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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吕刑》既始,

  周道衰矣。

  ——甫侯

  徐澄自然没有走,就凭徐诞莫名其妙的幻觉和子皙半吊子的卦辞,当然不能将眼高于顶的少昊族第一才子吓跑。何况徐澄并没有告诉徐诞,就在他动身前来镐京之前,徐国首席巫师弥通就已经为他占过卦,结果仍然和几年前一样,“不利嫡主”,可是他却严令弥通不得将此结果外传,特别是生病的徐君和他泼辣的亲娘。

  “我若是此生不去一次镐京,最后肯定会死于相思病。”徐澄一本正经地威胁弥通说,“何况,我若不去,怕是少昊族三十六国离大乱不远了。”

  “不过此卦还有一线转机。”弥通最后叮嘱道,“就应在二公子身上。”

  “肉蛋?难道他突然神通广大,可以改变天命?”徐澄不以为然地笑道。

  弥通低头又摆弄了很久的蓍草,慢吞吞吐出四个字来:“李代桃僵。”

  可是谁又是李,谁又是桃?弥通说不明白,徐澄也懒得去琢磨这些虚无缥缈的字句,何况占卜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他心底里也并不怎么相信。当年周武王出兵伐纣,几次占卜都是大凶,姜子牙便将占卜用的龟甲和蓍草摔在地上用脚狠踩,骂道:“枯骨烂草,安知天下大事?”仍旧出兵灭了商朝。可见占卜不过是糊弄无知百姓的幌子,徐澄自诩是跟姜子牙一样顶尖的聪明人,怎么可能上了这个套?

  因此,不管徐诞怎么央求甚至威胁,徐澄都不为所动,越发抱紧了被子赖在床榻上,摆出洒脱不羁的姿势道:“我好不容易到了镐京美人怀中,怎么能轻易离去?‘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就算死在美人怀中,也是求不到的风流韵事呢。”直把徐诞急得跳脚气得半死,却拿这个高贵如神仙又惫懒如无赖的哥哥没辙。

  闹了大半夜,徐诞最终灰心丧气,黎明时分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而一边徐澄却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子皙刻在竹简上的卦辞:“……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笨蛋肉蛋,你以为‘致命’就是要死的意思吗?没文化的家伙,我告诉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应完成应尽的使命才能达成志向,‘致’是达到、实现的意思……”

  强词夺理,可惜我辩不过你。徐诞恨恨地磨着牙,困得人事不知,等到醒来的时候,才惊觉徐澄已经不在屋内。

  糟糕,难道他今天就去见周天子了!徐诞吓得一个激灵跳起身,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子往外奔。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时刻盯着徐澄,怎么还是让他一个人跑了?

  一把拉开门冲到庭院中,徐诞正看见含光在静室那边探头探脑,看见他过来连忙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笑嘻嘻地悄声道:“今天不用上课了,老山羊正在里面和澄哥哥说话呢。”

  徐诞连忙凑到含光身边,和她一起把耳朵贴在静室薄薄的板壁上,耳听徐澄欢喜地道:“天子肯接见徐澄,实在是少昊族三十六国的福气。”

  “东夷三十六国。”恭胥硬梆梆地纠正徐澄的错误说法,“不知世子是想以华夏之礼觐见呢,还是以夷狄之礼觐见呢?”

  徐澄顿了顿,迟疑道:“恕在下才疏学浅,竟不知朝见天子时二礼有何区别。”

  “世子自称仰慕周礼,竟连华夏与夷狄之别都不清楚么?”恭胥冷笑了一声,仿佛猫头鹰的叫嚣一般,让徐诞心里极不舒服,料想一贯心高气傲的徐澄遭此奚落,脸色肯定也不好看。

  “正要请教大人。”徐澄平心静气地开口请教,大出徐诞的意料。

  于是恭胥训话道:“若以华夏之礼觐见天子,自然着华夏衣冠行华夏之礼,表明世子身为东夷却有移风易俗归顺王化之心,为东夷三十六国树立表率。以后凡有自恃夷俗不遵王化者,世子为天子驱驰,必征讨之……”

  这不是逼徐国与少昊诸国划清界限甚至自相残杀么?徐诞心中一沉,只怕这个一向崇周媚周的徐奸哥哥一心要做华夏人,当场就会答应下来。

  幸亏等恭胥讲完了,徐澄只是静静地问:“若以夷狄之礼觐见呢?”

