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热血难凉(大全集)>第十七章《热血难凉2》(9)
  恩与条件

  就在这时,忽有人叫道:“骆九风?你在这里做什么!”

  骆九风又惊又喜,抬头来看,只见唐璜正站在相隔二十丈开外的一棵树上,一手攀着树枝,一手朝他挥舞。

  来人正是唐璜。

  当日芙蓉谷一别,他虽是落后于骆九风,但一路不曾为景色耽搁,也渐渐的追上来了,正好便是在今天下午,也来穿过砚石山。远远地在山下便看着了灵岩寺门楼上的手舞足蹈的骆九风,这才停了马车,一人赶来探望。

  骆九风嘴一张,待要相求,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

  那女子低声问道:“他是谁啊?”

  骆九风把牙一咬,叫道:“姓唐的,快来帮忙!”

  唐璜展颜笑道:“好啊!”

  他这时尚在蚁群之外,纵身一跃,跳下树来,已进蚁群之中,蜻蜓点水般几个起落,便掠过这二十丈距离,来到门楼之上,也学骆九风的做法,把外衣脱下,“啪啪”几下,将围困二人的蚂蚁抽开,又原地跺脚,把在方才几次落地时,爬上身的蚂蚁震落。弯腰查看了一下那女子的伤势,笑道:“伤得不重,不妨事。”

  那女子为难道:“蚂蚁攀爬迅速,且绝不轻易放弃。你们武功虽高,但若是带了我,无论如何不可能逃出去。”

  唐璜笑道:“倒也未必。”伸指一夹,将骆九风捆扎那女子的长衫夹断,女子顿时落下地来。

  骆九风道:“你干……”

  突然间唐璜伸手一推,骆九风登时站立不稳,跌下门檐!

  “啊”的一声,骆九风与那女子同声惊叫。

  唐璜出手如电,便在骆九风双足才一离开门楼时,便已扣住他的双腕。骆九风身子往下一沉,唐璜刚好就借力一甩,骆九风人如风车,沉到最底之后,“呼”的一声,又斜着向上飞起。

  “唰唰唰唰”,唐璜便在门楼之上,以腰为轴,将骆九风耍开,上旋下摆,左悠右荡。这一番借力使力,竟如杂耍一般,只令那女子眼花缭乱。ωωω.χΙυΜЬ.Cǒm

  突然间唐璜大声问道:“懂了么?”

  骆九风已被他转得脸都看不见了,半空中叫道:“行了!”

  唐璜大喝道:“好!那就接着!”把手一放,骆九风登时如流星锤撒手一般,斜斜飞起。

  那女子一颗心整个沉入谷底,叫道:“你干什么?”却给唐璜一托一送,整个人也离了门楼,远远地摔了出去。

  那女子半空惊叫,只道这一回跌入蚁群,自己必死。不料身子一沉之际,单手已给一人握住,大力涌来,她绕着下面那人飞也似的转了一圈,鼻尖几乎蹭着地上的蚁群。眼前视野一宽,她又已高高飞起。

  不远处唐璜笑道:“好小子!学得真快!”

  七杀当日受人一路追杀,书生舒展武功太差,每每成为累赘,因此其余几人便练成了将他借力使力、抛高传递的手法,这时唐璜以之来救那女子,刚好消除了蚁群之中,动作稍慢,便为蚁所乘的危险。只是来教骆九风,多少有些不放心,索性其人一点就透,不愧是学武的奇才。

  那女子给他们抛接几次,也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放下心来,笑道:“你把我当皮球么?”回头去看蚁群,却仍不由变色。原来那一片黑乎乎虫军,绵延数丈之宽,不知其尽头何在,已如一匹瀑布一般,沿着石道,从灵岩寺里汹涌追出,其速之快,竟较之两个武林高手的脚程而不逊。

  他们狂奔下山,石道尽头,唐璜的马车还好端端的停着。骆九风抱着那女子纵身跃上车顶,唐璜抢步跳上车辕,扬鞭赶马,马车猝然狂奔,车厢内小芹和英嫂惨叫连声,已是摔了跟头。

  “呼”的一声,腥风席卷,蚁群如浪,以毫厘之差,掠过马车车轮。骆九风坐在车顶之上,呼呼喘息。回头往后看时,只见黑浪蠕动,起伏之际,那些蚂蚁果然风驰电掣一般的穷追不舍,虽没有面目,几乎无声,但那一股誓要吞没这一行过客的气势,却让他连呼吸都觉困难了。

  唐璜叫道:“哪里有水?”

  那女子伏身叫道:“向南!向南有‘一箭河’!”

  马车遽然拐弯,闯下大道,于山石杂草中奔突。车厢摇摆,骆九风蹲身其上,只见车后的杂草一片片倒下,那黑浪追速稍慢,似已被甩至三丈开外。

  骆九风稍觉放心,道:“甩开了?”

  话音未落,车子蓦然震,竟是横着甩出半尺有余。唐璜勉力控制缰绳,喝道:“被它们追上了!”

  骆九风大吃一惊,凝神看时,原来在倒伏的草线之前,杂草晃动,那些蚂蚁的先锋军根本是寸步不落地跟着马车,这时因为山地崎岖,车速减慢,已有蚂蚁赶上了车子,被碾压而死,这才造成车轮打滑。

  骆九风大骇,转瞬之间,黑潮涨起,已漫上车体。车厢里小芹尖声惊叫,“嗵嗵”跺脚,想是已有爬得快的进了车厢。

  骆九风的外衣破碎,早就扔了,这时拔出剑来,拼命向下削去。虽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虫刮下板壁,可是虫子英雄无畏,瞬间便又爬了上来。

  唐璜叫道:“破开车厢!”

  骆九风一剑划过,“咔嚓”一声,桐木车厢裂成两半,带着数不清的黑虫,向两边倒去,露出英嫂、小芹在车厢底板之上乱踩乱踢。骆九风和那女子失了立足之所,往下一落,正站在俩人身边。

  唐璜回身拉住英嫂,喝道:“女人上马!”一言已毕,先拉着英嫂跳上的拉车的左骥。

  骆九风连忙去扶那女子,女子摇头道:“这我还行,你去帮那孩子。”自己挣扎着站起,纵身跳上了右骥。

  骆九风把小芹抱起,夹着她往唐璜处一抛,唐璜接住,将之置于鞍上。

  唐璜笑道:“咱们得用跑的!”

  骆九风立眉道:“不用你来啰唆!”探身一剑,“嚓”的一声,斩断了二马拉车的辕套。

  “哄”然一声巨响,残车撞毁,碎屑飞溅,两匹骏马失了木车的重量,脚下骤然一轻,如箭蹿出。

  骆九风、唐璜拼尽余力,都把自己的身法使到最快,紧追二马而去。

  昔者吴王宠溺西施,乃于砚石山上,射箭为线,开出一条河道,乃令西施可泛舟采莲。后人便称之为“一箭河”,就在本山南麓。二马五人眨眼之间,便已见到水光,那红衣女子喝道:“虫蚁怕水,我们越过此河,便可喘息!”

  一抖僵,将马速度催至极致,来到河边,提缰一带,那马四蹄生风,“呼”的一声,跃过了水面。

  她跳得潇洒,英嫂、小芹却都没有这般骑术。那马速本来不慢,来到岸边,却猛地一个蹲身,前蹄支地,后蹄刹车,“哎呀”声里,将姑嫂两人干净利索的倒进了河里。好在那河水不深,骆九风、唐璜先后赶到,将两人稀里哗啦地捞了出来。

  小芹气得手脚齐上,殴打骆九风,骂道:“看见你就没好事!”

  骆九风大跌面子,把那女孩往唐璜处一推,冷笑道:“谁爱管你!”

  小芹哇哇大哭,被唐璜一手拖了,和英嫂一起,涉水过河。

  骆九风站在岸边,待要跳过河来,忽然那红衣女子叫道:“马!马!”原来她终是心肠柔软,这当口却还有功夫担心那不敢过河的花马。骆九风微一犹豫,便跳过来拉着花马马缰。待要牵它过河,那马却蹲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

  原来这马刚才未跳,已然气馁,现在看这小河,已成天堑了。

  骆九风拉了几把,那马死赖着不动,后面那铺天盖地的蚂蚁已呼啸而来,那红衣女子又急又怕,叫道:“你先过来吧!”

