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鲸淮见状觉得伤眼,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直接夺过季子那个纸袋,伸手将其剥开。沿着板栗的果肉纹路,细细挑开那层深褐色的皮。他的动作很快,做事时一丝不苟,很快就将一颗没有杂皮、表面干净且饱满的板栗递到季子面前:“吃吧。”
季子惊讶了一下,接过板栗塞到嘴里。不知是李家太太用砂糖炒板栗的技术好,还是沈鲸淮亲手给她剥小食,让她心情愉悦,总觉得这板栗与寻常吃到的不大一样,滋味甜了许多,也不会干瘪瘪呛她喉咙。
季子又拿了一颗板栗,递给沈鲸淮,说:“还要。”
沈鲸淮瞥她一眼:“我又不是你的下人,为何要帮你一颗颗都剥开?”
“既然不想剥,刚才装什么好人呢?”季子对他心里有气,嘴上不饶人,却不敢太大声说话。
“剥一颗板栗就是好人了?那你对好人的认知还真是浅薄。而且我一时兴起给你剥一颗,也并不是会一直有兴趣给你剥其他的。”
季子噘嘴:“不剥便不剥呗,道理一大堆。那我继续把小叔叔当坏人便是了,只是你这恶人方才突然有了一丝丝良心,所以给我剥了栗子。”
沈鲸淮突然觉得季子比他还要记仇,一点点小事都惦记着,时不时拿出来刺他一下。
烦得很,不剥板栗就是恶人了?什么破理论,还说是留洋的大学生呢!愚昧无知!沈鲸淮与季子僵持了片刻,不自然地继续从那纸袋里拿板栗,小心翼翼地剥皮。
季子看他还给自己剥板栗,翘起嘴角,讨好地道:“我就说嘛,小叔叔是世上一顶一的好人,不只是人好,做事还认真。这剥的板栗呀,一点杂皮都见不到的!”
沈鲸淮冷哼一声,说:“方才还说我是恶人呢,现在倒殷勤讨好起我来,女人还真是善变。”
季子也不和他顶嘴,耐心地等着沈鲸淮手里的板栗,就像嗷嗷待哺的幼崽似的,等投食呢!
直到沈鲸淮剥好了一个,季子才伸出手,出声:“给我吧。”
沈鲸淮好笑地看她一眼,讥讽地道:“我说过我是给你剥的?”
不然呢?季子狐疑地望着他。
“自作多情。”沈鲸淮把板栗塞到了自己嘴里,然后靠在马车软垫上闭目养神。
季子看呆了,敢情沈鲸淮在逗她玩啊?五分钟后,她在内心暴打了沈鲸淮七七四十九拳!
两人到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季子坐了一早上的马车,腰酸背痛。她咿咿呀呀地喊着,沈鲸淮听得烦不胜烦,问:“要给你找间旅店休息一下吗?”
季子揉着腰肢,摇摇头:“不用,没这么娇气。”
“是吗?”沈鲸淮迟疑地打量她一眼。
“真的不用,我还能走。小叔叔还是快些找地方打听裁缝铺子的事情吧,我还想找白家大小姐的奶娘问问事情呢。”季子推搡着他朝前走。
沈鲸淮见她逞强的样子也觉得好笑,索性随她去,大不了问完话后,晚上带她吃顿好的。
根据地址,他们很快就找上了那家裁缝店。
裁缝店里就一名年轻的老板,瞧着和沈鲸淮差不多大,对方热情地迎上来,问:“先生是要定制西装呢,还是给这位小姐裁剪旗袍啊?”
沈鲸淮想到若是说给季子裁剪旗袍,肯定要用卷尺量身的,他本能地不太愉快,当即道:“定制一件西装吧。”
“好嘞,您稍等。”老板去屋里拿工具,招呼沈鲸淮进去量三围,季子独自在店里找了张凳子等待。
这时,突然有一名老太太抱着孙儿从内室走出来,想必是看店来的。季子大胆猜测她就是老板的母亲,也就是白家大小姐的奶娘。
季子不知该如何开口,思索了一会儿,还是问出声:“您是白家大小姐幼时的奶娘吗?”
老太太似乎受到了惊吓,抬起头,警惕地看她一眼:“这位小姐是?”
季子舔了舔下唇,从包里翻出赵管事的照片,挪到老太太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您对他有印象吗?”
老太太端详了照片片刻,原本和蔼的脸都变色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就是化成灰也不会忘记他,这黑心的贼子,居然害死了我家小姐!”
老太太有些失态,说话都带着哽咽。
看对方的样子,季子就想起了赵姆妈,连连抚着老太太的背,服侍她坐下:“我来找您,就是想问些事情,旁的绝对不会多打扰。”
季子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句:“我也不知您和照片里的赵管事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他现在在别的地方当富贵人家的管事,过得风生水起呢。”
老太太能如此激动,想必她和赵管事之间是有些故事的。那么恨他的人,自然是不想他过得好。
季子承认自己有些卑鄙,利用人性弱点,循循善诱,引导老太太讲出背后的故事。她紧接着道:“实话和您说,我们这次来查赵管事的事情,也是想将他拉下马的。要是您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请一定要告诉我。”
是来替她家大小姐申冤来的吗?老太太迷惑地望着季子。
当年的事情,老太太一丁点都没忘记。她家大小姐,可是一出生就喝她的奶,是她亲手奶大的啊!老太太逾矩,早就将大小姐视为亲生女儿,一想到那人竟敢触怒鹤鬼大人来夺大小姐的命,老太太心口就一阵疼痛。
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那小子黑了心肠,不是个东西!枉费大小姐这么喜欢他,还想和他私奔的!”
