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仍黯,李响跑向牌坊。远远地,看见牌坊下围聚的一圈火把,一颗心先就沉了下去。
他方才放下英嫂不管,只道自己在天明前足能赶回,可是却忘了,霹雳弹爆炸产生的巨响,足以让人在天亮前醒来。
——现在寡妇齐聚,显然已经发现了英嫂。想要隐瞒,那是再也休想,索性就把她抢出来,直接塞给萧晨也就是了!
他咬紧牙关,厉喝道:“英嫂在哪儿?”
围成圈的寡妇听见他的声音,如避毒虫猛兽般分开,让出一条路来。李响意气风发,可是突然间,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寡妇围成的圈子正中,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着,黑衣黑裤,满脸血污,痴笑道:“羞……羞羞!……大牌坊……”
笑声直勾勾地瘆人,那人面目虽然被血盖住了,但那身形轮廓,却是李响熟悉的。
人群外,萧晨猛地抢入,一把抓住那人叫道:“英嫂!”
那人正是英嫂!她给萧晨抓住,咯咯而笑,道:“英嫂……英寡妇……哦……”伸手来摸萧晨的脸。萧晨喜欢他多少年,多少次盼望这样肌肤相亲的旖旎风光,可是这时候却只觉毛骨悚然。
英嫂脸上的血,全都是她自己流出的——在她的脸上,有两道伤痕,一道从左额拉下,切过眉头,拉过鼻梁,划至右嘴角;一道,从左颊划过,拉过鼻翼,划至右颊,两道伤口交叉,皮翻肉绽,狰狞吓人。
萧晨心中恐惧,猛地将她的手臂一拨,摁住她不能乱动,伸袖就去擦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一擦掉,伤口处就有不绝溢出血来,模糊了她的面目。那两道伤口之深、之长,便是他一个身在六扇门,常见血腥的人也不由打个寒战。
英嫂却不觉疼一般,咯咯地笑着躲,只是好玩。萧晨想撕衣襟来帮她止血,手抖得厉害,将自己的衣服扯下两大片,却扯不出一条绷带来。有人从他身后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衣裳不干净,别弄脏了伤口。”
那却是唐璜。唐璜一边飞指点了英嫂止血的穴道,一边恨声道:“是谁将她伤成这样?”抬起头,不见有人回答,却见众人都把眼望向英嫂的右手。循着望去,只见英嫂虽然神志不清,但右手还紧紧握一根簪子,那簪子尖上还粘着些血肉。
——竟然是她自己将自己伤害成这样的?
萧晨惊怒焦急,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眼见她伤得太重,这就打算带她到镇上就医。
可是英嫂,却一把拉住了李响。
李响僵硬地低下头。英嫂满是鲜血的脸庞,抽搐着向他露出一个极致古怪的笑容,喃喃道:“错……错了……”
开口时,露出触目惊心的白牙,两滴清泪滑下,眨眼间融入血中。
“你……你……”
英嫂猛地甩开萧晨的手,慢慢转过身来,摇摇晃晃的望祠堂里走。
祠堂里有人快步赶来,叫道:“来了来了,香灰来了!”原来是要依民间土法,用香灰为英嫂止血。
唐璜急忙制止,道:“不行!她的伤……”
“啪”的一声已挨了金婶一个耳光。金婶老眉恶竖,叫道:“是谁把她带到牌坊上去的!”xǐυmь.℃òm
唐璜张口结舌,茫然不知应答。李响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白:“是……是我……”
——英嫂当然正是被困在牌坊上,被义贞村全村捉住,羞愧难当,这才自残发疯的。
“大侠,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这么个寡妇么?她没出过门,没读过书,不漂亮,嫁过人——你只是想尝个鲜吧?”
金婶的话,字字歹毒,言谈话语里,竟是断定了李响在引诱英嫂。
这句话如同刮刀割面,羞得李响恨不能就找个地缝藏了。“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我……我真的……”却越急越发说不清楚。
萧晨惊道:“你……”这才明白,原来是李响害了英嫂。
“大侠!你毁了这寡妇的庄稼,让她被家法惩罚,现在又勾引羞辱于她,害她破相,就差一口气就死了——你满意了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帮她。”
“帮她?你凭什么帮她?她真的需要你帮吗?”金婶微微一顿,森然道,“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她说的什么,你听到了么?”
李响身子一震,方才英嫂说的“错……错了”,音犹在耳。
可是他终究是不肯随便认输的,猛地把手一挥,挣扎道,“不对!是你们自己冥顽不灵罢了!”飞身赶上,一把拉住英嫂,道,“跟我走,赶紧去治伤!”
他一把抓住英嫂的手腕,自己手腕一紧,却被旁边的萧晨也抓住了。
“李响,”萧晨手上用力,握得李响腕骨咯吱吱响,“你别再害她好不好?”
李响本就心虚,忽见他动手,顿时生起气来。松开英嫂,握手成拳,一点一点地翻过来,举在眼前。看了一眼,冷笑道:“我害她?”猛地把臂一振,喝道,“你给我放手!”
