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热血难凉(大全集)>第九章《热血难凉2》(1)
  卷四万人敌

  楔子

  黎明前,天黑得像是一大桶墨汁扣在人的头上。海浪冲刷礁石的声音绵长低沉,风里满是腥味。突然,在海的另一边,一线金光微微亮起,那金光迅速拉长、拉粗,好像黑夜的荒野里,一座城堡紧闭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露出了门里辉煌的灯火。

  金线的光亮到极致,稍稍一顿,金光变成了赤红色的火光,在海天尽头翻翻滚滚。

  一个书生一跃而起,叫道:“太阳!”

  其实太阳还没升起,将海天烧成一片玫瑰红的,只是朝霞而已。天穹像是玛瑙铺就,大海好似洒金的长缎。霞光的中心,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像有一把巨斧劈开地壳,令灼热的岩浆,喷涌而出。热度在大海上蔓延开来,令整个海面都沸腾了。

  太阳跳了出来。

  最早的阳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发出嗖嗖的尖啸,划破空气,来到他们的眼前。让人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挡,放下手来时,便发现天地正以一种肉眼看得出来的速度,迅速地明亮起来。

  几个在海边等了一夜的人都振奋起来。在晨曦的微光中,渐渐看清了周围:青灰色的山犬牙交错,黑灰色的海波光起伏,灰白色的天无边无际,红彤彤的一颗太阳,放出万丈光芒。

  乞丐打扮的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原来盼了那么久,想了那么多次的海边日出不过如此。可是当他回头来看时,其他人却似乎看得兴致勃勃。

  他尤其望向一个女孩。女孩的脸,被阳光镀上一道金边,眼睛亮亮的。

  乞丐于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展开双臂。

  他不再看,而是试着想象太阳像一个遥远的,巨大无比的旋转着的花球,而阳光是一匹匹从它的中间放射出来的,宽宽窄窄的花布锦缎。花布上印着九足乌、三头鸟、奔龙麒麟、仙鹤白鹿、大团大朵的鲜花,深蓝色、紫金色、明黄色、赤红色、白色、青色……旋转喷开,铺满了天,铺满了海,铺满了他的视野。

  还有数不清的阳光之锦从海的那一头,太阳的中心笔直地射过来。在他们的面前,几丈宽的巨锦突然裂成一条一条尺半宽窄的布幅。布幅在他们的身边像飞鸟一样轻快的盘旋,缠上他们的手臂、腰腿,柔柔的,软软的。

  然后阳光之布穿透他们的胸膛。在他们的心口上,布幅“沙”的一声碎裂。阳光变回一粒粒金色细软的沙子,飘浮在他们的周围,钻进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肌肤,他们的身体。

  他们闪闪发光,像阳光之海中,金色的神。

  阳光渐渐强了。晒得他闭着的眼皮一片亮红。乞丐睁开眼来,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一旁的女孩回过神来,道:“真美,真壮观。”

  乞丐微笑道:“是啊。”

  另一边一个溜肩白衣的汉子笑道:“我永远也看不够。”

  乞丐也笑道:“是啊。”

  万人敌

  “海也看了,日出也瞧了,路也没少走,架也没少打。前途无路,再怎么走,谁也不知道,这杯酒喝下去,七杀就算散了……”李响叫叫嚷嚷,“舒展,别哭丧着脸;甄猛,别老是发呆!七杀没了,可李响、叶杏、常自在、唐璜、怀恨还都活着呢!都举杯都举杯!”

  七杀来到海边,正是昨日夜里。他们边喝酒,边聊天,到了这时,都已经有七八分的醉意。

  “可是……可是……”舒展涕泪横流,“我还是觉得不甘心……”

  甄猛叹了一声,垂下头去,唐璜微微笑着,望向远处。

  “咦?”唐璜突然吓了一跳。

  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块礁岩上,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这人迎着灿烂光辉的朝阳,昂首而立,白发、红袍,肩头斜担一口巨刀,宽一尺有余,长一丈还多,白光森然,气势凌厉。

  常自在赞道:“好猛!”

  那老者目光灼灼,扫视七人,道:“你们是七杀?”

  李响叫道:“你又是谁?”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你是李响!”

  蓦地纵身一跃,已跳下大石,一步飞越七丈之距,展开双臂,一把将李响抱进怀里。

  他的动作好怪,原本李响已有戒备,可是眼见他起身、跃下、伸臂,却仍然来不及反应,被他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常自在瞧得目瞪口呆,那老者放开李响,回手一抱,又将他搂入怀中。

  常自在个子不甚高,那老者却甚是魁伟。只一抱,已勒得常自在两脚离地。

  这般如熊大抱,虽然没弄伤了李、常二人,却也令人不安。唐璜眼见他一转身,又冲着自己来了,连忙把两臂一分,先抵住了这老者的两个肩井穴,喝道:“有什么话……”

  却见那老者两臂一合,还是把他抱住了。

  唐璜双肘在身后高高支起,整个人动弹不得。才一挣,老者却也放开了他,又逼到了舒展面前——舒展武功最差,眼看那老者来势汹汹,哪里还敢硬搪?缩颈藏头滴溜溜一转,已从老者左腋下钻过。

  这原是逃亡路上,李响教他的逃生秘技,百试百灵。哪知这一回,那老者左手微沉,三指在他顶上一捻,舒展的旋身之势便不由自主地加强,脚下多转了几个圈子,竟又如陀螺般从这老者的右腋下钻回来了。

  舒展不及再作反应,终于给一把抱住。

  那老者一抱住舒展,突然肩上有人一扳,回头一看,正是常自在不服气,反过来扭他。老者哈哈一笑,回身迎来,与他又抱个满怀。

  “嘎巴巴”连声脆响,常自在踉跄后退,脸色一红一青,“当啷、当啷”几声,大氅下折断的狼牙棒鬼头刀独脚铜人娃娃槊……掉了一地。

  “功夫不错!”

  那老者大笑着又奔向叶杏。叶杏一个女子岂能随随便便地给人抱着?向后一退,顺手捡起常自在落下的半把剑,喝道:“你敢!”

  “朕有什么不敢?”

  那老者大步逼来。叶杏毫不含糊,扬手便是一剑。老者双臂一合,十指间已聚起一团罡气。叶杏的剑尖陷在罡气之中,嗡嗡嗡颤动不已,却再也难动分毫。

  “嘶嘶”声中,叶杏整个人给他推得在沙滩上倒滑出五六步。忽然“叮”的一声,断剑又断,老者一指弹开断剑,张臂抱到。

  叶杏一声惊叫,她也算见多识广,可还是让这没皮没脸的老头吓着了。

  突然间老者身形一顿,原来是李响已经赶到。反身贴在老者身后,右腿向后一撑,在老者身前顶住;左腿一横,在后边绊住老者双足;拧身从老者左腋下探臂,左掌顶在老者下颚上,腰上发力猛地一推,口中喝道:“倒!”

  这一记擒拿乃是塞外的摔跤之术。岂料那老者虽被他推得微微向后一仰,但脚下却如生了根般一动不动,反倒左臂向后一勾,圈住了李响的脖子,向前一甩,喝道:“倒!”

  “呼”的一声,李响左腿反绊在老者的身上,整个人腾空而起,整个人在半空中斜着打了个滚,重重摔倒在沙滩之上。

  叶杏暂时脱厄,又羞又怒,向后一纵,先逃到安全地界。落下时顺势一脚,踢起一只酒坛,“嗖——啪”一声,正砸碎在怀恨的后脑勺上。

  和尚反应太慢,开始看唐璜舒展手忙脚乱还乐,后来看叶杏狼狈才发觉不妙,直到李响被放倒,这才怒吼一声,从背后抱住了老者。

  他的天生神力,便是这老者乍遇之下也无法承受,奋力一甩,“呼”的一声,已甩得老者两脚离地,转了半个圈子,正好避过叶杏的酒坛——却把自己的后脑凑了过去。

  虽是皮糙肉厚,怀恨却也承受不住,顿时两眼一直,不甘不愿地栽倒了。

  那老者挣脱了怀恨,稳稳站住,对正要扑上来的唐璜、甄猛一扬手,笑道:“且住!李响,你没事吧?”

  “奶奶的,”李响龇牙咧嘴地爬不起来,“你到底是干吗的?”

  “七杀,朕等你们好久了!”

  “朕?”舒展按捺不住,“你以为你是皇帝么?”

  “‘朕’之一字,上古时候原本人人用得,后来才被那些昏君自用。哼哼,他们指望着连称呼都压人一头,朕却偏偏也说来玩玩。愚民愚妇不能理解也就算了,你们若也这么无知,可要让人失望了。”

  老者的说,戾气十足。七杀一齐愣住,叶杏喝道:“你到底是谁?”

  “朕是谁?朕是谁?”那老者哈哈大笑,突然将拂袖一抖,傲然道,“‘李响,你耳后见腮,脑有反骨。注定不安于寂寞。奈何你人轻言微,虽有大志,难成大事。终须要再找六个人,组成七杀,方可一践你的抱负。手脚我帮你接好,你将来能掀起什么样的浪头,你做给我看吧!’”

  “啪”的一声,李响正站起一半,忽然间如遭电殛,膝窝一软,重又坐倒在地上。

  “是……你?”

  “是我。”

  “……是谁?”怀恨问。

  “紫……紫……”李响嘎声道,“紫靴人!”

  只见那老者站在一块礁岩之上,红袍下的脚上,一双紫靴红得炫目。

  当日李响在天山上顶撞师门,给寒石老人挑断手脚筋脉扔在破庙。幸好为一人所救,并告诉他反骨之事——这才有了他后来的千里跋涉,七杀的聚聚散散。

  当时李响身受重伤,神志模糊,没能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记得那人紫靴红袍。因此在日后与众人说起来,便以“紫靴人”称之。

  最初七杀还想着真去成就什么“大事”。可是平天王、国寿王的两次打击,却早就击碎了他们最后一点野心,也早就忘了去寻找紫靴人的真面目。今日他骤然现身,李响又喜又怕,竟自痴了。

  “紫靴人?”老者哈哈大笑,“这名字却也不错!”

  “你……”叶杏张口结舌,“竟还真有你这么一个人?”

  “怎么没有?”老者意气洋洋,“当日破庙相遇,他还是奄奄一息的天山弃徒,六年过去,你们果然成了七杀!”

  叶杏望向李响,李响不知应对,傻笑起来。

  唐璜道:“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不要叫朕前辈,咱们平辈论交。叫朕‘万人敌’好了。”

  “万人敌?”舒展一愣,“这是你的名字么?”