“什么?”季子吓了一跳,没想到从老太太口中得出这么一桩匪夷所思的纠葛,看来这次找她是找对了。
老太太将孙儿放到学步车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喉,讲起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老太太本名姚翠芳,白鹤镇人士。年轻的时候死了丈夫,独自拉扯刚出生的孩子。白家夫人那时怀着孩子,快要临盆了。许是同为母亲,本就有怜悯之心,见姚翠芳可怜,召对方进府,给她即将出生的孩子当奶娘。哪知道白家夫人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命没了,保下了孩子。
不是儿子,是个闺女,还是个害死母亲的煞星。她刚出生,就被白家老爷提溜着腿,摆到了鹤鬼庙的供桌上,请求鹤鬼大人驱散她的邪气。
那么冷的天,孩子身上又一丝不挂。等仪式办完了,姚翠芳急忙将唇都冻得红紫的孩子往怀里揽,给她喂奶,哄她入睡。
可怜的孩子,刚出生便没了母亲,还不招父亲待见,可想而知这日子难过得很。姚翠芳一边轻轻拍着大小姐,一边想到了自家那皮实的小子,心肠更软了。
虽说她儿子有婆婆照看,可姚翠芳每日都会赶回家看看自家小子。等她儿子断奶了,姚翠芳便住到了白家,一心一意照顾没了娘的大小姐。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暖心小棉袄,跟着姚翠芳长大的大小姐也不例外。她从小就被家里人逼着学规矩,学大户人家的仪态,私底下却撒娇要吃甜糕,乖乖巧巧地喊姚翠芳姆妈。
后来,白家老爷又续娶了继室,是北城另一大家族的淑女小姐。按理说,北城的大户人家,自然会选择当地的世家联姻,又何必嫁到一个村来呢?所有人都很好奇,结婚那天,新夫人带了数不尽的嫁妆下嫁到白鹤村,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礼。据看门的婆子说,这家小姐之所以嫁给白家家主老爷,那是因为她让家族蒙羞,还未出阁之前就怀过孩子,又被下药打了胎,伤了身子骨,这辈子都不能再生育了。她家人还是怜惜她的,所以给找了远一点的地方,再加一大笔丰厚的嫁妆嫁了得了。
白家那段时间做生意有亏损,多亏了新夫人的家底优渥,这才堪堪渡过难关,保住了家业。这样有脸面的新夫人,白家老爷自然唯她马首是瞻,知道她妒心强,一改拈花惹草的性子,连妾室都不敢纳。
姚翠芳得了消息,赶紧来禀报大小姐。小小的姑娘家才六七岁,知道自己有了新母亲,趿拉着鞋就往门外跑。哪知她闹着要看母亲,却被老到的嬷嬷拦住了,说:“太太嫌孩子吵,抱回去吧。”
对方轻蔑地招来姚翠芳,让她抱走大小姐。
没想到这继室是个厉害的主子,才结婚没几天,连前夫人的子女都不给面子。幸亏不能生孩子,要是能生,那还得了?
姚翠芳看着小人儿缩了缩肩膀,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于心不忍,劝阻道:“新夫人刚来,大小姐想得紧,所以就来看上一面。大小姐平日乖得很,半点都不吵闹的,就只瞧一眼便走。”
老嬷嬷讥讽地笑:“哟,这府里是一点规矩都没了。哪来的刁奴这般胆大,还敢逾矩替大小姐说话?大小姐都没出声呢,你算什么东西?还是说,是你在大小姐耳朵边上嚼了什么舌根,哄屁大点的姑娘来见当家主母,讨她欢喜?”
这是在说她搬弄是非,区区一个仆人也敢胆大妄为,指使主子做事。
这顶帽子太大了,姚翠芳不敢戴下来。她急忙低头,解释:“真的不是,只是大小姐从小没了母亲,很想见见夫人罢了。”
这时,新夫人穿着一身华贵皮草大衣,扶门出来,讥笑:“怎么,我手下的婆子,连个大小姐的奶娘都说不得了?若想见我,今后有的是时间在我手下讨生活。赶紧的,送客,一大早上把我吵醒,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姚翠芳吓了一跳,急忙低头,唯唯诺诺地抱着大小姐离开了。
这主仆唱双簧,听着怪刺耳的。姚翠芳也不敢多嘴了,只觉得今后大小姐的日子难熬,继母又不好对付。姚翠芳怜爱地抚了抚大小姐的发顶,哄她回去,给她带甜糕吃。
白家管束严格,连长女的吃食都要掌控,一日三餐是有管制的,绝不能多吃其他的东西。姚翠芳早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看了,成日里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看着这样古灵精怪的小人儿变着法儿和她讨甜食,心肝都化了,哪里舍得拒绝。所以,她总是在伙房里偷拿些甜糕包在帕子里,私下带给大小姐吃。房间里应该还有些剩,正好哄了孩子开心。
大小姐果真欢呼一声,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姆妈真好。”
一块甜糕便将孩子哄得开开心心了,也太容易了,姚翠芳哭笑不得。然而新夫人却连一块甜糕都不肯递过去,刻薄得很。
思及此,姚翠芳又叹了一口气。
小孩最懂看人眼色,上次她殷勤地讨好新母亲,却惹得姆妈也吃了一回挂落儿。她就是再傻也知道,新太太不喜欢她。
白家大小姐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也冷冰冰的模样。她从小心思就深沉,本想着新母亲来了,提前见见,讨个喜气,这样要是弟弟妹妹出生了,也不会霸占她的宠爱。她今年六岁,按照白家的规矩,女孩没有早夭,活到六岁赐名,这样不会遭鬼神冲撞。她爹给她起了个“筝”字,音同“争”,是否说明她一辈子都要与人相争呢?
夜里,六岁大的白筝问姚翠芳:“姆妈,要是太太生了弟弟妹妹,我会不会被丢掉?”
姚翠芳可心疼了,轻轻摸了摸白筝的头,哄她:“怎么会呢?”