萧晨脚下一晃,一个踉跄向旁边抢出,趁势一倒,腰间铁链已缠上李响颈子。用力一拖,李响站立不稳,也失了重心。萧晨已倒在地上,单脚一撑李响腰眼,“呼”的一声,将李响从头顶上摔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李响背心着地,摔了个肝胆俱裂。还没反应过来,萧晨已滚身后翻,一膝压住他的右臂,一膝压在他的胸口,将他牢牢压住。手中挽着铁链向上一提,李响身子不能动,脖子几乎被拉断,勉强以左手抓住颈住铁索,呵呵而喘,再也不能挣扎。
此前二人放对,李响巧胜;如今只一招,李响已然被制,这样的变化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叶杏眼见不好,叫道:“萧晨……”
却见萧晨跪在李响身上,手抖得连带垂着的铁链都哗啦啦响个不停。忽然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泣道:“你……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他一边说,绷紧的身子一边慢慢垮下来。李响随着他放松的铁链,将勉力仰起的头颈慢慢放低,终于彻底躺倒在地上,摊开两臂,一动也能不动了。
萧晨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每一滴竟都是重逾千斤,砸得他痛不欲生。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凭着一口怒气压抑下来的不安,终于被彻底激发开来——李响慢慢站起身来,脖子上还挂着铁链。
“李响,你怎么样?”
李响胸膛起伏,觉得一口气哽在喉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空空如也的脑中翻来覆去只是想:“我没想要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没想害人!我没错的!我不可能错的!”
他猛地一握拳,指甲刺进掌心的疼痛终于让他清醒了些,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他愤然回头——就看到了英嫂!
英嫂的脸上已被抹了香灰。脸上的血污被灰蒙住,一片灰白。可是盖在伤口上的那些香灰,却被血浸透了,成了的红色的膏糊……一左一右,十字交叉,重重地敲在李响的心上。
——就像一个监斩官对死囚的最后朱批。
——就像一个先生给学生的确凿判定。
——你错了。
——你的一切反抗,完全是个错误。
李响瞪大眼睛,一直强绷着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胸前那一口气涌上来,猛地一呛,已有一口血从他咬紧的牙关里喷出。他两眼金星直冒,两膝一软,身体就像被快刀砍断,猛地向下插去。
“扑通”一声,他重重地跪下了。
叶杏舒展抢上来扶他,可是李响身体发软,两膝就像长在了地上,再也无法离开。
“响当当……”叶杏惊慌道,“你……你怎么了啊!”
“我……我错了……”
萧晨抓起李响颈中的铁链,一脚踩住他的肩膀,慢慢将他锁了。
“李响,”叶杏拼命抓着他的手,“此事我们虽然有错,但绝不该全怪在自己身上。咱们去想办法,求灵丹寻神医,救英嫂……好不好?”
可是李响直挺挺地跪着,待要开口,牙关一松,顿时牙齿相叩。道:“有……有错……有错……变不了……”
他的手臂软软的,叶杏想拉都使不上力。这人平素一往无前,至刚至强。可是刚而易折,所以今天当他倒下的时候,他就倒得,也比别人更难以站起来。
一众寡妇纷纷推搡,叶杏叫道:“你说句话,英嫂嫂也好,干什么也好,现在你在这跪着,这算……”心里慌得跟什么似的,实在好怕李响认输。
李响抬起头来,慢慢道:“我们能救英嫂么?我站起来还能干什么?”他抽噎道,“我以为我是在帮人,可是我真的帮了人了么?你能告诉我?”
叶杏又给浇了一盆冷水:“我……我……”略一退缩,知道不能犹豫,“我告诉你:你是对的,你……你在帮别人……”
却见李响肩膀抖动,忽然间笑起来了。
“我不相信你。”只听李响清清楚楚地说道,道,“我不相信你们。”他颓然望叶杏身上,抽噎着吸进一口气,道,“因为你们和我一样……和我……一样……”
叶杏长叹一声,向后退去。
——不错,他们都很像,他们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吴妍长叹一声,道:“糊涂。”
舒展抱头蹲下,叹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呀?”
突然,一人接口道:“你们是在做梦!”声音坚定有力,正是万人敌。
这老者扛刀而来,寡妇为他气势所逼,不住后退。万人敌来到李响身前,居高临下,问道:“七杀,你们输了么?”
一时间叶杏、唐璜、舒展都没法回答。
李响答道:“输了。”这两个字一出,众人的心里都是一空。
“你们输得比朕料想的还要快,还要惨。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这个世界,不是有好心肠就能救人的。”
万人敌望向李响:“现实残酷,非胜即败。你一味退缩,绑住了自己的手脚,终于造成现在的局面。朕绝不同情你,因为朕早就告诉过你正确的方法。”
李响咬着牙,不说话。
“你爱折磨自己,也由你。木子李,响当当,你终究难堪大用。从今日起,七杀里面,再也没有你这一号人物!”
七杀没了李响,叶杏、唐璜顿时失去了抗拒万人敌勇气。那老者便以萧晨替掉了李响,以吴妍替掉了舒展,重组七杀,练起《七杀七劫阵》。他针对每个人的功夫特点,又对阵法作了改编。
七杀一向号称不愿与彼此纠葛太深,从没有真正交流过各自的功夫。可是这时候,李响被逐,舒展旁观,此前在一起的温情被义贞一败扫荡一清之际,他们终于发现原来他们也只是寻常人,若不团结起来,也会被逐个击破。
既然人与人的交流,注定会有伤害,即便走得不是那么近,彼此的身上也会留下对方身上的针和毒,那他们还有什么顾忌呢?
