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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芳贺离开后,一股无以名状的不安便缠上了你。

  你时常感到孤单寂寞,静不下来。你的内心深处仿佛沾上了沥青,黑暗黏稠,也不再认为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女人。

  唯有花钱能带给你慰藉,让你感到充实、与众不同。

  曾几何时,你变成了一个无法忍受平凡的人。你明明从小就和平凡的自己相处,处了三十年以上,怎么会这样呢?

  阳子——

  你发现即使彼此之间没有爱,还是能和那些男人上床,而这个世界上,也有许多男人能和不爱的女人上床。只要拿性爱当诱饵,他们就愿意掏钱买保险。

  2007年10月,你刚满三十四岁。

  你的第二个陪睡对象是位二十多岁的手机通讯行店长,也是个有妇之夫。他老婆怀孕了,因此陪睡卖保险的交易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同样感到恶心且后悔莫及,心中满是愧疚。但你忍下来了。心情固然会低落,但不必买业绩就能达标,还是令你大松一口气。

  可是这样还不够!

  只达到低标所得到的薪水无法满足你的生活开销,也不足以打动芳贺。

  我要多卖一点,多卖一点!

  无论用任何手段,我都得多卖一点!

  紧接着11月来临,你第一周便早早拿下两份合约,两份都是陪睡换来的。

  暌违已久的火速达标。

  交出两份合约后,隔天你就接到芳贺来电:“你又拿出真本事了,我就知道你办得到。要不是年底太忙,不然我真的很想约你出来。我们之后再找机会慢慢聊吧。”

  “好的,我会继续加油!”你泪流满面地将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贴得耳朵都痛了。

  你觉得自己成功地挽回了某样东西。

  此时,佐田百合惠也拿下两份合约,与你并列第一。

  11月是业界俗称的“保险月”,因此会举办各种促销活动加强业绩,公司也特别看重这个月的绩效考核。

  即使现在急起直追,你的年度业绩也拼不过佐田,但保险月或许是你的转机。

  你燃起了熊熊斗志。至少这个月要赢!

  你真的拼了。

  反正先提升这个月的业绩再说!

  你没时间慢慢出去跑业务拓展人脉,也懒得细心说明方案,满脑子只想着陪睡这条快捷之路。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抢下合约再说。

  跑业务时,你不再寻找真正需要保险的人,而是专挑好上钩、色眯眯的男人下手。

  为了提升客户对你的好感,除了基本妆容外,你还加强了唇部的丰润感,刻意穿上了能自然露出乳沟的衣服。

  任何有机会上钩的男人,你都一一递上写着手机号码的纸条。

  此时你已经本末倒置、不择手段了。

  你完全没察觉也无心了解被你擅自视为劲敌的佐田百合惠,她并非光靠陪睡卖保险的女人。陪睡或许是她的杀手锏,但她懂得先花时间了解客户的需求,也知道如何使用话术掳获人心。佐田和你不同,并非来者不拒,而是只委身于地方权贵或大老板,放长线钓大鱼。

  11月的第二周,你又拿下一份合约,这是当月的第三份。另一方面,佐田拿下两份合约,合计四份,以一份之差暂时领先。

  糟了,再这样下去会输的。唯独这个月,我死也不想输给她!

  其实,你本来就不是她的对手,现在只是看到一线希望,就自以为抓到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卖保险这门生意,并不是光靠陪睡就能一路顺利的。

  第三周你无功而返,佐田则又抢下一笔。三比五,你们以两笔之差拉开距离。

  我不认输!

  一迈入第四周,你马上使出比陪睡更有效率的方法。

  你又替自己买了三份保险。

  保费不需要一次付清,可以慢慢分期付款。但买的保险越多,接下来要缴的钱也越多,简直就是慢性自杀。尽管如此,你还是明知故犯,满心想着这个月先赢过佐田再说。

  这下子你有六笔业绩,领先佐田一笔。

  赢了!这下赢定了!

  你下定决心,若是成绩又被拉开,就自掏腰包追上去!