  “世所不容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名字?”万人敌傲道,“想朕这一生:父误我,母厌我,师弃我,友叛我,兄妒我,弟害我,妻负我,子憎我——一世为人,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罢罢罢,千夫所指,朕有何惧?人神共愤,与朕何干?四面树敌,八面威风,‘万人敌’这三个字,正是朕的最佳写照!”

  舒展本来只不过随口一问,不料却引出他这么一番宏论。七杀一向标榜“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祸国、殃民、坏伦常”,可是与“万人敌”这三字相比,登时逊色了。

  “万……万人敌,”叶杏道,“那么你当初说的,‘七杀聚首,可成大事’,到底是指什么?”

  当初紫靴人救李响时所说的一番话,常自在、怀恨这些没心没肺的虽然从不在意,但对于其他几人来说,却一直都是他们的心病。

  “你们想成大事?”

  李响等人的心中都是“扑通”一跳。平天寨下,他们发誓不再谋划大事,平生只想攀山看海,其实实属迫于无奈,从心里来说,他们又有哪个是能甘于平庸碌碌的人?

  这时面对这缔造七杀之人,他们的心眼,不由又活了。

  万人敌微微一笑,拎起一坛残酒道:“喝酒。”

  白沙碧浪,骄阳冷风。七杀静静地看着这老者,将半坛酒一气喝得底朝天。突然间“啪”的一声,万人敌把空坛摔碎,伸臂一指,遥点海里,道:

  “一月之内,魔教教主将乘船来此。挡住他,杀了他,这算不算一件大事?”

  他白眉倒竖,一喝之声,直如霹雳。

  “啊……哦……”李响犹豫着说,“老实说……蛮无聊的……”

  “魔教出关七年,苟延残喘,”唐璜也道,“教主独孤朗有名无实,无所作为——我们管他干吗?”

  ——对于逼死反王、救过太子的他们来说,区区魔教,还真不放在眼里。

  “独孤朗不够斤两,”万人敌微笑道,“那么,桑天子呢?”

  “桑天子?”李响等微微吃惊,“桑天子还活着?”

  “疯魔大帝桑天子,”万人敌傲然笑道,“上一代江湖中,战神一般的人物。早些年统领魔教,掌震嵩山、剑挑武当,十大门派联手伏击于他,反而给他以寡胜多,一举尽灭十门精英。五年时间,武林正道万马齐喑。直到后来他邂逅爱侣,携美归隐,中原武林这才有了喘息之机,打出了十年的太平。”

  “铮剑盟、金龙帮其实都是为了防止桑天子卷土重来而建——”叶杏叹道,“想不到,他还竟真的回来了……”

  “当然要回来。”万人敌叹道,“独孤朗不堪大用,以致魔教四分五裂,困守回疆。魔教中人,岂能心服?前年时,专门派出五明子去海外寻他;近日朕截获他们的信息,多则七八日,少则三五日,五明子便会迎他回来,由此处转入黄河,走水路向西,回光明顶重燃圣火。”

  唐璜皱眉道:“他回来,魔教现在的教主独孤朗怎么办?”

  “十一年前桑天子归隐之时,将他的教主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师侄独孤朗。岂料那独孤朗却既无本领又无抱负,在位九年,一事无成,徒令魔教凋敝;直到两年前,还玩了个不知所终。现在正主儿回来,魔教还关他何事!”

  李响犹犹豫豫,道:“这件事……告诉铮剑盟不就得了?”

  ——铮剑盟一向以正派自诩,对抗魔教,李响第一反应还是找他们。

  “天下人皆说桑天子旷世无敌,可是朕却有对他必胜的把握。”

  那桑天子一向被传得战神一般,可是这时在万人敌口中说来,却轻描淡写,“一对一,朕定能赢他,可是那旁边的五明子却实在碍事,他们的‘明灭心灯阵法’又确有独到之处——所以,朕需要你们的帮忙!”

  “您老再晚来一会儿……”李响看看似笑非笑的叶杏、似哭非哭的唐璜,挠了挠头,不由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种事,总会找到我们?”

  黄河入海口处,有个渔镇,名为义贞。本朝废除禁海令以来,百十年的功夫,已发展成颇具规模的港口。万人敌与七杀一路前来,只见海边帆桅林立,绵延数里,大是繁华。

  镇上有一家叫作“东海福记”的客栈,众人投宿于此。安顿下来,先补了个觉,过了晌午起来,万人敌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了。

  七杀随便吃了点东西,常自在与怀恨两个没心没肺的又要睡午觉了。剩下的五个,便信步出了客栈,在镇上到处走走。

  越往西走,买卖人家越少,房屋渐旧。突然前面视野一空,原来已到镇子的尽头。地势上扬,更远处又有一个村子,村口有一座巨大的牌坊。村、镇之间,夹路的,乃是一片的绿油油的高粱田。

  今夏雨水太多,许多田地都被泡成了泥塘。五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几步,忽见路边有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田里忙碌。一边排水,一边将倒伏的高粱,又扶起来。

  那小的是个七八岁的女孩。那大的穿了一身黑衣黑裤,偶尔抬起头来,一抹额上的汗水,原来是个妇人。

  她包着黑色头巾,衬得她并不十分白的脸色,更像蒙了一层灰。她看见路边的几个人,却毫无反应,神色沉静如死水,两只眼睛,没有一点情绪。

  这一片低洼地里的高粱田,茫茫数亩,那妇人双腿沾满泥泞,双手忙碌,仿佛已经麻木了。

  李响倒吸了一口冷气,叶杏则一下子沉默了。

  “帮忙。”唐璜说着,率先走进田里。

  李响、叶杏、甄猛,最后是舒展,一一跨入烂泥当中。

  “你们干什么?”他们才一下田,那妇人就已发现了他们。

  “大嫂莫慌,我们几个路过此地,见大嫂农活繁重,因此想来帮忙。”

  “谢谢,不用。”

  “大嫂,我们不是坏人……”

  “我知道,我知道。”那妇人灰色的脸上,也终于泛起了红晕,“所以,谢谢……可是请你们不要插手!”

  大人说话,旁边干活的那个女孩,也停下手来看着。她卷着裤腿,穿一件小花袄,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小妹妹……”李响刻意讨好,伸手揉一揉小丫头头顶,慈祥道,“几岁……”

  话未说完,已被那小女孩飞起一脚,拖泥带水地踢在胫骨上。

  胫骨上没有一点肉,被女孩鞋尖一碾,便是武林高手也受不了。李响“咕叽”一声跳起来,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跳,叫道:“你干什么!”

  那小女孩哪和他说话?一见偷袭得手,立刻飞步上前,又去踢李响的支地的左脚。这一下李响早有防备,如何会让她再中?单手一压,便将她的头顶压住,远远推开。

  女孩把嘴一扁,哇哇大哭。声音嘹亮,直如同暮鼓晨钟,传达千里。

  李响登时慌了手脚,转了两圈,一把捡起女孩的短锨,径自干活。那妇人脸色惨白,不住后退,小女孩的哭声则越发响亮。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叹道:“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一点事都不懂。”

  几人回头望去,道旁一棵柳树后,正转出一人。缁衣官靴,颈中、两臂搭缠了一条长长的铁链,竟是个捕快。

  “晨叔,”那女孩哭诉,“他们欺负我嫂子!”原来是个小姑子。

  “官爷明鉴,”舒展急忙辩白,“我们见这姑嫂二人农活辛苦,因此想要帮手……”

  “英嫂是守贞的寡妇,那么高的贞节牌坊在那,如何能让你们帮忙农活?”

  李响等一起吃惊,回头看那妇人的打扮,果然是黑巾白簪,正是一副寡妇模样。男女大防,这么一群男人突然跳到寡妇面前助人为乐,也难怪那姑嫂如临大敌了。

  五人仓皇离田,虽然无赖,却也不由羞愧。

  “那是贞节牌坊?”叶杏张望那巨大的牌坊,道,“好气派的贞洁牌坊!”

  那捕快上下打量五人,突然心中一动,道:“几位借一步说话。”领五人来到不远处一棵大树下,拱手道,“几位可是七杀?”

  原来七杀受官府通缉,这捕快虽只在小镇任职,却也收到过画影图形。这时见到几个人与众不同的做派,顿时想了起来。

  李响笑道:“要抓我们么?”

  “我打得过你们五个么?”

  李响放下心来,笑道:“你这捕快当的,不尽责嘛。”

  捕快大笑道:“在下萧晨,虽是公门中人,可也是江湖的出身。几位虽然胆大妄为,但说到十恶不赦的劣迹,倒真没听说过。”

  一番话说得洒脱自在,令人侧目。李响仔细看时,只见这人三十来岁,虽然眼角上鱼纹密布,脸上的神气却还是年轻的,若不穿这身官衣,大概还能活泼些。

  那寡妇并那女孩挎筐提锹的从地里出来,往村里去了。萧晨丢下七杀,叫道:“英嫂,忙完了吗?”

  那寡妇头也不抬,道:“先放着吧。”急匆匆地走了两步,忽又回身,深深向七杀万福施礼。礼毕也不出声,又走了。

  唐璜眼见那田里高粱根本没收拾完,不由担心,问道:“这位……英嫂?她没事吧?”

  “她没事——”萧晨萧晨恍恍惚惚,望着英嫂的背影,“寡妇嘛,总要顾虑名节,有男人在此,她就回避了。”

  “谨言慎行,为亡者守节,”叶杏黯然道,“这也是夫妻恩情的体现啊。”

  “矫情!”

  那毫不买账的,自然便是李响。

  五人与萧晨一同回到镇上,这才分手。客栈里万人敌已经回来了,还在雅阁中整饬了一桌酒菜,正和怀恨常自在边吃边聊。见五人回来,招呼他们坐下。

  七杀不拘小节,坐下就吃,端杯就喝。

  “今日我与七杀初遇,气味相投,朕怀大畅,因此有一样礼物,送给你们!”万人敌自怀中掏出一本薄册,在桌上推来,道,“这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绝杀阵法,朕花了半日时间默写,如今交给你们,七杀勤加演练,来日定可助朕一臂之力。”

  李响拿起册子一看,封皮上五个篆字,道:七杀七劫阵。笑道:“名字倒是合衬——七个人练的?”

  “不错!七人结阵,天下无敌。舒展功夫差了一点,完了朕去找个人替他。”

  这句话他轻描淡写地说来,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舒展正吃蒸虾,剥得开心,忽然听到这话,当场愣住了。

  李响把脸一沉,道:“你说什么?换人?”

  “不错,舒展习武的天分虽然不错,可是毕竟上手太晚。真遇上高手,只是个累赘罢了。”

  他的话说得好生坦白,舒展面色一变再变,想要发怒,可是却又知道那是实情。心中沮丧,一时竟无话可说。

  唐璜搁筷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刚好,你再找个人代替我吧。”

  万人敌哈哈大笑,道:“唐璜,你开什么玩笑,你一身唐门绝技,便是朕也要小心应对,谁又能代替你呢?”