七杀七劫阵看似复杂,实则与他们孤傲心性相符,自然简单易学。他们练了三天,便已拆解烂熟,到了第三天头上,万人敌又为他们置办了七色战袍。
萧晨主红,叶杏主黄,常自在主青,怀恨主蓝,唐璜主白,甄猛主黑,吴妍主紫,结合各人的体态,有诸多绝妙细节修饰。七人并排一站,宛如彩虹乍现。有人羞愧难当,有人兴高采烈,有的浑身别扭,有人听天由命,有人暗自羡慕。
舒展为此赋诗道:“一身红袍志气高,横行无忌我称豪。铮铮铁骨英雄胆,寸寸柔肠向碧涛。”
红色正是萧晨,赧颜道:“夸得太肉麻了。”
舒展冷笑道:“我夸螃蟹,关你屁事。”
然后,李响义贞之败后的第五天,万人敌截获魔教信鸽——疯魔大帝桑天子,终于要到了。
“扑!”一粒烟花远远的在海里炸开。
“啪!”鱼尾湾里也射出一束紫色的烟花。
一艘大船劈开层层波浪,在铅色的天与海的中间,缓缓驶入湾里。
鱼尾湾在义贞村东北二十五里,势如金鲤甩尾,三面环山,一向少有人来。那大船来到湾里,在浅滩前下了锚,船头上一人肩负着缆绳一个筋斗跳下来,落在海面上,蜻蜓点水般几个起落,已来到沙滩上,寻块大石把缆绳拴紧了。
他这才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叫道:“老景,老景?”
——教中光明左使景东来,方才放了烟花接应,可是这时怎么还不现身?
只见沙滩上,满是青黑色犬牙般的碎礁,“沙沙沙沙”的波浪进退之声,空旷喧嚣。大船上有人不放心,纵身跃上缆绳,二十几丈的距离一滑而下,落在他身边,低声道:“小心有变。”
那先登陆的人笑道:“怕什么,五明子在此,疯魔大帝坐镇,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人敢来寻死?”
他们正是此前出海寻找桑天子的魔教五明子,先下船的妙水、后下船的妙风。妙风道:“话是如此,可终究小心为上。”
忽然之间,风中传来“叮叮、当当”的脆响,那声音初时只是一处响起,可是紧接着,又有第二处与之相和,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一声声铁器敲打岩石,此起彼和,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已将二人包围。
有人唱道:“杀,仗势欺人者杀!杀,恃强凌弱者杀!杀,倚老卖老者杀!杀,恃宠而骄者杀!杀,不辨是非者杀!杀,不知好歹者杀!我以万诺予人,人无一诺我,杀杀杀杀杀杀杀!”
这话中好大的怒火,仿佛地火在地下奔腾,终于在地上找到个突破口,终于喷涌而出,而在地表下,更郁积了更多的愤懑与郁火。
歌声此起彼伏,显然不是一人发出。妙水妙风艺高人胆大,对视一眼,不仅不怕,反而有了杀敌祭旗的豪兴。向左右分别跨出,冷笑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敲击声一齐止歇,然后,“腾”的一声,有一人从藏身处跳上巨岩,一身红衣在这样的天色中红得刺眼,大笑道:“五明子!你们败露了!”随着这一声叫,四下里又跃出六人,有男有女,穿得大红大绿,叫道:“桑天子何在?”
那自然正是七杀到了!
他们虽然不为武林正道所容,可其实从来都心存善念。魔教行事残暴诡谲,并非他们所喜,两相权衡,起码阻住魔教,维持现状,还可以少些无谓的争斗死伤。
更何况,这么重大的事,这么威风的对手、这么刺激的伏击,一生之中,他们又能遇着几次?
此前的焦虑颓靡,在这一刻,终于一扫而光了。
妙水、妙风眼见萧晨几人都岁数都不甚大,又穿得傻乎乎的,心里先就把他们看轻了。妙水戟指道:“你们是什么人?”
“五明子,”李响不在,萧晨隐隐然已成领袖,叫道,“你们机关算尽,也是枉费!”把手中铁链一抖,率先扑下。七杀七喝一声,将两大魔教高手包围。
妙风见萧晨下落之势乃是普陀山的身法,不由冷笑一声,道:“普陀山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不知好歹的人物了?”一掌向的铁链拍去。岂料萧晨把铁链一抖,不是武林中的鞭法,反倒是公门的锁人之术,夹以自创的破气之法,一链曲曲弯弯的抽来。
萧晨个性阴柔,但却天资聪颖,实在最适合铁链。妙风虽然号称魔教掌力第一,可是这时一时失机,掌力刚而不久,被萧晨的铁链在半空一滚,就卸了力量,“唰”的一声,险些抽在手上。
妙风两眉一挑,道:“好功夫。”
萧晨笑道:“好的还在后面!”
后面却是叶杏和吴妍。两个女子齐叱一声,一个出脚,一个出剑,一起向妙风背后攻来。叶杏足上的铁鞋不离妙风双胫,吴妍的剑锋直指妙风两肩。两个女子都擅长快打,欺负妙风一上手先吃了个亏,抓着破绽,不透气似的追打。
那一边妙水也不好过,遇上常自在四个,先给唐璜甄猛缠住,逼着和怀恨对了一拳,一口气没缓过来,又被常自在刀变剑,剑变锏,一钩挂在肩上,虽然及时沉肩避开皮肉,衣服却破了个狼狈。
五明子享誉武林,万料不到今天被几个无名的小辈逼了个手忙脚乱。这七杀明明每个人的功夫都是二流往上,一流往下的样子,可是动起手来此起彼应,直让每个人的战力翻番上扬,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们却不知道,七杀为人懒散,很少踏踏实实地把哪套功夫练到登峰造极,可是自集结起来闯荡江湖之日起,就是不停地以少敌多,以弱敌强,实战经验最是丰富。再加上每日里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不顺眼,不知不觉就冲破了心中的诸多束缚,这一招该如何出,那一招该怎么用,早都随心所欲,竟然便以二流的功夫,跻身于“无招胜有招”的超一流的境界了。
妙水、妙风苦苦支撑,大船上一声清啸,又三条人影一齐落下,正是五明子齐至。萧晨早就等着他们下来,见他们终于全数上钩,立刻呼哨一声。七个人脚下错动,七杀七劫阵瞬间发动,登时将五明子尽数裹进战团。
“缠住了!”