  “若世子自甘夷狄,失礼之处天子仁厚,自然宽宥不究。不过天子居所乃是神圣至洁之地,夷狄觐见自当斋戒薰香以除秽气,方能入见。”恭胥说着站起身来,“下官都为世子准备好了,只待世子抉择。”说着,打开静室的门当先走了出来。

  恭胥这一下子毫无征兆,惊得听壁脚的含光和徐诞逃无可逃,下意识地缩在一起。恭胥身负天子重任,懒得跟这两个小蛮夷计较,只作不见,随后走出来的徐澄却狠狠地瞪了徐诞一眼。

  眼看两人都没有出言斥责,含光和徐诞对眼而笑,自然心照不宣地爬起身,锲而不舍地追踪而去。

  原来恭胥早已命人将馆驿的后院收拾出来,放置了一个浴桶,一块石板,石板周围堆着半人高的干枯草叶,隐隐散发着药草的清苦味道。

  “难道这就是华夏与夷狄的区别么?”徐澄走到院子中,背着手淡然笑道。

  “不错。”恭胥不肯在徐澄面前输了气势,端着架子道,“若世子诚心归顺华夏,便请入桶中沐浴,沐浴的水中加入了特制的药水,可以祛除象征夷狄的刺青,让世子从身到心都焕然一新,可以以华夏诸侯之礼觐见天子。如果世子坚持要做夷狄——”恭胥避开徐澄明亮的眼眸,自顾指着那堆干草叶道,“便请以艾草熏蒸三日,尽除秽浊之气,再以臣虏之礼候天子赐见。”

  “徐澄自幼仰慕天朝,潜心学习周礼,无日不愿天下大同,再无华夏夷狄之分。”徐澄说到这里,见恭胥脸上浮现得意之色,从容地道,“然而刺青乃是少昊族风俗,祖先父母所赐,不敢轻言毁弃。若天朝以为身有刺青即等同夷狄,那么徐澄愿以夷狄之礼觐见天子。”

  “你……亏我们还以为你是个有培养前途的进步青年,真是辜负了天子的一片苦心!”恭胥涨红了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气得直抖,“好啊,那就请世子薰香吧。”

  “徐澄的心意,天子以后自会看到。”徐澄说罢躬身一礼,仪态端方地走到院中那方石板上屈膝坐下。他此刻仍旧穿着徐诞的周朝衣冠,落坐之时自然而然地一撩绣韨,一抚深衣,动作一丝不苟,仿佛真的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恭胥面有怒色,朝着一个仆役点了点头,那仆役便点燃了徐澄身周的艾叶堆,顿时冒出一股股青色的烟雾来。

  “阿嚏!阿嚏!”躲在一旁偷看的含光被艾草的气味一熏,当即打起喷嚏来,而徐诞的鼻子比常人敏感得多,更是大打不止,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

  “这阵仗,倒让我想起以前看厨子们熏腊肉。”含光顺手把自己的手帕塞给徐诞,手掌不停地在面前扇啊扇,“老山羊人品太差,薰香那么高雅的事情,怎么能被他搞得如此龌龊?啊,这帕子不是给你用的,快给澄哥哥送去!”

  徐诞原本正要拿含光的帕子擦鼻子,闻言便僵在那里:“你干嘛不自己拿过去?”

  “我眼睛都熏红啦,这样过去会影响在澄哥哥眼中的美好形象。”含光说着,猛地将徐诞推到了院子里。

  徐诞原本有些惊慌,但见恭胥本人也被浓烈的烟味逼退到一边,胆子便大起来。他冒着艾草的烟雾走到徐澄身边,将含光的手帕递了过去,悄声道:“要不你教教老山羊该怎么薰香?”

  徐澄接过手帕抹了抹脸,呛咳着回答:“他并不错,当年伊尹觐见商汤的时候,也是用艾叶这么熏的。第一阵气味猛点,后面就好了。”

  “那是因为伊尹当时是个下贱的奴隶!”徐诞开悟之后灵光一闪,竟连这样丢在记忆旮旯里的渣滓都想了起来。话一出口脑子便开始对比联想,双手也忍不住发起颤来,“可你……好歹是个世子……”

  “在华夏人眼中,你以为夷狄比禽兽高贵多少?”徐澄冷眼看着徐诞受伤的表情,仍旧稳如泰山般端坐在烟雾中,“所以我一心所愿,是以华夏观念教诲族人,让他们也文明起来强大起来,最终消除华夏夷狄之别。”

  “你既然一心要往华夏靠拢,那干嘛不选择华夏之礼?”徐诞看着徐澄被熏得通红的眼睛,却不知自己的眼睛比他更红,“那个桶里的药水我亲身试过,祛除刺青安全无痛,没有任何副作用,连我都忍不住要夸赞一声华夏发明真伟大!你既然要做华夏人,为何不做个彻底?”