  “我早就发过誓,”唐璜淡淡地道,“不会再用唐门功夫了。你的‘大事’,恕我帮不上忙。”

  “唐妈,”李响笑嘻嘻地向唐璜敬起酒来,“我支持你!”

  “畏强怕险,你们哪有一点英雄的气节?”万人敌怒喝道,“李响,你这个头目是怎么当的?你们对得起七杀之名么?”

  李响曾受他的救命之恩,忍他一回,只低下头来,似笑非笑的玩筷子。

  “万……万老,”叶杏苦笑道,“我们真不是英雄——我们怕干‘大事’。”

  常自在口中叼着个鱼尾巴,含含糊糊地道,“没事!老万,他们不打,我打!”

  “俺……俺也想打啊,”怀恨叫道,“不打没事干了啊!”

  一时间,七杀四分五裂,甄猛夹了粒花生,待要往嘴里放,“啪哒”一声,却掉了,叹道:“我什么都行……打不打,都行。”

  万人敌简直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为什么?”李响哭笑不得,“恩公,我让我师父挑断脚筋,就是因为我不听话。难道你让我找‘七杀’,却是要找七个听话的?”

  在此之前,李响一向觉得,紫靴人既能为自己指明道路,让他从一个丧家犬,变成一个反骨铮铮的好汉,本人也—定是一个见识非凡人物。可是从今日相见时起,这老者却只是喊打喊杀,不由暗暗失望。

  “你救过我,我感激你。可你要是再这么自作主张,就别怪我也退出了。”

  “可是,你们到底为什么不愿跟朕对付桑天子?”

  “因为我们受够了啊!”李响道,“我们受够了武林恩怨,打打杀杀了。人生苦短,干吗不去开开心心地喝酒相爱,却要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拼个你死我活呢?”

  他扬了扬手里的《七杀七劫阵》阵谱,随手扔还给万人敌。

  “原来你和铮剑盟的萧冷剑,金龙帮的狄天惊,也没有什么区别。”

  话说到这份上,早就僵了。万人敌的白须白发无风而动,视线在七杀面上一一扫过,森然道:“好、好……原来这就是反骨仔。李响,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

  他点了点头,泄下身上的气势,低下头来,呵呵而笑。

  “原来你们根本就还不敢面对现实,”万人敌忽然抬起头,灯光下双目亮如白电,冷笑道,“说是反骨铮铮,其实不过是缩头乌龟而已!”

  李响手中捏着酒杯,被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一激,额上青筋暴起,眉毛一斜,已是满面的戾气:“现实?什么是现实?”

  “现实就是,人性本恶,世界污浊,你想要改造她,就别怕把自己弄脏。”万人敌冷笑道,“可是你们却自诩高洁,因此不肯和人动手,不敢向人交心,四处碰壁,路越走越窄。走一步算一步,逃一步是一步,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直到世界把你们逼到绝境,才能闭着眼,反抗一下。对不对?”

  李响“哈”的一声笑出声来,道:“你又来教我做人了!”

  “可是你逃了,这个世界就会放过你么?”万人敌毫不留情,“当日在平天寨下,你要是一上来就正面决战,将那擅射的龙将军击杀,他如何还有机会伤到叶杏?李响,那一次你去逃来逃去,却还是要打。唯一的不同就是,你险些永远失去叶杏。”

  李响心头一震,叶杏满面飞红。

  “我们和这世界有一场恶战,一场血流成河,不计牺牲的恶战。”万人敌冷笑道,“你们一直在逃避,可是一路逃亡,运气也该耗完了。朕就赌你们从这一刻起,战,屡战屡败;逃,插翅难逃。”

  大牌坊

  与万人敌的一场冲撞,虽然不曾动手,却比真的拳来脚往更要累人。

  李响回到房中,气得鼓鼓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暗暗骂道:“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就连‘紫靴人’也不能免俗。他妈的,平天王、国寿王、妖太子、万人敌,碌碌红尘之中,竟再也没有一个可堪敬重的人了么?”

  气得爬起来喝水,望着窗外月色,忽然又想:“要是把那四位关到一个屋里,煽动之舌、逆天之形、破军之眼……呃、万恶之心,最后走出来的,会是谁呢?”

  正想得有趣,院中忽有人影闪过,衣袂响声,已逾墙而走。李响凡事好奇,匆匆一望,只见那人背影窈窕,居然便是叶杏。

  “这丫头,不好好睡觉,大半夜的梦游么?”

  李响好奇心更胜,便也悄没声地跳出来,在后边远远地缀着。今晚月色大好,晴朗的夜空,黑得发蓝,寥寥几颗星星掩映。两人一前一后向西出了镇,眼前一大片沉沉青影,正是日间遇上英嫂和萧晨的高粱田。

  叶杏继续向前,来到了村口。月光下一座青灰色石坊,上雕海日金鲤,下坐狮麟辟邪,高过十丈,宽逾七丈,分三个门洞,每个门洞上各镌题词,分别是:“节烈千古”“万世安贞”“日月可鉴”。

  叶杏就在正下方止步,伸手抚摸石柱。

  李响眼珠转了转,哑然失笑,道:“这丫头,又想嫁人了。”

  礼法讲究,女子嫁人当从一而终。有夫死者,当为之守节示贞。其中堪为楷模者,家族、乡里,往往便会立起牌坊来做表彰。只是像这个牌坊这么大的,还真是少见。叶杏对这牌坊满怀敬意,只怕正是又动了做个良家妇女的念头。

  “咳咳。”李响咳嗽一声,现身道,“敢问姑娘,可想找个人家否?”

  叶杏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李响便与她并排站着。从这个角度看,贞节牌坊尤其高大,侧檐的飞角上,挂着缺一牙的明月。两人这么仰着脖子,不动不说话地看了半炷香的工夫。叶杏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看贞节牌坊干什么?”

  李响悠然道:“我也想立一个牌坊。”

  叶杏一愣,低下头来,道:“给谁。”

  “给我。”

  叶杏惊得说不出话,挑起眉毛来看他。李响道:“我对你忠心耿耿,多么的从一而终,节烈无双。”

  用词不伦不类,叶杏啐道:“胡说八道!”

  “还要空耗下去么?”李响笑嘻嘻地道,“跑江湖太累了,道理说了一万遍还是没有人听,咱们索性退出江湖,小两口子种地织布,好不好?”

  叶杏听得有趣,歪着头等他说下去。

  李响深吸一口气,回想起今天下午在英嫂的田里,叶杏准备干活的样子:她的袖子捋到肘上,露出两条纤细而有力的手臂。鬓角的头发飞起来,掩着她粉色面颊——如蓬云鬓原来说的就是这个。

  这一切发生,虽只一刻,但他却已再次认定,他能够想象的妻子,自始至终,仍然是、越发是,叶杏的模样——当然,他不会忍心让她平日如此辛劳。

  ……李响荷锄回来,推开院门,黄狗摇头摆尾的过来扑他的脚。李响翘起脚尖,勾它下巴,把它挑得一跳一跳的。

  “叶杏,我回来啦!饭呢?”

  屋中却没有人答。李响放下锄头往屋里走,黄狗呜呜的仍拖着他玩。李响拖拖拉拉,叱道:“唐妈!乖点!”这只黄狗本是叫“阿黄”的,后来被夫妻二人想到“唐黄”,最终才落实成了这么个名字,实为狗类之耻。这时被李响一骂,立刻呜呜咽咽地跑了。

  “叶杏!叶杏!”

  “咣当”一声,堂屋房门洞开,叶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里拿笔,唇边有墨,大叫道:“你已经回来了?你怎么就回来了?我还没有做饭!”

  “让你写写咱们的过往经历而已,你至于这么不顾家么?”

  “当然啦!哪有那么容易?”叶杏懒得理他,把笔一放,冲进厨房,把锅碗瓢盆一时敲打。

  李响来到堂屋,只见一张书桌上,砚台压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拿起一看,原来叶杏已经写到义贞村那一节。坐下来,一张一张翻阅,过往的人和事一幕幕重现。只觉心旌荡漾,一阵激动,叫道:“叶杏!叶杏啊!”

  叶杏在厨房里应道:“忙着呢,干吗?”

  “叶杏!叶杏!”

  “啪”的一声,叶杏丢下锅铲,风风火火地跑到门前,叉腰道:“干吗?”

  李响伸开两手,动情道:“来,抱一下。”

  叶杏大怒,骂道:“无聊!”

  李响锲而不舍,撒娇道:“来嘛。”

  叶杏跺跺脚,恨道:“你怎么就长不大呢?”还是走过来,给李响环住了腰。停了一会儿,道,“行了吧?”

  李响却不撒手,臂上微微使力,将她拖得坐在自己膝上,柔声道:“多待一会儿。”

  叶杏拿他没办法,便只好任他抱着,别扭了一会儿,也放软了身子,靠坐在他的怀里。门前日影疏斜,灰尘扭动。黄狗跑到屋里看看,见两个主人肉麻,早习以为常,懒得捧场,又跳出去赶鸡。

  良久叶杏道:“李响……”

  “嗯?”

  “锅是铁定烧坏了,你明天再买一口来。”

  叶杏羞得面红过耳,啐道:“没事干,净发白日梦么?”

  “不是很温馨么?”

  “谁要和你温馨!”女孩转身便走,却给李响一把拉住。

  “你说一句话,咱们今晚上就找个地方成亲——甚至你若是喜欢,咱们这就退隐山林!”

  叶杏低下头来,微微笑着。过一会轻轻扳开李响的手,道:“你知道你说这话多么可笑么?就像一只螃蟹,非要学人家竖着走路。”她把眼睛迎向李响,道,“第一,我不相信你真会老实种地;第二,我不喜欢你老实种地。”

  她轻轻握住李响的手道:“别为了我,或者别的什么人去改变你自己,李响不应该是那么没有骨气的人——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帅么?”

  李响皱起眉来,想看出来她在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借口。叶杏眨眨眼,嘴角微扬,任他看着。

  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音,叶杏把手一缩,先放开了李响。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自村中走出,乍见二人,不觉停住了脚步。

  那两人正是英嫂和她的小姑,见了李响叶杏,姑嫂两个顿时慌张。英嫂低下头来,推着小姑又往回走。

  李响却不识好歹,拱手道:“英嫂,白天是我们莽撞了。多有冒犯,你不要介意。”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那小姑子咬牙切齿,道:“说得好听!要不是你,我们怎么……”

  却被英嫂掩住了口,强拉着回村了。那小姑娘拎着把雪亮的镰刀,走出好几步还气鼓鼓的回头,倒好像李响烧了她们家房子,非得扑上来砍上两刀才解恨。

  “有这么大牌坊的女人,”李响忽然想到,“还用干活么?族里没有抚恤的么?”