七杀七劫阵以北斗七星为形,“杀”为一人主袭,“劫”为七人齐攻,是万人敌精研七杀每个人的特点,处处针对五明子的撒手锏。这时翻翻滚滚的运作开来,五明子冲了两下,识得厉害,只得结成魔教的“明灭心灯”阵来对抗。
这一来双方各出法宝,自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大海阴沉沉地起伏着。海浪喧嚣着从湾口涌进来,被湾里的静水不动声色的吞没了。灰绿色的海像一块巨大的松脂,颤动不已。这一日天色阴晦,灰色的天上,一轮惨白色的太阳在天心挂着,好像并不想照亮什么,只随随便便地投下悬崖楞嶒的影子。
——不安的空气,无声无息地凝结。
唐璜不动暗器,犹有余暇。一边动手,一边偷眼向海里看去。
海里那艘船,破烂残旧,帆上有洞,静悄悄地停在浅水处。可是一想到那里边可能藏着的人,立刻就让人不安……那静……静得好像……在舱里潜伏了一只猛兽!
突然,天空一暗。
并没有乌云遮蔽,可是太阳的光芒突然就更加黯淡了。一股腥气夹着铁锈味被海风送来,在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人——
一个人,扛了一口棺材,像一个头重脚轻的“丁”字,昂然站在船头。背着光,他的面容看不清,可是他的长发,他破碎的衣袍,却让人难以呼吸。他站得那么远,混合了威仪和戾气的杀气,却遮天蔽日的弥漫开来,直要吞噬一切。
唐璜一咬牙,低喝道:“桑天子!”
妙风傲然笑道:“正是教主圣驾!”
他们果然找到了疯魔大帝!那个中原武林谈之色变的暴君,在十一年之后,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终于回来了!
可就在这时,却有一道白光,劈开了这样的灰暗的天!
那白光竟是从大船的桅杆上倒劈下来的。也不知这伏击已准备了多久,如何到了那里的,总之,只见一人白发红袍,倒持一把一丈三尺长的巨刃,自桅杆上飞旋而下,化作三丈直径的白电光环,猛地向那桑天子劈去!
桑天子将足一点,纵身而起。那刀光裹着一层寒气从他的脚下斜飞而过,在船头上微微一顿,又复拔地而起,拉出一片刀影,去追桑天子双足。
桑天子扛着一口棺材,可仍是身法过人,方才那一跳,足有四丈高低。这时身在半空,见那刀光追得急,便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迎刀格去。
“锵”的一声,刀剑相撞,火星四溅,那短剑虽小,却非凡品,那样的雷霆一击都抗得住。
桑天子大喝一声,道:“是你!”
那斩鬼巨刀只慢得一慢,又旋风般卷来。两人在半空中,都已势尽,稍稍一顿,一齐落下海去。
“啪”的一声,桑天子落在水面上,他的轻身功夫好生骇人,落下时身子一晃,虽扛了口大棺材却也只不过湿了湿鞋袜,再一晃身,整个人就已稳稳站在水面上;那持斩鬼巨刀的,却“嗤”的一声,直沉入海底。
桑天子一手扶棺,一手持剑,迈步向沙滩奔来。可是才走两步,“哗”的一声,身畔斩鬼巨刀又已破水而出,拦腰向他斩来。桑天子大怒,腾身一个空翻,挟棺避过。耳听身后风动,抖手就是一剑飞出。
他已练到能够以气驭剑的地步,脱手掷剑本是寻常,可是这时剑一出手,就已知道不对:那风声沉闷响亮,乃是死物,断非那使斩鬼巨刀的高手。仓促间回头一看,只见眼前刀光闪亮,斩鬼巨刀,竟又撩至眼前。
如此生死攸关之时,才是一个人显示真正本领的时候。桑天子猛地一吸气,一个身形在水面上膝不动,足不抬,“唰”的一声,平移三尺三,那致命的一刀,便差之毫厘的扫过去了。
可是他躲过,他扛的棺材却比他占地方得多。只听“咔”的一声,那棺材底部中刀,一口厚重的棺材被撩得呼啸着转上半空。
桑天子大叫一声,再想抢救,便已来不及了。“轰隆”一声巨响,正是那方才分散了他注意力的重物,到底是坠入海中,原来却是半截船头。
原来乃是方才那斩鬼巨刀在船头上一停之时,便已将它削断。只不过茬口滞涩,稍后才从船体脱落,砸入海里。
冲天的水浪中,斩鬼巨刀迎风而起,旋出万道光华,“喳、喳、喳、喳!”须臾间,在那棺材上连劈四刀!
“豁啦”一声,一口大棺当空裂成五段,里边的尸骸殉葬,稀稀拉拉,落入海中。
桑天子目眦尽裂,张口欲呼,一口血却喷了出来。脚下波浪剧烈起伏,他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向下沉去。沉到腰际时,稍稍一醒,单掌一拍水面,这才止住了下沉之势。
溅到空中的水花,化作一片暴雨,哗啦啦的撒下来。漫天水影中,刀光一闪而至,斩鬼巨刀在五丈外出刀,可是几乎就在同时,刀锋就已经陷进桑天子的肩胛。
那红衣人狞笑道:“来呀!别让朕再等了!”
桑天子一把攀住刀脊,抬起头来时,仰天一声狂笑。
那边七杀、五明子,都已被这边惊天动地的恶斗吸引,自己打斗得三心二意的。这时见桑天子所护之棺已毁,他自己又莫名狂笑,都是一愣。
“天魔解体大法!”妙空大叫道,“……教主,不可!”