  然而,不久,一条惊人的消息击垮了你。

  四十八笔。

  短短一天,佐田就超越了你至今累积起来的所有业绩。

  听说她成功地笼络了某IT创投企业的老板,利用他的人脉一口气卖出了大量保险。更令人讶异的是,佐田即将与那位老板结婚,并决定于11月底辞去保险业务的工作。

  “本月刚好是保险月,这算是我给大家的饯别礼。”佐田在早会报告时,事不关己地笑着说。

  搞什么?

  再怎么说,谁买得起四十八笔业绩?这下别想赢过佐田了。

  胜负已分。奇妙的是,你感受到的不是悔恨,而是全身虚脱。

  怔住的人不只是你。你总觉得那天大家在早会上送给佐田的慰劳和拍手声,也显得软弱无力、七零八落。

  或许大家都发现了。佐田百合惠这个人,和其他人简直天差地别。

  你们只是偶然当上了同事,其实根本没资格“慰劳”她。

  你打从心底认为自己蠢透了,干吗浪费时间跟她较劲。

  11月,你总共卖出六张保单,虽然远不及佐田,但也高于平均水平,成绩还过得去。只是,一半靠陪睡,一半自掏腰包,你已经完全忘记该如何按部就班地卖保险了。

  你万万没料到,佐田百合惠这道高墙的消失所带来的余波,竟以另一种形式来袭。

  佐田离职后,芳贺也在12月初从府中通讯处消失。某个星期一你去公司上班,却见到一名陌生女子坐在经理的位子上。

  不只是你,其他业务员似乎也毫不知情,个个露出惊讶的表情。早会时,那名陌生女子面无表情地自我介绍:“事出突然,各位或许还没有心理准备,但前任经理芳贺先生已被调派到其他单位,今后将由我接管府中通讯处——”

  晴天霹雳。

  你从芳贺身上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迹象,也没听他本人提过这件事,而且现在并非人事异动的时期。

  新来的经理坚持不透露芳贺的调职原因,也不说他被调去哪里了。

  你拼命拨打芳贺的手机,却无人接听。

  你以为只有自己能理解那男人内心深沉的部分,怎知两人之间的联系竟然如此轻易就断了。

  那天你假借跑业务之名,茫然地在街头闲晃。

  芳贺说过的甜言蜜语和远大抱负,在你脑海中反复回荡。

  你先去家庭餐厅吃了饭,接着又到咖啡厅休息,然后在街头漫步。你的结论是,他一定是受到上面提拔,被调去总公司了。

  多亏佐田签下大批合约,今年府中通讯处的成绩好得不得了,你猜芳贺因此受到赏识而被调去总公司,坐上了得以实现改革使命的位置。他选在年底进行人事变动,一定是因为明年年初就要接掌大任;他之所以不告而别,一定是因为事出突然,忙到没空接电话。你相信再过不久,他一定会主动联系你。

  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

  你花了一整天幻想这些故事,结果当天晚上回到公司梦便碎了。

  “唉,就某方面来说,你也算得救了。”

  你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中根忽然冒出这句话。

  新来的经理已经下班,其他业务员还没回来,办公室只剩你与看门的中根。

  “什么?”你的语气略显尖锐。

  光是看门就能坐领千万年薪的寄生虫——自从听了芳贺这句话,你就对中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

  “我在说芳贺啊。你也被他骗上床了,对吧?”

  “什么?”你不由得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跟他做了吧?”中根露出猥琐的笑容,大拇指指向会客室,“你刚来公司不久,不是就被他叫进去训话了吗?他是不是在里面咄咄逼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逼你拿出真本事,然后你就爱上他了?”

  你倒抽一口气。

  中根笑嘻嘻地继续说:“然后,他是不是某天约你去吃饭,把你灌醉,带去开房间?”