“可是别人的太太都很爱自家孩子,上次有下人拉着小黄狗冲撞了我,他母亲便立即跑出来护着,生怕惹怒我……新太太又怎会不护着自家孩子呢?”她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来,早熟到让人畏惧。
姚翠芳咬了咬牙,忍不住窃窃私语:“大小姐莫怕,我听人说啊……”
“说什么?”白筝瞪着一双圆溜光润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姚翠芳,想听她的下文。
姚翠芳也不敢暗地里议论主子,她环顾四周,见夜深了,外面也没人巡夜,于是大着胆子,附耳与她道:“太太伤了身子,想必是一辈子都怀不上娃娃的。”
闻言,白筝震惊之余,突然抿出了一丝笑。她拿手掩住口鼻,弯弯的眼角眉梢却暴露了她欣喜的情绪。于是,姚翠芳从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口中,听到古怪无比的喟叹:“那就好。”
这种事能是好事吗?虽然对白筝来说,确实是好事。至少她不会被父亲抛弃,否则白家就绝后了。
只是,姚翠芳每每想到白筝那笑意盈盈的小脸,又觉得荒诞至极。一般来说,不都该是畏惧一会儿,同情新太太吗?而白筝自私偷笑的样子,像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
姚翠芳没想那么多,白筝要是六岁大就有自己的想法,倒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在豺狼虎豹众多的白家,她不会出事。
自打那次以后,白筝再也不会孩子气地讨要母亲了。
白筝十四岁时,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许是平日里读书多,总带着一丝温柔的书卷气儿,平常来往的叔伯没一个不夸赞的。
某日,白家二房的老爷来找白家家主,见白筝在场,做贼心虚似的笑,说:“阿筝,我和你爹有事情商量,你先出去一趟。”
白筝撒娇似的扯父亲的衣角,抿唇笑:“有什么事是在我面前不好讲的吗?爹,我也要听!”
白家家主原先对这个前妻留下的女儿不太感兴趣,可奈何白筝十岁开始就日日炖汤给他送去,春夏秋冬四季,春夏便是清热解毒的绿豆银耳汤,秋冬便是滋补养生的党参鸡汤。每次都只是小小的一盅,喝入口中,通体舒畅。白家家主在继太太这里受的气,全在女儿面前找补回来了。这样殷勤小意,铁打的心都能被哄化,又怎会不喜欢她?
白家家主看了一眼二房老爷,见人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是有大事,于是拍了拍闺女的手背,说:“爹有事情要聊,你乖一些,出门挑个首饰什么的。你不是说,你最喜欢萃萱居的花钿吗?去挑些来,账都记在爹爹头上!”
“那好吧……”白筝娇憨地应了声,不情不愿地走出门。
白家家主平日里就没驳过女儿的面子,今日当着二房老爷的面,没顺她的意,让他心都揪紧了。二老爷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否则别怪他把气乱撒了!
二老爷家中妾室多,从来没缺过儿女,也不会这样骄纵女儿。他见白家家主宠爱女儿的样子,嗤之以鼻,又想到今日来的目的,不敢多耽误。
他斟酌了一会儿,开口:“看看阿筝这乖巧样子,要是没人护着她,岂不是要被人欺负了去!”
白家家主瞥了他一眼,问:“你想说什么?”
“大哥膝下不是没儿子吗?我想着,家中生了幺儿,才三岁,不记事,要不要过继给你?”二老爷确实不是养不起儿子,他是图别的事情。要是自家儿子过继给大哥,那岂不是就是未来家主了?等白筝出嫁了,大哥百年后,那家财……不也是他儿子说了算吗?
“这事是你的主意?你上赶着给我送儿子来,经过你媳妇儿的同意没?”
“我媳妇也心疼大哥膝下无子,她是同意的。”
“哼!”白家家主不是傻子,知道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呢,这主意怕是他太太给他出的,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算计人还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二老爷知道这次可能谈不拢,他想到白家家主和女儿的热络劲头,便道:“大哥,您想想。阿筝这样好的女孩,要是以后没兄弟撑腰,就算寻一家人嫁了,恐怕也过得不踏实吧?出门在外靠的就是娘家舅兄,我怕她在外处处被人压一头。再说了,这白家家主之位总得一代代传下去,大哥您这是要绝户啊……”
“瞎说什么呢,滚出去!”
话虽这么说,可二老爷的话不无道理。新太太强势,是个不能生育的,还不许他纳妾。当初要不是为了保住家业,他根本就不会娶她。如今落得这步田地,他还能怎样?白家家主也犹豫了。
而此时此刻,白筝在外头听了个分明。
姚翠芳来找白筝的时候,白筝还伸出手指抵唇,示意她噤声。白筝蹑手蹑脚地离开,她扯着姚翠芳,将这些事情全部告诉姚翠芳。
姚翠芳吓了一跳,咬牙切齿:“这就是帮人养儿子呀!要是真进府了,二老爷还不得趾高气扬,明里暗里为小儿子谋财,贪图您的嫁妆?”
白筝笑眯眯地说:“姆妈别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爹的家业,哪轮到外人动手动脚?”
“您打算怎么办?”
“就让他的小儿子先进府养养气儿,不忙过继的事情。”
“这可使不得!哪能让他进府?”姚翠芳想不通里头的机栝,不过白筝一向很有主意,她听大小姐吩咐便是了。
“我自有主张!”白筝抿唇,喊姚翠芳,“姆妈继续去厨房里帮我炖一碗鸡汤来,记得加上您上次放的东西。”
姚翠芳知道那东西是什么,那是从西城火锅店学来的招数,说是汤底加点罂粟粉,可增香。虽说每次只加了极少的量,可那玩意儿会上瘾,吃多了身子骨都不好了。白家家主馋白筝炖的汤也是这个缘故,否则哪处喝不到汤呢,非要享用她炖的那份。
下午,白筝端着汤去见白家家主。知道是闺女来了,白家家主难得露出一个笑脸来。他喝了汤,夸赞白筝炖汤手艺高超。
白筝沉吟片刻,说:“今天来找爹爹,也是有事想说的。”
“哦?什么事情啊?”白家家主喝了汤,心情极好。就是白筝要星星月亮,他也能给她讨来的。
白筝咬了咬唇,说:“上次爹爹和二叔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白家家主突然不敢看女儿,他怕自己想要儿子这件事会戳伤白筝的心。
白筝却善解人意地道:“爹爹不妨先让二叔把那小孩带入府中看看,过继的事情不急。是什么秉性,我们总得知道知道。要是好呢,那就认过来当弟弟。毕竟我以后是要出嫁的,总得有人替我在爹爹膝前尽孝。”
“阿筝……好,就听你的。”白家家主说不感动是假的,他何德何能,居然养了这样一个贴心的闺女。
就这样,事情上了章程。挑了个黄道吉日,那三岁大的奶娃娃被带到了府中。
白筝特地牵了小孩的手来,喜笑颜开地去见继母,给她介绍:“太太,这是爹爹新认的小子。”
继母原本就看她不顺眼,此时冷哼一声:“什么小子不小子,不过是居家养着罢了,看不顺眼还得送回去。”
小孩见继母不阴不阳的模样,有些胆怯,躲到白筝身后去了。
这时,白家家主来室内看望孩子,见状,也懂了。肯定是他这个不能生养的太太又说了些刺耳的话,他对她早就满腹怨气了,要不是她死活不肯让他纳妾,他又怎会沦落到这种田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怎么还有脸去阴曹地府见他死去的爹娘?