  “因为不可能彻底。”徐澄见恭胥走过来,闭上眼睛不再望向徐诞,“换了衣服,还有夷狄的皮肉,刨了皮肉,还是夷狄的血骨。我此生最恨最苦就是生为夷狄,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夷狄的根本。如果有来生,请上天保佑我做一个华夏子民,便再无这许多纠结!”ωωω.χΙυΜЬ.Cǒm

  这样赤裸裸的徐奸话语,让徐诞气结无语,一把将含光的手帕抢回来,掉头就走。

  “我的帕子是给澄哥哥的,你干嘛拿回来?你居然还和澄哥哥吵架,难道你不知道他有多难?”含光夺过手帕,推开徐诞蹬蹬蹬朝徐澄跑了过去。

  其时艾叶燃烧的浓烈气味已经淡了许多,不再熏人口鼻,却依旧烧得徐诞的心头滚烫。他已经不再是以前懵懂无知的少年,徐澄在徐国和少昊三十六国推行周制,虽有成效却也诸多掣肘,为人称颂却也为人诟病,以至于不得不亲赴镐京,甘冒风险为诸国请命。他知道徐澄的难处,却又忍不住不责怪他。昨天他还为含光力图掩盖华夏对夷狄的歧视而不满,此刻当徐澄无所顾忌地指出这一点,他却如同被人揭开了衣服般屈辱恼怒。因为徐诞知道,自己这辈子永远会因为夷狄的出身而被周人歧视,哪怕他可以像徐澄那样把周人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青出于蓝,他们也永远是周人眼中的异类。除非,他们可以比周人更文明,更强大。

  等到徐澄带着一身艾草的烟味回来,徐诞已经趴在了榻上。他一抬眼睛看见徐澄进门,便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把脸朝向墙壁。

  “你刚才嘟囔什么?”徐澄伸手按在徐诞肩膀上,淡淡地问。

  “没什么。”徐诞有点心虚地开口。

  “敢骂我,却不敢承认?”徐澄说着,用力在徐诞肩上一掐。

  他这一掐正好掐在筋脉上,顿时让徐诞又酸又麻地啊呀一声,大喊了一声:“徐奸!”随后他一翻身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像个鸵鸟一样赌气大喊,“徐奸徐奸徐奸!”

  徐澄眼光一凝,哧溜一声,一把将徐诞的上衣给剥了下来。

  徐诞虽然一直慑于徐澄的淫威不敢反抗,但后背凉飕飕的刺激还是让他猛地一滚,扯着衣服怒不可遏地道:“你被老山羊整了,拿我撒什么气?”

  “我是徐奸,你又是什么?”徐澄好整以暇地抱着手,“你的刺青呢?”

  “我,我是被逼的……”徐澄这一问揭开了徐诞的血泪史,他把身子抵在墙角,尽力梗着脖子硬气地道,“我和你不一样!”

  “看不出你对徐国还挺有感情的嘛。”徐澄冷笑一声,拿了桌子上的铜镜凑到徐诞脸前,“小媳妇儿。”

  徐诞一扫镜子,见里面的自己缩在墙角揪着衣襟,噘着嘴巴含着眼泪,真是一副受欺负的小媳妇样儿,不由恼羞成怒,一把将徐澄扑倒:“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连夜扔出镐京一百里去?”

  “我知道你现在出息了,不用跟我显摆。”徐澄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道,“今儿折腾了一天,我要睡了,你可别再踢被子磨牙说梦话。”

  “要睡滚远些,我可闻不惯你身上的味道。”徐诞恶狠狠地道。

  “艾草性温通经,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可是个好东西呢。”徐澄抬起衣袖来闻了闻,“怪不得见天子得熏这个。”

  “我看你就是被熏成腊人干,周天子也未必会见你!”徐诞赶不走徐澄,只好自己抱着被子跳到另一张榻上,愤愤地叫道。

  “他肯定会见我的。”徐澄把手臂枕到脑下,盯着房顶的木梁,眼睛亮得徐诞恨不能跺跺脚,把梁上的蜘蛛网震落到他脸上。

  事实证明,徐澄果然没有吹牛。还不等恭胥继续熏腊肉除秽气,周天子召见的诏令就下到了馆驿。

  “澄哥哥真厉害,你看馆驿里那么多使臣等上一两个月也见不到天子呢。”含光毫无原则地大拍马屁。

  “我是来求继位敕令的,当然跟他们不一样。”徐澄表面上从容,心底却有些担忧。周天子不等摆够谱就急着召见自己,只有一种理由。

  “难道是东夷出事了?”徐诞到底放不下子皙的卦辞,虽然在和徐澄赌气,也忍不住先开口表示投降。

  “肯定是舒鸠国闹事。”徐澄现在对徐诞的聪明劲儿已经见怪不怪了,镐京是个大颜料缸,徐诞那样的素绢在里面搅合了几年,肯定会变得花花绿绿,由白痴进化成花痴。宣诏的天子使臣就和恭胥在院外等候,徐澄一边走入屋内换衣服,一边叹气道,“那群急性子的蛮夷,就是熬不到等我的回音!”