  这男人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中根看出你的讶异,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小子每次都来这一招,看来你还真的被蒙在鼓里。我告诉你,被骗的不只你一个。每次他只要盯上谁,就会逼对方卖命工作,然后再给对方一点甜头尝尝,用这种方式支配人心。他说这世上有不少女人喜欢被支配,只要上过一次,就知道对方是不是这种人;还说她们浑身散发着一股想侍奉男人的味道,遮都遮不住呢。每次有那种女人进来,他都会忍不住下手。他还说啊,跟那些保险阿姨逢场作戏虽然恶心,不过要是成功了,那些女人就会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卖命,只好当成工作忍一下了。他也没说错,每个跟他有一腿的女人,不是陪睡就是买业绩,最后搞到崩溃。那些突然辞职的人,几乎都是被他搞垮的。你看,你还没被他搞垮,他就自己先走了,这不是很好吗?”

  那些突然辞职的人——经他一说,你想起确实有这些人。

  你一阵头晕目眩,明明站得笔直,身体却摇摇欲坠,支撑双腿的地板仿佛正逐渐融化。

  你脑中忽然浮现出“请节哀顺变”这几个字。当时说话的就是眼前的男人——中根。去年年底你被芳贺叫进会客室时,他曾咕哝过这句话。

  “你,你别乱说啊!”你嘴唇发抖,努力挤出否定的话语。

  没错,他在骗我。

  你的确喜欢芳贺,与他发生了关系,想为他尽一份力。m.χIùmЬ.CǒM

  但你不曾被支配,也不曾侍奉他。

  你是独立自主的女人,只是谈着不拘形式的自由恋爱。

  “我干吗说谎?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那小子是不是以改革派自居,还说我是公司的寄生虫?唉,我也不否认,我的确是公司的寄生虫啊。但那小子还不是寄生在女人身上?嘴上说得那么好听,自己还不是光靠女人帮他拉保险的小白脸,你说是吧?”

  你很想否定,却一时词穷。

  中根似乎觉得你的反应很有趣,又残忍地接着说:“不过,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没想到专靠女人骗吃骗喝的他,有天竟然也会栽在女人手里——”

  中根接着说出了更令人不敢置信的事实。

  芳贺对佐田百合惠并非逢场作戏,而是动了真情,于是对她展开追求,却被佐田玩弄于股掌中。他一辈子不缺女人,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就更想得到她,最后竟然跑去跟踪佐田。即使如此,佐田依旧对芳贺视若无睹,还火速决定跟IT创投企业的老板结婚,拍拍屁股走人,因此惹恼了芳贺。听说佐田离职隔天,芳贺冲去她家堵人,还砸破窗子想闯进去,最后被警察带走,自断了后路。

  公司接到通知后马上介入调停,虽然帮芳贺免除了刑事诉讼,但也将他发派到了边疆,预计他做到年底就会辞职。

  中根后来说了什么,你几乎都没听进耳里。

  这种感觉就像在上高中时那些你不感兴趣的世界史课。亨利四世的卡诺莎之行、皮萨罗与印加帝国的灭亡……芳贺和佐田之间的闹剧,就像这些历史大事,与你毫无关系,听得你晕头转向。

  忽然间,你听见泡泡破掉的声音。

  原本注视着中根的你,眼角余光扫向映着美丽夜景的办公室窗户。暌违多时的橘红色金鱼——小纯的鬼魂,就飘浮在那里。

  中根说的话或许有几分可信,但也非句句属实。

  如果你真的如他所说,单方面被芳贺支配,为他卖保险,如今芳贺不在了,你应该也会失去陪睡或买业绩的动力才对。

  实则不然。你一如既往,不惜一切也要拿下合约。

  为什么?

  因为缺钱。

  因为你必须活下去,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自从芳贺离开后,一股无以名状的不安便缠上了你。

  你时常感到孤单寂寞,静不下来。你的内心深处仿佛沾上了沥青,黑暗黏稠,也不再认为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女人。

  唯有花钱能带给你慰藉,让你感到充实、与众不同。

  曾几何时,你变成了一个无法忍受平凡的人。你明明从小就和平凡的自己相处,处了三十年以上,怎么会这样呢?

