粼粼,再次晃花了他的眼睛,狄天惊脚下一绊,重重摔下水去。潭水清凉,等到他浮起身时,便又清醒了三分。
“少爷,今天的酒来了。”潭边忽有人道。
狄天惊抹了一把脸,回头看时,那正是每日照顾自己的家仆之一。他挑着八坛酒,笑嘻嘻地向潭里望来,道:“都是上好的花雕,给您先开两坛?”
狄天惊待要说话,忽觉一阵恶心,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我不想喝。”
“骆少爷交代,一定要让您喝够。您是嫌这酒不好?我去跟骆少爷说,给您换了。”
狄天惊原本只是喝得太多,微觉反胃,可是听家仆这样说话,却不觉心中一动,随口道:“那你给我留下两坛,其他的,先都送回屋里去。”
那家仆大喜,解下两坛酒,放到潭边,其他六坛一股脑儿挑到狄天惊屋里。原路回来时,只见狄天惊仰天饮酒,一坛花雕,眨眼就已经见底,不由笑道:“少爷,那您慢慢喝着!”
狄天惊醉眼乜斜的看他离去,突然间激灵灵打个冷战,眼中醉意顿时仅剩三分。
他方才其实是把酒倒进水潭,又将清水灌进坛里豪饮。这时从潭中一跃而出,淋淋漓漓回到自己屋里,把房门一推,不由脑中“嗡”的一声闷响。
他的屋里一片狼藉,书、衣服、被褥、盘碗,扔得到处都是,而最多的,当然就是酒壶酒坛。酒气、饭菜的馊气、湿漉漉的霉气、遮掩不住的便溺恶臭气,扑面而来,令人欲呕。他的屋子以前虽然凌乱,但却并不脏的,可现在看来,却分明已成了个猪圈——而他居然就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醉生梦死。
狄天惊魂不守舍的退出屋子,虽在盛夏,却也浑身发冷。狄涧和骆小佛怎么会容许他这么堕落的?以前他们总是絮叨自己,尽量少喝酒,可是现在却怎么要让他尽量喝了?他的屋子为什么没有人打扫?那些家仆为什么敢让他待在那样的地狱里?
——这根本是想让他烂死在酒糟里!
狄天惊用一双伤手捧着一颗木木然的脑袋,又气又怕,继兰枝离他而去之后,难道连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都对自己不抱希望了么?
——而另一个念头,却让他越发害怕。
狄天惊一身酒气,横着膀子来撞风竹苑的大门。大门紧锁,狄天惊跳脚叫道:“佛哥!佛哥!让我出去啊佛哥!”
两个家仆在外面慌里慌张的劝阻:“少爷!少爷!你别着急,钥匙是在骆少爷手里,我们马上去通报……”
“轰隆”一声,大门却已被狄天惊一肩撞塌了。两个家人争先恐后地逃走,狄天惊跟头把式的往前面来,一路叫喊。路上的家人见他出关,个个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真的是他自己的家吗?
——二十多年来,这个家给了他诸多压抑、误解,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这样充满敌意!
忽然有人大笑而来,道:“天惊,你这么急着找我,干吗?”一人白衣飘飘,摇扇而来,正是骆小佛。
狄天惊脚下一软,重重瘫坐于地:“佛哥,佛哥……你和爹……你和爹……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话?”
“你让我喝酒,”狄天惊裂开大嘴,哇哇哭了起来,“你让我往死里喝……你们不要我了……你们想让我醉死算了!”
骆小佛微微笑着,挥手赶开围观的家人。
“佛哥……佛哥……你不要不管我……”
“天惊,你喝醉了。”
“佛哥,我再也不喝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再也不喝了……”
“你不喝了,又能干什么呢?”骆小佛急促地摇了两下扇子,“你的个性太懦弱,为了一点虚荣,你就能逃避十载;为了一个女人,又能连醉数月,谁劝也不听——这是什么时候?哪还容你这么任性?——你让爹失望了,也让我失望了。喝吧,一直喝下去,喝到醉死,对你、对爹、对大家,也许都是个解脱。”
“我错了……佛哥,你和爹说,给我个机会……”
“你浪费了太多机会了。”骆小佛冷冰冰地说道,“爹给你的那些机会,你一直在挥霍。但是这个世界不会永远等你的,你错过了一次两次,难道以为还会有十次百次?与其让爹的一番辛苦都白费,其实还不如我来顶替你,对不对?”