  听徐澄也骂同为少昊诸侯的舒鸠国作蛮夷,徐诞不禁瞪了瞪眼睛,却招来含光一个爆栗敲在头上:“凡是澄哥哥说的话你都有意见不是?舒鸠国我知道的,听说到现在还不会烤肉串,可不是真正的蛮夷是什么?”

  “不会烤肉串就是蛮夷?”徐诞揉着脑袋怒道,“周天子还不一定会烤肉串呢。”

  “好啊,你敢诽谤天子。”含光揪住了徐诞的把柄,得意地指着外面道,“老山羊就在那里等着呢。按照我们最新学的《吕刑》,你这种罪就该扔进汤鑊里面烹死!”

  “我哪有?”徐诞听含光提到汤鑊之刑,饶是他现在越发英姿勃发,也忍不住不寒而栗。没办法,这就是从小被狗肉汤威胁留下的深重阴影。

  “你就是!”

  “我没有!”

  “……”

  两个人正无聊地斗口,忽然房门一开,引得两人连忙侧头看过去。一时间,不光含光眼睛发直,就连徐诞也张开了嘴巴,哪怕此刻有人给他塞进个蜘蛛他也浑然不觉。

  原因无他,实在是走出门来的徐澄实在太有型了。

  此刻的徐澄已经一改这几日的周人装扮,宽大的深衣换成了切身合体的窄袍,头顶的发髻散开披到肩头,前额上还系了一根镶嵌着宝石的护额,完完全全恢复了徐国的本土装扮。由于少昊后来被华夏族封到遥远的西方作天帝,西方属金,尚白,居住在东部的少昊后裔们便以白衣为尊。这样的做法,在华夏族看来又是蛮夷们乱七八糟的表现,劝说敲打却统统无效,只能摇头叹息。

  “哇……哇……”看着面前容光焕发的徐澄,含光的手掌情不自禁地捂到嘴上,胸口激动得上下起伏,而徐诞也料想不到,印象里那么简单甚至简陋的徐国衣装,竟然也可以被徐澄穿出这样的高贵气质来,倒显得在一派周朝衣冠中别有风味——只能说徐澄就是个衣服架子呀。

  “怎么了?”徐澄当然清楚自己引起的轰动效应,故意问道,“我脸上有蜘蛛?”

  “报世子,有人给世子送来一封帛书。”徐澄的侍卫葛生忽然走进来,手中捧着一卷丝帛。

  “写的是什么,别是情书吧?”含光眼巴巴地盯着徐澄展开丝帛,满眼放光地憧憬。

  “没什么。”徐澄随手把帛书塞进袖中,“葛生,我们走吧。”

  “慢着!”徐诞忽然福至心灵,直勾勾地盯着徐澄的眉心,“难道也是有人劝你不要进宫?”

  “行啊你,居然有隔空视物的本事了。”徐澄随口搪塞了一句,依然往外走。

  “别去!”徐诞一把拉住徐澄的袖子,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那丝帛是宫中款式,既然宫中都有人给你示警,你为什么还要去送死?”

  “别乌鸦嘴。”徐澄故作轻松地玩笑道,“你这个小妖孽都见过天子,我怎么就见不得?”

  “好。”徐诞咬着牙,忽然掉头就朝外面跑去。

  含光气急败坏的召唤和恭胥等人莫名其妙的惊呼都无法阻止徐诞的脚步,他一口气跑出了驿馆,没头苍蝇一般在附近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个僻静无人之处滚成了一只大白狗。

  眼前晃动的是徐澄眉宇间越来越浓的黑气,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不停地编织着罗网。徐诞一骨碌从地上站起,张开四爪就往周天子的宫殿跑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可他至少要亲眼看见发生的一切。

  仗着解开封印后增加了百十倍的速度和力道,徐诞明目张胆地在守卫王宫的侍卫面前跑过,因为对那些人来说,徐诞不过是一道倏忽而逝的光影,只是眼睫毛上下一碰的瞬间,就消失得如同幻觉一般。