  “牌坊不是给英嫂的。”叶杏叹了口气,道,“我傍晚时曾跟店家打听,此地原本叫作卜家村。二十年前,本村卜柳氏丧夫,守节三年,济南路知府感念她的气节,特赐此牌坊。从此之后,本村才改名为义贞村。”

  李响吐舌道:“原来是官批的,怪不得这样大——所以你就来瞻仰了?”

  “女子守节,并不容易。”叶杏说到这里,颇觉感慨,“英嫂虽然憔悴,但还挺漂亮的。”

  “比你差远了。”

  他如此无耻,叶杏颇感不屑,道:“我先回去了。”便往来路上走。李响笑嘻嘻地跟着,道:“你别想逃。”

  月光清冽,叶杏脚下不停,心里更乱。她一个女子,与几个大老爷们东跑西颠,总是有些别扭。无论是唐璜也好,甄猛也好,甚至李响自己,大家莫名都认定她和李响是天生一对。真不明白,究竟是所有人都看走了眼,还是自己实在不知珍惜。

  仔细来想李响此人:自己明明与之投契,彼此之间心意相通,自己更可以对他信任到将自己的信心寄予其身。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偏偏不能相爱。只觉得两人中间似有一条透明的柔软的墙壁,不想穿越时,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可一旦想要穿越,一种看不见的斥力,反倒将二人推得更远了些。

  那堵墙可以是霍守业,可以是安定生活,可以是过去,可以是未来,甚至可以是理智,可以是本能,可以是一切,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以至于她根本想不到推倒它、穿过它,或者无视它的办法。

  越想越乱,几乎抓破脑壳。正烦着,突然就听到旁边李响怒啸道:“这是谁干的!”

  李响跟着着叶杏,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难受。他向叶杏表白两次,都遭到拒绝,虽然并不怨恨,却毕竟难免沮丧。一路东张西望,正没个理会处,忽然间发现眼前景物奇怪:一片蓊蓊郁郁的高粱中间,却有一块突兀地凹了下去。

  那片高粱都被放倒了。李响一愣,回头四顾,路边有一棵歪脖柳树——这块地,正是英嫂下午抢救的那块。

  难道是白天一棵都没有救活么?李响蹲下身来,高粱秆清清楚楚是被利器砍断。在断茬上,还有汁液像眼泪一样,一串串地流出来。

  李响腾地站起来。

  有人砍倒了这些尚未成熟的高粱。是谁?他想起英嫂姑嫂手里闪亮的镰刀,和那小姑子来不及说完的话。是她们?她们又为什么要祸害自己的庄稼?

  突然间他知道了答案:贞节牌坊,万世义贞!她们不想留着这些高粱,是因为这些高粱曾经被他们碰过。他们是男人,而她是寡妇,所以——这些高粱,就成为她守节的牺牲品!

  李响用力握紧拳,掌心的高粱秆被柞出汁来。英嫂,真当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么?除了她们的贞节,一切都是污浊的么?那所谓的“贞节”,真要这样残忍的来遵守么?

  他把高粱秆愤然扔下。从遇到万人敌开始,他就看什么都不顺眼。现在他还没发作,反倒是寡妇们来撩拨他了?

  ——好,虽然这些高粱并不属于他,但是现在,为了它们,为了自己,他要和它们的主人好好理论理论!

  “英嫂!你给我出来!”

  农村人家本就睡得早,何况是满村寡妇?这时候整个村子都万籁俱寂,没有一点灯火了。李响内力十足的一嗓子,登时把村里的牲畜一齐吓着,乱七八糟的见叫起来。

  整个义贞村立时沸腾,模糊的灯火隐隐约约在高墙、厚门后亮起。叶杏又慌又怕,扯住他问:“你发疯了么?”

  李响把手往地下一指,怒道:“我发疯?她们才是疯子!”

  地上轰然一堆,正是他刚才扛回来的高粱秸。

  “这……这也不一定是英嫂砍的……”

  “不是她是谁?不是她她也知道是谁!”李响越说越气,叫道,“寡妇!给我出来!”

  只见村中已有人跑出来,身形小小,正是英嫂的小姑子。远远地看见李响,已是咬牙切齿,低声叫道:“我嫂子让你们快走!她不会理你们的!”

  李响冷笑道:“你家的高粱,是你们自己砍的?”

  “都怪你,都怪你!”

  此言一出,叶杏也就知道,李响的怀疑,果然没有错。

  村中灯笼摇摆,人影幢幢,一群打扮整齐的妇人蜂拥而至。为首一个黑面妇人,一看见李响,厉喝道:“你们一群大男人,深更半夜到义贞村,有没有一点廉耻!”

  “廉耻?”李响龇牙一笑,“那玩意儿都被寡妇用完了,别人哪还有啊?”

  那黑面寡妇大怒,喝道:“你说什么?”

  李响左看右看不见英嫂,笑道:“那寡妇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义贞村一百七十一名未亡人,敢问,你找的是哪一位?”

  那话声音苍老,却不是黑面寡妇说的。人群左右一分,露出一个老妇来。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重孝,麻绳扎腰,拄一根纯黑的龙头拐杖。孝帽下的一张脸,皱纹纵横,鹰鼻阔口,嘴角下垂,露出一副苦相,一双眼却精光四溢。

  李响吃了一惊,想不到在这里竟能遇上这样的内家高手。可是再一观察,这老太太落脚浊重,气息紊乱,竟是毫无武功。

  ——那么这人眼神锐利,便是全是由于心志坚毅使然。一个普通人竟能有这样的眼神,其信念之强,不禁令人悚然动容。

  那黑面寡妇垂首道:“金婶。”

  李响本以为这村子平平无奇,主事人大概也不过是是个泼辣些的野妇罢了,怎料这金婶竟如此不俗,不由也暗自戒备。

  “义贞村,”叶杏忽道,“有一百七十一名未亡人?”

  “五年前圣上出游,于泰山封禅。我村一百五十名男丁从修栈道,遭遇山洪,为国捐躯。至今村中有未亡人一百七十一名,人人节烈,是本村的幸事。”

  李、叶二人不料这义贞村竟整个是个寡妇村,不由都有些懵了。金婶看了看地上的高粱秸,看了看李响,面上不见喜怒,只道:“年轻人,你就是日间闯进英嫂田里的外乡人?”

  李响回过神来,挑衅道:“说对了。”

  一个明知故问,一个出言不逊,已是火星四溅。

  “我看萧捕头的面子,没再追究你们,已是开恩。可是三更半夜的,你这样大肆招呼我们村中的女眷,传出去让人耻笑,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们的好意么?”

  “你还真别把你这个什么‘不追究’当成恩赐,”李响冷笑道,“咱们压根就没打算做牛做马的偿还。好意?斩草除根就是你们的好意?”他把地上的高粱秸一指,恨道,“你们要守节,觉得我们有所冒犯——无所谓,正大光明地问罪,我可以道歉!可拿庄稼撒气,算怎么回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高粱是英嫂种的,它们是死是活,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无关?老太太,这高粱就是巴掌,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全是我的脸啊!”

  金婶皱眉道:“此话怎讲?”

  “白天我们帮她整理田地,她不让我们插手;我们强行帮了一把,于是她就连夜把高粱砍了,杀鸡儆猴么?这是给谁好看呢?”

  金婶漠然道:“那你又怎么证明,她砍了高粱是因为你们强行帮了她?”

  这明摆着的事,再要证据,还真是难。李响张口结舌,道:“这……这是当然的了……白天还想救庄稼,晚上就毫不怜惜全砍了……”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她不得不尽快砍掉这些高粱呢?”

  李响怒道:“还有什么理由?”

  金婶的脸上,一点点绽放笑容,道:“只要不是因为你们,其他的原因你管得着么?”

  ——竟就用一个假设,把李响整个卷回去了。

  原来历来吵架,都是谁先讲理谁吃亏。可怜李响一个糙汉,平素宣言放话尚可,居然学人无理取闹?正是自取其辱。

  “你以为你在帮人?别说笑了。”金婶又笑道,“你们这种大英雄,我见得多了,好勇斗狠,自诩侠义,只为一个‘日行一善’的名声,便令我们未亡人的名节蒙耻。”

  李响有理变无理,连争吵的根基都动摇了,再也不能重整旗鼓。可是嘴上虽然说不过,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这金婶的话有哪里不对。回头去看叶杏,叶杏苦笑不语。

  “我不和你说!”李响又羞又怒,“叫英嫂出来,当众问个明白,也就是了!”

  “如果她真是因为你们而砍倒的高粱呢?”

  李响一愣,他仿佛只是气冲冲地想把英嫂揪出来质问而已。再往下,如果英嫂认错了,又该如何?却好像真的没有想过。

  “她……她便须向我们认错……”

  “她高粱尽毁,收成无望,已经很可怜了,你不知体恤,却还是只想着为自己正名。”金婶叹道,“你看,你这么闹事,果然还是为了自己。”

  李响一时大意,又被她玩弄,几欲撞碑而死。

  “想我义贞,代代贞烈。二十年前,得济南府赐下贞节牌坊,如今更申请着圣上的嘉奖,岂容你们亵渎?”金婶将一顶顶大帽子,直管压下来,“深更半夜,英嫂一个寡妇,不会出来见你们。回去吧。看你们年轻不懂事,这件事就算了。”

  她这般软硬兼施的技巧,原是吵架之中极高段位的本领,最能让人进退失据,顾此失彼。对手被逼到绝境之后,稍给退路,自然气馁,溃不成军。可惜,今天对上的李响,却是个天生反骨——被逼急了之后,不仅不会服软,反而会跳墙;不仅会跳墙,而且会咬人;不仅会咬人,甚至会爆炸。

  只见李响把脸一抹,尴尬尽去,狞笑道:“不见我?好一个贞节烈妇,可惜做事不够彻底!把我们碰过的高粱砍倒就够了么?错了!若是它们烂在地里,臭男人的污染可就永远无法消尽了!”

  走上前忽然伸脚一踢,高粱垛里一个坛子应声而起,李响一把托住。右手一晃,火折子亮起,森然道:“我帮她烧了才是正途!”