白筝心疼地抚摸着幼儿的脑袋,白家家主冷笑,指着太太,道:“你别在这里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要真有本事,倒给我生个儿子出来!”
白家家主气昏了头,居然敢在孩子还有下人面前不给她面子!新太太眼睛里蓄着一泡泪,却不敢落下来输了气势,她咬唇,尖声道:“是!都是我的错!你白家人这么有脸面,当初就别求着我家解难,要我带嫁妆入府!”
见状,白筝赶紧带着小孩跑了。
听下人说,白家家主和太太鸡飞狗跳闹了一场,最终不欢而散。
夜深的时候,白筝突然喊住姚翠芳,同她道:“姆妈帮我。”
姚翠芳问:“大小姐要帮什么事?”
“我想让您找个人……让新来的那孩子在太太院子里出事。”
姚翠芳被她的歹毒心思吓了一跳,迟疑一会儿,道:“造孽,那孩子也是无辜的……”
“又不是要他的命,只有他哪里出了事情,才能阻止他入这个家门。”白筝可怜兮兮地望着姚翠芳,“这个家里也只有姆妈真心护我了,姆妈救我。”
姚翠芳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奶娃娃,哪还想过这事的对错。在高门大户想要站住脚跟,没点阴私手段怕是不行。
她咬紧牙关,说了句:“那好!”
“我就知道姆妈疼我。”白筝娇滴滴地窝到姚翠芳怀里,面容带笑。
这天下午,当孩子在太太后院玩的时候。姚翠芳找了人放出一条蛇,孩子就在湖边看鲤鱼,突然蹿出一条蛇,吓了他一跳,直接落到了水里。
太太不喜欢这个孩子,所以在一旁陪着的婆子不多,大家都躲远远的吃茶闲聊,所以一出事,人都来不及赶过来。等到人被救上来,小孩当晚便发了高烧,怎样都不退。再后来他醒来,说是反应迟钝,有些痴傻了。
白家家主见孩子是在太太院里出的事,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她骂了一顿。对方本就看孩子不顺眼,不是她又是谁呢,真是蛇蝎心肠的恶女!
事后,继母招了白筝谈话,她遣退下人,凶神恶煞地问:“是不是你背地里害我?”
白筝但笑不语,仍旧那副不温不火的温柔样貌。许久后,她突然开口:“我六岁的时候,很想见太太。只要太太给我一口糕,我便将太太当母亲来敬。可惜呀,太太不舍得甜糕,断了自己的路。”
继母早就忘记了这件事,此时听她说起,目瞪口呆。就因为她当初怠慢过白筝,这妮子就处处与她作对吗?敢情白筝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继母也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主,既然撕破脸了,她便冷哼一声:“行,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没两天,二老爷就因为二太太在家哭闹不止而找上门来,讨要一个说法。
白家家主愧疚道:“是这孩子与我们无缘,不小心出了这档子事。”
“不小心?偏偏有这种不小心的事情?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一番话问得白家家主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让家主夫人为了一个小子赔礼道歉吧?
二老爷怒火上头,突然对上了一侧白筝笑意盈盈的脸。白筝开口:“是那孩子承受不住福气,这才出的事情,又怎么是我爹爹的错呢?当初爹爹也不想找这个孩子,是二叔非要送上门的吧?”
见女儿一直袒护自己,白家家主很感动,于是挥挥手,道:“我会给你家补偿的,这件事就到这里吧!以后,你也别在我面前提什么过继了,我们家的事情,我自有主张!”
二老爷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停留在白筝身上。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算是全都懂了。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很可能不是善妒的家主太太,而是这只笑面虎白筝!
除非他有百千个儿子,否则都不够白筝折损的。
何况他就是想泼白筝脏水,恐怕也泼不了。因为是白筝大大方方同意他领儿子进门的,怎样都怀疑不到她头上。
挡了过继的事情,又离间了父亲与继母,可谓是一箭双雕!才十四岁,就有这样深的心机……可能此女并非表面装出来的纯良无害。
隔年,白筝的院子里多了个倒水的小厮,据说是新升一等的下人。他也就是姚翠芳口中的赵管事,不过那时候他有旁的名字,就喊他阿宁好了。
白筝初次见到阿宁给她养的牡丹浇水,还和姚翠芳调笑,说:“一个小厮,腰间挂着鹰纹玉佩,看起来下人不下人,少爷不少爷的。”
姚翠芳给白筝解释:“那玉佩听说是他娘留给他的,是遗物。孩子也是有心了,被送到白府做事,还一直留着娘的东西。”
白筝点点头,霎时合上书,走出门,对阿宁说:“你这枚玉佩看着不顺眼,摘了吧,我给你换个好的。”
阿宁长得比她高大,就是身形较为瘦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冷冷地瞥了白筝一眼,说:“大小姐要别的东西都行,唯独这个不行,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不能摘。”
“你娘都死了,她护不住你,只有当家主子我才能护你。那你说,是想听娘的话,还是听主子的话?”白筝眯起眼睛,眼神倒有些凛冽起来。
阿宁知道自己触怒了白筝,也不敢接话。他低着头,许久才道:“人不能忘本,我不会摘的。”
白筝微笑,也不答话,让人看不出她的想法。
原以为一个小姑娘没什么雷霆手段震慑下人,哪知道白筝直接踢翻了阿宁提的水桶,慢条斯理地道:“大胆刁奴,触怒了主子,该罚!去院子里跪着,我没喊你,不准起来!”