  跳过宫墙,眼前鳞次栉比的楼阁反而让徐诞不得不慢下了脚步。虽然感觉全身鼓鼓涨涨地充满了力量,徐诞仍然苦恼地不知如何运用,都怪当时大白犬舅舅急着给他配狗老婆让他落荒而逃,都来不及向它请教请教犬神的法术。

  幸好当初被关在犬舍的时候学过王宫的方位,徐诞便小心地向着周天子举行朝会的大殿方向跑去。不料没走多久就当头碰到一对宫女,吓得徐诞和那两个少女都停下了脚步。

  “好,好大的狗……不会是狼吧……”宫女甲骤见徐诞比原先越发魁伟的身材,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肯定是哪个诸侯新进贡的猎犬,舍监若不调教好,绝不会任由它在宫里闲走。”宫女乙壮起胆子朝面前的大狗摆了摆手,“你好,见到你很高兴——乖乖,你不咬人的吧?”

  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伟大的犬神后裔屈尊摇了摇尾巴以示友好,然后大模大样地绕开两个宫女走了。

  “快走吧。”宫女乙见大狗温顺地走开了,连忙拉了拉兀自发呆的宫女甲,“徐国世子还是来了,马上就要进大殿,快去禀告盛姬夫人!”

  徐诞的耳朵猛地向后一折——盛姬夫人是谁,她干嘛要关注徐澄?难道徐澄临行时收到的那卷示警帛书就是她送的?不过他此刻没有心思去追究这些旁枝末节,只是懊恼自己的身形太大,太容易引起旁人的关注,要是能变得小一点……

  他刚兴起这个念头,只觉得全身一震,竟然真的缩小了一圈!“汪!”徐诞兴奋地叫了一声,心头默念:再小一点,再小一点,最好小到别人都看不到……说来也怪,他的身子果然随着他的念叨不断变小,到最后变成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白狗,却是到了初生小狗的体型极限,再也无法变小了。

  这个大小虽然还不如人意,但毕竟可以随处往哪个旮旯里一塞,也就将就吧。徐诞正志得意满地伸伸爪子准备开跑去大殿,却蓦地惊醒一般抬起头,正看见面前一只小山般的大黑狗堵着自己的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是御犬里的头领重工!难道它刚才看见了自己变身,准备将自己就地拿下吗?徐诞虽然对重工当过自己老大心有余悸,然而此刻他担忧徐澄的安危,也顾不得自己此时的大小几乎可以被重工一口吞了,鼓起勇气昂起脑袋叫道:“汪汪,喂,你……你想干什么?”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下子,这样的口吻,不正是徐澄嘲笑过的小媳妇样儿么?

  “妖怪,你……你别吃我……”哪知道听他开了口,原本一直趾高气扬的黑狗重工竟像突然变了一只狗,浑身不停地哆嗦着,垂落的尾巴摇得都快断了一般,“妖怪大王,饶命啊!”

  咦,这家伙居然还很识相嘛。徐诞喜出望外,立马找回了在犬戎应对五个树敦的那副派头:“我不是妖怪,是犬神。还不赶紧给我让路?”

  “是是是,参见犬神!”见重工还在罗罗嗦嗦地叩拜,徐诞懒得和智商低下的黑狗纠缠,奋力一跃踩着重工的脑门,一溜烟地从后门钻进了守卫森严的大殿。

  仗着自己身小体捷,徐诞循着交织在一起的庞大气味,一路狂奔着爬到了周天子的御座后面,将整个身子隐藏在树立于御座后的屏风内侧。

  用牙齿无声无息地将丝织的屏风咬出一个小洞,徐诞将一只眼睛凑到洞前,恰好可以看到大殿内站成两列的百官。而那个躬身站在大殿中央的白袍帅哥,自然就是他一意孤行的亲哥哥徐澄了。

  眼看徐澄不是趴在地上做磕头虫,徐诞就明白该走的过场都走完了,只希望自己来得还不算晚,还不到应了大凶卦辞的变故到来。

  下一刻,徐澄并未开口,殿上有人却说话了:“向闻徐夷世子慕周礼,行周道,我们华夏中人听了都极为欣慰,以为距离天下大同又进了一步。《易经》里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然而世子此番觐见,居然一意孤行穿着夷装,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世子向来种种口不对心呀。”