  李响为人偏激,行事其实颇占一个“毒”字。往常虽然大大咧咧,但一旦发作,往往便翻脸无情,不给人留下余地。此次夜闹义贞,虽是说理在前,但实则一早就考虑到了说不通的情况。搬来高粱秸之后,又潜入村中某户那儿,偷了一坛灯油出来,这才发声闹事,存心最后要放火示威。

  这时果然用得上了,只见他单手一掼,便将油坛砸碎在高粱秸上,右手火折子一抖,晃着了,就向着高粱秸扔去。

  高粱秸虽然潮湿,但有灯油助燃,这火也断然小不了!

  可是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忽然人影一闪,已有人抢在火折子落在秸秆上之前,一把接住了。

  李响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人竟是叶杏。

  这人拒爱在先,捣乱在后,李响一把高粱火没点起来,心里的无名火却爆了开来,怒道:“叶杏!”

  他却是连有人阻挠,都已在算计之中的。口中怒喝,脚下毫不犹豫地一蹴,就有一根高粱秸应势射出,“啪”的一声,点在村中一个提着灯笼的寡妇腰间上。那寡妇正指引着众人要将高粱秸搬开,这时腰间一痛,一躬身,那灯笼便正正地捅进了秸堆里。

  “呼”的一声,火光冲天,燎得两边人群都向后一退。寡妇们的惊怒交集,叶杏的意外无措。

  李响悠然微笑,负手看火,自称自赞,道:“干得漂亮!”

  只见浓烟烈火,翻翻滚滚,腾上半空,正熏上牌坊的石檐。原来他早就谋好,不仅是要烧秸秆,更是要把这牌坊烧一烧,烤一烤,以为撒气。

  寡妇们不顾一切,前来救火。李响见她们不智,大声喝止,可是有谁来听他的?那黑面寡妇忽然大叫一声,竟猛地向火堆和身扑下。

  ——她竟然是想以身灭火!

  李响大吃一惊,猛地向前一冲,“扑”的一声,窜过了火堆。半空中伸掌在黑面寡妇的肩上一推,将她推了回去。

  “咔嚓”一声,他自己却单腿踩进火里,虽然及时撤身,却也烧得裤脚焦穿,肌肤发烫。

  “哗楞楞”一声响亮,一条人影已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手中乌光闪动,一条长蛇已射入燃烧的高粱秸中,往回一带,“唰”的一声,一大捆燃烧的秸秆,便给抽离地面,远远飞出。沸油四溅,流光溢彩,宛如火树银花,煞是好看。

  高粱秸栽下地来,火星全都炸开,整个天地为之一亮,才又渐渐回归黯淡。方才的火堆所在之处,已多了一人,缁衣官帽,腕垂铁链,正是萧晨,道:“李响,我原是打算教你这么一个朋友的!”

  李响平素嘻嘻哈哈,可是脾气一旦发作,那就是六亲不认的,冷笑道:“朋友?高攀不起!有本事你就翻脸抓人,不然的话,今天我还就非得要闹一闹这个不容侵犯的义贞村了!”

  “好!我今天就来会会名动天下的七杀手段!”

  萧晨一抬手,垂在地上的铁链便如有了灵性一般,“嗖”的盘回他的臂上。那铁链约有一丈五六长短,这般密匝匝地绕了三四层,登时将他一条手臂包得硕大粗壮,浑然是一件强攻硬守的利器。

  “好啊,白天就知道萧捕头是个高手!”

  两人同时向前一冲,便即动手。那空地上横七竖八的铺着秸秆,这时虽然火势已弱,但是叶边穗尖,仍然有暗暗的红光闪烁。两人来至此处,闪辗腾挪,脚下踢起点点残留的火星,竟颇有苍凉萧瑟之意。

  李响每一指刺出,风声尖锐;萧晨的铁链却扣得紧紧的,只发出呜呜的暗鸣。

  金婶叫道:“萧晨,别给姓卜的丢脸!”

  叶杏却已在为李响担心。原来这小镇捕快的武功之高,竟是匪夷所思,铁链一直都没有打开,单靠防御,已接完了一套反骨指。李响一向只会一鼓作气,六招不胜,再赢就要难一些了。

  果然,二十招一过,李响已露败象。便在寡妇的助威声中,萧晨猛一抖手,臂上铁链已然脱出,前边的三尺团成个疙瘩,便如个流星锤一般,直撞李响前心。

  李响沉臂一挡,“噔”的一声,防住了这一记,可是也被打得向后一退。

  那边萧晨一提一甩,放出去的一丈铁链,又抡圆了向李响砸去。

  方才他那一记链锤只是借势放出,便已有将李响撞退的威力,这时候抡起来抽,那力量更是惊人?只见火星飞卷,铁链带起的风啸,直将一路的高粱秸,都吸了过来;抡圆了砸下来时,直如一面燃烧的巨刀一般。

  李响一个后翻,“磅”的一声闷响,一丈五尺长的铁链打在地上,链身沾着的秸秆骤然左右跳起,倒像是他那一下有隔空击物的威力一般,声势惊人。

  叶杏打个冷战,叫道:“小心!”

  萧晨单臂一抽铁链,又借势扑上,半空中铁链缠回臂上,“哗”的一声,又朝李响砸下。李响正被那铁链又抽回时的守势逼住,躲闪不及,只得以左臂一架。

  叶杏叫道:“两只手啊!”乃是看出萧晨力大招沉,李响以单臂阻挡,恐怕手臂都能被砸断。

  却见萧晨一臂砸中李响左臂,李响抵挡不住,整个人都以腰为轴,朝旁边翻倒,竟似全不受力一般。

  众人一声惊呼还未发出,李响已翻了个头下脚上。右手在地上一撑,两腿张开一剪,正正夹住萧晨脖颈,用力一扳,萧晨登时站立不稳,一跤跌倒。他右手上缠着铁链,动转不灵,一倒下,人还在半空中时,又给李响双手捉住。

  这一下动作匪夷所思,一众观众全都愣住。李响上边将萧晨的手臂抱在怀里,下边两腿不闲。左脚一蹬,蹬在萧晨肋下,右脚便抵在他的耳门上,稍稍一使力,萧晨脖子歪向一边,自己把自己憋住了。别说挣扎,动一动都可能折断脖子。

  “你猛?再看你猛!”李响冷笑道。

  萧晨空着的另一只手乱刨,却终究回天乏术,再撑一会儿,因为呼吸不畅,已给憋得面红耳赤,眼前发黑,渐渐放松了身体。

  李响这才将他扔下,爬起身来,道:“我现在就要进村,去把英嫂揪出来……”手臂上的痛感传来,不由恼怒,狠道,“寡妇见不得男人么?我偏要把她拖出来现现眼,倒要看看,谁还敢挡我!”

  萧晨倒在地上,气息紊乱,咳嗽得蜷身如虾,站都站不起来。寡妇们见李响失控,又惊又恼,却没有半点办法。

  金婶颤声道:“你……你……”

  忽然有人挡在金婶前面,道:“我敢挡你。”

  这一下突如其来,在场之人,都是一惊,注目去看时——那人又是叶杏!

  李响气得难以置信,道:“你疯了?你到底帮谁?”

  “你才疯了!”叶杏沉声道,“和一群女人,你发得什么疯?”

  “仗着有个牌坊,就处处拿人的名节说事,我看不过眼,有错么?”

  “看不过眼,你可以不看!”

  “她惹到我头上了!”

  “没人惹咱们,”叶杏慢慢摇头,道,“都是咱们自找的。”

  李响一窒,怒火三起三落,终于强压下来,把手乱摆,道,“就弄不懂你脑袋里面在想什么!——不管了不管了,老子回去睡觉了!”

  他这个人本就没皮没脸,虽然刚才还叫嚣不已,但这时一旦泄气,又马上鸣金收兵。慢慢走了两步,看叶杏没有跟上来的意思,顿时又恼怒起来,大步流星地走没影了。

  私家法

  叶杏将萧晨扶起。金婶道:“你这女人,刚送走一个汉子,这又与萧晨拉拉扯扯,有没有一点廉耻?”

  她一个寡妇,说话却句句不离男女之事。叶杏勉强控制,道:“我那位朋友个性执拗,恐怕会去而复返。晚辈不才,愿为诸位守备。”

  李响发疯,唯有叶杏才能制止,金婶原本也是看在眼里。刚才的话一出口,其实心里也就后悔了。这时叶杏请命,不觉松了口气。看了叶杏一眼,不再多说,反而转向萧晨,冷笑道:“你又在这!”

  萧晨低下头来,道:“金婶,我……”

  金婶摆了摆手,根本不去理他。随意指使了七八个人,快手快脚地将牌坊下的秸秆灰烬都打扫了,这便全都回村去了。

  叶杏和萧晨,一左一右坐在牌坊前的石墩上,眼看着地上细细的笤帚苗划痕。

  良久,叶杏方道:“给你添麻烦了。”

  “也没什么……”萧晨摇了摇头,道,“倒害得你们反目了。”

  “李响这个人,生气是真生气,可是想和好,倒也不难。”叶杏她不愿多谈李响,问道,“你功夫很高啊,怎么会只是个小镇的捕快?凭你的本事,济南府甚至刑部,都没看中你?”

  “我能有什么功夫?”萧晨苦笑道,“刚才输给李响,输得多么难看。”

  “输给他可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萧晨向后一靠,倚着牌坊,看来是根本没听进去。

  “李响很怪,近一年以来,他越来越神。在没遇到你之前,他也对上过很多高手,可是他都能赢。”叶杏耸了耸肩,“我现在甚至觉得,他可能再也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什么人了,因为谁都无法打败他。”

  萧晨已经完全被她解释糊涂了。叶杏笑道:“因为,在过去的磨炼中,李响越来越相信自己。而在这世上,只要一个人不认输,你就不可能彻底打败他。所以,赢的机会总是在他那一边的。”

  萧晨这才明白,不由也笑了起来。可笑容一绽,却又迅即黯淡下去。

  “那若是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已经认输了呢?”

  这人实在太“消沉”了!叶杏面上笑容一僵,来看他时,只见萧晨若无其事,两眼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

  这人着实不是一个聊天的好伴,叶杏无奈,只得重找话题,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刚好就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村外。看见李响闹事,才出来阻止罢了。”

  “你在跟踪我们?”

  “不是你们,”萧晨的笑声酸涩,道,“是英嫂。”

  叶杏一愣,联想白天时萧晨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叫道:“你……你喜欢那个英嫂?”