  骆九风双目圆瞪,把牙一咬,松开马缰,用力在马颈上一推,道:“快逃!”转身蹚水过河。那河水其实不深,也就齐腰而已。

  才过河心,便听身后马儿悲鸣,骆九风回头去看,原来那马在他放了缰绳之后,居然又原路返回,想要硬闯那蚂蚁的包围,可是才行了十几丈,便已被蚂蚁爬满,宛如裹了一层墨色泥巴。这时悲嘶阵阵,又掉回头来,想要过河,却哪还来得及,便在离河一丈五六之处倒了下来,翻滚挣扎,再站不起。

  那红衣女子以手掩口,不忍再看;小芹兴致勃勃,被唐璜强捂了眼睛。骆九风双足宛如钉在河里,稍一犹豫,“嚓”的一声拔出剑来——振臂一甩,“扑”的射入那马的颅顶,给了它一个痛快。

  那红衣女子眼中含泪,向骆九风微微点头。骆九风脸一红,一回头便看见了唐璜笑得颇有深意,怒将起来,涉水上岸,直冲冲道:“我以后会还你这个人情!”

  唐璜哈哈大笑道:“那你是还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

  骆九风直羞得额上青筋暴起,装哑巴不去理他。

  那红衣女子笑道:“这位唐大侠的救命之恩,小女子也定当重报。”

  唐璜哈哈大笑,摆手道:“我和骆九风开玩笑的,姑娘千万莫要当真。江湖中人,帮一把拉一把,不算什么大事。”

  旁边小芹叫道:“马车也没了!接下来怎么走啊?”

  唐璜拍拍她的头顶,笑道:“此地距离苏州,不过二十几里路,走一走也到了。到时候,你嫂子去治伤,我带你去买糖吃。”

  那红衣女子也早看到了英嫂脸上的伤,这时问道:“你们要去苏州?可是要去南宫世家,给这位大嫂治脸?”

  唐璜笑道:“不错。”

  那红衣女子抱拳道:“小女子,南宫世家南宫巧,请为唐大侠带路。”

  原来她居然便是南宫世家的人,更是南宫世家的这一代的当家人南宫瑾的次女。骆九风、唐璜都觉意外。

  唐璜尚未登门,先就得以与南宫世家的子弟结交,高兴得不得了,也和骆九风一起报了姓名。

  南宫巧听说二人身份,也颇感意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骆九风道:“骆兄为救了我,损坏了衣服。可愿随我回庄区,让小妹赔你?”

  骆九风的心中,却是不愿让南宫巧报答唐璜的,微一转念,道:“好。”

  南宫巧此前进山,在一箭河这边的树林里,藏有马匹。这时牵出,仍是自己乘了;小芹、英嫂也上了另一匹马。骆九风、唐璜歇过劲来,尽能走得。一行这便动身,往苏州城西而去。

  南宫巧道:“唐大侠,你才救我性命,按说你有所求,我必当一力促成。可是现下我爹爹与人研究‘如来万象’之术,闭关已逾三月,山庄之中主持日常事务的乃是我的二叔南宫思。我这二叔,为人古板,又爱刁难人,事事都以规矩家法为上。你要求他收治英嫂,即便我从中斡旋,也怕会有些周折。”

  她这么一说,小芹急得都要哭了。唐璜却笑道:“不妨事。”

  骆九风跟在后边,听见他的轻松语气,便一肚子火。不由便抬起头来,自目中飞出两把小刀子,再杀他一回。

  唐璜笑道:“看郎中也要付诊金,何况是江湖好汉给你治伤。要讲规矩,便照着规矩来。总之我是要让英嫂复原的,有这决心,我不信会有什么能把我难住。”

  骆九风耻笑道:“原来反骨仔是这么乖的!”

  南宫巧道:“不错,唐大侠七杀之名,我在江南也曾耳闻。本以为反骨在身,必是个头角峥嵘的硬汉,见唐大侠如此随和,真是意外了。”

  “反骨仔一腔怨气,”唐璜笑道,“可也得讲理不是?

  骆九风冷笑道:“若是人家就是不给你治呢?”

  唐璜笑道:“那又怎么会?人心都是肉长的,干吗非做这见死不救的事?”

  南宫巧好奇心起,抬杠道:“可是,我二叔也许就真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呢?”

  唐璜看看她,看看骆九风,微微颔首,道:“你们可知,反骨到底是什么?”

  骆九风、南宫巧都是一愣。这问题太过容易,“脑后凸骨”一说,人人皆知。可是如此直白浅显,恐怕别有埋伏,一时之间,竟都答不上来。

  唐璜微笑道,“反骨,我想了很久。它不是骨头,长在脑后;也不是标签,贴在脸上。它是深埋在人们心里,人人都有的东西。”

  骆九风为之气结,南宫巧却颇感兴趣,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唐璜讲解。

  “骆九风,你拜入狄天惊门下的时候,他有没有一上来就教你和别人交手要赶尽杀绝、六亲不认,必要的时候连他一起宰?”

  唐璜笑嘻嘻的以少年举例,眼看骆九风气红了脸,不由快意,“反正我小的时候,我爹曾因我打哭表弟而罚我不许吃饭——这是未来的唐门杀手所受的教育啊。我想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他最早接受的教育,应该都是与善良、勇敢、谦恭、孝顺这些伟大的品质相关吧?直到慢慢长大,才为生存所迫,渐渐学会残暴和虚伪。”

  骆九风瞪眼听着,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南宫巧听得专心,不由心中不喜。

  “可是那些真、善、美,其实都还留在我们心里,即使我们再疲惫,再麻木,再假装忘记,它们也还留在心底——永远都在。当它们重被触动,破土而出的时候——那就是反骨!”唐璜正色道,“我身上有反骨,七杀身上有反骨,你们两个年轻人身上有反骨,南宫二庄主,他也绝不会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酷无情的人。”

  他伸个懒腰,道,“反骨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奇迹,只要热情坚持得比冷漠更久,冲动坚持得比习惯更久,信仰坚持得比犹豫更久。反骨,随时会让人惊喜。”

  他笑嘻嘻的说来,仿佛此事理所当然,寥寥数语,已令南宫巧心中震动不已。

  她此次上山拜佛,所求的乃是一份姻缘。本来心中忐忑,颇觉自己太过任性,可是听唐璜这么一说,登时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梁祝》、《天仙配》的故事,恍然心道:“原来这些都是娘亲、祖母教我的。”偷偷瞟一眼骆九风,想:“不知这傻子的热情又能坚持多久。”

  又想到传说七杀之中,有一个女子叶杏,不由把眼来望唐璜,暗想道:“七杀名动天下,这唐璜竟是如此温文坚毅之人。则那叶杏,又会是怎样一个奇女子?她闯荡江湖,定是比我快乐多了。”

  她望着唐璜呆呆出神,却不料后边骆九风正抬起头来看她。眼见她魂不守舍,不由心里不是个滋味——唐璜此人三十多岁,溜肩瘦弱,说话办事慢悠悠的没个男人的爽利劲,可是巧舌如簧,果然是会骗女孩。

  一行人就这么说说走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南宫世家的庄园。只见夕阳的红光之中,桃林十里掩映着南宫世家的一片宅邸,

  唐璜笑道:“早就听说,南宫世家的庄子就叫‘桃花山庄’,春天的时候来,最叫漂亮。”

  南宫巧骑在马上,笑道:“唐大哥尽拣好听的说。江湖上不是还有另一说法?‘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南宫世家给自己的庄园取这名字,根本是在炫耀自己的易容术、整容术的。”

  唐璜笑道:“那很好啊,把英嫂脸上这两道伤,整到九霄云外去,最好最好!”

  骆九风在后面跟着,心中絮絮骂道:“‘唐大哥’、‘唐大哥’,叫的倒亲。可人家心里只有那丑寡妇!哈哈!”