  果然,闹完了虚礼,就有人来给下马威。徐诞在屏风后不断扭动身子转换角度,还是不认识说话之人,只觉得他的长相和恭胥一样像只老山羊,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一模一样的倨傲刻薄。从穿衣服问题引申到心口不一,进而讥讽人品,这种上纲上线的说话风格最符合华夏人的语言习惯,却也最为徐诞所痛恨。此刻无论徐澄怎样解释,都逃不脱言行不符的嫌疑,于是徐诞偷偷磨了磨爪子,打算等徐澄和他们翻脸的时候瞅个机会将那不听劝告的家伙扔出镐京去。

  然而徐澄接下来的回答却大大出乎徐诞的意料,他没有辩解这样穿着更符合礼仪,更体现自己的忠诚,也没有控诉恭胥当初用华夏觐见之礼胁迫他背叛东夷,只是轻描淡写地微笑道:“启禀天子,司空大人教训得固然不错,‘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然而微臣此刻身穿的,正是先圣舜帝所治衣裳,与周道所奉并无不合。”

  “胡说,东夷的夷装怎么会是舜帝所治?”那司空大人大是不满,姬氏王族自诩黄帝后裔,以上古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圣人,大加礼奉,引为圭臬,凡是涉及这五个大圣人的教条自然不敢公然违背。

  “因为舜帝本身也是东夷人。”徐澄此言一出,满殿变色,就连高坐在御座上的周天子姬满,也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皱起了眉头。徐澄的目光缓缓扫视了一遍众人或青或红或白或黑的面皮,从容地道,“根据记载,舜帝生于诸冯,迁于负下,卒于鸣条,而这三个地方均为东夷地界,无论从籍贯还是习惯,舜帝当然是东夷人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东夷史官编造的无耻谎言,微臣正希望有华夏学者予以拨乱反正。”

  “哼,强词夺理,老夫不与你一番计较!”那司空大人知道徐澄句句有典,自己根本难以驳斥,便丢下这句撑面子的话,朝天子施了一礼,退回朝班。

  哼哼,你以为徐澄细皮嫩肉的,啃起来骨头硬得硌掉你的牙!虽然自己以前也常常被徐澄噎得无言可对,徐诞对那个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司空大人却毫无同病相怜之心,居然兴奋得恨不能仰头长嚎几声,以示心怀大畅。

  不过硬骨头啃起来肯定别有风味,那厢司空才退下,立时又有人出列道:“世子刚才提到东夷史官,只怕是信口胡诌吧。所谓东夷诸国,不过是些刀耕火种的原始部落,称为国家不过是天子仁厚给你们个面子罢了。而且东夷官吏都是以禽兽之名命名,不仅不成体统贻笑大方,怕是连他们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居然还说记载舜帝事迹云云,真是让人发笑。”

  见这位新出头的官僚长得和周天子有几分相似,徐澄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微笑道:“先生是天子胞弟,太士宏大人吧,怪不得对东夷官制如此了解,一出口就与凡人不同,徐澄佩服。”

  那人正是官居六卿之一的太士姬宏,见徐澄态度谦卑,不由越发得意地道:“东夷真的有官制吗?我听说东夷的酋首们都称为什么斑鸠氏、鸡鸭氏,真真荒谬可笑,却不知世子你自己是鸡鸭还是麻雀的后裔啊?”

  他这样赤裸裸的侮辱,直让屏风后的徐诞都恨不得跳起来,偏偏徐澄还是一副死水不惊的模样,乖乖地回答:“徐国乃是鹤鸠氏之后。鹤鸠乃是鹰之一种,所以徐国宗室以雄鹰纹身。”

  “呵呵……”

  “哈哈……”

  一时间,自以为占了上风的华夏诸臣都高兴起来,虽然碍于天子座前不能太过失仪,却都用袖子捂住嘴,竞相翻起白眼,尽力做出一副鄙视的神情。

  徐诞急得四爪冒烟,不知道徐澄这是犯了什么傻,居然把家丑拿出来抖落。他正不耐烦地扭动,忽听身后传来轻微声响,转头一看,竟是一个宫装丽人慌乱地走了过来。

  居然是小年!徐诞一下子清明过来,原来宫女们口中的盛姬夫人就是小年,她可不就是盛国来的么?但她偷偷跑到大殿后面来做什么?