  萧晨靠在牌坊石柱之上,叹道:“是啊,所以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义贞了。”

  原来他本就是卜家村人士,少年失诂,遂与一位云游僧离乡学艺。二十岁时才衣锦还乡,入了六扇门。那时他一表人才,前程似锦。岂料就在这时,圣上出游,卜家村男丁大半罹难,愁云惨雾中,萧晨却对哀婉悲切的英嫂,一见钟情。

  他不动声色地谢绝各方的提亲,又将上边给他的升任也都推了。好不容易忍到英嫂三年孝期已过,连忙与她私下接触,瞧来她似乎也有意,不由心花怒放。可是突然有一天,金婶却带着英嫂来到他家,将他好一顿呵斥。原来义贞村正在向朝廷申请御赐的贞节牌坊,萧晨要娶英嫂,便是将整村寡妇的努力,全都毁坏了。

  萧晨因此被逐出义贞村,无心办案,终于成了个吊儿郎当的官痞。可是说来也怪,越是明知无望,他的心里却越容不下别人,终于干出了跟踪英嫂的勾当。义贞村里,人人都知道他没出息,可是对一个本就没出息的人来说,“没出息”本身,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这牌坊下的惨痛往事,一一道来,叶杏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天色已近丑时,夜风中忽而传来“当当、当当”的钟声。萧晨脸色一变,叶杏奇道:“怎么了?怎么大半夜的敲钟?”

  “村里开祠堂了。”

  “祠堂?”

  “卜氏祠堂。”萧晨满心沮丧,道,“今夜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有辱牌坊,村人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开了祠堂又能怎么样?”叶杏倒颇不以为然,“她们还有本事去把李响抓回来?”

  “不是为李响开祠堂,是为英嫂啊……”

  “为……她?”

  原来这一村的寡妇,一直以来既不与外界交流,故此一切的劲儿,就都使在自己身上,格外的严于律己。英嫂的庄稼被男人碰了,表面上原谅了七杀,背后遭殃的是高粱;那么牌坊被亵渎了,李响全身而退,接下来倒霉的,自然也就是英嫂了。

  这其中的原委,叶杏稍微一想,也就猜得个八九分。不免担心,道:“你不能进去说一下么?”

  “我进去是可以,”萧晨脸色惨白,“可是我不能说的。金婶的权威,我不能随便干涉。”

  叶杏“哦”了一声,突然灵机一动,道:“我进村去看看!”

  萧晨一惊,道:“使不得!这村子不容外人进入!”

  “什么不容外人?”叶杏笑了起来,“是不容男人吧?我是女的,进去给英嫂解释一下,有什么打紧?”

  当即不顾萧晨喊叫,纵身进了村子。

  她一路循着钟声过去,只见小小一个打谷场,入口处一株古树,上悬小钟,尽头处一间大屋,灯火通明,映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牌位,正是卜氏祠堂。

  打谷场中满是寡妇,全都面向祠堂站着。叶杏蹑手蹑脚地来到人群后边,踮脚向里一望,正看到祠堂的供桌前又有两个人:一个穿黑,跪在地上,正是英嫂;一个穿白,站在对面,当然就是金婶。

  叶杏暗叹道:“果然是有责罚了。”

  只听那金婶说话,道:“……那些人火烧牌坊之事,虽然错不在你,但是也毕竟是因你而起。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英嫂,你知道错了么?”

  叶杏听得怒气勃发,暗道:“话要是这样说,那这天下,岂非尽都是苍蝇无害,鸡蛋有罪?”

  只听金婶续道:“咱们义贞村,正因妇德昭彰而上达天听。圣上的表彰不日也就到了,咱们一切举止言行,都当格外谨慎。妇言、妇容、妇德,都当加倍留意。可是却在你身上引来了这些臭男人。英嫂,你可服罪?”

  虽是一介平民,但负手挺胸,大义凛然,把官腔打得如此娴熟,更将一身白孝衣穿得如官袍般威风。

  英嫂低头道:“请金婶使用家法。”

  “好。你能主动请动家法,我甚为欣慰。但是你要知道,所谓家法不是为了惩罚罪人,而是帮助我们洗去或有的罪孽。所有痛楚,其实都是列祖列宗对你的勉励和期待。所以,一会儿在执行家法的时候,你不能哭,知道吗?”

  金婶的声音平和慈祥,听起来竟像是要给英嫂压岁钱一般。

  英嫂叩头道:“是,谢谢金婶提醒。谢谢祖宗家法。”站起身移步出了祠堂。

  外边的寡妇自动将人圈扩大,在祠堂外围了个半圆,有人搬出一个三条腿的大木架子,支在地上,英嫂过来,绕过木架转个身,仍然面对祠堂内牌位跪在地上。

  那木架上带有皮扣,英嫂把手伸进去,先前曾与李响冲突的黑面寡妇,便过来将皮扣扣紧。

  在场的寡妇一片肃穆。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正是英嫂的小姑子,继而给人半掩了嘴,只能呜呜地叫。

  瞧来是要打人了,叶杏心中一阵紧张。有人将一块浸了水的白麻坎肩给英嫂搭上。那黑面寡妇又拿了一根软藤编成的藤棍走来,道:“英嫂,你准备好了么?”

  英嫂抬起头来,道:“有劳了。”

  火光下,只见她面容沉静,眼中不仅毫无畏惧,更似带有一点释然。

  叶杏突然糊涂起来,为什么英嫂竟会这样平静?难道被打便是她一心所求?难道李响其实错了?有难道寡妇们其实根本用不着别人可怜……反而可怜的,应是自己?

  “啪”的一声,第一棍已经落下。打在英嫂肩头,英嫂猛一咬牙,身体向前一冲。

  “住手!”

  祠堂前的刑架旁,黑面寡妇正挥下第二记藤棍。才听着这一声,周围的火把已经一暗,叶杏蓦然闯到她与英嫂中间,一把抓住了藤棍。

  “你……”黑面寡妇吃了一惊,结巴道,“你想干什么?”

  叶杏左手抓住了藤棍,身子微弓,右手就去解英嫂手上的皮索。寡妇们一阵大哗,全想不到这种时候,她却会出现。

  “叶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金婶昂然站在祠堂门口,道,“先伙同他人辱我牌坊,又破坏我族内执行家法,你真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们了么?”

  叶杏单手去解皮绳,实在不顺手,终于放弃,左手也放了藤棍,站直了身子,昂首道:“李响烧碑,其罪在他,与英嫂并无干系。推源溯本,当时任何一位在田间劳作,我们都可能会插入一脚。一切罪过,原都是因我们而起,若要责罚,叶杏愿以一己之身,代友赎罪。”

  金婶冷笑道:“赎罪?你能怎么赎罪?”

  “英嫂的十棍,本来是该李响挨的,她替李响挨,我就替她挨。刚才那一下不算,十棍请落在我身上。”

  金嫂冷笑道:“叶姑娘,你是来讨打的?”

  叶杏道:“是。”想了想,托词道,“我腿上有伤,不跪了。这就请动手吧。”

  那金婶眼珠一转,道:“好啊。这可是你自愿的。”打个眼色,就有人将英嫂解下。

  叶杏双手扶刑架,静候受罚。黑面寡妇转到她的背后,举起藤棍,比了几下,不敢下手,被金婶重重一咳,这才轻飘飘的在叶杏肩上拍了一下。

  叶杏一动不动。黑面寡妇有了胆子,再一棍下去,已重得多了。叶杏身子一晃,完全没有运功抵抗。

  黑面寡妇得势,渐渐放开了手脚。她早就看叶杏不顺眼,因此这时候打起来格外的痛快,打到第五棍时,力道已然远超打英嫂的。

  叶杏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已疼得面上血色褪尽.。

  这黑面寡妇虽没有功夫,但是农家长大,力气较之当初的舒展还要大些。这时叶杏卸了功,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捱得?打到第八棍,终于扛不住,腰一软,向前一扑,幸好扶住了木架,这才没有摔倒,用后背接住了最后两下。

  十棍打毕,两肩上的血渍已洇透了衣衫。叶杏疼得大汗淋漓,眼前发黑,勉强撑起身来,道:“金婶,现在英嫂没事了吧?”

  金婶冷笑道:“她怎么会没事?她挨了一棍,还有九棍。”

  “我……我不是已经代她挨完了吗?”

  “你也知道,这是我们的家法。”金婶冷笑道,“你又不姓卜,如何代她受得?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可是瞧来比那个乞丐也好不到哪去。”

  叶杏柳眉竖起,怒道:“你冤我?”

  “也不是白打你的。”金婶却不怕她,冷笑道,“给你个教训:你与那乞丐夜奔,名节败坏,再以淫荡污秽之身来夜闯义贞,辱人宗族,实在是天下妇道之耻。我们本来没有什么资格管你,但同为妇人,既然遇上了,我们却也不吝代表天下女人来惩戒于你。”

  一众寡妇哄然大笑。

  原来李响闹事,村中寡妇最瞧不顺眼的反而是叶杏。她同为女子,年轻漂亮,所作所为又与众不同,因此在她们看来,便格外刺眼。李响这些男人,金婶他们不过是害怕见、不想见,心中三分不屑三分畏惧之余,其实天生带着三分的吸引、一分的好感;反观叶杏这个女子,却辱及她们脸面,触及她们痛处,早已成了一众寡妇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她们想来,叶杏与李响、萧晨说笑,早已是人尽可夫,水性杨花,丢尽了天下良家女子的脸,人人可得而诛之。可叹叶杏却浑然不察,还以为自己既曾护过牌坊,又是女子,能说得通话,这才送上门来,给人算计了。

  叶杏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她虽然天性不愿受拘束,可是心底却又每每渴望循规蹈矩的日子。行走江湖,与男子称兄道弟,口上不说,心中却仍觉得有悖妇德。挨那十棍,一者是为了救人;二者,却也是觉得,能让这些贞节烈妇打上几下,仿佛自己的心里,也能坦然些。

  岂料切肤之痛换来的,却是一众寡妇更露骨的嘲弄。叶杏登时勃然变色,耳听金婶“不知叶姑娘现在是打算滚出我们义贞呢?还是在这继续看我们执行家法?”,不由得火往上撞。

  猛一抬头,喝道:“我选第三条路!”双臂猛地一推,已站起身来。

  可是身子才一动,她便已觉得两肩、背上一阵剧痛。方才那十棍,虽不至令她无法行动,可是想要用力时,瘀血的两肩里,却像是各埋了一把钢针一般。

  这一下疼得叶杏浑身颤抖,根本无法再动。那边金婶见状,不由心花怒放,叫道:“把她抓住!”寡妇们发一声喊,一起扑上来。

  叶杏功夫主要是在双腿,可是双腿动作也离不开两臂的平衡。两臂一伤,一身功夫登时剩下不到三成,直令她后力不继。勉强蹬开两个,已被人一把扯住头发,拉弯了腰。只觉背后雨点一般的拳脚落下,再也站不住了。

  关键时刻,只听祠堂房顶上一声响亮,有人骂道:“都给我放手!”