“爹……”狄天惊茫然睁大眼睛,“爹不会同意的……爹,爹呢?”
“假如,”骆小佛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经把爹杀了呢?”
狄天惊浑身一震,疯了似的摇起头来:“不会……不会的……”
“你不能怪我。”骆小佛紧咬牙关,“是你一直在诱惑我。你说你什么都不要的,你说我可以继承爹的一切的。你给了我希望,爹却不给,我只好自己抢了。”他蹲下身来,与狄天惊面对面地看着,“你自以为超脱一切,现在你告诉我,当你真的失去它们的时候,你可后悔了么?”
狄天惊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到地上,洇开。
——这是他早就担忧着的、却又不敢相信的事情,现在,终于由骆小佛亲口印证了。
“佛哥,”狄天惊梦游似的说,“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是为了女人而醉酒,我是为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他哽咽了一下,委屈起来——为什么人人都在让他失望,为什么这世界连最后一点逃避的空间都不留给。
“这些天来,我见识了侄子义无反顾地信叔叔,而叔叔大义灭亲地杀侄子的事;我听说了英雄明里豪气干云,暗里争名夺利的事;我亲历了男人深爱女人,女人却敷衍做戏的事……佛哥,你们常说我不懂事,其实我已经懂事了……我太懂了,所以我才害怕……”
他猛地抬起头来,双眼亮如冷电:“有些事,我虽不愿相信,不愿面对,但其实早就想到了!”
骆小佛吃了一惊,猛地起身向后一退——却已经晚了,狄天惊如同一枚骤然失去重压的弹簧,一跃而起,如影随形的一掌,猛地击向他的胸口。
骆小佛仓皇抵挡,右手横胸,寂灭之力随心流转。狄天惊挥出的乃是右手,现在仍然为夹板扣住,根本动转不灵,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微微一抬,手腕与骆小佛手腕挂住,再往下一拉,以伤手拉开了骆小佛的寂灭手。
“佛哥!”
狄天惊大吼一声。骆小佛一愣,双目之中光芒一闪。狄天惊左拳早起。他的左手曾为竹枝刺伤,这时仍然乱七八糟的绑着绷带,一拳打出,金鳞悖逆真气、万古留名心经、寂灭手三式合一,如枪如钻,了无痕迹,正正打上在骆小佛的胸前。
——一瞬间,时间,都仿佛停滞了。
“砰”的一声,骆小佛身如断线风筝,整个倒摔出去。狄天惊微微一愣,他双手受伤,又连日大醉,身体亏得厉害,因此对上骆小佛的时候,唯有出奇制胜,全力以赴。可是一拳打上骆小佛的身体,却觉骆小佛身如棉絮,没有一丝一毫的护体之力,竟是卸了功力,成心让他一击致命似的。
他不由呆了。
“小佛!”院外却有人悲声大叫。狄涧脸色惨白,猛地现身出来。他一直藏匿身形,于暗中关注兄弟二人的争斗,眼看骆小佛旁敲侧击,狄天惊渐渐觉悟,正自高兴,却不料亲子突然动手,再赶过来时,便已晚了。
狄天惊本就已经在不安,看见狄涧,越发目瞪口呆,道:“爹……”狄涧既然没事,难道骆小佛是在逗他么?那么他打骆小佛,岂不是打错了么?
“小佛!小佛!”狄涧却根本顾不上理他,只一个扑身便跪倒在骆小佛身边,颤巍巍将养子抱起。
骆小佛口中鲜血淋漓,其中更有黑色的脏器碎片随之滴落,原来狄天惊那拼尽全力的那一拳,已将他的心肺全都震碎了。
“来人!”狄涧大叫道,“来人啊!”
“爹……”狄天惊茫然道。
“你住口!”狄涧吼道,“你干的好事!”