  小年看见屏风下蜷缩的仿佛刚出生的小狗,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诧。不过现在不是惜弱扶幼的时候,小年便自顾闪到屏风后,偷偷观察大殿里的动静,脸上神色既紧张又关切。于是徐诞也不敢招惹她,继续趴在屏风的小洞前,一人一狗竟是互不相扰。

  等到众人都笑够了,徐澄才正色道:“太士大人掌管百官,恐怕对上古历史不太熟悉,且容在下解释一下。古时候黄帝以云纪事,所以用云名作官衔而称为云师;炎帝以火纪事,官衔称为火师;共工以水纪事,称为水师;太昊以龙纪事,称为龙师;而徐国的祖先少昊即位的时候,恰好有凤鸟飞来,所以就以鸟纪事,用鸟名作官衔而称为鸟师。其中祝鸠氏为司徒,鸿鸿氏为司马,鸭鸡氏为司空,鹤鸠氏为司寇,鹊鸠氏为司事,官制与天朝诸官几乎匹配,不过是名称不同而已,又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笑的就是这个名称,根本难登大雅之堂。”若要摆事实讲道理,太士姬宏自然无法驳倒徐澄。于是他就死死抓住这一点把柄,非要把徐澄打回蛮夷的原型不可。

  “这些名称是从上古传下来的,作为后代子孙虽然不敢随意更改,但能够体会祖先的本意才最为重要。法古法先王,不也是周道所提倡的忠孝礼法吗?”徐澄搬出姬王室的传统,眼看姬宏嘴里仿佛一下子被塞了个大饼,又躬身行礼道,“譬如说周制中的太宰之称,原本是指祭祀时的首席屠夫,可现在的太宰大人哪里还会亲自去杀牛宰羊呢?这也是天朝遵循古称的一个例子呀。”

  徐澄以周朝六卿之首的太宰为例,顿时将太士姬宏驳斥得哑口无言。他恨恨地瞪了徐澄一眼,而徐澄却依然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让他想要发作却找不到理由,只好重重一甩衣袖,回归本列。

  眼见徐澄轻松干掉了司空与太士,其他原本想要出头压制这个蛮夷气焰的百官顿时心有踌躇,没有十足的把握都不敢出列与之辩论。大殿内冷场了一会,终于有人再次走了出来,朗声道:“听说徐国祖先乃是为舜帝掌管律法的皋陶,这可是真的?”

  一听提到先祖的名字,徐澄连忙端正表情,严肃恭敬地回答:“甫侯所言不错,皋陶生伯益,伯益生若木,伯益因助大禹治水有功,禹封其子若木于徐地,此正是徐国之始。”

  “如此说来,徐国也定为律法严谨之国了。”蜡黄脸皮的甫侯傲慢地问,“不知比《吕刑》如何?”

  “甫侯为天子所制《吕刑》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徐国律法自然难以望其项背。”徐澄真心实意地回答。

  “既然如此,东夷各国为何拒不采用?”甫侯的得意之作却被那群夷狄弃若敝屣,憋了许久的牢骚终于化作讥讽喷薄而出,“莫不是你们看不懂吧?”

  此言一出,殿上众人立刻附和地笑了起来,徐诞从上面望下去,只看见一口口的白牙闪烁。

  “倒不是因为看不懂。”徐澄并不着恼,淡淡笑道,“东夷诸国向来臣服天朝,近年更是仰慕周道,因此才不敢遵行《吕刑》。”

  “为何?”甫侯当堂变色,差一点就开口斥责徐澄胡说八道。

  “周道向来提倡仁义宽厚,以教诲代替刑罚,因此才能顺天应人,消灭严刑峻法的商纣。如今君侯作《吕刑》以诘四方,窃以为正与周道相背,因此东夷诸国万死不敢遵奉。”眼看甫侯被自己说得有些恍惚,徐澄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君侯以为立下万世之功,却不知后人评说,恐怕《吕刑》伊始,便是周道之衰。窃为君侯惜之!”

  “《吕刑》伊始,周道之衰?”那甫侯向来以制定《吕刑》为傲,此刻受此打击,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他也不看徐澄,恍恍惚惚地就往外走,惊得同僚连忙一把拉住他,方才没有在天子面前犯下失仪之罪,被他自己制定的《吕刑》处罚。

  前浪已死,后浪又来,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这样辩论下去何时才是尽头?徐诞听到后面已经没了兴致,打着呵欠偏头去看小年,却见她侧身隐藏在屏风之后,神色虽依然紧张,却不住点头微笑,一张白玉般的脸庞也泛起粉红,开成了一朵醉人的桃花。这样动人的颜色,顿时让徐诞张口结舌,几乎都痴傻过去。

  幸而此刻周天子开了口,总算提醒了徐诞此来的目的,连忙重新抖擞精神,投入战备状态。

  “徐国世子果然博古通今,名不虚传。”姬满似乎并不以方才徐澄牙尖嘴利地维护东夷为恼,和蔼地笑道,“那么按照方才的约定,世子辩胜三场,即可提出你们东夷的要求。”

  “多谢陛下!”徐澄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端端正正地跪下行礼,“微臣斗胆,请陛下免去不久前对东夷征收的额外贡奉,则舒鸠国暴乱自平。”

  姬满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一旁的太宰公刘连忙道:“世子失言了!这次贡奉是为了天子西巡专设,如若免除,天子如何出巡?”