  想要新鞋,想要新衣服,想要新首饰,想要新发型,想要变成新的自己。想要周遭充满好看而特别的东西,想要变成更特别的自己。

  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

  每次休假,你都去市中心大买特买。

  你会买鲜红色漆皮靴、兔毛大衣、纯金耳环、珍珠手链、Oricon公信榜第一名到第十名的专辑、想看的整套韩剧DVD、画有海豚和大海的漂亮海报、最新款的手机,或者去惠比寿新开的意式餐厅喝红酒,去银座做岩盘浴SPA。

  大部分消费,你都靠刷卡支付。

  一开始,你刷卡时都是一次付清,图的只是不必带大笔现金出门,但后来你发现,信用卡有个方便的功能叫“定期定额付款”。

  所谓定期定额付款,是指一种能预先设定每月的支付金额的付款方式。就一般的一次付清跟分期付款来说,你买得越多,每个月的还款就越多,但定期定额付款不同。例如,你把每月的还款金额设定为一万元,那么只要你没超过刷卡上限,不论买多少东西,每个月都只需要支付一万元,只是拉长了还款期罢了。如此一来,买东西就不会觉得心痛,可以爱怎么买就怎么买。

  你利用定期定额付款大买特买。

  金鱼吸不到水中的氧气就会窒息,而你则是不花钱就无法呼吸。

  可是想当然,这种寅吃卯粮的行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你忍痛花钱买业绩所累积的债务,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起初你每个月只要自费付几千元的保险费,后来却变成好几万,而信用卡卡债也转眼间变得比手头上的存款还多。

  然而,你身陷险境不知险。

  因为你的生活还过得去。

  就算业绩是买来的,只要有业绩,就不怕没薪水,你还是能用这笔钱刷卡买东西。每月定期定额付款虽然方便,利息却跟高利贷一样吓人,不过你一点都不放在眼里。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将出现,你却浑然未觉。

  2008年6月,那通电话打来了。那天一早天空就灰蒙蒙的,阴雨绵绵,是典型的梅雨季节。

  那天是你生理期的第二天,加上下雨,你一早就提不起劲儿。

  那天没有会面预约,因此你索性请假,连早餐都没吃,躺在床上看电视。

  这天早上,每个八卦节目都在报道上周日的秋叶原随机杀人案。

  一名二十五岁的男子开卡车冲到十字路口撞伤五人后,手持开山刀下车随机砍人,造成七人死亡、十人受伤。

  上周日,你在六本木购物。

  幸好我没去秋叶原。不过,我本来就不需要去秋叶原。

  你脑袋昏沉地想着,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

  怎么回事?这阵子应该不会有人打给我才对。

  你依然躺着,伸手拿起话筒。

  “喂。”

  “喂,请问铃木阳子小姐在吗?”

  话筒另一端的男子声音低沉,语调与标准语略有不同,是故乡的乡音。

  你马上听出对方是Q县的人,可是你对那声音没有印象。

  “请问哪里找?”

  “啊,我是三美社会福利中心的柴田,请问您是铃木阳子小姐吗?”

  这名自称柴田的男子,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客气。

  三美社会福利中心?

  既然有“三美”两字,可见是三美市的机构,但你还是想不起来。

  “嗯,我是。”你纳闷地回答。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跟您谈谈令堂——铃木妙子女士的状况。”

  “我妈?”

  “对对。您知道令堂现在独自住在这里吗?”

  “咦?”

  他所说的“这里”,是指Q县三美市吧?

  可是,我妈不是住在长野的舅舅家吗?

  柴田听到你惊呼一声,猜想你可能不知情,于是试探性地问:“您不知道?”

  “是的。呃,我妈现在住在三美吗?”

  “是啊。听说她本来就住在三美,只是以前的房子已经没了。”

  “嗯,算是吧。”

  你脑中浮现出前年年底看到的那幢公寓。

  “看来,令堂没有跟您联络?”

  “是的。”

  “这样不行啊,妈妈只有一个啊。”

  柴田语带责备。

  多管闲事。

  我已经跟她分道扬镳了,连结婚、离婚的事情都没告诉她。你一个陌生人,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

  “哦……”你不以为然地搭腔。

  紧接着,柴田说出了出乎你意料的话。

  “我的意思是啊,现在令堂生活有困难,你身为家人,应该帮助她才对啊!”

