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神殇·白云苍狗>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徐澄啊,我如今是体会到你的寂寞了。

  ——徐诞

  周天子姬满被朱弓彤矢吓破了胆,只顾着催促造父策马狂奔,没想到造父为防不测,早已给八匹马喂了龙刍草,于是在这等天然兴奋剂的作用下,八骏三十二条长腿舍命踢腾,竟然创造出了空前绝后的赛马世界纪录——从洛邑跑回镐京,只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

  当眼前那座熟悉的城楼出现在姬满面前时,他几乎以为自己惊吓过度而出现了幻觉。就在七十岁的老人家举起袖子不断擦眼睛的时候,善解人意的造父跳下马车,跪地叩头:“恭喜天子平安回到镐京!”

  恭喜寡人捡回一条命是吗?可是捡回了命,脸面却再也捡不回来了哟。想起自己光杆司令一样逃回镐京,而王畿之内的所有兵士都被自己甩在了洛邑,姬满不禁老泪纵横,仰头叹息道:“列祖列宗,难道那嬴姓亡周的预言,真的要实现了吗?”

  姬满心情激荡之下,不留神就把大周断代工程这一绝密信息脱口而出。伏在地上的造父听闻此言,微微一颤,却更加恭敬地把头埋下去:“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明,陛下不必忧心。”

  “这一次多亏大御长救了寡人之命,寡人一定要好好地封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姬满真心诚意地问道。

  造父眼中的光芒闪了闪,仍旧谦卑地垂首道:“待臣破了东夷,解了陛下之忧,再请陛下封赏不迟。”

  “好好……”姬满苦笑了一下,心道自己现在几乎折损了所有的兵力和辎重,没有十年时光哪里还能积攒起征伐东夷的实力。可要他此刻去征调华夏诸侯兵力,输得几乎只剩下一条裤子的姬满哪里拉得下脸面去求人——说到底,天子的威严,真真正正是和他的实力成正比的。于是姬满也不接造父的话题,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道:“先回宫吧。”

  尽管造父发出了大破东夷的豪言壮语,心如死灰的姬满自然不会去听信一个马夫的疯话。在造父终于受封中大夫,绞尽脑汁地谋划破徐之计的时候,天子的密使鲁国公子疆已经出发前往洛邑,开始寻求和徐偃王讲和了。

  公子疆给徐诞带来了姬满的三条基本原则:和是一定要讲的,洛邑是一定要归还周朝的,至于东夷先前提出的三点要求,也是一定要加以文字修正的。否则周天子若是太丢面子,不仅没法管束到东夷西戎北狄南蛮,连华夏诸侯都看不起他,以后就会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兔子急了还咬人,你东夷也不想被咬几口不是?

  徐诞自然知道自己赢得侥幸,想打过黄河改朝换代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便召集了少昊三十六国的封君,和公子疆坐下来谈判。其实战局已定,也没有多少可谈的实质内容,双方扯来扯去都是些文字游戏,比如究竟是“东夷独立”还是“东夷被独立”之类。好在东夷这些野蛮人都讲求实际不看重虚名,只要不再给周天子纳贡,文书上写这平等地位是他们争取来的还是周天子恩赐的,倒也无所谓。然而这一点,对姬满来说却是脸皮攸关,天下最大。

  公子疆在洛邑城盘桓了三个月,其间差人向镐京宫中密报数次,才终于得到了姬满首肯的最终版本,代表周朝和徐国为首的东夷三十六国签订了《熄战誓》,和约大意如下:

  一、周天子敕封徐王为少昊之王,以东方三十六国命徐王主之;

  二、徐国及徐国藩属,蒙周天子之恩,不必再纳供奉;

  三、将徐澄遗骨以王太子之礼送归徐国;

  四、徐王率众退出洛邑,各安本土,永世不相侵扰。

  姬满心知此约一出,势必天下大惊,于是为了多挽救几分面子,又装模作样地撰写了一封《敕封徐偃王》诏书,先是自夸“为祟忠褒烈,必当其人;论德报功,必核其实”,然后又夸徐偃王对周朝“力尽忠谟”,“生为忠良之臣”;对国人则“被服慈惠,身行仁义”,生生显得这个徐偃王的封号是周天子论功行赏,慷慨赐予的,于是仿佛洛邑城的大败,孤身逃归的耻辱就被这些文字抹得干干净净了。

  饶是如此,当一直秘密操作的和约和诏书公布时,镐京朝堂大殿内还是响起了一片喧哗。特别是亲手教育出徐诞含光两个小反贼的恭胥,虽然早已被免了职,仍旧跪在宫门外不住磕头,口中大喊:“罪人让天子蒙羞,特来领死!”