却见桑天子握拳捶胸,“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正是运起了那魔教中的禁术。“天魔解体大法”未伤人先伤己,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加倍提升使用者的功力,可是用完之后,施术者却要筋脉尽废,非死即残。
——五明子为了找他历尽千辛万苦,桑天子海外归来踌躇满志,可是还没上岸,竟然就遭到这样强横的劫杀,要做这样选择:是同归于尽,还是束手待毙!
桑天子一口血喷出后,沉肩发出一声厉吼,七杀和五明子在岸上虽离了二十余丈,却都被震得摇摇欲坠,再也不能动手,一个个捂着耳朵,来看海里。
只见桑天子右手握着斩鬼巨刀的刀脊,向上一提,刀锋便已离体。再猛地加上左手,双手将斩鬼刀举起来一抡——红衣人挂在刀柄上,高高飞过桑天子的头顶,重重地拍进桑天子另一侧的海水里。
桑天子放开两手,双拳用力一打海面,倏的一声,也沉入水下。
海面上一时一片平静。可是岸上的人都知道,在海面之下正有足以改变武林气数的鏖战。
“淹死了么?”
好久都不见动静,怀恨不禁怀疑。
“嘭”的一声,海里仿佛做出回应,炸起一柱大水。
怀恨吓得退了一步,叫道:“俺知道了!”
这一声之后,整片海域便像开了锅一般,搅动不已。一道道水线纵横交错,海底的泥沙翻上来,弄得一片浑浊。大朵大朵的水花飞上半天高,又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这么个打法,”常自在看得两眼放光,道,“这两个不是人吧?”
有水珠飞过十几丈的距离,落在他们的脸上。叶杏摊开手,接了两滴,仔细辨别颜色,涩声道:“有人受伤了。”
沸腾的海水慢慢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一道水线从深水处笔直的向岸边滑来。
吴妍紧张道:“是谁?”
那人的头顶露出水面,然后是额头,是眼睛……五明子欢声叫道:“教主!”
只见桑天子分水而出,一步一步走上沙滩,身上海水哗啦啦流下。
唐璜等这才看清,原来这桑天子不过五十多岁,生得鹰鼻鹞目,身材高大,一步一步走来,虽然步履踉跄,但牙关紧咬,却仍凛然生威。
他既然无事,七杀登时一慌。叶杏颤声问道:“万人敌呢?”
——那红衣的,使天王斩鬼刀的,将桑天子逼到绝境的,自然正是万人敌。
桑天子呆滞的眼珠转了转,身形忽而稍稍一顿。
“哧”的一声,从他的胸前已猛地刺出一截刀尖。原来便是那斩鬼巨刀一直推着他,从海中走出,到这时他终于力尽,那刀便从他的后心刺入,不断地穿过他的身体。
与此同时,在桑天子身后的海水里,一条猩红色的人影踏波而起,推着刀蹿来。
事起突然,七杀和五明子一起愣住。十几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一丈三尺长的巨刀完全穿透桑天子的身体,然后猛然抖出一个刀花,将桑天子全身罩住——五明子这才齐齐发出一声惊叫。
“啪”桑天子尸骸裂开,那持刀的红衣人已连人带刀从他的身体中穿过,于众人前站立,将巨刀高高举起。
他白发染血,纠结如藻,将巨刃高高举起,刀身上的血水混着海水蜿蜒留下,被刀锷挡住,哗啦啦的淋在他的头上脸上。在他的身后,桑天子支离破碎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啪”的一声,炸得四分五裂。
七杀叫道:“万人敌——”
——他当然就是万人敌!
——睥睨天下,万夫莫敌的万人敌!
五明子齐齐惊叫道:“独孤教主!”
万人敌狂笑道:“是朕!”将巨刃一甩,“咔”的一声,将五明子中的明力劈倒了,单手擎刀一翻,滴血的刀尖指着剩下四明子,狞笑道,“朕独孤朗,回来了!”
那明力修炼“逆天魔劲”,向为魔教第一勇士,力可拔山,此时被万人敌突如其来的一刀劈倒,半边身子都裂了,登时毙命。
四明子一齐跪倒,道:“恭迎教主圣驾!”
“恭迎?”万人敌怒吼道,“摸着你们的良心——恭迎?你们不应该气急败坏么?你们不该沮丧么?朕回来了,朕这个功夫不如桑天子,权谋不如桑天子,什么都不如桑天子的魔教继任者回来了!永远不能让你们满意的朕回来了!你们不应该痛心疾首么?你们不该觉得魔教振兴无望了么?哭啊——你们为了魔教的明天——都给朕哭啊!”
信手一刀,又劈死了妙火。
他这疯虎一般的咆哮,却让七杀大吃一惊:原来万人敌就是魔教那不辞而别的无能教主,独孤朗。而听他那意思,原来当日并非他自甘堕落,而是魔教教众怀恋桑天子,对他多有排挤,才令得他一事无成,郁郁而去。
五明子已去其二,剩下的三人这时吓得磕头如捣蒜一般,叫道:“教主饶命,教主饶命……”
“跪下干什么……”万人敌仰天叹道,“当日朕向你们推心置腹,把你们这些教中元老当成兄弟、手足,只指望能够大家齐心协力,将魔教振兴,也不枉大家一片热血;可是你们却当朕软弱可欺,把朕的忠告、要求、命令、哀求全当成耳边风。你们阳奉阴违,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朕众叛亲离、虽令不行,最后连向朕行礼,都不屑一为,可是现在,你们却跪下了?”