“是。”阿宁面无表情地跪在台阶下,一声不吭。
倒还挺硬气,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屋外都下起了雨,他还没走。
姚翠芳不知白筝今天是闹起什么脾气,居然和一个下人作对,不免劝她:“这都下雨了,要不让人走了得了。”
白筝这才想起阿宁,她急忙去院子里看他,调侃一声:“我不过是和你闹着玩,你还真跪这么久啊?姆妈,你快去拿治伤肿的药膏来,给他敷上。”
这样一通恩威并施,打得阿宁措手不及。
他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已经被姚翠芳喊来的人搀着回房了。阿宁拿着药膏,闻到这药膏里浅淡的香味,一时间心情复杂。
姚翠芳私底下问了白筝一句:“您怎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
白筝却垂下眼睫,细语一句:“他还有娘可以想,我连我母亲的面都没见过,一时有些嫉妒罢了。”
姚翠芳哭笑不得,将她揽到怀里,说:“我的大小姐,姆妈会一直陪你的。”
“嗯。”白筝闷闷应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白筝十八岁那年已是适婚年纪,要开始参拜白府的守护神鹤鬼大人。作为白家家主的长女,今年起,每一年她都得穿上祭祀服进行鹤鬼之宴的仪式。若是白筝出嫁了,则由二老爷的长女进行鹤鬼之宴,或者是家主孙辈里的嫡长孙女,以此传承。总之,鹤鬼大人只需要女子来祭祀,若是找个男娃,那是犯了禁忌的。
所谓鹤鬼之宴,就是在一处偏僻的别院中供奉许多瓜果荤菜给鹤鬼大人,祈求来年好运,让鹤鬼大人显灵,庇护白鹤镇。
白家长女需要独自一人在别院里待上一整个晚上,跪在蒲团上,面朝鹤鬼大人的神像诵佛经。说来也好笑,明明是鬼,居然还要听佛经。
白筝曾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口,结果被姚翠芳拍了拍手背,失态地呵斥:“这可说不得,鹤鬼大人要发怒的!”
白筝吐吐舌头,嘟囔:“知道了。”她是知道所有人都信奉鹤鬼的,她没什么信不信的说法,只是规规矩矩按照白家传统来做事。
举办鹤鬼之宴那天,夜里有不少白家奴仆提着一盏琉璃宫灯,缓缓沿着山路上山,送白筝进入别院。
白筝穿着一身洁白无垢的长袍,腰间系了血红的带子,发间还戴了一顶满是璎珞的小冠,衬得她肤白胜雪,唇殷如桃。她捧着一大盘贡品,缓步上山,嘴里轻轻唱着鹤鬼调:“深山无月,有鹤来迎。白氏女敬珍馐罗裙,鹤鬼大人莫掏人心。深山有月,无鹤来迎。白氏女携璎珞马匹,鹤鬼大人满心欢喜。”
白筝为了成年后的鹤鬼之宴仪式,没少被家中德高望重的老嬷嬷磋磨,所以即使是第一次进行仪式,也没出什么差池。
等到她进了院子,将手上的贡品摆到供桌上,其余的人便陆续退下了。明日鸡鸣时分,会有白家人上山迎白筝回去,今夜就由她待在此处讨好鹤鬼大人吧。
白筝抬头,瞥了一眼高大的鹤鬼神像。一侧的香火烟雾徐徐升腾,萦绕在神像的口鼻间,好似她下一秒便能睁开眼睛。怎么可能呢?不过是一尊泥塑的东西。
白筝在心中大不敬地念叨着,嗤之以鼻。她低头,开始背诵经文,一夜不眠不休。
夜深了,静到可怕的地步。她的腿不敢离开蒲团,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骚动声。想来是别院无人打理,有老鼠作祟。
她有些怕,强装镇定,那点骚动却止不住传来,仿佛无孔不入,从她的口鼻眼耳钻入,纠缠她的脑仁。
是什么老鼠?动静这么大?
白筝咬咬牙,蹑手蹑脚地起身,推开门窗。
所谓好奇心吓死猫是有道理的,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远处的游廊没灯火,却有个人影站在那处。见状,是个女人。对方似乎也看到她了,鬼魅一般拖着长裙掩入黑暗中。
别院是没人住的,白家家主平日里管束极其严格,根本不会让人进入这处神圣的地方。而且白鹤镇的人都登记在村谱里,没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白家的奴仆不敢擅闯这处别院,而村民都在另外一处鹤鬼庙里进行参拜仪式。
那么,那个女人是谁呢?
白筝吓软了身子,颤颤巍巍地朝后看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巧与人脸鹤身的鹤鬼大人对上。不知那鹤鬼是在笑还是没笑,烟雾里,她的形象模糊不清,带点诡谲之感。
难道……她看到的女人是鹤鬼大人?难怪要举办这鹤鬼之宴,敢情是为了她显形,所以才上贡荤菜。
“鹤鬼大人莫怪……”白筝碎碎念着,继续诵经。
等到天亮时分,她早已筋疲力尽。
姚翠芳带着阿宁来领她回去,忘了说,有了这两三年的相处,阿宁早成了她的心腹,寻常会和姚翠芳一起为她跑腿办事。
白筝趁着没人的时候,咬着唇,和姚翠芳说:“姆妈……我看到鹤鬼大人了。”
姚翠芳吓了一跳,不敢多说什么。反倒是阿宁听到了,问她:“鹤鬼大人长什么样?”
白筝此时见到活人,一颗心已经放下来了。
她道:“我不知道,她就长发长裙,然后一下子钻进黑漆漆的地方,不见了踪迹,像是遁入墙中。”
“你害怕吗?”阿宁问。
白筝没了平日里的倨傲,轻轻点了点头。
阿宁瞥她一眼,说:“今晚我巡夜,你若是怕,就点着灯,我在窗外同你讲话。”
“嗯。”
白家家主不允许姚翠芳太亲近白筝,所以夜里都不让姚翠芳睡在白筝屋里的小榻上。若是白筝今晚一个人睡,没准还真的会受了惊吓,做一夜噩梦。
这天晚上,阿宁如约在窗外喊:“大小姐,您睡了吗?”
白筝坐在底下的小凳子上,回应他:“没睡。”
“您还怕吗?”