  姬满原本看着那些临阵脱逃的大臣们干嚎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人通传说恭胥在宫门外大叫大哭,不由更是火上浇油——寡人费心费力图个啥,不就是图个面子好看?大臣们在殿内哭哭也就罢了,最多不许史官记到书里去,可你恭胥大庭广众之下号丧,这不是要在天下人面前戳穿寡人的画皮嘛?于是姬满冷笑着吩咐:“他既然要领死,就拖进来杀给大家看吧!”

  众大臣一听,早吓得噤了声,待见到恭胥死狗一般被拖上殿来,俱都明白了天子杀鸡儆猴的意图,生出那兔死狐悲的感伤,不由纷纷跪下为恭胥求情:“议和本是喜事,切不可因为一个疯子胡言乱语就坏了陛下的兴致!”

  “正因为寡人的兴致好得很,才想杀人呢!”姬满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蹦道。

  “陛下!”恭胥忽然扭动起身子,大声喊了起来,“罪人乞请陛下征调诸侯之兵攻打东夷,切不可放任他们骑到华夏族头上来啊!”

  “放肆!”姬满被踩中了痛脚,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来人,把这个疯子关起来!”废话,诸侯都不是傻子,这当口儿,谁肯冒着东夷鼎盛的气焰去送死?周朝分封天下,天子直属之地未必及得上一个大诸侯国,说来说去,封建制度就是害人哪。

  “陛下息怒,臣保荐一人,当可为陛下解决东夷大患。”朝堂上正闹得欢实,忽有一人走出队列,仿佛沉稳的山岳一般伫立在躁动的人流里。

  姬满认出他是新晋的中大夫造父,于是随口问道:“卿家要保荐何人?”

  “现任太庙司祝,楚国公子子皙。”造父清清楚楚地道。

  都说战争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打了败仗的镐京自然一片愁云惨雾,打了胜仗的东夷也未必人人开心。

  由于遵照合约要撤离洛邑,一想起这座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很快就不是自己的地盘,一些东夷官兵连忙抓紧了最后一次发财机会,原本秩序井然的洛邑开始不断爆发入门抢劫事件,害得徐诞不得不狠心杀了几个领头的人,才遏制了这场骚乱。而更让东夷联军头疼的是,由于投降的周朝士兵太多,粮食供应出现短缺,一些东夷封君就主张按照旧俗杀掉俘虏,既节约了粮食,又祭祀了天神,还避免了这些降兵作乱的可能性,真是一举三得的聪明事。可惜那个动不动就拿出镐京进修文凭来唬人的徐偃王偏偏不同意,梗着脖子说这不符合社会进步的先进观念,于是和江国国君为首的东夷原教旨主义者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徐诞最早的意思,是平等互惠合约签订之后,就把这些俘虏放了。少昊族刚刚取得独立,正好通过这件事向华夏人民施恩示好,为以后的睦邻友好打基础。可是这个意见一提出来,立马跟搬石头砸油锅一样,扑通通嘤嗡嗡就炸了一锅,除了对徐国言听计从的几个小国,大部分东夷封君都不干了——什么,放人?那不是眼睁睁给敌国输送兵源嘛。思想不合时宜的家伙常常被揣摩别有用心,于是江国封君在忍了徐诞很久之后,终于爆发:“我们辛辛苦苦出来打了一年的仗,什么实际好处都没捞着,难道连削弱周人都不应该吗?”

  徐诞皱了皱眉,对这种短视言论相当鄙视,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和这些蛮夷打成一片的亲切模样:“我们独立了啊,这不是最大的好处吗?”

  江君冷笑道:“独立最大的受益者是谁,还不是大王你嘛?你不准大伙抢劫不准杀人祭祀祖宗神灵,在周人那里赚够了自己的仁义名声,难道一点好处也不想让我们捞?”