他举着令人胆寒的巨刀,哽咽道:“朕把你们当亲人的时候,你们把朕当废物;现在朕来杀你们了,你们却把朕当教主——你们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唰”的一声,第三刀,砍的却是妙空。
妙空跪在那里,听他话头,便早有准备。眼看他果然动手了,连忙单掌在地上一按,扬起披风,滴溜溜一转,便倏地消失不见了。
万人敌那一刀砍空,只听风中传来妙空的声音,道:“老大、老三,跟这人说不通的!”
万人敌两眼寒光一闪,哼道:“是了,就是这种调子。‘你不懂’‘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如果桑教主还在,他决不会犯这个错误’‘你自然是不及桑教主的’……朕真是他妈的恨死这样的风凉——话了!”
最后两字运劲吐出,宛如一柄无形的大锤一般,“扑”的一声打在虚空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空气里,蓦地传来一声裂响。凭空地,一抹赤红蜿蜒而下,然后景物扭曲,妙空裹着镶满琉璃的斗篷扑倒在地,咯血道:“你……你……”
“你屡次顶撞朕,朕都不置一词,可是朕真的怕你么?”万人敌狞笑道,“朕真的杀不了你,不敢杀你么?你错了,你不该因为朕宽容你,而看不起朕的。”飞起一脚,将妙空踢上半天,跟上又一刀一挥为二。
妙空的尸身落地,血泼泼剌剌地洒在沙滩上,万人敌横刀长叹道,“可恨这世上,诸多不知好歹的蠢物贱货,你要待他好时,他便不把你当回事;你不给他个好脸,他便敬你怕你;到你要杀他而暂不杀他时,他便感恩戴德,把你当成再造的父母,活命的恩主。”说到这抬起头来,朝妙水、妙风微笑道,“你们说,是不是?”
妙水、妙风磕头如捣蒜,道:“教主饶命,教主饶命!教主胸怀宽广,今日重登教主之位,定可重振魔教。”
万人敌垂泪道:“魔教,那是多好的一个所在,传说中野心勃勃,生生不息,网罗能人异士。五明子、四法王、左右二使,历任教主雄才大略。圣火熊熊,进可问鼎天下,威撼九五;退可豹隐武林,抗礼中原。人人以兄弟相称,事事依教规决断。虽然偏激,但不失光明磊落,抱负远大。可是,到了你们这,怎么就成了故步自封,争权夺利的所在了?”
妙风妙水早将额头磕破,道:“教主英明,属下知错。教主当日不杀我们,今日祈请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晚啦……晚啦!”万人敌长叹道,“当日你们向朕提起迎请桑天子之事,朕已经对你们动了杀心。可那时候朕还念及大家兄弟一场,故此隐忍不发,只是独自离去。那天晚上朕对自己说,魔教不仁,朕不能不义。你们若是重新选举新教主,朕绝无二话;可是如果你们真的去迎请桑天子了,你们真的一点都不给朕留情面了,那么,上天入地,朕也要把你们——五明子、四法王、左右护法、桑天子——全都杀了!朕要让你们亲眼看到,亲自体验,朕可以比桑天子厉害,比他更狠!这些年来,是你们错过了朕,辜负了朕——朕要让你们,死了也恨自己早瞎了双眼!”
他一刀劈下,妙水妙风动都不敢动。旁边蹿过唐璜,举剑一架,喝道:“万人敌!你把他们都杀了,你那宝贝魔教就没人了!”
万人敌狂笑道:“旧魔教已死,新魔神降世。没了五明子,还有七杀!从今天开始,我将带领你们重建魔宫!”
大刀一压,唐璜铁剑一断为二。斩鬼巨刀一兜,妙水妙风两颗人头一齐飞起。
唐璜大怒,道:“你这疯子!”虽然明知不是对手,也挺断剑欲战。
却见万人敌将刀一挥,已将一丈三尺长的大刀震断成了十数截。紧接着他仰天长嗥,嗥叫声中,他一拳一拳地打在自己的胸口。
“扑”一声鲜血,喷洒出来,他再也站立不住,直挺挺的跪倒在沙滩上,号啕道:“桑师叔!五明子!你们为什么逼朕!”
又是一口血箭喷出,一头栽倒,已是人事不知了。
前程
万人敌如此反应,比他一刀杀了唐璜更叫七杀吃惊。唐璜一探他鼻息,道:“还有气……”
他方才举手投足间杀死旧部,唐璜叶杏两人,豁出命来也想和他斗上一斗。可是这时他倒在地上,失去知觉,却不过是个百发萧疏的老者罢了。
七杀一肚子的怨气,顿时都烟消云散。当下由怀恨将万人敌背上,由叶杏吴妍护送,回到义贞镇上救治。
剩下四人来掩埋五明子及桑天子的尸身,只见一片灰白的沙滩上,尸骸遍布。红色的血被沙滩迅速吸收,勉强有渗透开的,被海浪一刷,只留下粉红色的残迹。
唐璜等人于是将五明子、桑天子的尸身,都搬上了他们所乘的大船。又下海去,将桑天子扛回的棺材的残片收集了大部分。那棺内原来所装的尸体,也好殉葬也好,已被大海吞得一干二净了。看那棺材盖上的铭文,隐约可以推知,成殓的正是桑天子的妻子。
——传说中,便是她说服了,桑天子归隐海外。想不到十一年过去了,当她死后,桑天子却终于又被五明子延请,重返中原。
唐璜可以想象,在海外某个世外之所,在某一个夜里,当五明子向桑天子说明来意的时候,桑天子在妻子的墓前犹豫出神的样子。然后,他选择了放弃平静,重回花花世界,万丈红尘。他带着她的棺椁离开了他们共同居住了十年的世外桃源,漂洋过海,雄心勃勃地想要再展宏图。可是还没上岸,他们就被万人敌生生劫杀……
常自在在船上厨房里找到菜油烈酒,萧晨在卧舱中寻着被褥,浸得透了,将一众尸骸包裹。唐璜在船头上颓然坐下,茫然道:“我们……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们再彷徨,也不曾冷却热血。这样的屠杀,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料。那不公平,虽然他们赢了,但却怎么就那么让人憋气!