  “什么?帮助她?”

  “对啊。令堂前几天来我们中心申请生活补助。”

  生活补助?

  正如你所知道的,无法工作的人可通过这个制度向地方政府申请足以度日的最基本生活补助金。

  据说有很多尚有工作能力的人诈领补助金,你在八卦节目与周刊杂志上都看过相关报道。坦白说,你认为这根本是专为懒人设计的制度。

  “请问,我妈为什么要申请生活补助?”

  “这个嘛,我们也很想知道啊。她好像说自己有心病,所以无法工作。”

  心病?

  这通电话才短短数分钟,你却不知吃惊了多少次。

  “这个嘛,她有看医生,所以我们也不好意思逼她工作,只是生活补助总不能随便让人说领就领嘛。如果她的家人有工作,那么家人就应该先提供帮助啊。阳子小姐,我们的意思是,您能不能抚养令堂,或是每个月为她提供生活费?”

  他的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你感到一阵晕眩,不过应该不是身体不舒服的关系。

  隔周你请了连假去Q县找你母亲。

  你母亲住在三美市,但并非旧家那边的站前区域,而是北边山脚一带。你知道那是哪一区,却从未去过。

  公寓位于山脚下的小溪旁,外墙的灰泥已剥落,露出红砖,乍看之下根本不知道是废墟还是民宅。水泥围墙在长年的日晒雨淋下残破不堪,你好不容易才看出挂在上面的旧木板上写着“常春庄”三个大字。明明采光很差,却叫“常春庄”,真讽刺。

  妈妈住在这种地方?

  你在柴田的带领下来到此地,眼前的景象令你目瞪口呆。

  一问之下你才知道,原来公寓里的住户全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生活困苦的中老年人,你母亲还算年轻的。房东并没有特意限制房客的年龄,只是此处交通不便,房租又便宜,自然会吸引这类房客入住。

  房间约六叠大,附有淋浴间跟厨房,房租两万。你懂了,虽然此处相当老旧,但东京根本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你母亲住在一楼的边间。

  房间内家具不多,地上铺着垫被跟棉被,还有矮桌、五斗柜跟小小的神龛,仅此而已。神龛里供着的是小纯的牌位吧?

  你母亲跪坐在垫被上。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2001年3月,算算这是你们暌违七年三个月的再会。

  岁月催人老。

  你母亲苍老了许多,而且变得瘦骨嶙峋。原本个子就娇小的她,如今变得更瘦小了,简直与以前判若两人。就算在路上遇见,你肯定也认不出她。

  她的四肢、脖子和双颊都布满了皱纹与老人斑,眼窝凹陷,带着黑眼圈,牙齿掉了几颗,嘴巴皱缩得活像束口袋,看起来老态龙钟。

  七年前的她好歹风韵犹存,如今却年华不再。

  母亲的模样一方面令你甚感痛心,一方面你又觉得出了一口怨气。

  “你现在来做什么?”她瞥了你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的声音比以前小,说话咕咕哝哝的。

  她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想摆出她最擅长的假笑,可惜她看起来只像个眼歪嘴斜的穷酸老妇。

  “我过得这么辛苦,你却不闻不问。养你这孩子真没用,不孝女……”

  啊,这种说话的方式,果然是我妈。

  一股奇妙的怀念感油然而生。

  她这人就是这样。明明她自己也没主动联络你,还好意思抱怨。

  尽管外貌改变了许多,但这名老妇人毫无疑问是你的母亲。

  “妈,你为什么回三美?长野的舅舅呢?”