  “封君此言差矣!”还是弥通看不过,走出来给徐诞解围,“少昊族若不能团结一心,怎能与周人抗衡?若封君也能一力击溃周天子,这少昊族之主也未必不能让封君居之。”

  这番话,在一向以武力为尊的少昊族中,无异于直接讽刺江君在战场上的失利,当即将他堵得哑口无言。徐诞见江君脸色不好看,连忙打圆场道:“结盟之时各国就已约定,以五年为期,选举盟主担任王职。三年后任满,徐诞定将辞去王位,请贤者居之。”

  此时其余封君便一叠声地称是,稀泥和啊和,最终又和成了一个欢乐祥和的大会。根据几方面的综合,大会最终同意对周朝降兵采取不杀不放,分发到各国做奴隶的政策,而徐诞的补充指导意见则是利用这些奴隶以前在周朝的耕作经验,大力在少昊各国推广农业生产,以期改变少昊诸国人民普遍生产力低下的渔猎生活,从半原始半奴隶制的旧社会尽早进步为先进的奴隶制社会。

  大会开完之后,将周朝的降兵物资瓜分完毕,各国封君就带着自家的军队回国去了。徐国君臣是最后撤离洛邑乘舟南下的,临走之时洛邑家家户户感念徐诞对他们的保护,扶老携幼出来相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还激动地拉住徐诞的手,豁着没牙的嘴絮絮叨叨地道:“这就走啦,不多玩一会?以后记得常来窜门啊!”不知老太太是情真意切还是神志不清,反正徐诞竟被闹了个大红脸,对自己的侵略者身份真诚地尴尬。xǐυmь.℃òm

  “看这样子,还以为你真是周人呢。”上船后,含光扶着自己微微挺起的肚子,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让徐诞半天没言语。

  这两天小夫妻俩有点冷战,只因含光哥哥钟吾封君临走前私下见了妹子一面,要她提点徐诞不要事事拂逆少昊族的老规矩,否则下一届盟主选举只怕徐诞会落选。含光试着跟徐诞一说,徐诞便冷笑道:“你以为我喜欢做这个大王?谁爱做谁做去好了。”只把含光噎得气闷,怒道:“你不为宗儿打算,我却还想子子孙孙都做大王的!”

  于是徐诞只好暗地里叹口气,心中默念:“徐澄啊,我如今是体会到你的寂寞了。”

  说到徐澄,按照与周天子签订的和约,徐澄还真的要回来了。每次想到自己可以以徐君之礼将徐澄安葬进祖坟,让他的灵魂再不会在异乡受苦,可以安安稳稳地住到王宫隔壁的太庙里,徐诞就仿佛觉得自己完成了人生目标一样,有一些满足,却又有一些失落。他似乎预感得到,一旦徐澄的葬礼结束,他的一切勇气和激情都会燃烧成灰烬,徐偃王的人生就会归于沉寂。那个时候,世间唯一的牵挂,就只会剩下含光和他们的孩子。作为一个男人,这似乎很正常,但作为一个君主,似乎就该叫未老先衰。

  这个念头把徐诞自己都吓了一跳,因此连含光也不敢说,也不曾派人去催促镐京送归徐澄的行程。徐诞只是一边监督着徐澄陵墓的修建,一边看着含光肚子里的孩子越发展现出生命的活力。

  仿佛窥探到徐诞这层隐秘的心思,一直到半年之后,驮运着徐澄棺椁的浩荡车队才姗姗而来。

  徐诞亲自出城去迎接兄长的灵柩。他抚摸着那崭新厚重的彩绘棺椁,明知道这是后来周人重新打制的,却依旧膝下一软,跪倒在驮拉灵柩的马车旁。

  “打开盖子。”他低低地吩咐,“我要看看他。”

  “大王还是回宫再说吧,王后和世子他们还在等着呢。”有人在旁边规劝道。

  “打开。”徐诞定定地重复道。

  从人无奈,只好找来工具,打算在城外的光天化日下打开棺椁让徐诞验尸。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撬开棺椁上的钉子时,一只手轻轻地压在了椁盖上:“贸然开馆,是对死去世子的大不敬。就算要改服另殓,也应在太庙之中择日祝祷方可。”那个声音顿了顿,继续清泠泠地道,“世子一生雅爱周礼,大王不会连这个基本礼仪都要违背吧?”