  瓦片碎屑已如雨射出。寡妇们挨得几下,忍受不住,放开叶杏,连滚带爬地逃了。一个人纵身落地,闪身脱下外衣,将叶杏身子遮住,这才扶她起来。

  原来这些寡妇下手极是阴毒,方才将叶杏困住,抓挠踢掐,全不离叶杏胸前下体。那些所在既是人体要害,更关乎女子清白,江湖上的男子与之动手,若非是下三烂的采花贼或是生死相拼,都会避让,岂料这些满口贞节的寡妇,却这般故意。

  叶杏站起身来,虽只片刻,竟已是衣襟凌乱,发乱颊青,前所未有的狼狈。抬头看这来人,却是唐璜。顿觉万般委屈羞辱一起涌上来,死死拉住衣襟,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我……”

  唐璜回过头来,以手点指金婶,怒道:“你们也是女人!”

  他在客栈中为李响吵醒,问明原因后,却比李响更明白叶杏的心思。顿时放心不下,过来察看。这时眼见到叶杏受辱,怎不心疼?

  寡妇们给他厉色一瞪,不由让出一条路来。唐璜托起叶杏,展身法跃入夜色,出村去了。

  “哦?伤了?这么快就伤了?”

  叶杏、唐璜回到客栈,迎面而来的,先就是万人敌的一声冷笑。

  叶杏又羞又气,道:“你得意什么?我这是自愿讨打,既没输,又没败。”

  “输没输你知道,自不自愿,我可不知道。”万人敌大笑道,“桑天子还没来,你还是尽早把伤养好吧。”

  七杀一路厮打过关,受伤流血倒是常事。唐璜帮叶杏剪开了背上衣裳,洗伤敷药。李响气得直蹦,指着叶杏大骂,道:“要不是唐妈多个心眼,你让人打死我都不知道!尊重她们?她们现在是要弄死你啊!”

  唐璜阻拦道:“李响,别说了。幸好还没伤到筋骨。”

  “净让人操心!”

  李响憋了半天,终究还是这句,叶杏破涕为笑,知道他这股子怨气算是过去了。

  他们在屋中絮叨,却忘了七杀中还有两个猛人。这两人懒得跟谁理论,这时已到了义贞村外。叶杏是七杀之中唯一的女子,即便是常自在、怀恨这般没心没肺的人物,也不自觉地当妹子宠着,姐姐爱着。如今被打,二人顿时心疼恼火,要为她报仇。

  天刚蒙蒙亮,他们来到那贞节牌坊下,常自在拽出狼牙棒,怀恨抽出双戒刀,二人发声喊,一起扑到牌坊底基石柱之处,叮当乱砍。

  一时间石屑纷飞。村口附近正有寡妇忙碌经过,一见之下,怎不惶恐?一个个不要命的扑来。常自在本也不是来拆房的,大喝道:“打叶杏的是谁?”

  寡妇人多声尖,一片喧哗,生生把常自在的喝喊压下。常自在又不能真的和他们撕扯,烦躁起来,把狼牙棒一扔,大氅下掏出雷公锤、闪电凿,“轰隆”一敲,霹雳声声,与寡妇们斗鸡似的对峙。

  正在纷乱之际,只听人群之外有一人冷然道:“男人?”

  声音虽然不大,却极冷,干净得似不含一丝杂质,在嘈杂巨响中仍然清清楚楚地钻到常自在与怀恨的耳朵里去。两人循声而望,只见人群外站着一人,逆光而立,身材窈窕,轮廓婀娜,乃是个女子。

  “是啊!”怀恨大声回应,“我是男的!”

  那女子哼了一声,下了结论,道:“畜生!”快步走到牌坊下,“仓”的一声拔剑出鞘,一剑刺向常自在。

  明明是怀恨在和她对付,可在这女子一上手却是攻的常自在。常自在吃了一惊,急忙将手中雷锤电凿一封,电凿自外向内拦住那女子的剑尖,雷锤由里而外去击剑身。

  那女子眉毛一挑,一剑中宫直进,竟似视若无睹。常自在大喜,手上加力,成心要将长剑敲断。可是猛然间,那剑突如其来的一沉,顿时避开了锤子与凿子。

  这一沉实在沉得太急,幅度又大,简直不是人力能为。常自在一愣,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却已是两手空空。

  ——原来她竟是中途掷剑,抖腕把长剑向下扔下,这才变招如此迅急。

  ——可是她都没剑了,还有什么可怕?

  常自在心中一宽,正待抢攻,突然肩头一痛,竟已中剑。

  “咯噔”一声,常自在雷锤坠地。眼望腋下长剑,一时难以置信。那剑从他腋下刺入,背后露尖,所发的角度之刁钻,简直匪夷所思。

  那女子一足站立,点在剑镡上的左足一沉,在剑穗上一钩一拽,便已将长剑带血拔出。紧接着腿势不停,向后一撩,长剑在地上划过,带起一溜火星,然后才甩出去,“嚓”的一声刺入怀恨的大腿。

  常自在腋下剧痛,却更激发了血性,咬着牙,又来凿这女子。女子正俯身撩腿,单手在地上一撑,一个大旋身避开这一凿,站起身来一摊手,“啪”的一声,那长剑不知如何,已经飞回她手里。“嗤”的一声,剑花一抖,又在常自在左肩上刺中。

  只见寒光闪动,这女子出剑如舞,剑势高时便以手施展,剑势低时就以足踢动。长剑虽然只有一柄,却端的是上下翻飞,灵动异常,令人目眩神移,直如传说中的以气御剑一般。

  只听痛叫声不绝于耳,常自在与怀恨眨眼间已各中了不下十剑。总算怀恨一身铜皮铁骨,常自在又有大氅护身,这才不致重伤。

  虽然每一招都不致命,但两人都伤了个满身是血。一片兵器落地之声中,常自在仰慕道:“啊……高手……不是,高脚!”

  一语未毕,“啪”的一声,又被踢倒了。

  那女子却也顺势向后一退,还剑入鞘,道:“姓常?”

  “是我!你教不教徒弟?”

  女子又问和尚:“怀恨?”

  怀恨捏着两只拳头,正疼得直跳,道:“正是佛爷!”

  那女子大喜,展眉笑道:“误会!”

  “误什么会?”

  那女子翘起大指,朝自己一指,笑道:“反骨!”

  寡妇们看这女子与这两个煞星攀谈,越听越不对,“哄”的一声,散了。

  常自在与怀恨雄赳赳地出去,满身窟窿地回来,倒毫不觉得羞耻。大呼小叫的将七杀聚齐,引见那女子。常自在不住口的赞美:“真厉害!高脚!”被唐璜摁倒敷药,还兀自在说那女子的奇异招数。

  那女子笑道:“抱歉。”

  她三十来岁年纪,容貌甚美,剑法高明,不笑时冷如冰雪,一笑开却灿烂明媚。叶杏披衣而来,见了颇有亲近之意,道:“姐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道:“吴妍。”

  这女子说话如蹦字,果然“无言”,好生有趣。

  叶杏忽然想起,叫道:“可是‘覆地翻天足下剑,谈笑往来江小湖’?”

  吴妍点头道:“正是。”竖起大指向自己胸口一指,道,“反骨。”

  叶杏大喜,来拉她的手,道:“是了!姐姐当然也是反骨之人!”

  原来这吴妍昔日大大有名,一柄长剑,一身手足齐发的剑法,打遍天下罕逢敌手。因她剑法不循常理,常上下颠倒,遂得“覆地翻天”四字;又因她为人率直,视江湖如后花园,敢说敢做兴风作浪,这才得“江小湖”三字。后来嫁人生女,逐渐淡出,哪知这时竟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吴妍给她握着,微微一笑道:“同类。”

  登时一见如故。叶杏每日与这些臭男人厮混,虽然志趣相投,但也早就闷得紧了。这时来了个女伴,拉着手叽叽咕咕的说话,问道:“姐姐,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海边做什么?”

  “看看。”

  “江湖里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看的?”

  吴妍摸摸她的脸颊,笑道:“你们。”

  原来吴妍淡出江湖日久,相夫教女,本来其乐融融,偏偏于不久前听说了董天命的死讯。她成婚前已见过此人,觉得他太好虚张声势,当时就颇不喜欢。一隔数年,居然听到这样解气的消息,不由大乐。又起了江湖侠女之心,这才把小千金往丈夫怀里一丢,跑出来玩耍。

  她一路追寻七杀足迹,路遇常自在两人与寡妇冲突,还以为是什么流氓混蛋,忍不住出手教训,幸好还听说过这二人形貌,这才不打不相识。

  叶杏听她说得洒脱,笑得酒杯都端不住,问道:“那那父女俩就放你走?”

  吴妍脸一红,道:“哭呗。”

  叶杏抬起眼来,恍惚间便看到一个赳赳七尺的大汉与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抱头痛哭的场面。不由得就笑得几乎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正说笑,忽听客房门外有人道:“嘿,一天刚过,就伤了三个。”正是万人敌从外面扛刀回来,威风凛凛地看着他们。

  “烂命一条,”李响觍着脸道,“伤啊伤啊的,早习惯了。”

  “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万人敌回手从身后拉出一人,道,“代替舒展的人,朕已经找到了。”

  那人居然就是捕快萧晨。

  “朕本来打算邀个遁世多年的老友来助拳,不料今日却在海边遇见这人练武,功夫毫不亚于李响,因此拉他来组七杀七劫阵。”

  萧晨脸涨得通红,道:“我……你……你说帮你阻击魔教教主,我才跟你来。可你没说要和七杀联手……”

  原来今天一大早,萧晨回到镇上衙门报到。不料才一进门,便接着了消息,说是济南府来了通知,礼部洪大人奉旨护运的御赐牌坊,已于日前送到了。大概这一两天内,就会颁给义贞村。

  萧晨为人寡断多情,近几年来,虽不能与英嫂结为连理,却总觉得有一个渺茫的希望寄托于未来。可是御赐牌坊一到,这寡妇村的贞节,就是不想守也得守,他和英嫂,才是真正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他满心愤懑,这才跑到海边哭喊发泄,将铁链抖开,打山打海,却被万人敌逮住,三言两语,拉得入伙。

  李响听他细说缘由,不由嫌他窝囊,骂道:“你在这儿哭管什么用?牌坊又没到呢,英嫂又没死呢!你冲进村去和她马上拜堂洞房不就得了?”

  “不行的……”萧晨哽咽道,“那岂不是害了……害了村子的名声……”

  “你怎么不说村子为了块牌坊害了你们俩的幸福?”