狄天惊顿时哑了。
“爹……”骆小佛也轻轻开口。
“小佛……”狄涧低下头来,“小佛,可苦了你啦!”
“不怪天惊……”骆小佛艰难道,“是我……是我临时撤力……是我该死。”
“不要说话了!”狄涧道,这时家丁已陆续赶来,“我去找大夫来救你!”
“我当真了……爹……”骆小佛却苦笑着兀自说下去,“我和天惊说的话……我当真了……我不该出这个主意的,看见他一天天堕落……爹,我差点真的……真的下手害你……”
狄涧吃了一惊,几乎脱手扔下骆小佛。
“也许出这个主意的时候……”骆小佛两眼空洞,笑容盛开,“我就已经有弄假……弄假成真的心了……”他把一只手伸向狄天惊。狄天惊茫然过来,用两只手握住他的一只手。
“兄弟……多亏你在我铸成……咳……大错之前……就制止了我……”
“佛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好干……”骆小佛拼命想把狄天惊的手拉到眼前,可是却遏制不住手指无力,反而因此滑脱了狄天惊的手。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又望向狄涧:“爹……这辈子……我……还清了……”
一语未毕,已垂头而死。
狄天惊虽然还不明白原委,但也知道自己是杀错人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头脑中一片空白。
狄涧愣了半晌,脸上的痛楚却飞快地稀释了。
“天惊,节哀顺变吧。小佛也说了,是他自己有愧,才借你的手解脱。”
骆小佛的虽然只练寂灭手,但是专精一道,单以掌法而论,甚至远在狄天惊之上。狄天惊双手有伤,即使偷袭,也只能有六分胜算。一击得手,能令他重伤已是惊喜,居然一拳震死?便是狄天惊自己,也明白全靠骆小佛相让。可是到底是为什么?骆小佛会生出这么大的愧疚?
“小佛把你从杏子楼接回时,你已是酩酊大醉。我们再三劝你振作,你却只是不听。”狄涧指挥家人,将骆小佛尸身搭到后面,“小佛于是出了个主意,说你为人倔强,越劝越不听,何如索性就顺你一回,你想喝就喝,想堕落就堕落,这样一来,等你厌了倦了,自然会回头。到时候,他再假装谋夺咱家的资财,以此相激,让你生出进取之心——哼,其他都算对了,便只有他自己暗中打响算盘一点,我却没有提防。”
“爹……”狄天惊哽咽道,“佛哥他是为了我……”
狄涧摆了摆手,一旦发现骆小佛的二心,他骤失养子的哀痛竟似顿时荡然无存了:“人死百了,小佛到底为咱们家出生入死多年,即便临死有变,我也不会亏待他的。至于其他,你不要多说。”
狄天惊双手捂脸,号啕大哭。
“好啦好啦,不要哭了。”狄涧劝道,“你要真是觉得对不起小佛,那就继承他的遗志,好好做一番大事!”他叹了口气,“小佛这孩子心思细密,我猜他最后硬吃你一拳,也是想要彻底断了你的退路:你要还这么浑浑噩噩,你就是让他白死了!”
“我不!我不!”狄天惊猛地跳起身来,发疯一般喊道,“你们凭什么能替我决定?我要什么你们并不知道!你们的那些好意,我不稀罕!我不要!”
他双手挥舞,两脚乱蹬,把一座院子里的假山、花树、石凳、竹架,全都打翻。狄涧冷眼看着他的发癫,忍无可忍,终于道:“你表演完了没有?”
狄天惊一愣。
“我勾结匪类,小佛胸无大志,我明白,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们,不屑与我们同流合污。”狄涧冷冷道,“可是你自己又是什么纯白无瑕的圣人了?”他冷笑道,“万古留名心经需要借酒力练习,你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告诉小佛了么?”