而且他们代表的竟然不是中原武林,他们的七绝七杀阵,竟然不过是魔教教主清理门户的手段。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接受的万人敌,那么坦荡直接的万人敌,竟然在最重要的问题上,将他们瞒得好苦。
唐璜斜坐在被万人敌一刀削断的船头上,背后是海浪喧嚣,海风凛冽。他突然觉得很累。由心而生的累。
甄猛看他脸色不对,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反正人也死了,咱们现在所做,你就当是帮他们安葬吧。”晃亮火折子,将覆盖尸身被褥点燃了。
“腾”的一声,火苗迅速长大,从甲板上又窜进舱中。热浪逼袭,四人退到船边,眼看退无可退,这才沿着妙水留下的缆绳滑下船去。
萧晨回手一刀,又将那缆绳割断了。
只见一艘大船浓烟滚滚,火光越来越盛,一艘船烧得桅倒舱裂,慢慢向深海漂去。四人沉默着一直到它的焦骸终于沉入水里,这才离开。
这一天很晚的时候,叶杏才端了剩粥,来看万人敌。
没有人愿意管这老骗子,他功力深湛,受伤虽重,但却死不了——那么,就让他自己挨着吧。
“叶……叶杏……”
万人敌听见她来了,睁开眼睛,勉强笑了笑,又合上了眼皮。
叶杏沉着脸坐下,舀起一勺粥来,胡乱吹吹,捅到万人敌嘴边,呵斥道:“张嘴!”待万人敌张开了,望里一倒了事。很快将一碗粥喂完,又拿毛巾给他擦了把胡子。
“其他人在哪里?他们是不是特别恨朕……”
“我们难倒真的只是你为铲除魔教而布的一着棋么?”叶杏问道,“七杀相聚,其实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对不对?”
“大事……”万人敌苦笑着摇了摇头,“至少,朕不知道你们的‘大事’是什么……几年前,朕路过天山,恰好看见李响造反,一时起了爱才之意,又有知己之意,这才救了他。那时朕在魔教内外交困,朕的心里已经知道,一个人再强再猛,也终究能力有限,李响若是不想走朕的旧路,就必须有自己的势力,形成自己的集团,这才随口让他去组织七杀。只因朕深知,只要你们聚在一起,自然就会让天下侧目,到时,你们不去成大事,大事也会来找你们。”
他喘一口气,道:“那时,魔教的内耗已经令朕焦头烂额。救过了李响,朕就已将这件事忘了。岂料你们突然在江湖中扬名,不由让朕又惊又喜。觉得他能做到这一步,朕怎么能输给他?嘿嘿,当初是朕给他个希望,后来,却是你们给了朕一份信心了。”
“其实,何必呢,”叶杏叹道,“你既已离开魔教,何必还放不下那些恩怨?”
万人敌眼中精光一闪,微笑道:“不是恩怨……十一年,朕忍了十一年!这回朕终于杀了桑天子和五明子,不是因为朕恨他们!而是朕要证明,他们对朕的看法是错的!”
“这么执着,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万人敌阂目苦笑道,“桑天子是朕师叔,岁数只比朕大三岁,是我们师门几代最有天分的弟子。他退位的时候,觉得魔教无有能担大任者,因此指定朕来接任魔教教主之位。可是朕那时岁数已经不小,却一直在深山修炼,江湖阅历却浅,不知人心险恶。被一干手下轻忽架空。几经整顿后,身心俱伤,这才心灰意冷。”
叶杏这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会如此专横,一定要求七杀听他指挥。
万人敌继续道:“在魔教九年,表面上朕耳软心活,唯唯诺诺,实则心里一腔热血被他们放冷,一头黑发为他们愁白,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对他们的怨毒日积月累——大概他们,到死都想不到朕这好好先生,会来要他们的命吧。”
“你头发是愁白的?你到底多大?”
万人敌睁开眼来,看看叶杏,道:“其实朕今年是五十一岁。”
他轻轻握住叶杏的手,道:“朕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七杀了。”
叶杏离开客栈,意兴阑珊,不知不觉又来到义贞村的牌坊前。只见李响仰天躺着,一手搭在连接自己脖颈与石柱的铁链上,晃晃悠悠的在打秋千。
“还没睡呢?”
李响蓬头垢面,满脸没心没肺的笑容,格外令人心碎。叶杏叹息一声,道:“劫杀桑天子的事,你知道了?”
“唐妈来得比你早。”
“真没想到,看海之后,竟会是这样的情景。”
“……不然呢?”
叶杏一愣,道:“不然?不然……我不知道,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
她颓然坐下,道:“以前每次我想到看海之后的情景,都是一片空蒙,没有一点头绪。一路欢歌到大海,那是我们预想太久,太完美的一个终点了。仿佛之后的一切行动,都是狗尾续貂——结果现在看来,真应该在看过大海之后,立刻各奔东西。”
李响微笑道:“可惜。”
“可惜,真像是个盛极而衰的标志……看海之后,仿佛什么都变了。”
正说着,忽然舒展与甄猛远远走来。两人斜背包裹,瞧来像是要出远门。叶杏吃了一惊,道:“你们干什么去?”
舒展哼了一声,道:“来跟你们道别。”
“道别?”