  经你一问,她的脸拉得更长了。

  “别提了。你舅舅一死,他们就全围过来欺负我——”

  你母亲大吐苦水,说你舅舅死后,她就没办法在长野待下去了,于是就回到了三美市。那是前年春天的事。所以,去年你回Q县时,她已经在三美了。

  “纪世子跟真里对我好坏。那可是我的娘家啊,可是她们却说‘不工作就滚出去’,你不觉得很过分吗?我又不是好吃懒做,说起来,我身体不舒服都是她们害的。”

  纪世子跟真里是你舅舅的太太跟女儿(也就是你的舅妈跟表姐),据你母亲所言,都是因为“她们很坏”,她才会产生心悸、头晕、头痛、失眠等原因不明的症状。她看过身心科,诊断结果是恐慌症。你舅舅一直担任她跟其他家人之间的纽带,他一走,他的家人就把她“赶出来”了。

  你觉得很可疑,母亲真是无辜的受害者吗?纪世子舅妈跟真里给了她两百万左右的赡养费,并非恶意不留后路。她们一定是不想跟你母亲一起住。这种心情你懂。

  “我啊,真想用那沓钞票甩她们巴掌。”说归说,该收的她可是一毛也没少拿,不过她说钱几乎都花光了。

  听闻此言,你忽然觉得好不公平。

  两百万可是远比山崎给你的赡养费多。

  为什么妈妈可以凭空得到两百万?不公平!我每天赚的都是血汗钱,她不但不工作,还想领生活补助?

  柴田没好气地对你母亲说:“你怎么不趁着有钱时找工作呢?就算心里生病了,还是能做一些不必接触人群的工作的,拜托你自己努力点,不要依赖生活补助了。”

  她赌气地低着头,喃喃地说:“办不到。”

  社会福利中心为她介绍了一份产品分装的家庭代工,所以她并非完全没有工作,只是工资少之又少,顶多拿来付房租。

  “嗯,不过,令爱这么有出息,你不用担心了。”

  柴田望着你堆起笑脸。前几天他在电话中对你颐指气使,今天一见你全身名牌,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哪里有出息?”

  你母亲没好气地反驳。自己的女儿有出息,她难道不高兴吗?你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因为她不甘心。”

  鬼魂说。

  你仔细一瞧,发现一条金鱼在天花板与墙壁的阴暗接缝里飘啊飘的。

  芳贺消失后,你又开始频频看见小纯的鬼魂。你死去的弟弟并非住在这房间的神龛或牌位里,而是住在你脑中。

  “妈妈一定很不甘心。我死掉了,你却长大成人,而且过得很好,如今她还得接受你的接济,她怎么受得了?与其如此,她宁愿领补助金。”

  鬼魂说得八成没错。虽然你母亲刚才还数落你“不孝”,但其实她不屑接受你的孝顺。

  当时,柴田在电话中要求你“抚养令堂,或是每个月为她提供生活费”,你内心想的是“别闹了”。

  从小母亲就对你不屑一顾,房子没了,还丢下你躲到舅舅家。事到如今,凭什么要你去照顾她?

  你本来就只是来看看她的,并不打算接济她。

  可是,对谈几句后,你一面觉得尴尬,一面却觉得非帮助她不可。

  若要为这份心情套上一个形容词,那就是“羞耻”。

  看着妈妈沦落至此,自己却袖手旁观,你感到令人羞耻;看着她领补助金,你也感到羞耻。

  这应该称不上“爱”,但是除了妈妈,你恐怕也不会对其他人产生这种奇妙的情感。

  “这孩子靠不住,让我领补助金。”

  你打断妈妈的话:“我会给你生活费的。”

  你母亲板起脸来,柴田却眉开眼笑。

  “哦,您愿意提供生活费吗?”

  “毕竟妈妈只有一个。”

  你心想:我绝对不要接她过去一起住,但是给钱倒是没问题。

  尽管你的信用卡已被刷爆,尽管靠着陪睡跟买业绩所赚来的钱一点都不可靠,你却完全没考虑这一点。

  因为你想气死她。

  “哎呀,令爱真是孝顺啊。”柴田鞠躬哈腰地说。

  你母亲横眉竖目,脸上写满了屈辱。

  “哈哈,姐,你看,妈妈多不爽!”

  你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优越感。

  活该!

  妈,你说说看,被不起眼的女儿拯救是什么滋味?

  “要是来的人是小纯就好了。”你母亲低声嘟哝。

  唉,这个人还对小纯念念不忘啊。

  “妈,我在啊。我在这里啊。不过,你大概看不到我了。”

  鬼魂开心地咯咯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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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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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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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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