  “微臣万死,敢问天子出巡的目的是什么。”徐澄埋头跪着,一动不动地问道。

  公刘身为太宰,自然不会大庭广众地宣布天子大张旗鼓地西巡是为了追求与西王母的艳遇,再顺便捞个不死的活神仙做做。于是他清清嗓子,义正词严地道:“天子出巡,自然是为了展示天朝威仪,收服北狄西戎,为千秋万世平靖边陲。如此震烁古今的壮举,岂是边远夷狄所能领会的?”

  “微臣身为夷狄,自然不能领会其中深意。然而微臣却知道——”徐澄顿了顿,还是下定决心说道,“一旦强行征调东南财力民力以平西北,只怕尚未收服北狄西戎,东夷南蛮已经变生不测。如此剜肉补疮之举,叩请陛下三思而行!”

  “世子是想用如今舒鸠国叛乱来威胁天朝吗?”太宰公刘冷笑道,“舒鸠蕞尔小国,何足为患?就算强大如犬戎,不也被天朝一举荡平了吗?”

  “恕微臣直言,天朝虽然征服犬戎之国,却未能征服犬戎之心。倾天下之师远征犬戎,就算一洗犬戎宫中财宝,也始终得不偿失。”徐澄说到这里,向姬满顿首道,“天朝建立百年,四方平靖也有多年了,这主要是靠先王和四方缔结了友好盟约。根据先王的制度,华夏诸国供应周王室的日常用度,东夷南蛮每年朝贡一次,称为要服,西戎北狄则只是在新君即位时朝见天子一次,称为荒服。如今犬戎并未违反荒服,却因为没有朝贡招致六师征讨,就算天朝战胜,其余戎狄也必定心有不服,只怕今后荒服制度就此废止。如果为了征讨戎狄而增加蛮夷的贡品,只怕就连要服制度也无法维持了。一旦四方皆乱,天下无人可得其利。”静了静,徐澄朗声道,“征伐为下,教化为上,以陛下之圣明,以天朝雄踞天下的力量,如果继续采用先王的安抚怀柔之策,则四方畏惧敬爱,动荡自平。”

  徐澄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虽是为东夷求免贡奉,却不言各国操持贡品之困,亦不言民生摊派之苦,似乎一心一意都在为周朝打算。攻打犬戎之事原本周朝就有点理亏,加上劳师动众却所得甚微,朝中本有怨言,而此后姬满一意孤行继续西巡,劳民伤财目的不明,更是反对者甚众。因此当徐澄说出这段谏言,殿上大多数人不禁忘了方才的华夏夷狄之争,竟忍不住纷纷点头称是。甚至连太宰公刘,想起自己这么长时间费力不讨好地向各国摊派,还要背上怂恿天子四处游乐的骂名,更是委屈得双目一红,差点就哭了出来。

  姬满并不傻,群臣的反应他也相当明白,若是一味拒绝,只怕会弄得下不来台。为了维护自己的光辉形象,他竭力做出大度的样子道:“徐国世子的话有理,关于此事,且容寡人再加考虑。你且退下,等待诏令吧。”

  “多谢陛下!”徐澄知道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不禁面带喜色,行了礼退出大殿。

  咦,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看来没有什么意外嘛。徐诞见徐澄风风光光地走了,满心激动,也没心思在这里继续偷听下去,三步两跳就跟着窜出了大殿,追赶徐澄去了。

  于是徐澄便没有看到屏风后的小年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肩膀不住颤抖,脸上的赞赏欣喜尽数化作担忧悲戚。而此刻大殿内,则更乱成了一锅粥——

  “啊,啊,《吕刑》既始,周道衰矣!”一片寂静之中,深受打击的甫侯再也憋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是啊是啊,堂堂华夏公卿,居然辩驳不了一介蛮夷,真是让人痛心疾首啊!”太士姬宏也义愤填膺地叫了起来,“奇耻大辱,实乃奇耻大辱!”

  “居然敢说舜帝是东夷,真真大逆不道!”面色依然黑如锅底的司空不甘示弱地叫道。

  “一群没用的东西,都闭嘴吧!”周天子姬满此刻正满心纠结于自己不得不减免东夷的贡奉,那么自己西巡的排场就会失色不少,于是气愤愤地站起身,丢下乱成一窝麻雀般的群臣,拂袖而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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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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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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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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