“有些怕,毕竟没见过这事。”
“那您伸出手。”
“什么?”白筝问。
阿宁似乎将手上提的灯笼凑到了窗户纸上,然后他缓缓伸出手,将手的影子映在窗上。这时,他喊她:“快些伸出手来。”
“哦……哦。”白筝傻乎乎地照做,她抬起手,只见两个人的手影缓缓交叠在一处儿,就像是互相抵住了掌心一般。白筝的心脏狂跳,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欣喜什么,总觉得有哪处地方不一样了。她的脸也很烫,有些烧红,幸亏隔着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谁也瞧不清谁。
阿宁的声音放缓,道:“这样就像我牵着您一样,有人在您旁边,您就不用怕了。”
白筝愣了一秒,哑口无言。
这一夜,她也不知自己是怎样上床睡觉的。她只知道,她满心满眼都是阿宁,甚至被姚翠芳瞧出来了,问她:“您怎么了?”
白筝平日里都是心里有成算的成熟模样,何时有过这样忸怩的女儿情态?她吓了一跳,红着脸嘟囔:“没事。”
姚翠芳瞥了一眼阿宁,心里也有些明白了。只要大小姐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就轮不到她来指点,想必就是年少慕艾,过一阵便好了的。
然而阿宁与白筝的热情却并未这么快消退。有时白筝会在屋里用小食,毕竟是主子,她若是不想奶娘服侍,说一声便能遣退。她让姚翠芳去别处用点心,私底下喊了阿宁来,说是有要事吩咐。
姚翠芳担心白筝,于是掩在窗外偷偷看里头的动静。幸好,主仆两人虽眉目传情,却还知道分寸,只是帮着递个点心,涂个梅子酱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白筝不傻,自然知道姚翠芳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夜里,她让姚翠芳服侍梳洗,突然窝到了姚翠芳的怀里,如同儿时那般撒娇:“姆妈。”
“嗳,您这是怎么了?”白筝成年后,那种大家小姐的气势也就足了许多,鲜有这般孩子气的讨好举动。姚翠芳原本觉得离白筝越来越远了,今时今日见状,原来她还是那个儿时需要奶娘庇护的孩子,整颗心又煨烫起来。
白筝瓮声瓮气地说:“要是我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就好了,那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不用顾及旁人的眼光。”
姚翠芳听出话音了,白筝都讲到谈婚论嫁,难道是和阿宁动真情了?这可使不得!
她想要劝阻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她总不能说自己偷窥到白筝和阿宁的事情,知道他俩有猫腻吧?
姚翠芳急昏了头,喃喃:“大小姐……”
白筝那双眼睛却闪动精明锐利的情绪,她轻轻笑着,说:“我母亲死得早,我是姆妈奶大的。我事事都告诉姆妈,事事都让姆妈帮着,因为姆妈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旁的人我再不信的。我喜欢阿宁,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没想到这层窗户纸就直接被白筝硬生生捅破了,白筝这样讲话是想做什么?将姚翠芳拉上贼船吗?让她也知情吗?让她早些选择明哲保身还是同舟共济吗?
姚翠芳口干舌燥,突然觉得乏力。姑娘大了,有自己想法了,她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婆子能说什么呢?
白筝垂下眼睫,说:“我知道我在强人所难,自己犯的事,还连累到姆妈。可是我真的很喜欢阿宁,姆妈不要往外说,行吗?就当我一个人处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几桩开心的事,在出嫁前享享福吧!”
姚翠芳是知道白筝这一路走得有多么累的,她咬咬牙,就装聋作哑当什么都不知道,给白筝打掩护。于是,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好。”
白筝惊喜地抱住姚翠芳,甜甜地道:“姆妈真好。”
此后,白筝与阿宁相处,也不避着姚翠芳了。甚至姚翠芳还会帮着白筝在外打点,拦着那些莽撞的下人撞破这一出私会。
姚翠芳知道,要是她知情不报,让白家家主知道了,恐怕小命不保。可白筝娇滴滴地哀求她,那双眼睛楚楚可怜,又让她于心不忍。罢了,就当孽缘吧!她就是着了白筝的道,孩子是好是孬,都是自己养大的,还能打杀了不成?
白筝二十岁那年,新太太的娘家侄子叶城雨上门来玩,说是给太太送些秋日吃的月饼。他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对白筝一见钟情。他将这事告诉了新太太,恳求姑母做个媒。原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要想亲上加亲倒是没问题。
奈何新太太这些年在白筝手里吃了无数次大亏,实在是对这人看不上眼,索性装聋作哑。
倒是新太太身边的老嬷嬷劝道:“说起来倒是良缘,太太何不成全了叶少爷?”
新太太撇撇嘴:“我叶家可是北城大户,哪能便宜这小贱人?”
“叶少爷见一个爱一个的脾气,您不知道?就是正房,他都能磋磨死,抬高妾室,更别说是如今看了一眼感到新鲜的白筝小姐了。”
“你的意思是?”
老嬷嬷眼底闪动着光,悄声说:“叶太太不也是想着您帮忙相看相看合适的儿媳妇吗?就叶少爷那霸王性格,和好人家结亲,那不是结两姓之好,那是结怨了!与其娶其他人得罪,倒不如把白筝小姐嫁过去,让他折腾。叶家家底优渥,这样一来,不仅显得太太大气,还能报仇,您看如何?”
这点子说到了新太太的心坎上,她正为白家家主这些年的疏远急得嘴角冒燎泡。说白家家主冷落她吧,却也成天来院子和她见面。可说他热络吧,又几乎不在院子里歇息。新太太不是没怀疑过他背着她在外偷腥,可是让人去查,又查不到他在哪处置了房产收那狐媚子的。许是她想多了吧,她还不信了,他敢得罪叶家,偷偷摸摸养小妇!