  一直木雕泥塑般的徐诞慢慢抬起了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双苍茫深邃的眼睛——子皙。

  作为护送徐澄灵柩归国的周天子正使,子皙由于具有盛姬夫人葬礼的实践经验,因此也成了徐澄葬礼主祭的不二人选。对于国内大臣的反对,徐诞则力排众议:“葬徐地而用周礼,这是最让徐澄满意的方法。”于是便有人私下说,这场葬礼与其说是礼葬前世子,毋宁说是为了宣示徐偃王一贯的华夷结合的治国方针。

  含光好几年不见子皙,心中常常记挂,这回虽然产期在即身子臃肿,还是颠颠地带着徐宗来见子皙,非要徐宗叫子皙做干爹。可怜小徐宗刚开始说话,连“爹爹”两个字都叫得好似“嘀嘀”,被含光塞进子皙怀中后对更为复杂的“干爹”二字束手无策,只好咯嘀咯嘀地乱叫一气。

  子皙从没有抱过孩子,搂着雪玉般柔软的小肉团简直有些手足无措。耳听含光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徐宗咯嘀咯嘀叫得更是起劲,子皙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将脖子上一个护身符解下来挂在徐宗身上,对含光道:“这是用猛兽穷奇的牙齿做成的,带着它可以诸恶不侵,保佑宗儿平安长大。”

  “我看小年的死对子皙打击真大,原本玉树临风的一个美男子,现在跟条干树枝一样死气沉沉的。”含光私下里对徐诞道,“要不在他走之前,我替他踅摸个好姑娘,省得他以后没人照顾。”

  “好,不过你产期将至,还是小心在宫里养着。”徐诞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含光,“我要亲自送徐澄去祖陵,这些天照顾不到你了。”

  “都是你不好,害得我都没法去送澄哥哥。”含光的脾气就是个六月天,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顿时就红了眼眶,“我昨天还梦见澄哥哥了,可惜看不清他的样子……”

  徐诞眼神一黯,徐澄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自己却一次都不曾梦见过他。如果说原来徐澄的魂魄被镇压在镐京不得自由,可如今他已经回到了徐国,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入梦与自己一见呢?

  带着这份隐隐的失落与强烈的期盼,徐诞终于在太庙仪式过后,亲自动手打开了镐京运来的那具彩绘棺椁。待到看清棺中的情形,若非子皙在一旁伸手扶住,徐诞脚下一软,只怕立马会在棺材板上撞出一头包。

  因为徐诞万万没有想到,棺中徐澄的尸体竟是宛然若生,丝毫没有腐坏的迹象,仿佛他随时都能睁开眼睛坐起来,笑着敲敲徐诞的头说:“肉蛋,你傻了啊?”

  眼看徐诞眼睁睁地盯着徐澄的尸体只是发呆,子皙在一旁解释道:“据说肉体不腐灵魂就……就无法离开,因此当年他们在世子口中放置了定颜珠,以保持肉身长年不朽……你若想将定颜珠拿出来,就先给世子换衣服吧。”

  徐诞定了定神,慌忙拿了一旁准备好的徐国衣冠来给徐澄换上,哪怕自己的手不断发抖,也坚决不肯让别人帮忙。好不容易等到装束完毕,徐澄就俨然是当年觐见姬满乞求减免东夷贡品时的模样,顿时把这几年翻天覆地的时光都抹杀得毫无踪影。徐诞凝视良久,耳听子皙在一旁催促盖棺时辰已到,方才狠下心,伸手将徐澄口中所含的一颗珠子取了出来——虽然取出定颜珠会导致徐澄尸身尽毁,但与肉体的腐朽相比,徐诞宁可徐澄的灵魂能够摆脱周人的镇压,不论华夏之地还是少昊之土,都可以毫无羁绊自由自在。

  沉重的棺盖终于在徐诞面前合上,结束了在太庙半个月的停留,接下来就是要将灵柩送往城外的祖陵了。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再不可能见徐澄一面,徐诞浑浑噩噩地迈出双腿,尾随着抬棺众人走出太庙。随着一声钟响,所有前来送葬的徐国臣仆全都按照子皙的指挥放声大哭起来,庙外空场上密密麻麻的白幡和灵旗也恍如白雪一般扑面而来,让徐诞蓦然有隔世之感。他张了张嘴想要呼吸得顺畅一些,却眼前一黑,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眼看徐偃王晕倒,徐国大臣侍从都慌忙奔过来查看动静,只有子皙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徐诞仍然握在手心的定颜珠,镇定地道:“大王只是太过疲惫,并无大碍,让他躺下歇歇就好了。”