  ——只因觉得被唐璜争了宠去,他已经这么骂了一路了。

  便由南宫巧引领入庄。南宫瑾果然闭关,不见外客。南宫世家的二当家南宫思。出来之后,先与骆、唐二人以礼相见,然后一见南宫巧腿上伤,便“心肝宝贝”的叫起心疼。

  南宫巧颇不好意思,道:“我这二叔,一向最是疼我。”

  南宫思叫道:“我才不疼你!你这野妮子,让你别进灵岩寺,你偏去!哪天被蚂蚁叼了去,就不来气我了!”招呼下人赶紧把南宫巧抬走,叫道,“让老六给巧巧上药,跟他说,巧巧落下一点疤,我和大哥把他的胡子都拔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骆九风天生最不习惯亲昵,见人家叔侄热络,自己便觉不适,坐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椅子里扭来扭去。唐璜见他烦躁,便朝他笑笑,挤了挤眼睛。

  骆九风汗毛倒竖,怒气勃发,登时便安静了下来。

  那南宫思乃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秃顶胖老头,送走了南宫巧,终于落座。一番寒暄致谢,说得极为热忱。

  骆九风对他印象极好,想道:“这人慈眉善目,原来南宫巧说道话是吓人的。”

  正想着,那边唐璜已切入正题,道:“南宫先生,我这里有一位朋友,不慎伤了脸颊,我这次冒昧前来,乃是想请你们帮她把伤疤消去。”

  南宫思拈须笑道:“好说。”亲自来看英嫂的伤口,道,“很普通的皮肉伤,只是划伤的凶器太钝,导致创口撕裂较多。不过还算是新的,伤处无毒,也不算多重。要是让老五来处理的话,应该是重新挑开伤疤,将瘀血清除、筋肉理顺,就可以自然平复了的。”

  唐璜大喜,道:“这可太好了!”

  南宫思正色道:“可是现在我大哥正在闭关修炼,这件事却是我不能做主的。”

  他的话头突然又往回缩,骆九风在旁听得颇觉意外。抬头看时,只见南宫思嘴角往下一垂,一直眯着的双目睁开,霎时就变成了一个呆板做作之人。

  唐璜拱手道:“劳烦南宫先生通融则个。”

  南宫思微微摇头,道:“唐大侠身出唐门,可还记得南宫家与唐门的百年恩怨吗?”

  蜀中唐门行事毒辣,往往不留后招,因此在江湖上树敌颇多,江南霹雳堂雷家、苏州南宫世家都是因此成为死仇。唐璜苦笑道:“我还以为我反出唐门之事,早已天下皆知,不用再背这样的负担了。”

  南宫思摇头道:“一日为仇,终身是敌。你身上流着唐门的血,南宫家的人便绝不会把你当朋友。”

  唐璜苦笑一声,叹一口气。

  这老头这般翻脸,连骆九风都感到不平,不由道:“他下午刚救了南宫巧。”

  南宫思看他一眼,冷冷道:“所以你们才能坐在这里,我才还把你们当成是客人。”他喝了口茶,道,“救巧巧的事,你们若要银钱答谢,那么说个数目,南宫家定当满足,我也做得了主。可是若要因此就要南宫家的人出手治伤,这却是我担不起的责任了。”

  骆九风不料他如此计较,不由不喜。再看这老秃顶,便觉得市侩了。

  唐璜拱手道:“请南宫先生指点迷津。”

  南宫思轻轻摇头,道:“唐大侠请想:你虽已反出唐门,可是再怎么讲,也仍是姓唐的。将来江湖人说话,谁去管你前因后果?人们谈起此事,只会说,唐门南宫结怨百年,然后一个唐门子弟找上南宫世家,让南宫世家救人就救人,南宫家连个屁都不敢放。”他看看唐璜,看看骆九风,笑道,“这话,好说不好听。我只是暂代任南宫家的主事,名不正言不顺,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笑得世故,哪是“有人说”,分明就是“他在说”。骆九风最恨这种皮里阳秋的小人,脸别过去,连看他一眼都嫌脏了自己的眼。

  唐璜却赔笑道:“在下当然不能令南宫世家蒙辱。”

  “所以为今之计,”南宫思皱眉道,“唐大侠有两条可以走:第一,静候我家大哥出关,少则半月一月,多则半年一年,唐大侠向他申明情况。到时候,大哥若是同意救人,那也就没人能说什么。”

  唐璜微微苦笑,骆九风被这老头的托词气得发笑,道:“到底是半个月还是一年?”

  南宫思看他一眼,微笑道:“这却是老朽不能知道的了。”

  “我不太愿意等,”唐璜道,“敢问南宫先生,另一条路是什么?”

  “我不敢下令救这位大嫂,其实只是不想显得唐大侠是携恩而来,南宫家任人宰割。因此,只需由我南宫世家另开条件,唐大侠帮我们完成一个任务,作为交换,也就下得去台阶了。”

  他绕来绕去,原来只是刁难而已,骆九风心中越发不屑。却听唐璜叹息一声,道:“我选第二条路,但凡不违侠义道,便请南宫先生示下。”

  南宫世家家大业大,树大招风,各种难题一向是层出不穷的,真要择出一个为难唐璜,那简直是多得要挑花了眼。

  南宫思稍一沉吟,便道:“那好,我便请唐大侠为我南宫世家杀一个人。”

  这事极为容易,骆九风本来不爽,听了这话,顿时大大松了口气,可是唐璜却皱起眉来,低头不语。

  “唐大侠放心,”南宫思笑道,“南宫世家当然不可让人去滥杀无辜。你要杀的这人,名叫闫五,原是我南宫家少有的外姓弟子,一身易容追踪的本领,天下少有。可惜,后来却色迷心窍,走上了歧途,成了一个采花贼,犯下累累命案。三个月前,执掌咱们家规的老三带人远赴洛阳,想要清理门墙,不料只是打伤了他,却终究给他跑了。”

  骆九风喝彩道:“厉害呀。”他是个直肠子人,一看南宫思不顺眼,便忍不住想要挑衅。

  南宫思眉脚一跳,骆九风得意扬扬,若无其事的也端起一杯茶来品。

  南宫思忍他一回,继续道:“一个月前,闫五却回到了苏州。这个人阴沉恶毒,如此知难而进,自是处心积虑要给我南宫世家一个难堪,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已在苏州城内奸杀七人,桩桩命案现场,都留下他的血书挑衅。其言辞嚣张,显见全无收手之意。”

  唐璜低头沉吟,并不马上回答。

  南宫思笑道:“只要杀了闫五,南宫世家为这大嫂治伤,义不容辞。”

  骆九风受够了南宫思的假惺惺,偏唐璜又犹犹豫豫的不痛快,怒气上来,忽地把茶杯一放,拍板道:“好!这个人,我替唐璜杀了。”把手向唐璜一指,道,“我还你这个人情!”

  南宫思微觉意外,道:“哦?”

  “别听他的。”唐璜挥挥手,好像要把骆九风赶走,笑道,“南宫先生,我的事,我来办。”他想了想,问道,“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他在挑衅,为什么你们不亲自动手将他铲除?”

  “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容貌回到苏州的,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以他的易容本领,苏州城城里,至少有三万人,都有可能是他。”南宫思苦笑道,“我们把他教得太好了,如果不是他血书挑衅的话,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回来了。于是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他露出破绽。”他正色道,“你们若能帮我们解决这个恶徒,也是替苏州城,除去一个大害。”

  骆九风被唐璜轻视,本就已经气得到了极限,见他的刁难越来越是离谱,终于无法忍受,拍案道:“不知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怎么去杀!你开的什么玩笑?”

  南宫思把脸一沉再沉,道:“骆少侠,人命关天,我像是在玩笑么?”

  骆九风怒道:“那你就说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出来,别拿这没影儿的搪塞!”

  南宫思反问道:“你觉得杀闫五太难了?”

  骆九风翻脸道:“这根本是……”

  话未说完,已被唐璜拉住了手。唐璜道:“你先别说话。”又对南宫思道,“好,既然南宫先生划下道来,我定当尽力而为。”拖着骆九风就走。后面小芹扶着英嫂,也都连忙跟上。

  骆九风被唐璜拽着一只手,横着出了门去。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对南宫思先是失望,后是羞恼,心中怒气勃发,非要破坏点什么不可。路过门口,突然间抽剑在手,反手一劈,“喀”的一声,将一扇雕花木门一剑两断。

  他猝然动手,连唐璜也来不及阻止。大厅内外的南宫子弟,尽皆大怒,“锵锵”声中,不少人拔出了兵刃。

  南宫思怒道:“骆九风,你以为桃花山庄是什么地方!”

  骆九风满心不悦,把脖子一梗,成心闹事,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他句句话顶话,怎能不让人愤怒?

  南宫子弟眼见门楣受辱,再也不能忍耐,其中一人,趁他与南宫思对答,便倒转单刀,以刀背去敲他的手腕。

  骆九风早就等着他来,眼中寒光一闪,一剑斜挑,“当啷”一声,那人单刀落地,抚腕退开,骆九风也踉跄跌出两步——却是关键时刻,唐璜又推了他一把,这才让那偷袭之人,避免了断臂之厄。

  “姓唐的,”骆九风怒气冲冲,他难得放下成见,替唐璜说话,可唐璜却只知道退缩。这般忠不见用,不由再度悲愤交加,把剑一扬,道:“今天咱们就做个了断吧!”