要是这次真把白筝嫁出去了,她在府里的日子不但过得好,心情都爽利了。
这天,新太太托人去西城的红河饭馆订了一桌席面,送到白府里。等白家家主在外忙完了事情,殷勤地请他进屋喝酒。
那时白筝也在旁边,见新太太难得朝她露了个笑脸,眉头便蹙了起来。这女人心里又盘算着什么坏主意呢?她暗暗嘀咕了一句。
太太院子里有白筝的眼线,于是白筝让姚翠芳指使线人去打探一下,将事情如实禀告给她。
新太太给白家家主斟酒,闲话了几句家常。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白家家主虽然不知道一贯瞧不起自己的妻子为何突然一反常态,但他也乐得一家子其乐融融,便没说什么。
酒过三巡,新太太突然开口:“阿筝年龄也不小了,是时候给她寻门好亲事了。前些日子,我家侄子叶城雨登门,你也见过他,还夸他一表人才。可巧了,他看上阿筝,私底下让我打听打听,问问你的意见。”
“叶家吗?我想想。”白家家主的反应不是很大,或许也就新太太觉得自家家大业大,想要与她家结亲的人不知凡几,可在白家家主眼里,他这些年受够了叶家的掌控,可不想把唯一的女儿也丢入狼窝。
新太太以为他会满心欢喜地应下来,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冷淡,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她蹙眉,道:“想嫁给阿雨的女郎不知道有多少,如今他看上了阿筝,岂不是一件美事?叶家那边,我还得铆着劲儿游说呢,我那个嫂子最是挑剔,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白家家主被新太太压制了这么些年,哪知道自家女儿也被人当白菜萝卜似的挑挑拣拣,心里不爽得很。这句话一下子触怒了他,将白家家主忍了这么多年的窝囊气都发了出来。
他厉声道:“怎么,我白家的嫡长女是哪点配不上你叶家?还要你这样小意游说?免了,叶家的人,我招惹了一次就行,绝不会将女儿嫁过去,遭人作践!”
新太太本来也是个暴脾气,此时听到白家家主这样说话,也高声道:“怎么,你的意思是,你娶了我有多么委屈?当初你求着叶家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我告诉你!没了我的嫁妆补你白府的窟窿,你不会有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白家的生意能打入北城吗?”
白家家主也知道在外做生意确实是借了叶家的名头,于是他也不敢真的和新太太翻脸。他冷哼了一声,挥袖离去。
在西城玩好了的叶城雨回了白府,见他姑母掐着手帕生闷气,便乐道:“瞧瞧,是谁给我姑母气受了?”
新太太很喜欢这个小自己一轮的侄子,此时嗔怪:“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情!”
“哦?我哪桩事值得姑母这样生气?”
“你不是喜欢阿筝吗?我问了你姑父,他死活都不肯同意这桩亲事呢!”
叶城雨也是个狠戾的角色,冷笑:“既然不同意正门抬进去,那就侧门进呗!”正门是大房太太,侧门可是妾啊。
新太太也不想白家大小姐去给人当妾的,脏了她的名头。她伸出指头戳了一下叶城雨的额头,骂他:“你昏头了!再怎么说,也是白家的嫡长女,还能给你当妾?”
“我不就说着玩嘛。”叶城雨垂下眼睫,笑嘻嘻地道,“这婚事实在不能成就算了呗!又不是就她一个标致美人!”
叶城雨嘴上是这样说,可心里老惦记着白筝。她越是无情,越让他动情,那冷冰冰的小眼神瞟过来,如白雪蜡梅似的冷傲美人,光是瞪他一眼,都让人酥了身子。
新太太也不想这件事了,叶城雨能忘了她那是最好,免得又起冲突。
这件事报到白筝的耳朵里,她当下便明白了。要说她爹有多疼爱她,那倒也没有,若今日求娶的不是叶家,是其他与叶家旗鼓相当的世家,没准她爹都能当场同意了。
她揪着窗台的花瓣,满心烦闷。就算她不想嫁恐怕也不行,可是这个年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能抵抗?
她是白家大小姐,除非能逃到哪处找不到她的地方,这样方能逍遥快活。
白筝想着阿宁,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收拾出一些细软,当夜交给了姚翠芳,说:“姆妈,你拿着这些东西,好歹能换一个二进的院子来。你不是有个儿子吗?让他照顾你下半辈子,尽尽孝道。”
姚翠芳慌了神,听她话音就猜出七七八八,随后问:“大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白筝垂下眼睫,说:“这话我只和姆妈说,你可别讲出去,我打算和阿宁一起离开这里。”
“这……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可怎么办?”
“你放心吧!他是不会知道的。”
“白府平时管束这么严,您怎么出去啊?”
“不是有鹤鬼之宴吗?村民都去鹤鬼庙了,村里没人。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山上别院,正好溜走啊。”
“可……这犯了禁忌呀!鹤鬼大人会生气,而且您一个人在外头可怎么过啊?”
白筝抿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姆妈,求求你让我松快些过自己的生活吧。”
白筝心意已决,姚翠芳再怎样都劝不动。她总不能和老爷告密吧?这样一来,白筝是锁在府里了,阿宁也可能被乱棍打死。到那时,她与大小姐离心,白筝怕是会恨她一辈子。算了,她又能怎样呢?
而且大小姐是在别院出逃的,也算不上是她的责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鹤鬼之宴再次举行的那天,姚翠芳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队伍,阿宁没跟过来,不知道是留在白府,还是和白筝商量了会合的地方。她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白洁的脸颊上覆着月光,这般高洁典雅,她心疼得不能自已。
姚翠芳原本想跟着白筝上山,可是她知道,这样私奔的事情会牵连到她。白筝最不想她受连累了,于是只能眼眶蓄泪,回白府去了。
姚翠芳也知道白筝是个小人精,从小就不太一样。可白筝为自己盘算的手段虽狠辣,对待身边人却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给姚翠芳备上那么多私产,让她有个退路。
半夜的时候,山间突然起了火。大家循着火光望去,那方向正是举行鹤鬼之宴的别院!
所有人都慌了神,急忙提水上山灭火。幸亏赶来得及时,没发酵成汹涌的山火。否则火乘风势,呼啸而起,必定会席卷整个白鹤镇。
姚翠芳疯了似的朝冒烟的别院里冲,嘴里哀号:“小姐!我家小姐还在里面啊!”
白家家主也慌了神,命仆人在里头寻找白筝,奈何的是只找到了供桌倒塌后摔碎的鹤鬼神像与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那衣料正是白筝的。
姚翠芳几乎要疯了,突然问身侧的小丫头:“阿宁在哪里?”