  众人看徐诞呼吸平稳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七手八脚把徐诞抬到太庙的一间偏房里,安置在软榻之上。至于耽搁了灵柩启程也是无法,这场周人习俗的葬礼原本就是做给徐诞看的,当然得等徐诞醒来后再继续下去了。

  此刻徐诞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身在半空,仿佛腾云驾雾一般。正不知身在何处,忽然瞥见前方一个身影一闪而过,让他心头一动,想也不想地就追了上去。谁知他越是追得急,那身影走得就越快,眼看就要重新消失在茫茫云雾之中。徐诞心头一急,忍不住高喊了一声:“徐澄,站住!”

  “你叫我做什么?”前面的身影停住了,慢慢转过头来,“我所有的如今全是你的,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徐诞愣住了,眼前的徐澄嘴角含着笑,眼里却满是怨愤与不甘。徐诞被他欺负的童年阴影泛上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嗫嚅道:“不,我什么也不要。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徐澄不屑地笑了起来,“你的国家,你的臣民,你的荣耀,你的言行,甚至你的妻子和你的生命,原本都是我的!可是,为什么我现在要孤零零地长眠在地下,你却高坐在宝座上接受万民膜拜!你说,你有哪一点值得这些?”

  “是,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赐予的。没有你,我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妖怪。”徐诞咬牙承认了内心最不堪的想法,努力直视着徐澄高傲鄙夷的目光,“如果你能活过来,我宁可放弃所有,把一切都还给你。”

  “可是我已经死了,死了,活不过来了!”徐澄的愤怒渐渐化成了悲伤,“可怜我在人间抑郁不能得志,到得地下依然被华夏先王们欺凌,我纵有万般不甘又能奈何?”

  “什么,华夏族那些死鬼老头还敢欺负你?”徐诞大怒,拍着胸脯道,“别怕,我有朱弓彤矢,连周天子都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我来帮你出气!”

  “你尚在阳世,怎么能帮到我?”徐澄苦笑了一下,“除非,你把朱弓彤矢送给我……”说着,摇了摇头,自顾去了。

  “徐澄,徐澄!”徐诞大惊,连忙出声呼喊,却再也追寻不到那人的踪影。正急得满头大汗,耳听身边有人长舒一口气道:“大王总算醒了。”

  徐诞一骨碌坐起身,才发现方才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且还梦见了徐澄。那梦境是如此真切,难道就是因为取出了定颜珠,徐澄的灵魂得以自由的缘故吗?梦里的那些话,难道真的是徐澄内心的怨念?

  接过侍从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徐诞见首席巫官弥通候在一旁,便问道:“大司历,你说我们活着的时候与华夏族相斗,那死后双方的灵魂是不是一样争斗呢?”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弥通的意料,老巫师愣了愣,随即凭着本能回答:“臣猜测定是如此。否则历代先王入葬时,就不必以武士奴隶殉葬了。”

  “可是我却下诏废止殉葬,那么徐澄在地下孤零零的,是不是就会被人欺负呢?”徐诞揉着发疼的额角,苦恼地问。

  弥通原本就背地里抱怨薄葬了他忠心爱戴的前世子,这下听徐诞心生悔意,当即来了精神,面有得色地对徐诞道:“大王不必着急,臣等已经有所准备了。”他躬身朝着门外伸出一只手,“大王请。”

  徐诞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不知弥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跟着他走到屋外去。弥通领着徐诞绕过小山密林般的仪仗,一直走到禁苑旁一处偏僻废弃的墙垛前,对着里面喊道:“葛生将军,出来吧!”

  徐诞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凉。而一身戎装的葛生从墙后绕出来,见到徐诞便是一惊:“大王怎么来了?”