  唐璜吓了一跳,道:“你不要随时随地的翻脸吧?常自在都没你这么好斗!”转身对南宫思深施一礼,道,“南宫先生,骆九风年轻气盛,你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英嫂的伤,到最后还是要请南宫家的高手救治。”

  南宫思气得脸都白了,尖叫道:“救什么救,治什么治?你们马上给我离开,再在庄中滋事,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骆九风接茬道:“你又能怎样?”

  突然间,一片黑光呼啦啦盖下,乌云一般向骆九风劈头盖脸的罩下来。骆九风心念电转举手一抓,“扑”的一声闷响,入手绵软,乃是一领青色长袍。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怎样?包住了再揍,你能怎样?”

  只见南宫巧单手拄拐,从院侧长廊之中慢慢现身。骆九风突觉气结,面对这胆敢戏谑自己的女子,忽觉心虚。手收回来,只见那青袍簇新,料子既不好,手艺也极粗糙,乃是满院南宫子弟都在穿着的制服——不由颇觉失落。

  南宫思不悦道:“巧巧,你不好好养伤,干吗又出来了?你爹闭关出来,见你受伤,我怎么交代?”

  南宫巧道:“唐大哥救了我的性命,我来看看,不要有什么误会。”

  南宫思冷笑道:“南宫世家与金龙帮虽没有深交,但对狄帮主一向景仰。今日对骆少侠一再忍让,也是在给狄帮主面子。不过巧巧,说到底,我南宫世家终究不是狄帮主的手下,苏州,也不是什么金龙帮的地盘。若真有人打着金龙帮的旗号,成心惹是生非的话,南宫家今天替狄帮主教训了他,改日狄帮主也得说个‘谢’字。”

  骆九风哈哈大笑,掏了掏耳朵道:“南宫先生是在威胁我么?”

  他这时便如一个乍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稍一碰触,就加倍反击。

  唐璜讨饶道:“兄弟,你现在闭嘴,就是帮了英嫂了!”

  骆九风原本问心无愧,可是大家却都在指摘他,仿佛一切都是他做错了似的,不由怒火满胸,孤立无援。悲愤之下,瞪一眼南宫思,瞪一眼唐璜,瞟一眼南宫巧,再也不屑与他们争辩。哼了一声,还剑入鞘,待要潇洒离去,却又真不甘心,便往旁边一退,抱臂靠柱,冷冷地看着场中几人扯皮。

  唐璜重对南宫思道:“南宫先生,闫五的事,你等我的消息。”

  南宫思冷哼一声,道:“不敢劳动大驾,唐大侠还是另寻高明吧。”他果然是小肚鸡肠,念念不忘骆九风的无礼。

  唐璜毫无骨气,只乞求道:“南宫先生见谅。英嫂之伤,若不能愈,在下一辈子都会良心难安。南宫世家易容整容之术,天下无双,真要救她,不过举手之劳。请南宫先生行个方便……”

  南宫思越发不耐,拂袖道:“不治就是不治,你又能怎样?”

  忽然南宫巧插口道:“二叔,唐大侠下午才救了我的性命,你若这般一口说死,将来江湖传言,我是个恩将仇报的恶女子,我哪还有脸做人?”

  她果然是为了唐璜,开口相求了。骆九风听在耳中,心中忽觉酸楚。偷眼去看,只见那这女孩面如冰雕,颈如雪鹤,红衣胜火,卓然玉立,飒爽英气之中,格外透出几份妩媚,忽的便又多了几分怅然,想道:“萍水相逢,救她性命的终究只是唐璜而已,我的袍子人家已经赔了,人还赖在这干什么呢?”

  一颗少男之心,怅然有失,突然间再也不想在此处多待。便长叹一声,把那青袍往地上一扔,按剑而去。

  侠与乌龟

  骆九风萧萧然出了桃花山庄,走出数里,越发沮丧。便在路边桃林里一坐,呆呆出神。

  他今年一十六岁,传说之中,某少侠七岁剑挑某名剑,十一岁屠灭某帮派,十六岁名震天下、令江湖第一美人倾心的传奇,一件都未曾发生在他的身上。虽然他有显赫强大的师父,威加四海的帮派后盾,了不起的习武天赋,可是他却始终只是一个普通得不住令自己失望的凡人而已。

  对上唐璜,屡战屡败,不仅不能杀之泄恨,反而还要不断被对方搭救,无论是武艺还是见识,无论是应变还是风度,都输得一塌糊涂,他一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多的,岂不正是这样憋气难熬的耻辱,和毫无还手余地的失败么?

  他脾气不好,说话难听,更重要的是做什么都做不对:七年前要替爹爹报仇,反而气得娘要自尽;三年前改进九翼九风剑法,苦思冥想十三招,反而被狄天惊骂得狗血喷头;两年前好不容易交个朋友,但所有人都说关魔儿会带坏了他;至于这一次,与南宫巧同生共死之后,情动于衷,但是最后救了南宫巧、得其芳心的,却还是唐璜。

  ——想那唐璜,虽然岁数不小,但成熟智慧,处世老道;两个溜肩虽不好看,但那一双手却是名动天下的唐门凶器;虽然带着英嫂和小芹两个累赘,但反过来一想,却恰恰能说明他温柔细腻。

  这是骆九风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关心则乱之下,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天马行空。想到义贞村的叶杏,不由越发绝望:那女人连万人敌那老头子都嫁,看起来南宫巧选了唐璜,这眼光还是要高上一点的。

  想到这世间女人一个个如此势利,他不由对天下人越发恨了几分。想到老话“莫欺少年穷”,愤愤以拳捶地,喃喃道:“终有一日,我会比唐璜、万人敌,甚至狄天惊,更了不起!”

  可是情之萌动,虽只半日,但情根之深,却已达肺腑,如今一旦失落,虽然勉强发下宏愿,一转眼却还是如万丈高楼踩空落下,一颗心痛如刀绞,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我常常在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个人在他身前说道,“是不是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随时随地表现得怒气冲冲,决不宽恕。”

  骆九风吃了一惊,伸手在脸上一抹,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在他面前,那卑鄙龌龊下流该死的唐璜正笑嘻嘻的站住了身。

  骆九风又羞又气,把脸扭开。

  唐璜笑道:“不过若是年轻人也都一副深沉消极的模样,这个世界,未免也太无趣了。”

  骆九风深深吸气,他现在面对唐璜的时候,感情复杂。连败三次、被救两次,杀友之仇,夺情之恨,即使是他,也有点弄不清到底是不是要再拔剑相向了。

  “……英嫂没救了?”

  “有救啊,”唐璜笑道,“南宫思久经世故,对这种人来说,只要条件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骆九风稍稍一愣,反应过来,气得眼前一黑,道:“他又给你加条件了?”

  “三个条件。”唐璜笑道,“杀闫五,拿灵岩寺里的蚁灵芝,再加一部唐门的《钻心针针法》。”

  闫五不知其踪;蚁群无孔不入;“钻心针”虽不知是什么武学,但既然能与这两个条件并列,显见也是非同小可。

  武林中人,门派观念最重,唐璜既是已经离家出走,若是再出卖门中秘籍,犯的可就是武林中人人不齿的大律了。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刁钻难办。骆九风简直难以置信,道:“你都答应了?”

  唐璜笑道:“反正也没有别的选择。”

  “三个条件,你能达成哪个?”骆九风大笑道,“你完蛋了嘛!第一个是让你无路可走,第二个是让你有去无回,第三个是让你万劫不复——三个条件作为交换,我看英嫂这辈子,都别想有治伤的机会了!”

  “不答应又能怎么办?不答应,岂不是更加没有机会?”

  “谁不答应,就直接杀了他啊!”骆九风一言出口,杀气大盛,“杀一个!杀两个!一直杀下去,我不信南宫家最后敢不给英嫂治伤!”

  “你这不是成事的办法,”唐璜摇头道,“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杀人不容易?”骆九风简直被他气得笑了起来,道,“你是唐门名震天下的杀手,动动手都是最精妙的杀人手段,你杀个人,真的会比捻死只蚂蚁难?太假了!”

  “手段不难,难的是事后面对。”唐璜微微出神,道,“你能够体会吗?你杀了一个人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不管你以前是讨厌他、喜欢他,还是压根不认识他,他都再也不会出现。他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也消失在他的亲朋好友的生活里。你能够永远问心无愧还好,万一后悔,却绝对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结果。”

  他仓促的笑了一下:“人命只有一次。你动辄喊打喊杀,不看重别人,甚至不珍惜自己。有一天,我真怕你会后悔。”

  “我绝不后悔!”

