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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小人犯有欺君之罪,求陛下饶命。

  ——徐诞

  周天子征服犬戎的胜利仪式如期在威戎王宫中举行。

  由于犬戎族人早就四散躲进了深山草原,加上王宫大爆炸帮助其余犬戎守军遁逃,因此虽然说是胜利仪式,可以展现的俘虏数量却少得可怜,若非还有五个树敦撑撑面子,整个仪式就仿佛是周人自导自演般无趣。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徐诞才从大白犬舅舅的魔爪下逃脱出来,立马又陷入了太宰公刘亲手炮制的祝词漩涡。公刘派人逼着他把这些拗口的祝词背得滚瓜烂熟,否则就不许吃饭睡觉。害得徐诞偶尔趴在桌上睡着了,口中的梦话也依然是什么“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坚持不懈地描绘周天子高大全的光辉形象。

  尽管徐诞最后已把冗长的祝词倒背如流,太宰公刘仍然不放心,临到仪式开始前还逼着徐诞再次背诵了一遍,千勉励万威胁地道:“到时候见机行事,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否则就把你关起来,一辈子不准回徐国!”

  “是是是。”徐诞如同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等公刘教训完了才可怜巴巴地道,“太宰大人别吓我了,我胆子小,一紧张就会忘词……”

  “别紧张别紧张!”公刘大力地拍拍徐诞的肩膀,心想这个徐国小公子虽然老实听话,却也笨得连那几句祝词都背了好几天,万一到时候他真上不得台盘,大不了果断缩短献俘的环节,自己说几句场面话也能掩饰过去。

  “太宰大人……”徐诞被他拍得矮了半截,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怯生生地问,“天子会杀了那几个犬戎大王么?”

  “天子的心意,岂是我们做臣子的胆敢臆测的?”公刘一瞪眼,“这种问题,连问一问都是刺探国家机密的重罪!”

  “啊!”徐诞明显是被吓到了,慌忙摆手,“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天子喜欢什么,以后必定量徐国之物力结天子之欢心,免得天子降罪担待不起啊。”

  看来这蛮夷果然是被吓怕了。公刘心中得意,表面却故作高深地道:“笑话,周天子富有四海,这天下有什么能让他稀罕?他所希望的,无非是健康长寿四海安宁。你小小徐国只要安守本分,便是你们的福气了。”

  “太宰大人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徐诞受教了!”徐诞果然欢喜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公刘行礼。

  公刘此刻还要利用徐诞办事,自然不能把对蛮夷的傲慢鄙视显露太多,只点点头敷衍过去。哪知徐诞自从啃了神骨化石,早已今非昔比,公刘的话对他恍如拨云见日一般,私下里与几个树敦通了声气,拍着胸脯道:“几位的性命,就包在我身上了!”

  “多谢母犬神救命之恩!犬戎不灭,全赖犬神之力!”五个树敦在地窖里异口同声地叩谢。

  “就算杀了你们,犬戎照样灭不了,别以为离了你们太阳就不转,自大狂!”徐诞语重心长地教育着树敦们,恨恨地一个踹了一脚,“另外,都说了不许叫我母犬神!否则我就告诉周天子说你们愿意自宫给他做内侍,谁让你们分不清男女!”

  不男不女的威胁确实成功地吓倒了几个树敦,直到献俘仪式开始,他们被五花大绑押到周天子的宝座下跪着,他们都乖乖地听从徐诞的嘱咐,温顺得如同吃糖蛀光了牙齿的大花猫。

  周天子姬满眼看这几个彪形大汉匍匐在自己脚下,心中也是一阵得意。他忍痛割爱抛下如花似玉的后宫美人喝了几个月西北风,就是为了体会这一场胜利者的快感,因为男人嘛,不仅要征服女人,还要征服敌人……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此刻身边没有新出炉的小年美人陪伴,下次出巡可要吸取这个严重的教训……

  正有些神游天外,那边主持仪式的太宰公刘已经宣召通译徐诞上殿,诵读犬戎大王的降书。姬满抬眼看见一身锦衣绣袍的徐诞庄重地走上殿来,心道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小蛮夷一打扮起来,还真比平时多了不少高贵气质,不再是刚从镐京出发时被人欺负的乡巴佬。

  若是周天子将这句称赞说出来,说不定徐诞又会感激涕零,称颂天子眼光独到,居然连他解开封印后神清气朗的变化也能觉察。可惜周天子没有说,徐诞也如同踩在悬崖半空的钢丝上,只战战兢兢地盯着自己的脚,抖得腰间垂下的玉佩哐啷作响,仿佛一只被拖到屠宰场的鸡,随时都会咯咯大叫着掉头就跑。

  于是周天子皱了皱眉,一旁的太宰公刘皱了皱眉,就连五个树敦都皱了皱眉,每个人都觉得徐诞这副窝囊像丢了自己的脸。

  哪知徐诞似乎还嫌自己不够丢人,还没走到通译该站的位子上,就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同捣蒜一般:“小人犯有欺君之罪,求陛下饶命!”