  然而徐诞显然比葛生更要吃惊。他盯着葛生衣襟上大片的鲜红,还有手中所执利刃上嘀嗒而下的血滴,大声喝道:“你在干什么?”说完也不等葛生回答,大步绕到墙后,顷刻间犹如被人一棍子敲在头顶,差一点就跌坐在了地上——他的鼻子没有错,此刻这片废弃的宫室已经变成了一个秘密的祭祀地点,不,应该说是屠宰场更加合适。上百青壮年被反绑了四肢堵严了嘴巴,蜷缩在宫墙的一角,而在他们面前的祭台前,却已经匍匐着二三十具尸体,具具都是被人利刃穿胸而死,鲜红的血水仿佛溪流一样在地上恣意流淌……见到有贵人前来,那些未死之人俱都挣扎起来,堵死的嘴巴里拼命发出呜呜的声响,肌肉抽搐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哀求……

  葛生见徐诞脸色惨白,一副随时都要呕吐的模样,心一横胸一挺,走过来跪下道:“不敢隐瞒大王,世子含冤惨死在周人手中,末将正是用这些周朝俘虏来祭奠世子!”

  “你不知道自先君去后,寡人已经下诏遵循周礼,废止人牲吗?而这些周朝奴隶,寡人是赐给你耕作封地的,不是用来宰杀的!”徐诞仿佛又回到第一次上战场时的情景,只觉得四肢发冷浑身颤抖,却又不得不撑起君王的威严质问葛生。

  “知道。”葛生硬梆梆地磕了头,“可是末将自幼追随世子,不忍他死后无人侍奉。若是大王愠怒,待末将杀完这些人牲,自当投狱,任凭大王处置!可是大王不要忘了,若非世子舍生保全,大王断不会有如今的地位。大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对不起世子啊!”说到动情之处,这个刚强的汉子竟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不杀人给他殉葬,真的对不起他吗?徐诞一时间有些迷糊,却听弥通在一旁道:“葛生将军切莫无礼,大王已有些回心转意,不妨让大王多思量一下,当会恩准你的忠心之举。”

  我真的,要答应他们吗?人牲究竟有没有作用,没有人死后复活,所以没有人知道答案。可那个人是徐澄,是徐澄啊,是不是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徐诞脑子里正是一团乱麻,忽听墙后有人冷哼一声,当即如同被人泼了一头冰水,顿时清明过来。他迅捷无伦地绕到墙后,一把就抓住了墙后之人的衣袖,着急地道:“子皙,你别走!”

  “大御长说得对,你的诏书只是一纸空文,根本抵不过欲望和私心。”子皙冷笑道,“光凭这野蛮的陋习,华夏就尽可以鄙视东夷!”

  “不,我不会答应他们,我会把自己的主张贯彻到底的!”徐诞死死拽住子皙,仿佛要他作为自己的证人,转头对葛生吼道,“去把那些人牲都放了!”

  “不!”葛生倔强地跪在地上,目眦欲裂,“大王你为了自己的虚名而薄待世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而一旁弥通也上前劝谏道,“华夏少昊两族习俗不同,如今少昊族已经打败了周天子,大王为什么一定要遵从华夏人的风俗呢?”

  不错,华夏少昊两族习俗不同,有些东西根本无所谓孰优孰劣,可是还有些东西,却真的有优与劣、理性与蒙昧、文明与野蛮的区别,就像我要保护徐澄在地下不被欺负,却并非只能靠宰杀俘虏的手段……稳住自己已经坚持了多年的阵脚,徐诞摇摇头甩开那些扰乱心神的情感,对葛生和弥通道:“其实就算杀了这些俘虏,他们心怀怨恨,又怎么能保证他们到达地下后会甘心保护徐澄呢?”

  “可这是祖先们自古传下的规矩……”葛生话未说完,徐诞已抬手止住了他,“寡人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他慢慢松开子皙的衣袖,恢复成这些年习惯了的徐偃王的模样,一字一句地道:“寡人决定,用朱弓彤矢作为徐国前世子的陪葬。”

  弥通和葛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震得懵了——不错,一旦世子有朱弓彤矢在手,任是哪一国的先王灵魂都不可能再凌驾于他,胜过陪葬再多的俘虏和奴隶……可是——弥通忽然醒悟过来,大声反驳道:“朱弓彤矢乃是徐国称王之兆,国之重宝,岂能轻易舍弃?”

  “为了徐澄,寡人一切皆不为意,又岂会可惜一副弓箭?”徐诞说到这里,一旁冷眼旁观的子皙忽然垂下眼,隐藏去眼中千百般复杂的情绪。可是徐诞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再度抬起眼来,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恍如初识的徐偃王,就像听闻一只猴子说出圣人言语般不真实——那句一本正经的话是:“徐澄的遗简里说,国君最贵重的宝物,莫过于人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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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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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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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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