  “年轻人真敢拍胸脯。”唐璜笑道,“很多事情,是事到临头才知道的。”

  “你别说我!”骆九风烦躁起来,“我就问你:你不杀南宫思,那第三个条件——你真能把唐门的秘籍,交出来?”

  “走一步看一步吧,”唐璜笑了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先试试前两个任务吧。”

  “反正第三个条件你绝完不成,何必再在前面徒劳!”

  唐璜抓了抓头道:“不然又没有别的办法。老话说,手是好汉,眼是混蛋。与其一望两瞪眼的抱怨,不如一步一步的先做着,万一出现转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追悔莫及。”

  他这动作直幼稚如孩童,骆九风满心的不屑,道:“转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还指望天上给你掉个转机下来么?”

  “我没等啊,”唐璜苦笑道,“我已经在想解决头两件事的办法了——我在努力做啊。”

  “努力?努力顶个屁用!”

  “话不是这样说,”唐璜正色道,“可能一次两次没用,但试的次数多了,总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效果的。”

  “做梦吧。”

  “灵岩寺的蚂蚁就是例子啊,一只两只,都可以被你轻轻捻死;但聚集成群,每一只都不惜力,不怕死,则任你是通天高手,也难胜之……”

  “你不是蚂蚁。”

  “所以,我们应该比蚂蚁能更快成功。”

  骆九风张了张嘴,终于无话可说,骂道:“你自欺欺人。”

  “好好好,你现在听不进去,我就不说了。”唐璜哈哈大笑,道,“说真的,我来找你,有两件事。第一,就是多谢你方才在桃花山庄帮我说话。”

  骆九风冷笑一声:“只怕在你的心里,巴不得我是个哑巴才好。”

  “不管怎么说,你是好心。”唐璜笑道,“我很感动。第二件……”

  骆九风“嗤”了一声,站起身来,拔腿便走。

  唐璜原地站着,笑道:“第二件……别走啊,你喜欢南宫姑娘对不对?”

  这话——那个名字——直如同心头钓钩,顿时就让骆九风止步了。

  “……你胡说!”

  “我胡说?”唐璜笑嘻嘻的转到前面,道,“敢问你与南宫巧在蚁群中遇险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骆九风脸一红,忽又想到南宫巧注目唐璜时的眼神,心下一酸,道:“我什么都没想!”

  “得了吧,你看南宫巧的眼神,我在李响看叶杏的时候见得多了。”唐璜笑道,“我撮合不成他俩,还不能帮你们做个月老么?”

  骆九风微微一惊,心下几分欣慰,几分心酸,几分嫉恨,瞪眼道:“你……你……”一句“难道你不喜欢她么?”终究是问不出口。可是想到南宫巧一番柔情落空,不由又对唐璜多了几分气愤。

  他神色古怪,唐璜哪知他心里想的歪到哪里去了?只把脸色一正,道:“蚁群之中,南宫姑娘可是对你一见倾心了,所以特地托我来给你捎句话。”话尽于此,就笑嘻嘻地看着骆九风。

  这回骆九风可是大吃一惊,不料原来“她不喜欢唐璜”,登时振奋起来,一颗心涨得直欲飞起,一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乱说话,一边等得大急,道:“说啊!”

  “说什么?”

  “说……”骆九风乍惊乍喜,脸似红布,“她让你给我带的话。”

  “她是谁?”

  骆九风脸都紫了,暴跳如雷,叫道:“她……她……”终是抹不下面子,叫道,“你不说我就杀了你!”一句狠话撂下,却没有足够凶悍的气势做后盾,反而是心中忐忑,喉头发哽,鼻子发酸,瞪着唐璜,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唐璜哈哈大笑:“想知道的话,问出来不就好了?小小年纪,忒爱面子。”把手一拍,道,“南宫姑娘让我告诉你,你若对她有情,就去与她一见——她在等你。”

  这话听在骆九风耳中,直如天籁一般,宛如久旱得了甘霖水,肚饿生吞人参果,整个人瞬间又精神了,叫道:“在哪等?”

  唐璜收了笑容,道:“你可是真的喜欢她么?”

  骆九风身子一震。

  两情相悦,厮守终身固然是人生极乐,但是想到自己的百无一用,南宫思与自己的矛盾,他忽又失去了勇气,道:“我……我……”

  “两情相悦本是好事,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一提起来都愁眉苦脸。”唐璜皱眉道,“南宫巧让我来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似有难言之隐——骆九风你就是真的喜欢她,恐怕前面也未必是一片坦途。现在就泄气,我看,你也不必去有凤楼了。”

  骆九风咬牙道:“有凤楼?”

  “就是桃花山庄接待宾朋的所在,”唐璜道,“南宫姑娘亲自送我们入住。她腿不方便,不能出来找你,但是她跟我说,如果你心里有她,就一定要去见她——别怕南宫思,别怕丢面子——这事关乎你俩一辈子的幸福,是她在认真求你。”

  骆九风浑身发烫,被南宫巧的火辣表白震得灵魂出窍。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猛地抬起头来,道:“有凤楼在哪?”

  有凤楼就在桃花山庄的西南角,实际上就是南宫世家给江湖朋友准备的临时住所。骆九风前面闹事的消息,早已传遍山庄上下,唐璜引他来到楼里,一路上颇遭下人注目。

  骆九风微觉尴尬,可这尴尬在心里翻了个个儿,眨眼就变成了一点甜蜜。

  天字三号房房门半掩,屋里隐隐传来小芹的声音,道:“巧姐姐,你们真的能把我嫂子治好吗?”

  南宫巧的声音,笑道:“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你唐叔吗?”原来是她在等骆九风回来时,已与小芹交了朋友。

  唐璜低笑道:“好姑娘!你有福气的。”

  骆九风脸热心跳,窘得说不出话来,正待进去,却被唐璜拖住了手。

  “干什么?”

  “我最后再提醒你一点,”唐璜道,“你的性格刚而易折,缺乏耐性。可是男女婚嫁之事,复杂纠缠,最是急不得躁不得。有耐心,成就好事;没耐心,天下大乱。”

  骆九风头昏脑涨,道:“嗯。”

  二人推门进去,唐璜在前。英嫂正坐在床上,拍手笑道:“回来了!”

  唐璜笑道:“英嫂、小芹,咱们出去吃饭!”带着姑嫂二人出门去了。

  骆九风心中激荡,不敢去看南宫巧,忽然想起唐璜,想到自己能与南宫巧相见,全靠这仇人在背后推动,不由心下惭愧,叫道:“唐璜,闫五的事你不用管了!我只会杀人,我帮你杀人!”

  唐璜正在关门,闻声一愣,笑道:“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嘛!谢啦!”

  骆九风一言既出,只觉芒刺在背,羞得几欲跳窗逃走。可是南宫巧的注视之下,他的双脚却似被焊死在了地上。

  只听房门一响,唐璜终于离去

  骆九风眼望南宫巧,热血一阵阵涌上头来,口干舌燥,道:“南、南宫……”

  南宫巧笑道:“我这名字是犯你的忌讳吗?开始时是问不出口,现在是叫不出口。”

  骆九风脸如火炭,窘得说不出话来。

  南宫巧看他尴尬,微笑着等了一会,问道:“傻子,你知道我今天去灵岩寺干什么?”

  骆九风一愣,道:“我……我不知道。”

  “告诉过你两遍呢。”南宫巧叹道,“我去拜神的。”

  骆九风犹犹豫豫,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去求佛祖,给我一段好姻缘。傻子,你和我二叔说话,干什么脾气这样大?你要是真的走了,我可怎么办?”