  周天子皱着的眉头挑了起来,不知道徐诞唱的是哪一出,而太宰公刘虽然迫于形势不便开口,攥紧的拳头里却霎时冒出一层冷汗。

  “徐小公子且说说,你何罪之有?”殿外空场上便是齐刷刷排列的周朝将士,大庭广众之下,姬满已经习惯性地用最雍容大度的语气开口。

  “小人答应太宰大人担任犬戎大王的通译,可是,可是——”徐诞哭丧着脸道,“小人自小生活在东南的徐国,根本听不懂西北的犬戎语呀!”

  他此言一出,饶是有礼仪约束,殿内殿外的百官将士都忍不住脸上变色,窃窃私语,而太宰公刘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巴不得一把扑上去把徐诞掐死才好。

  徐诞觉察出周围杀死人的目光,更是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小人原本是贪图名利,才蒙骗了太宰大人。可是终究慑于天子之威,思前想后不敢欺君,昨夜悔愧无极,夜不能寐,几乎想要一死以向天子谢罪……”

  “好小子,算你识相,没把本大人牵连进来。”太宰公刘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却听姬满已开口道,“既然知罪,为何今日还敢上殿?”周天子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恼怒之色,想是徐诞口口声声敬畏天子,让他颇是满意。

  “就在小人准备逃跑的时候……”徐诞偷觑了一眼姬满,发现高高在上的天子为自己这句实诚的大白话逗得莞尔一笑,连忙继续道,“小人忽然看到了一位大婶……不,一位大神,她告诉我周天子乃是八荒之主,寿与天齐,怎能让犬戎大王的拳拳赤诚之心无法上达天听呢?因此拿了她的玉簪在小人双耳中虚虚一刺,小人竟然真的能够与犬戎沟通了!”

  “胡言乱语!”徐诞的牛皮吹得太大,让太宰公刘都忍不住出言相叱。

  “是不是谎话,一试便知。”姬满对“八荒之主,寿与天齐”几个字颇有兴趣,当下对徐诞道,“那你现在命几个犬戎大王向寡人叩首,他们可能听懂?”

  “谨遵王命。”徐诞也不起身,也不转头,平平实实地开口,“五个树敦,向天子磕三个响头!”

  徐诞说的是周语,本身也没有任何暗示,那几个犬戎大王果然挣扎起被五花大绑的身子,仿佛尺蠖一般砰砰砰地各磕了三个响头,将大殿的地板震得嗡嗡作响。他们一边磕,一边还叽里咕噜地说着犬戎语,神情也是诚心诚意毕恭毕敬。

  “他们说什么?”姬满忙问。

  “他们说先前冒犯天子实在罪无可赦,但承蒙大婶,不,大神发令,愿意从今效忠天子,以效犬马之劳。”徐诞一本正经地回答。

  最凶猛的野马野狗一旦被征服,势必比其他犬马更为忠心勇敢。姬满想到这里大喜,正要借此显示自己仁义之君的风度,赦免几个树敦,却立时记起太卜给自己提到的大周断代预言,不由对几个树敦的诚意表示怀疑,开口问道:“是哪个大神下令?”

  “是谁命令你们归降的?我大周又怎知你等没有二心?”徐诞义正词严地问。

  树敦们又叽里咕噜地回答了一遍,诚恳的表情中辅以有力的肢体语言,将大殿的地板再次磕得嗡嗡发颤。

  “启禀陛下,命令他们的大神恰好和点拨小人的大婶一模一样。”徐诞有些激动地翻译道,“她是一个美貌的女神,头上插着白玉簪,身上披着豹皮裘,脚下踩着一条青龙一条赤龙,身边有青鸟盘旋飞翔。女神还说,如果天子想要见到她,可以用五个树敦做向导。”

  “陛下,听他们的描述,这位女神可能就是西王母。”太宰公刘为了显示自己博学多才,赶紧解释道,“西王母居住在西方昆仑山,乃是天界地位最高的女神,据说她有不死药,服之可以羽化登仙,与天地同寿。”