舒展道:“我不想再跑江湖了。武功什么的,威力有限:救寡妇救不出来,降魔除害,也是境界卑劣。江湖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武夫不足与谋事。我想回家去,写书也好,教书也好,我要让下一代的人,不要再这么愚昧狭隘。”
甄猛道:“嗯,我也走了。万人敌有一点说得没错,讲理是没用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是对的。可是如果要耍手段的话,我不信任万人敌,我要自己重新拉一支队伍,不怕杀人,不怕弄权,只要建立起我要的世界!”
舒展冷笑道:“愚民可治!”
甄猛大笑道:“书生误国!”
说到激动之初,两人一个击掌,又对李响、叶杏拱手道:“后会有期!”便双双离去。
七杀来去自由,早就是共识。当日毕守信中途重投妖太子,大家也是开心道别。可是如今舒展甄猛同时离去,负气含恨,却不禁令人神伤了。
叶杏离开牌坊,越发失魂落魄。突然间天大地大,竟似再也没有她容身之所。
以往寄托在李响身上的信心,已随着李响的垮掉而垮掉。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身上最后一根拉着她的绳索也已经被斩断,以后再有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到天上,刮到冰冷冷的天宇之外了。忽然之间,“生无可恋”四个字,清清楚楚的浮现她的心中。
而当她一惊回神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海边。
夜晚的海,比白天时更嘈杂,海浪突兀的搓着沙滩上的每一粒沙子,发出好像许许多多的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叶杏在这样的喧闹声里,捂住自己的脸,慢慢跪倒在湿漉漉的海滩上。努力想把那个坏念头连根拔出。
可是她的拉扯,却让它的根,扎得更深,更牢了。
黑暗、湿冷、孤独。可是突然,海浪的声音被打乱了,“哗啦哗啦”有人在搅动海水;“呜——呜——”那个人在压抑地号叫着。
叶杏抬起头来,月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并没有人。
她吃了一惊。
不,那不是幻觉。就在她四处打量的时候,“哗啦”一声,一条人影猛地从海里站了起来。海水没到他的腰际,他的两臂在自己的身边用力搅动,瞬间形成一个方圆丈许的漩涡,一道刚刚涌来的海浪被他居中绞碎,发出不和谐的啸声。
他身材高大,上身滑脱的衣服里露出大片绷带,湿漉漉的银色长发粘在他的肩上、背上。他像一个从海里走出的夜叉巨人,粗鲁的搅动海水,好像要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将这片汪洋煮沸。
“万人敌?”
那人正是不久前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万人敌。他硬生生把自己打断了四根肋骨,等闲人连坐都坐不起来,可是一转眼竟就生龙活虎地跑到这里来玩水了?他的伤好了?他不要命了?
海里的万人敌他豁然转身,喝道:“谁!”
银灰色的沙滩上,叶杏的身影十分明显,万人敌略一注目,道:“叶杏?”他笔直的从海里走出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所习练的功夫,是愈伤愈动,遇水愈活的,因此才在有一点体力后,独自挣扎至此疗伤。运了三次功,内伤已经好了大半。
叶杏慌张道:“没……没事……”一眼看见万人敌双目赤红,问道,“你在哭?”
万人敌在她身前站定,森然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被海水浸湿,紧紧地巴在身上,越发显出剽悍。叶杏心慌意乱,转身欲逃,忽然只觉手腕一紧,竟然被万人敌用力拖住。
叶杏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她行走江湖,一向洁身自重,七杀之中,即便是最亲密的李响,跟她拉扯时,也只敢拉她袖子。这时万人敌竟敢毫无来由的侵犯于她,顿时火大,用力一甩,却甩之不脱。
万人敌咬牙道:“你,你为什么要来这!”
叶杏不动,不说话。
“你来看朕的笑话么?你是来嘲笑朕哭的么?”
万人敌嘶声大吼。他武功专走刚猛一途,这时促然停下行功,内息不及归于丹田,一道道真气周身乱窜,早已是两眼赤红,直欲滴血了。
叶杏倔强道:“不……不是……”
“五明子不信任朕,桑天子要取代朕,魔教不要朕,朕没有朋友,没有兄弟,没有亲人……朕只有你们,只有七杀……可是,你是来看朕的笑话的?朕只想自己舔好自己的伤口,洗净朕身上的血污,可是你为什么会来?连你也要背叛朕吗……”
万人敌越来越怒,突然身子一抖,一口血箭飚出,再也站立不住,竟就一只手拖着叶杏,整个人跪倒在沙滩上,道:“不要背叛朕……求求你,不要再背叛朕了……朕……太寂寞了……”
叶杏被他一拖,也几乎摔倒。踉跄一步站住,只见这老人一声声咳嗽,一口口吐血,人在沙滩上,滚得满头满身都是沙子,瞧来分外让人怜惜。
“我……我不会背叛你的……”
一株野草,忽然飞快地在叶杏的心里破土而出、抽叶开花,涨满她的心。她毫无意识的半仰着头看着远处海天交界的月亮,突然笑了,道:“万人敌,我嫁给你好吗?”
万人敌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她。他脸色苍白,白胡子上又是血又是沙;她也脸色苍白,眼里是病人高烧似的狂热。
然后,万人敌冷静下来。他张开臂膀,将叶杏揽入自己的怀中。他断了四根肋骨,可是他还是坚定的将她抱紧,用力,再用力,勒得她眼前发黑,勒得她的脊椎咔咔作响,勒得她的身体几乎嵌到他的身体里。
“好,朕娶你。”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跪坐在铺满银色月光的沙滩上,一任冰冷的潮水,淹没他们的膝盖。满头银发的孩子,年轻的老人,野性难驯的女子,疲惫的游人,终于停止了啜泣,恬然的伏在彼此的臂弯中。
同一片月光下,李响静静躺着,一手捂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滚滚而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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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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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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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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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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