  骆九风亲耳听到她的心意,直如被重锤扪胸,一时间两耳轰鸣,喜得几乎站立不住。

  南宫巧低声道:“铮剑盟的飞鹰旗旗主敖方洋头两个月来为他的三子敖兰向我提亲,幸好当时我爹闭关,不能谈事,他才放下彩礼,与二叔约好下月初八再来。”

  骆九风眼中杀气一现,既然明白了南宫巧的心意,登时就不许别人再打她的主意了。敖方洋这名字他狠狠烙在脑子里,可是稍一转念,却觉得这名字好像曾经听过一般。

  南宫巧道:“敖兰此人,我曾见过一回,虽然自负少年英雄,但其实实在是个蝇营狗苟的无趣男子。可是铮剑盟势大,敖方洋咄咄逼人,到时候我爹出关,为了南宫世家打算,十有八九会同意这门亲事。因此我才到灵岩寺烧香,为的就是乞求老天,能赶在我爹爹出关之前,派给我一个真正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

  原来她冒险进寺,乃是为了这个目的。骆九风想到自己适时赶到,又是庆幸又是得意,不由笑了起来。

  “这个人须得是我喜欢的。”南宫巧道,“而且,还必须有足以对抗铮剑盟旗主的地位身份。骆九风,你从天而降,和我斗气,我已经怀疑你是命定;危难关头,不离不弃,更足以让我托付终身;一箭河飞剑杀马,足见善良,我的心就完全是你的了。”

  骆九风心花怒放,不料自己误打误撞之下,原来已俘获这心仪女子的芳心,不由欢欣鼓舞,感动得直想要跳起来,大喊三声。

  “而更可贵的是,”南宫巧笑道,“你是金龙帮帮主的嫡传弟子。若是你能让你的师父,在半个月内来苏州提亲,那么我的人,也就是你的。”

  骆九风身子猛地一震,如同三伏天冰水浇头,原本的狂喜在瞬间褪尽,抬起头来时,脸色又已转得惨白,道:“我……我娶你……可是我不能提亲!”

  南宫巧大吃一惊,道:“为什么?”

  骆九风紧紧闭着嘴,双眼盯着地下,一言不发。

  “你冒犯了二叔,他本来就在挑理;”南宫巧强提耐心,解释道,“更何况,确实是敖家先来提亲。所以你要娶我,必须拿出加倍的诚意和排场来……”

  骆九风用力摇头,道:“我不能找……找他提亲。”

  “这又是为了什么?”

  骆九风狠狠咬牙,一字不发。

  “你师父必须得来!”南宫巧满以为自己终身得托,忽然又横生这些枝节,登时又气又怒,“他不来我爹一定不会让我嫁给你!”

  骆九风抬起眼来,他心中难过,想要说话,可是喉头哽住,直令他几欲窒息。他绝望地看着南宫巧,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于灰心——有什么好说?说了又有什么用?与其让人耻笑,何不潇洒一点离开?

  南宫巧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我配不上你给你丢人了?难道我家不值得狄帮主劳动大驾?我一个女子,跟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要我怎样?”

  她只是一味强逼,骆九风又羞又急,又愧又恼,厌烦起来,拔牙一咬,道:“是我的错。”将梗住自己的那一口气咽下,慢慢道,“我不可能让……狄天惊来提亲。我……我忍了他三年了,我真的不能再欠他任何人情了!”

  南宫巧整个都惊呆了,实在想不明白骆九风又在和自己的师父斗什么气。骆九风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忽觉一阵灰心。

  “对不住了!”把话说绝,他转身就走。

  南宫巧叫道:“骆九风,骆九风!”

  骆九风不理,摔门而去。身后房门“咚”的一声大响,也不知南宫巧扔了什么东西砸上来。

  血与明天

  “骆九风杀闫五处!”三丈长的白布,从苏州城中心的酣然阁酒楼三楼垂下,白布上七个淋漓飞扬的墨字,不屑轻蔑,远逼全城。

  骆九风伏倒在白布后的窗栏边,蓬头污衣,长剑放在桌上乱七八糟的酒壶菜肴中间。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两天,最初只是想激出闫五,完成对唐璜的承诺,可是反正也是等着,他便开始喝酒。两天之中,只要想到南宫巧和狄天惊,他都恨不得把自己醉死在酒壶里。

  过去的很多事,一幕一幕的在他眼前闪现。

  狄天惊,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狄叔叔,一直倾心照顾他们母子,教他习文练武的大善人,也正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骆九风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只十三岁,顿时暴跳如雷,想去找狄天惊拼命,却被母亲死拉活拉地拽住了。

  原来父亲已留了遗书的,说自己早有逆反狄家的私心,也早就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

  母亲与他哭诉一宿。父亲受狄家之恩,是早就把命卖给了狄家的,这才在最后,选择以死激发狄天惊。对他来说,这乃是求仁得仁;而他死后,狄天惊照顾她们孤儿寡母,尽心竭力,也确实是说得过去了。因此骆九风的母亲,便只希望自己的孩儿好好长大,为骆家延续香火,再能有点出息,那就知足了。

  骆九风小小年纪,被这其中的恩怨抉择彻底搞晕了。

  骆小佛从小教他有恩必报,狄天惊一直教他有仇必报,可是现在一个人对他又有仇又有恩,却该怎么办?

  这世上的事和人,为什么就不能是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呢?狄天惊是这样,唐璜也是这样,就连他和南宫巧的感情,也要牵连上世家的面子、帮派间的势力。丝丝连连、黏黏糊糊,难道这世界其实从来都不存在痛痛快快的恨,轰轰烈烈的爱吗?

  骆九风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区分恩仇:对狄天惊,他的想法是,学艺到十八岁,本事大成之后,帮狄天惊干成一件两件的大事报恩之后,再与他决一死战;对唐璜,他的想法是,帮他杀了闫五之后,还了他的人情,再和他算这总账;可是对南宫巧、南宫家,他却真的择不开、理不顺了。

  即便他有绝顶的功夫,发自肺腑的真情,可是在狄天惊这个关节上卡死了,也就什么也做不了。

  唐璜说什么努力就像蚂蚁,可是当连个方向都看不见的时候,努力又从何谈起?而他所说的奇迹,更是从来都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狄天惊,狄天惊!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好好地去爱!

  骆九风抬起头来,醉眼乜斜。那个闫五怎么还不来?自己当着苏州所有的人来羞辱他,他也不肯现身?自己醉成这样,卖给他这么大的破绽,他也不心动?如果他够厉害的话,是不是能在自己杀他的时候,和自己拼个同归于尽?

  ——若是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对自己来说,倒可算是最好的一个解脱。

  骆九风站起身来。喝得过多,他不由想要方便了。

  酣然阁三楼之上零零落落地坐了七八个人。

  昨天早上他初挂起那幅白布时,中午根本没有人敢这里来吃饭。过了这么一天之后,终究还是口腹之欲,战胜了对危险的畏惧……人便永远都是这么世俗、愚昧、得寸进尺……

  骆九风在满桌的碗碟酒菜之中抓了两把,油乎乎的抓出长剑。他踉踉跄跄的往楼梯处走去,忽然却在旁边一桌上,响起一声炸雷——

  “……狄天惊死了!”

  骆九风摇晃了一下,站住了身形。他茫然抬起头来,望着房顶椽檩,怀疑自己喝得神志不清了。

  “狄天惊死了,那金龙帮不是完了?”

  那边的话,却源源不绝的传来。

  “狄天惊死了,李响真是个灾星!”

  骆九风猛地回头,说话的是正坐在他左方一张桌子上的两个人。他跌跌撞撞的走过去,右手在桌沿上一拄,左手在其中一人肩膀上一扳,喝道:“你说什么?”

  那人疼得反手扣住骆九风的手腕,回过头来,叫道:“狄天惊死了!被李响杀了!”

  这不是幻觉!

  一瞬间,骆九风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狄天惊死了?他怎么会死的?

  突然,骆九风腹上剧痛。多年来的练功练出的反应,令他的身体在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便已经向后跃出!

  ——可是不行!

  ——他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拉住了!

  骆九风脚尖点地,化后纵之力为上跃之势。整个人以双腕为轴,“唰”的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圈子。“腾”的一声,他屈膝落在那两人吃饭的桌子上,双臂一振,便将那两人摔出七八步开外。

  他的腹上鲜血淋漓,方才那两人各出一手,将他双手扣住之后,下边便是另一只手握着短剑刺来。骆九风虽然以空翻避开了破腹开膛之祸,但是小腹上却还是被划出两条深深的伤口。

  “哗”的一声,整个三楼上的所有食客,一起站起身来,寒光闪处,长剑出鞘,其中一人手指骆九风,喝道:“狄天惊就这么一个徒弟,杀了他!”

  骆九风方才一惊的冷汗已然湿透重衣,酒意稍消。

  他环目四顾,在他眼前,八个各持利刃的杀手,慢慢向他包围而来。其中那喊话青年,高高瘦瘦,骆九风看见他时,似乎有点眼熟,却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骆九风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

  “你们要杀我?”他锵然拔剑,“原来你们是骗我的,只不过是想分我的神。”

  那眼熟的青年,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喝道:“狄天惊死在李响之手,这消息不日便会传遍江湖!骆九风,你死心吧!你的靠山塌了!”