  “不死药?”姬满显然对这个颇有兴趣,向徐诞吩咐,“问问他们可知道西王母的住处。”

  “天子问你们那位大神住在哪里,你们能不能找到?”徐诞问完,又将树敦们的回答禀告姬满,“他们说从此处一路往西,可以到达昆仑山。但是尽管他们奉了神命为天子驱驰,西方还有无数国家,此番见犬戎被伐心存疑惧,恐怕对天子安危有损。”

  “大周祖训向来以仁义治天下,怀柔抚远,寡人若收服犬戎之王,想来其余酋首也就心悦诚服了。”姬满此刻满心只想着美貌女神西王母和她的不死药,眼看这女神不仅在徐诞身上显示了神力,还躲躲藏藏借了树敦们的口来向自己投怀送抱,不由心怀大畅,熄了杀掉五个树敦节约粮食的心思。他低头看着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的五个树敦,仿佛看到他们都变成了结实耐用的石墩,而他则可以蹬蹬蹬蹬蹬,五步登天,得女神相伴,长生不老。

  看着姬满脸上又暧昧又得意的笑容,徐诞松了口气,此刻才觉得殿外的风把他冷汗湿透的后背吹得凉飕飕的,赶紧一把捂住嘴,把即将出口的喷嚏生生吞了回去。第一要把自己变成人间的神,第二要把自己变成天上的神,这是唯一能够吸引周天子的念头,也是保证树敦们能够活下来的条件。至于以后树敦们怎样引着周天子的车马在西北雪山草原间打转,徐诞就管不到那么多了。只要不被大白犬舅舅抓回去生小狗,徐诞可是狗急跳墙兔急咬人,一不小心就引出了一个传奇。

  周穆王十三年八月,周朝六师降伏犬戎五王,撤回镐京。而归降的犬戎五王和他们的残余族人,则在周军留守部队的押送下迁往太原,以备周天子安顿好镐京事务,再行调用。

  六师回到镐京那天,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镐京市民们自发组织起来,簇拥在街道两侧,向周天子的马车和其他随军进城的诸侯贵族们抛洒鲜花和香草。而周天子为表达自己对牺牲将士的哀思,依旧命令每个进城的贵族怀中要抱着在大爆炸中死去的贵族灵位,然后再将这些灵位陪祀到太庙的偏殿中去。

  徐诞是怀抱着公子敏人的灵位进入镐京的。他步行跟在周天子姬满的马车后,脚下遍布被众人踩得稀烂的花朵和香草,黏黏糊糊的感觉让他记起犬戎王宫外尸块横飞血流如泼的场景,不禁有些头晕目眩。徐诞也知道无论身为犬神后裔还是徐君之子,这副窝囊劲儿都会让人鄙视,但他始终忘不掉公子敏人临死时朝自己伸出的五个指头,仿佛鸟类的爪子一般揪着他的心,让他从此对战争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因此,哪怕现在身边围满了欢呼喝彩的人群,徐诞还是弯下腰吐了一地,惊得身边的同行者和围观者都跳着脚躲了开去。于是以徐诞为圆心,以污物的扩散为半径,顷刻间在镐京人头攒动的大街上画出了一个空空的圆形。

  “怎么了?”太宰公刘见自己精心维持的欢迎队伍秩序被打乱,皱着眉远远地问。

  “我……我想起了死人……”徐诞狼狈地回答。

  公刘撇了撇嘴,心道这个小蛮夷果然是个胆小如鼠的废物,若非此次北征的死亡场景都被刻意掩饰起来,他还不走到半路就被活活吓死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若当了徐君,必定能保证那个东南最大的夷狄之国乖乖听话,再不敢掀起什么风浪……想到这里,公刘换上一副关怀备至的嘴脸,和声道:“既然徐小公子身体不适,就暂且歇息,不必跟着大队前行了。”

  “多谢太宰大人体恤。”徐诞果然从队伍里走出来,将怀中厚重的木头牌位一搁,坐在路边喘气。

  “看,就是他,我没说错吧!”忽然,人群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得徐诞抬起头,却只看见无数陌生的人头在视线里攒动。

  “肉蛋,你傻了?”就在那一刹那的恍惚之后,一个声音忽然在徐诞耳边亲亲热热地响起来,带着清浅的温热喷在他的耳朵里。

  由于紧张,徐诞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蓦地转过头,喊了一声:“含光!”