  李响怒气冲冲,义贞殴伤叶杏之事、萧晨爱慕英嫂之事,自己憋气受辱之事,一齐涌上心头。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已有了个主意。再一闪念,已然大致完善,越想越是有趣。虽觉冒险,但是觉得颇有胜算,那些冒险,也便成了饶有趣味的挑战——

  反正一件事也是搞,两件事也是做,三件事也是解决……那索性一股脑,就都在今夜完成了吧!

  这天晚上的月色,较之昨天,又明亮了些。李响半夜起来,练了会功,待得灵台一片澄明,这才偷偷溜出客栈。

  他日间想好的计划,正是要在夜里实行。

  义贞村里一片寂静,寡妇们收拾得整个村子,干净得像是没有人迹。李响大摇大摆地穿过牌坊,径直向卜氏的祠堂走去。

  村中了无灯火,唯有祠堂的门缝间,隐隐露出一线光明。李响来到屋前,只见门上一块黑匾,上书四字,道:泽遗子孙。

  夜风中,隐隐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虔诚。李响趴在门缝,往里一看,只见祠堂里铺天盖地的牌位下,正有一人长跪诵经。背影熟悉,正是英嫂。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果然就是你了!”

  李响暗中偷笑,轻轻一推门,施施然走了进去。

  “金婶?”

  英嫂诵经虽然认真,但开门声还是听到了,不由停下来问。李响不说话,在她背后,负着手,不慌不忙地看牌位上的名字。英嫂停了一下,见无人回答,以为金婶只是来巡查而已,便继续诵她的《女儿经》。

  李响把牌位看过,又来端详这寡妇。

  只见她中等偏瘦,穿一身纯黑衣裤,因为背上有伤,跪得极是僵硬。从后边看去,右肩略高,正是常干农活挑担的影响。颈上皮肤微黑,脑后发髻颜色晦暗——怎么看都只是个略微端正的寻常村妇而已。不由摇头暗笑道:“原来萧晨喜欢这样的。”

  心中忽然起了玩笑之意,咳道:“英嫂。”

  背后突然传来男声,英嫂吓得一哆嗦,跪不稳,一下子坐倒了。回过头来,见是李响,慌道:“你……你……”果然五官端正,眼睛生得很大,虽然不似练武人的活泛,但是别有一番温婉。

  李响竖起食指,嘘道:“小心。被人知道了我闯进来,捉了我去坐牢。”

  “你快出去!祠堂不是人能随便进的……”

  “反正已经进来,又没人看到,多待一会儿又有什么分别?”

  “你再不走,”英嫂急道,“我就喊人了……”

  “喊啊。”李响笑嘻嘻地在供桌上拿了个苹果啃,道,“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想帮你,帮到现在,朋友反目,叶杏被打伤。你有本事,再喊人来,把我打死好了。”

  他的话顿时令英嫂犹豫了。她低下头,道:“求求你快走吧,不要再给我添麻烦。”

  李响大喜,知道她果然还算良善,自己一行,并没有帮错人,不由更是宽慰。眼看英嫂眼神哀婉,不由越发觉得有趣,暗道:“她人是不错。若要给她和萧晨做媒,我该怎么说呢?”

  “咔嚓咔嚓”地吃了苹果,把果核往腰带里一塞,重摆了一下果盘,令痕迹不致太过明显。欣赏成果,心中已经有了念头,道:“你长得不坏呀,为什么非得这么折腾自己,非要守寡呢?你的丈夫……叫什么?”

  英嫂颇为老实,有问必答道:“国栋……卜国栋。”

  李响目光在层层叠叠的牌位中逡巡,一眼看到,指点道:“就是他!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夫妻之情,永世难忘。”

  “永世难忘……永世难忘……可他若真顾惜夫妻之情,又怎么忍心你一个妇道人家,这么辛苦?你真的没想过再嫁么?”

  他在祠堂里突然说出这种话,英嫂直慌得连连向牌位磕头,道:“为夫守节天经地义,不敢胡说,不敢胡说!”

  李响赞道:“有理!”居然也跪下来,恭恭敬敬朝那牌位鞠了三躬,直起腰来,道:“能在过世这么久仍让妻子死心塌地地爱着,你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向那牌位伸手,差了约有五尺,笑道,“哇,高不可攀。”

  英嫂见他神经兮兮的,也不知如何应对。李响够了够,忽又扑倒,趴在地上举手,叫道:“啊,更高了,越离越远了。”

  英嫂越发糊涂。忽然李响趴着打个响指道:“可我现在是趴着的呀!”双臂一撑,腾地站起身,上步探身一抓,英嫂惊叫道:“哎,不要!”

  李响的手便在卜国栋的牌位前停下,笑道:“好,听你的。可你看清了,我现在对他,可是触手可及了!”忽又纵身一跃,高高跳起,单爪扣住房梁,向下一望,道,“现在呢?高不可攀更变成了低低在下。”

  托的一声落下地来,站在英嫂身侧,道:“明白了么?”

  “什……什么?”

  李响歪过头来,怪笑道:“我让你——站着做人呀!”忽然伸手在英嫂腋下一托,已猝不及防地将她举了起来。

  英嫂蓦地被个男子托在手里,只觉腋下火热,心跳如鼓,奋力挣扎道:“你放手!”

  这女子认真笨拙,与那萧晨的世故沧桑,相映成趣。李响越想越好玩,暗道:“以往都是唐妈给我和叶杏出主意,这回看我来成人之美。”

  笑道:“你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外边去。”

  放开左手,右手托着英嫂一蹿,已一个箭步出了祠堂。

  冷风扑面,一出祠堂,英嫂便蓦地安静下来。李响低声笑道:“不叫了?现在不叫,一会儿也不要叫啊!”

  “会……会让人看见的……”

  李响托着英嫂,撒腿就跑。他本就擅长奔走,这时用上轻功中,短程最快的“快哉风”心法,登时把两人加速成两条影子。英嫂还没法应过来,已给拖得向后一仰,只觉眼前景物扑面而至,回过眼来再看,只见两眼所见,上下左右全都变得一片模糊,只有正中一小块,才看得到前面飞撞而来的墙和树。

  李响托着她飞奔。英嫂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想叫,可是却被风将声音堵住了。

  “过瘾么!”

  英嫂瞪着眼睛,点了点头,又猛摇头。

  “那我们再接再厉!”

  李响脚下发力,纵身一跃,两人一起跳上路边一栋房子,在屋脊上停下。

  英嫂迭遭惊吓,脚软得再也站不住,李响手上劲一松,整个人马上要堆到瓦片上动弹不得。

  “半夜上过房吗?”李响低笑道。“起来看看,和你平时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他把英嫂扯起,自己也向远方张望:月色下,整座村子再也不是在平地上所看到的灰色。在房顶上来看,青色的瓦被月光蒙上朦朦胧胧的一层光晕,粼粼闪闪,好像一块又一块整齐的鱼塘。瓦片之上,便是湛湛晴空。幽蓝色的夜,没有云,几乎没有星,宁静地向远处延伸,延伸出空旷、寂寥的完整世界。

  “有没有觉得身体变得轻了?当你站得更高的时候,这个世界更大,那些世故、规则、风言风语,就变得不值一提了,是不是?”

  李响感觉手上英嫂的分量越来越轻,便慢慢松手,让她靠自己的力量站住。

  英嫂弓着腰,两手张开,保持着平衡。她的脚把屋脊上的瓦片搓得“哗啦”直响,也不知踩碎了几片。屋里的人终于给惊醒,叫道:“谁家的猫呀这是!”便听到下地开门的声音。

  李响又托住英嫂的手肘,笑道:“逃啦,接下来是——飞!”

  他施展八步赶蝉,托着英嫂“唰”的从这个房顶跃上另一个房顶,又向下一个房顶飞去。

  一个个熟悉的院子在脚下一闪而过,方正、干净。

  英嫂向远处去看,在村子房屋的尽头处,青白色的贞节牌坊安静地立着。李响的脚步清晰的指向那个目标,英嫂的理智清醒过来,“啊啊”地没有意义地乱叫。

  李响笑道:“不用这么高兴。”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高过这牌坊!”

  说话间,他们就已经来到牌坊下。李响托着英嫂一跳,先跃上一根立柱,斜着借力一弹,单手就扒住牌坊二层的上檐。甩手一抡,将英嫂抡了上去,自己再一拉,也跳了上来——紧接着又掐腰一送,才将英嫂真正放上牌坊的顶部。

  英嫂的脚一沾牌坊,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跪倒在牌坊顶上,又不敢出声,只好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指,任眼泪汹涌而下。

  李响微笑着坐在旁边,不说话。

  已经不用说话了。他想要传达给她的感觉,在奔跑与飞翔,在苍茫与静谧中,都已经表达出来了。在将来的日子里,英嫂会记得风从脚下吹过的感觉,那种感觉会让她的膝盖离地面越来越高——一个体会过站着的人,怎么会再容忍自己跪下呢?

  他们的脚下,石兽一样的牌坊寂静无声。

  他们的背后,义贞村仍在沉睡;

  他们的面前,绵绵一条大路亮如绸带。

  更远处,高粱在夜风里像月光下的含情脉脉的天山天池。

  玉兔西斜,进了丑时。虽然天幕正黑,但以夏天的天气,这也就快亮了。英嫂渐渐平静下来,李响笑道:“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英嫂点了点头。

  便在此时,义贞镇上,“东海福记”方向,突然爆起一团巨大的火光,离得这么远,仍然刺目耀眼!李响一愣,爆炸声旋即滚滚而来。

  “我朋友可能有危险,”李响心中不安,道,“你先在这里躲一下,我一会儿再送你回去!”吩咐完了,不待英嫂回答,已涌身跃下,飞奔回了镇上。

  只见“东海福记”墙倒屋塌,硝烟弥漫。七杀几人衣冠不整,显见都是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个气哼哼的。

  万人敌远远的坐着,抚刀沉思。wWW.ΧìǔΜЬ.CǒΜ

  在七杀的脚下又躺着十几个黑衣汉子,都被制住穴道,做一堆儿堆放着。有一个大嗓门的头目,兀自吵吵嚷嚷:“七杀,我们狄教主将至,你们就等着死吧!”

  李响皱眉道:“怎么回事?”

  叶杏见他出现,微微展眉,笑道:“这几位,乃是金龙帮龙吼堂的好汉。追杀我们来此,居然想用电光霹雳弹趁夜暗算。不料却为万人敌发现,一刀将他们的弹箱劈裂,几十枚霹雳弹一起炸了。”

  万人敌抬起头来,道:“举手之劳。”

  “没伤人吧?”

  “所幸没有。你去哪里了?”

  李响微微一笑,正想找个借口搪塞,突然心头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

  唐璜问道:“怎么了?”

  李响一言不发,转身就跑。其他人见他神情有异,也都跟了上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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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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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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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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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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