  ——塌了?

  骆九风瞪大眼睛,眼前寒光闪动,武当单剑、太湖重剑、衡山细剑、崆峒短剑,各露峥嵘,向他咬来。可是他虽然看得清,心里却乱得定不下神,手脚也都沉得动不了。

  “轰”的一声,骆九风胡乱挥剑,勉强格挡,受七人攻势一撞,整个人倒飞而起,扎手扎脚摔出三丈开外,摔倒在一片倒桌翻凳之间。他的身体木然不知疼痛,又像轻得会随时飘走,他的脑袋里翻来覆去的便只有一句话:

  ——狄天惊死了!

  那个谈笑杀人、喜怒无常、武艺高绝、特立独行、智谋深沉、四绝技五神通一十三杀招、三万六千羽翼、一统北九省武林、刚杀了关魔儿、才祭起拆骨会、教了他好多年的狄天惊……死了?

  那个总是挡在自己前面、总逼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总被自己暗暗诅咒、总让自己私下不齿的狄天惊……死了?

  甚至……甚至在自己杀他之前……他就死了……

  骆九风在一大片碎裂的桌椅板凳中翻滚爬行,毫无章法的长剑挡开了敌人四成的攻势,狼狈不堪的身法避开了敌人四成的攻势。剩下的两成,落在他的手脚上,一丝一丝的疼痛,终于传到了他的心里。

  ——痛!

  骆九风突然大叫一声,喝道:“我不相信!”

  他猛地跳起来,剑光一现,“嗤”的一声,已将一人刺倒在地。

  “你们说谎!”

  骆九风斜举着他的剑,动作僵硬而执拗,全然没有了“九翼九风”的迅捷与潇洒,反倒是被巨大的悲伤牵绊,以至于沉滞呆板。

  就像鹤失其侣,燕丧其伴,他的人虽然还活着,但剑却已透出浓浓的死意。

  他如此失魂落魄,竟然还能反击伤人,刺客不由都觉意外。

  其中为首之人大惊之下,接他两剑,已知不好,叫道:“稳住阵脚,他跑不了!”

  “腾腾”连声,七个刺客一起跳开,围一个圈子,将骆九风与那受伤的刺客困住。

  骆九风呼呼喘息,血、汗涂了满身。他根本不去管他们,只伸脚将那地上扑倒的刺客一挑。刺客翻身向上,露出脸来,正是那骆九风看着面熟的青年。

  “你……”骆九风咬牙道,“你骗我……你到底是谁?”

  那青年面目抽搐,恨道:“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我了!半个月前,我还是金龙帮龙吼堂鲁皖交界的暗桩,你在我家吃着住着,拿着用着,可是你却根本不记得我!”

  原来这人正是当日曾留宿骆九风一晚的那对父子之中的儿子。

  骆九风瞪大眼睛,虽然努力想要看清这叛徒尊容,但眼前景物竟似是活的一般,晃动不已,直令他头晕目眩。只问道:“为什么……”竟不敢问他“为什么造谣狄天惊之死”,只问道,“为什么暗算我!”

  那青年叫道:“我现在是铮剑盟弟子,誓杀骆九风!”叫道,“敖旗主,杀了他!”

  那刺客之中,一个白面短须的中年人挥手道:“杀!”

  七个刺客得以喘息,已各自收拾好了败势,这时各自挥剑,彼此配合,剑阵威力登时一涨。

  骆九风单手握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双足柔软,似已陷入没顶泥潭。只觉彻骨寒冷之中,一种沛然莫当的悲痛悔恨,已自心底涌起。他环目四顾,冷笑道:“你们是用剑的?”

  “叮!”的一声,刺客已挥剑杀来。

  “你们是用剑的!”

  骆九风大叫道。九翼九风剑法如同黄河决口,“隼刺式”、“鹤抱式”、“蝠挂式”不绝使出。每一剑的招式都和以前一样,可是每一剑的意境却又与以前大不相同!

  若说他以前的剑势是嗜血的雏鹰,那么现在,他的剑势就已经变成了独舞的老鹤。

  ——剑不再是鬼魅一般的快捷凌厉,转而变成的,却是远出刺客预料的笨拙悲怆。

  那是骆九风从未达到过的境界:每一剑刺出,他都因巨大的不安和愤怒而忽略了剑本身的存在。他要尽快把这些人都打发掉,他必须彻查狄天惊现在的凶吉,他不相信狄天惊会死,而如果他死了的话,自己又该怎么办?

  他瞪视着每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心乱如麻,以往练了十年,一招一式从无误差的剑招,因为心思的狂奔,而变得跳脱佚失。

  可是他的剑却因此而更可怕了。没有起承转合的过渡,只有一剑刺出的结果,招式的变化全然被省略掉,长剑的攻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他的视线落在哪,剑尖就几乎同时刺到哪里。

  他身上的累累重伤,可是于出剑竟全无窒碍,但见血光飞溅,惨叫声中,有六名刺客竟连抵挡都来不及,便被他在一瞬间里,一一杀死。只剩那敖姓首领,手中长剑一柄丹锋剑,拼命舞得泼水不透,方挡住了他三剑。

  骆九风皱起眉来,对这人的厌恶又增三分。长剑一递,“蝠挂式”如羚羊挂角,一剑冲入对方的剑网,“叮叮”声响,两剑一瞬间也不知交击多少下,可是蝙蝠夜行,无所不至,骆九风腕上感觉几近通灵,两剑绞缠之下,仍能借力化力,长剑在丹锋剑的纠缠之下,几乎毫不停顿,仍是笔直前进——

  “噗”的一声,剑入敖方洋的咽喉一寸,一挑而出。敖方洋颈血如喷,拼命去捂,却终于是倒地而死。

  那叛变金龙帮的青年,都已被吓呆了。

  “你,”骆九风满身血污,回过头来,“现在告诉我,你在说谎!”

  “少帮主饶命!”那青年被他一个眼神终于吓破了胆,叫道,“狄帮主仙逝是真的!我和我爹亲眼看见的!”

  原来当日骆九风离去,他们父子俩不久就发现了为他所弃的土产和资料。父子二人报帮无门,灰心之余,终于决定冒险上义贞村觐见帮主,以图翻身。

  ——不料就在他们的眼前,狄天惊为李响一指戳死。

  这父子俩也算“宦海浮沉”过的,义气是有,但着实有限。一见狄天惊惨死,他们立时便推知金龙帮大势已去。两人心思也算转得快,居然连日离了义贞,往南方投奔铮剑盟去也,面见萧冷剑之后,又卖出了骆九风现身江南的消息。

  狄天惊身死,骆九风便成金龙帮继任之选。若能除之,则金龙帮必然四分五裂。萧冷剑封锁狄天惊死讯之余,派了所有认识骆九风的人分赴江南各地,准备一举阻杀他。

  刚好这位儿子被分到苏皖的飞鹰旗旗下。飞鹰旗旗主敖方洋本来正为向南宫家提亲一事准备,得知这消息,初时只打算派人出去找找,应付一下就算了。不料骆九风居然于此刻在苏州城内悍然挂旗挑衅,成了送上门来的猎物。更给他们先乱了心,后伤了体。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料不到骆九风的剑法竟已高明若此,更在听闻狄天惊的死讯后,悲痛不足,懊恨有余,终于改了以往顾忌重重的毛病,在“分心”之下,终于打出平生最为“专心”的一战,将九翼九风剑法发挥到了极致,一举将八名飞鹰旗好手,打了个七死一伤。

  骆九风一阵恍惚。

  突然间,无数个狄天惊涌入了他的头脑之中:慈祥的、风趣的、睿智的、潇洒的、勇武的、和蔼的、喋喋不休的、沉默微笑的、像高山一样巍巍伫立的、像烈烈阳光热情洋溢的……

  骆九风哀号一声,他惊恐地发现,“死亡”这一事实,竟似是轻而易举地把他的记忆筛了一回。现在自己竟然再也想不出狄天惊的坏处了。狄天惊于他,忽然变回十三岁之前的形象:最可敬的老师,最可亲的父亲,最向往的偶像,和最信任的朋友。

  ——可是,他现在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他是无数次想要杀掉的人,可是真的失去了,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重要。