  “是我是我,看来你还没傻啊。”含光笑嘻嘻地答应着,却在正面对上徐诞的瞬间愣了愣神。她蓦地后退了一步,有些惊讶地看着徐诞,没头没脑地道:“你,站起来,转个圈。”

  徐诞不知道含光又弄什么玄虚,却习惯性地听从了她的吩咐,果然站起身来转了一圈。

  “哟,半年不见,身量高了一截,小样儿也越来越俊了嘛。”含光色迷迷地看着徐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莫非,犬戎那边的水土还有美容养颜的效用?”

  徐诞知道她看出了自己解除封印后的变化,虽然不敢解释,却也忍不住沾沾自喜:“胡说,本公子一向如此玉树临风,是你以前久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这半年来闻多了臭鲍鱼,才知道我香吧?”

  “真不要脸,一个大男人说自己香。”含光用手指头刮着自己的脸颊道,“刚才也不知道是谁吐得一塌糊涂,把大家都熏跑啦。”

  徐诞这才知道含光也看见了自己刚才的糗事,不由脸上有些挂不住,强撑道:“隔那么远,你看得见才怪。”

  “本公主神通广大,你想抵赖可不成。”含光得意地说着,一伸手从人群里拉出一个人来,“我刚才为了找你,可是一直踩在大冬瓜肩膀上呢。”

  大冬瓜?徐诞才一听到这三个字,眼前便出现了鲁国公子疆敦实的身板,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凝固下来。

  “拉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正在找敏人呢。”公子疆的眼光穿越徐诞落到他身后继续行进的队伍里,和以前一样对徐诞视而不见。

  “不用找了。”徐诞盯着公子疆的眼睛,冷冷地道。

  “你说什么?”公子疆终于赏脸斜了徐诞一眼。

  “他死了。”徐诞拍了拍身边的灵位,竭力不去想公子敏人凄惨骇人的死状,虽然那正是大白犬舅舅的杰作。

  “死了?”公子疆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灵位上的字迹,忽然一把将灵位抱到怀中,“他的灵位,凭什么你来拿?”

  “我为什么拿不得?”徐诞强笑着问。

  “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最看不起的就是你……”公子疆话音未落,含光已在一旁跺脚道,“好了好了,干嘛一见面就要吵架?不是说好以后都做朋友的嘛。”wWW.ΧìǔΜЬ.CǒΜ

  “这位公子乃是堂堂周公后裔圣人血脉,徐诞一介蛮夷,怎么高攀得起?”徐诞说着,也不去索回公子敏人的灵位,转身就走。

  “你确实高攀不起,敏人必定是英勇杀敌才会殉国,只有你这种躲在后面的胆小鬼才会毫发无损!”公子疆想起以前敏人追随自己的种种好处,义愤填膺地叫道。

  “死冬瓜,你胡说些什么?唉,肉蛋,回来!”含光似乎从后面追了过来,但徐诞的脚步却越发地快了,顷刻间便绕过几条街道,将含光远远地抛在了人群之中。

  徐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其实以前公子疆公子敏人他们就常常当他是没出息的跟屁虫,他们可以挑衅含光嫉妒子皙,却从来不会拿正眼看他,他自己也似乎对这种透明待遇心安理得。可是这一次,他却气得手足冰凉全身打颤,连含光都一并恼恨起来,真是亘古未有的稀罕事。

  一口气走回馆驿,徐诞也不搭理那些迎接他的馆驿仆从,径直走回自己房中锁上了门。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气,终于发现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一是连台词都没几句就化成炮灰的公子敏人居然也瞧不起自己,二是自己明明比大冬瓜强了许多,含光却还要和大冬瓜做朋友。这两个原因放在以前,根本不能让徐诞生气,可是现在,或许是五个树敦的大肆吹捧拔高了徐诞的心性,激发了母犬神后裔的自尊和傲慢,他竟然觉得这些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若非努力克制自己,都恨不得扑上去咬断大冬瓜的脖子了。

  不知道究竟生了多久的闷气,房门终于被人拍响,含光在外面脆生生地喊:“肉蛋,吃饭了,有你最喜欢的红烧蹄膀哦。”

  虽然隔着木门,徐诞还是愤愤地把头转向里墙,不出声——想靠糖衣炮弹收买堂堂犬神?没门!