狄天惊一愕,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不是说要公平的战胜小佛吗?我不传给他金鳞真气,你都要和我绝食以抗,可是万古心经的练法,你怎么不与他分享呢?”狄涧冷笑道,“亏得小佛处处为你考虑,怕你面子上下不来,专门在五台山快活楼,引你喝醉之后,旁敲侧击,让你自行领悟。他想得多好啊,虽然是他先发现了这个秘诀,但是如果你能‘自悟’,再反过来传授给他,那么你那可笑的尊严既可保全,他也就能有机会参悟上等武学了。”
狄天惊脸色惨白。
狄涧毫不怜悯地给他再钉一根棺材钉:“可是你什么都没说。你跟小佛什么没说。小佛伤心极了,他不相信你这么自私,他以为你也在等他自悟——那是他最后的希望——所以他宣布自己戒酒了。他在暗示你,他不喝酒了,所以他永远没有机会‘自悟’诀窍了,你是他的兄弟,义薄云天的兄弟,所以你快来阻止他吧,快告诉他那个窍门吧!”
狄天惊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片一片的剥落。
“可是,你仍然什么也没有说。”狄涧神情萧索,“在那之后,如果你足够细心的话,你会发现,小佛已经再也不把你当兄弟了。私下里他对我说过,他欠狄家的,他永远都是咱们家最忠心的家仆。”
狄天惊跪倒在地,十年的愧疚一起压上他的肩膀。脚下的土地裂开,天塌下来。
“我知道你想变成什么样的人,”狄涧拉住儿子的头发,强行让他抬起头来,“正义的、浪漫的、光明的、独一无二的……可是,我知道,小佛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你天生就不是这样的人!”他放声大笑,“你对人心险恶,权术阴谋,天生就敏感专注,稍一接触,就会举一反三。打死小佛,你敢说你真是无心之过?以你的本事,你会收招不及?”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你根本是想杀死他罢了。不是为我报仇,不是为他负你,而是你一直讨厌这个比你强的大哥罢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狄天惊面容扭曲,张眼望去,头顶上是狄涧的一张脸,半面天。
——那时我真的没有收力?
——我真的是这么卑鄙的人吗?我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战胜心里的黑暗,无法战胜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吗?
狄天惊捂住自己的脸,一头抢在地上。他听到自己的身体里骤然想起了一阵令人心寒的钝响,他的骨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他想要接起来,却根本是徒劳无功,于是只能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
尾声
三个月后,狄天惊横空出世,金龙帮大旗初展。
五个月后,桑天子携妻出海。
二年后,狄天惊杀狄涧,自领金龙帮,一统黄河。
四年后,国寿王重耀逼宫不成,铁棺示众,得贱名“董天命”。
五年后,魔教内乱,在任教主独孤朗失踪。
八年后,李响叶杏大闹兰州,反骨之名惊动天下。
十年后,狄天惊万古留名心经、金鳞悖逆真气,尽臻化境,破关而出,千里奔袭义贞。
在奔赴生命中最后一个目的地的途中,在某个星光明朗的夜晚,狄天惊在纵马驰骋的时候,不期然的,他的思绪又飞回到过去:自己跪倒在垂死的父亲面前,最后一次展露自己的心迹——
“爹,你让我不择手段,你让我六亲不认……我都做到了。按照你的教诲,我‘成功’了。”他说,用一块白手帕,心细擦拭着双手,笑了笑,“就是不知道你此前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死在我的手里。”
他恍惚了一下,心里的快慰和悔恨交织在一起,让他直想要撕掉身上的所有衣物,放声大叫。
“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是错的。”他说,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你是错的。”
狄涧扑倒在地,口里喷出星星点点的血沫子。他的后背中了儿子的一掌,脊柱断了。
“我过去的坚持是对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是不屑权势,粪土荣华,蔑视世故,良善安身的。”狄天惊冷冷说道,声音之中,没有一丝情绪,“这辈子,我绝不可能是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人是的!”
他弓下腰,头顶抵在地上,这样才能与狄涧四目相对,“所以,我会努力达到你所吹嘘的唯我独尊的顶峰,然后才被他们杀死。我要用自己成就他们的盖世传奇,我要用失败教训天下少年。那时你和佛哥在天有灵,才会知道你们错得有多么厉害。”
十年了,狄天惊第一次对未来充满希望,身体又感受到了那遗忘许久的激昂的鼓点。
他纵马扬鞭,眺望远方。天穹下,仿佛有七个桀骜张扬的少年,正对着他,露出明朗的笑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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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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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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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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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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