  恨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而爱却因死亡的拂拭而放射出刺眼得令人无地自容的光亮。

  唐璜曾经说,活着什么都有可能,而死了,就只剩了后悔。

  骆九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大张开嘴巴,一声哽咽之后,滚烫的泪水滚滚而下。

  ——为什么,只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想起师父对自己的好呢?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自以为是的混蛋,把早已化解的仇恨牢牢记在心里,却对师父每天对自己的关爱、栽培全然视而不见。他只想着顶撞,只想着算计,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快意恩仇,可是自始至终,他却都在夸大愁恚,贬低恩情。

  以后再也没有人来管他、帮他、唠叨他了。

  骆九风委顿在地。那金龙帮的叛徒奓着胆子爬起身来,见骆九风恍惚,本待上前偷袭,可是稍一犹豫,却终究没有这个胆子,从骆九风身边逃走。骆九风泪眼婆娑,根本不去搭理他。

  他其实并不想杀人,甚至连敖方洋这些死人,也并不是他非杀不可的。

  此刻在他的心中,他不恨刺客。不恨叛徒。不恨铮剑盟。甚至不恨唐璜。不恨七杀。不恨李响。

  他恨的,其实只是他自己而已。

  ——一个一直辜负师父,误会师父,欺骗师父的小人。

  ——一个他永远都不能原谅的罪人。

  骆九风牢牢攥紧剑柄,陷入到了对自己的深深厌恶之中。

  突然间,“咔”的一声,有人匆匆从酣然阁的窗子跳了进来,乃是一身红衣的南宫巧。

  她看着屋中的狼藉,叫道:“九风……”哽咽一下,道,“我……我来晚了……”便一步步向他走来。

  骆九风身子一震,低着头,把剑握得更紧了。

  ——在铮剑盟的人来刺杀之前,他居然一直在恨师父。那恨意强烈,已是几年来少见,追究这恨的源头,就在于这个女人!

  南宫巧道:“我……我听说了你师父的事……”

  ——为了这个女人,他在心里骂了师父多少遍?是不是就是那些诅咒,改变了师父的命运呢?

  南宫巧道:“你节哀吧,我想狄帮主……”

  ——就是这个女人,才让自己做出了这样残忍的事情!

  忽然间电光一闪,骆九风起身出剑。对自己的自责,令他这一剑全无留手!

  “唰”的一声,长剑刺入南宫巧的心窝,直至没柄。南宫巧挂在他的剑上,脸色惨白,双目瞪大,好像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便已没了气息,身子软软委倒之下,带着骆九风的长剑,一起扑落尘埃之中。

  “我……”骆九风哽咽道,“我恨你!”

  ——可是他其实是爱着她的啊。

  骆九风哈哈大笑,一种濒临崩溃的解脱感,让他整个人都疯了。在这世界上,他最珍惜的两个人都已死了,一个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骗他,一个到死都不相信,自己会出手杀她。

  ——哈哈,这就是他啦:一个最自私、最卑劣、最孬种、最虚伪,又最没用的小人!

  “骆九风!”忽然楼梯震动,一个人登上酣然阁三层,看见满地狼藉尸体,先吓了一跳,再看见南宫巧的尸体,更惊得脸色大变,待看到南宫巧尸体上骆九风的佩剑,不由又气又急,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骆九风回头来看,那是唐璜。一身烧灼痕迹,眉鬓皆焦的唐璜。

  “唐……璜!”

  “你……”唐璜恨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杀了我吧!”骆九风满面泪痕,大笑道,“我们约好了要决斗的,你来杀我吧!”

  “我……我来是跟你说,”唐璜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一个布袋子,往骆九风面前一扔,“我已经采到蚁灵芝了!”

  骆九风一愣。

  “我昨天在铁匠铺打了一副铁管高跷,一副铁管长钳。今天早上踩跷上了灵岩寺。高跷里一直烧着炭火,蚂蚁们爬不上来。到了塔前,我用也烧着炭火的长钳采下了灵芝。”唐璜黯然道,“我下山时,蚂蚁倾巢出动,追我一直追到一箭河。河岸边方圆五里,我昨天叫人在浮土下铺了炭屑。蚂蚁到来之后,四面用火一围,地下的炭屑阴燃,已经把灵岩寺的蚁患平了。”

  唐璜苦笑:“我知道你和南宫姑娘谈崩了。你和狄天惊有仇嘛!你觉得你和南宫姑娘不可能在一起了嘛!”他的眼眶蓦地一热,自己也落下泪来,“我用两天时间拿下蚁灵芝,就是想要告诉你,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你和南宫姑娘还有机会……可……可是……”

  ——可是现在南宫巧死了,除了绝望,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

  骆九风笑不出来,只是跪在那里抽噎,道:“师……师父死了!”

  “狄天惊?”唐璜一愣,“死了?”

  “我没脸再活了。”骆九风伸手去拔南宫巧身上的剑,手一僵,却又慢慢缩回,“你行行好,杀了我。”

  “……活下去。”

  “杀呀!给我个痛快!杀呀!”骆九风声嘶力竭,颈中青筋暴起。

  唐璜看着他,看着他。然后慢慢从背后解下一个大包袱,解开来,里边是那特制的铁钳铁跷。

  他拿起铁钳,问道:“你真的想死?”

  那铁钳钳长五尺,扁头圆身,上面黑焦焦的,也不知沾过几百几千只蚂蚁的焦尸。

  骆九风吞了口唾沫,道:“给我解脱!”

  “好!”唐璜大喝一声,一甩手,铁钳携风雷之势,猛向骆九风飞来。

  骆九风把眼一闭,心里骤然一轻。

  可是“锵”的一声,铁钳却偏过了骆九风的面门,狠狠扎入他耳侧的木柱。

  “你,”骆九风浑身发软,道,“你居然打偏了。”

  “你真的要死吗?”唐璜站在楼梯口上,问道,“你觉得,狄天惊看你早死,会欣慰吗?”

  骆九风闭上眼睛,并不说话。

  “金龙帮再怎样为害一方,狄天惊却把你教得重诺守信。那一夜你在我面前坐下等死,我突然就觉得,这样一个不耍赖、不推诿、视死如归的少年,其实是绝对可以变成一个英雄的。”

  他看着骆九风:“狄天惊,是把你当成英雄来培养的。你这样死了,对得起他?”

  骆九风身子一震,泪水又模糊了眼睛。

  ——师父!师父!

  “狄天惊有没有别的亲人,他死了,他们怎么办?狄天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遗愿,他死了,是不是就只能抱憾终生?你是狄天惊的弟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传人。他为你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只是想让你在他死后,和他一起去死么?”

  ——师父,他说得对吗?

  “我没有退路!”骆九风大叫道,“我杀了南宫姑娘了!”

  唐璜一字一顿道:“可是我不杀你!”

  “啊——”骆九风气得大叫一声,重重跪在南宫巧的身旁,他一手拄地,一手握住南宫巧心窝上的剑柄——只要把剑拔出来,他就可以自我了断,可是他还怎么忍心,再碰一下她的身体?

  “我要看着你活着后悔。”唐璜道,“我告诉过你的,你杀人可以,但是千万别后悔。”

  骆九风打个冷战。是的,不能后悔,因为人已经死了。不管他以前多喜欢她,现在又多想挽回,南宫巧都不能复活了。

  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冲击着骆九风的心房。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因为他真的想要活下去了。

  “你后悔了么?”唐璜冷冰冰的声音,道,“后悔杀死南宫姑娘,后悔放弃与她的感情,后悔这满手的杀孽了吗?”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自己没有刺出那一剑。

  ——任何代价。

  “傻子!”忽然,有一只手抚上骆九风的头顶,温柔、温暖。

  一个声音说道,“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那声音如此熟悉,骆九风吓得一下子抬起头来。

  在他面前,南宫巧桃花般的脸亦悲亦喜地对着他。

  骆九风又低回头,地上南宫巧的尸体还插着他的剑。

  “你杀了,”南宫巧哽咽一下,伸手到尸体耳后一撕,“嚓”的一声,扯下一张人皮面具,破涕为笑,道,“闫五。”

  面具下的脸原来是一个清秀得略带奸邪的男子。原来这采花贼终于是来应骆九风的挑战了。

  骆九风瞪大眼,南宫巧近在咫尺的秀丽容颜,竟在他的眼里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坐倒在地,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动,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

  他看了一回南宫巧,又看了一回唐璜。笑了笑,突然心里一松,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

  “九风!”

  骆九风扬起一只手,制住了要来扶他的两个人。他的手抓向虚空,在手臂的极尽处,狠狠握成拳头。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幸运?

  ——是老天爷给了这么一个机会?

  ——还是师父用自己命,给自己换来一次重生?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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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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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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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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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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