  “明明你自己说过,你走了我想跟谁玩都没关系。”含光等了一会,难得委委屈屈地道,“子皙成天关在太庙里出不来,我和别人又不熟,不跟大冬瓜说说话,肯定会被憋死的。而且大冬瓜只是嘴臭,人其实不算坏啦……”

  听到最后为大冬瓜辩解的话,徐诞原本软下的心肠又重新硬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看来出去一趟,不光模样儿见长,连脾气也见长啊。含光想起徐诞以前任自己搓扁揉圆的面人儿脾性,故意恼怒地道,“再说了,你走的时候我就说过,除非你能把犬戎大王的发髻给我做毽子踢,否则我爱怎样便怎样,你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我真的把他们的发髻带来了呢?”屋里的徐诞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捍卫自己生气的权利。

  “那你就拿给我瞧瞧啊。”含光叉着腰不依不饶地道。

  紧闭的窗户忽然打开了一条缝,一坨黑乎乎的物事抛了出来,恰正落在含光怀中。含光拈起来一看,居然真的是一团圆溜溜的发髻。

  她正要开口,冷不防窗缝里又飞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刚弯腰接住了,窗缝里却又飞出来一团,又飞出来一团……

  最后,含光捧着五个发髻,忽然尖叫一声,跳到徐诞房门口又踢又踹:“住手住手,开门开门!”

  听含光惊恐得连哭音都出来了,徐诞顾不得再赌气,连忙一把拉开门,恰好被扑进来的含光一头撞在怀中,两个人都跌倒在地板上。

  “傻子,疯子!”含光顾不得自己摔痛了,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一把就抱住了徐诞的脑袋。然而正当徐诞一头雾水之际,下一刻含光便放开了手,如同甩毛毛虫一般将怀中的五个发髻远远抛了开去,捂着眼睛就哭了起来,“你骗我,欺负我……好恶心……”

  徐诞被她骂得一片懵懂,心中沮丧就算自己解除了封印比以前聪明得多,仍旧猜不透含光的小心思。于是本着学而不厌的优良品德,徐诞谦虚地向含光请教道:“我怎么骗你?怎么欺负你?什么东西恶心?”

  “我先前以为,那发髻是你割了自己的头发现做的,后来一看你居然一口气做了五个,岂不是把自己剃成光头了,才急着要你开门……”含光抽抽噎噎地道,“结果,你根本没剃自己的头发,那么那些肯定是你在战场上割的死人头发了,好恶心好恶心,还塞在我怀里……”一边说,一边又使劲拍打自己的衣服。

  “不是死人头发,犬戎大王又没死。”徐诞慌忙解释道,“你不知道,要割他们的发髻有多难。犬戎人原本都是披头散发的,我可是折腾了好久才帮他们梳出髻子来。”

  “真的是犬戎大王的头发吗?”含光的眼睛含着眼泪,看上去亮晶晶的。

  “当然是了!”徐诞感染上犬戎的豪迈粗俗,拍了拍胸脯,“我还能骗你?”

  他原本以为这么一说,含光必定会破涕为笑,不料才一说完,含光又哇地一声跳起来,继续拼命拍打自己的衣服,继续尖叫:“他们的头发肯定很久没洗,怪不得油腻腻的,里面说不定还有虱子!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洗澡换衣服!”她一步跳到门口,又转过头来气急败坏地对徐诞吼道,“还有你,揣在怀里也不觉得恶心!你不洗澡换衣服,就别来见我!”

  这回徐诞哑口无言,只能乖乖听命。当初为了割发髻讨好含光,五个树敦可是千般不情万般不愿,若非慑于犬神的淫威,断断不肯让徐诞在他们头上动刀,哪里还顾得上事先洗发。不过就连徐诞都没有想到的是,自从他把五个树敦的头顶剃得光溜溜的,只剩下脑袋四周一圈头发,这种新式发型居然就在北方的夷狄里面流行开来,直到千年后仍旧风靡在契丹族人中,也算是徐诞对蛮夷的移风易俗做出了重要贡献。

  无论如何,徐诞和含光算是言归于好,而徐诞也深刻地感受到,含光这个小妖精还是要时时刻刻看着才行。于是徐诞开始琢磨,万一某天周天子真的听信了自己的鬼话西游访仙,自己作为通译恐怕也须随驾扈从,到时就一定要想个办法把含光也带上。好在周游世界向来是勾引姑娘最浪漫的念头,含光自然也心驰神往,绝对不会拒绝。至于周天子能不能真的找到昆仑山见到西王母,徐诞作为一个坚定的乐观主义者,是不会考虑那么遥远的事情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大不了天塌下来,五个树敦可比他高大得多,自然有他们去顶。再说,还有神通广大的大白犬舅舅呢。

  然而徐诞料想不到,就在他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小幸福盘算的当口,一场天崩地陷的风暴也在奔袭而来,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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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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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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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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