白筝不是说要和阿宁私奔的吗?又怎么可能被烧死在别院里?
小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张地说:“阿宁好像带着包袱离开白府了,我也只是惊鸿一瞥,没细看他的去向,我还以为他是想去鹤鬼庙里祭拜呢。”
好你个阿宁!不是说好在外头见面私奔吗?既然大小姐出事了,你还跑什么?敢情是一心想离开白府,趁机抛下大小姐私自跑了!白鹤镇有个传统,鹤鬼之宴那天晚上,村民不得无故离开或是惊扰仪式。一定是阿宁私自离开,惹怒了鹤鬼大人,这才让鹤鬼四处作祟,报复在白筝身上!
有人禀报白家家主,核对了村谱,所有人都在村里,就大小姐被鬼火烧死,阿宁趁人不备私自离开,不见踪迹,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姚翠芳咬牙切齿地扑向那具焦尸,对着白家家主大喊:“老爷,大小姐绝不可能被烧死的!她明明打算……”私奔的。
白家家主也有些失态,他盯着女尸,呵斥姚翠芳:“住口!阿筝已经死了……是鹤鬼大人作祟,将她烧死的!都是那个叫阿宁的小子招来的祸事,害死了我可怜的女儿!”
事后,白家家主以姚翠芳看护不力赶出了白府,还将她从村谱上除名,连带着阿宁一起除掉。
就这样,姚翠芳过了二十年还是没想明白,为何阿宁要私自离开白鹤镇,还成了南城的赵管事。他不是约好了和白筝一起私奔吗?白筝为他放弃了荣华富贵,选择深夜逃离,既然两人彼此相爱,又为何要触怒鹤鬼大人,害她性命呢?
季子听完了这个故事,心情复杂。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鬼魅一般的鹤鬼大人,那应该是个很漂亮妖冶的女人吧?鹤鬼披着凤冠霞帔而来,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撩起裙摆。裙底微微掀起,展现在人前的……居然是一双白鹤爪子状的足。看到她的人吓也吓死了,再一抬头与漂亮女人对视,只见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异常古怪。
季子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居然会有些相信邪祟之事。她瞠目结舌,缓了好久,才喝下一口水去。
沈鲸淮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姚翠芳一眼,问:“老太太,那举行鹤鬼之宴的别院,现在还在白鹤镇的山里吗?”
姚翠芳点点头:“还在的,不过好像别院不安全。现在鹤鬼之宴的仪式都换地方举行了,那别院算是废了。”
沈鲸淮从姚翠芳这里问来了别院的位置,打算再返回一趟白鹤镇。他心里有了点想法,不过要靠自己去逐一验证。
看到季子和沈鲸淮回来,原本懊悔早起去赶集的李深立马精神了。
李家大爷太太急忙招待他们,问:“怎么回来了?”
季子颇不好意思地笑:“有点事情要来白鹤镇待几天,恐怕要再多叨扰一会儿两位老人家了。”
“这有什么呢。平时也没客人来家里,你们能来住着热闹几天,好得很呢!”李家太太捧了季子的手,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沈鲸淮将一些见面礼递过去,说是给老人家买的。给钱的话,估计李家人会不收,既然借宿,也只能送些礼了。都是些海鲜和名贵药材,海味不煮了吃,放着也是烂,虽说不太好意思,但也收下了。
李深帮着家里大人去鹤鬼庙和鹤鬼大人禀报来客的情况,其他人先做饭,上桌吃饭。
路上,李深想到他在赶集的时候,正巧在摊位上看到了样式精致小巧的头花,他想买来送季子,哪知她一早就走了。原本李深想着季子是有主的,不太好意思给她。可是听了一同摆摊的朋友劝告,说是还没成亲那就能放心大胆上,那他就厚着脸皮再争取一下。
夜里,季子去厨房打盆热水来泡脚,正巧撞上了李深。
李深挠了挠头,从怀里掏出那头花,递给季子:“季小姐,这个送你。”
“什么呀?”季子接过那朵仿真的兰花,虽说做工不算精妙,胜在田园野趣。她惊喜地收下了,落落大方地道谢。
李深的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他还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季子完全不排斥,那是否说明,他还有机会呢?
李深傻笑着回了屋子。
季子端来热水泡脚,将那头花放在一侧的小桌上。
沈鲸淮看见了,瞥了一眼,说:“哪儿来的?”
“哦,李家大公子给的。”
沈鲸淮皱着眉打量那兰花,低语:“粗鄙不堪。”
“你怎么说话的?”
“头花做工太差,一看就是劣质品,用的胶也不行,细看就能看出来托底的杂色布料。这种东西,白送我,我都不要,也就你当个宝。”
“好歹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沈鲸淮突然提高了音量,讥讽地笑:“也就是说,你也知道人家的心意。知道了,还收他的东西?”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李家一家人都是最淳朴敦厚的,肯定是为了感谢他们送的海鲜和药材呗,所以送了点女孩家喜欢的头花什么的。不给沈鲸淮送呢,那是因为沈鲸淮宝贝太多了,而且他看起来凶巴巴的,没有她这样平易近人。
想到了这里,季子突然抿唇笑,还偷偷看了沈鲸淮一眼,笃定地腹诽:这厮确实凶巴巴的!
沈鲸淮更不满了,他看着季子小女儿情态的样子,甚至说起那个李深还眉目含笑。怎么回事?她看上的居然是这一款?着实没眼光,怪不得季家妈妈成日里操心她的婚事。
没错,就连季子相亲的事情,沈鲸淮都去打听过了,对她简直是了如指掌。
沈鲸淮冷着一张脸,说:“罢了,你喜欢就好。”
“嗯。”季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她光顾着泡脚呢,此时脚底酥麻,通体舒畅,整个人都像是被炭火包裹住,暖烘烘的。
沈鲸淮原本打算去洗澡,刚出门,又绕了回来,一本正经地叮嘱她:“不过,别说我没告诉你。”
“什么?”
“贫贱夫妻百事哀,最好别学白筝那一套和乡下人夜奔离乡,毕竟不是同一条道上的。”沈鲸淮冷冰冰地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想听季子的下文,怕她说出什么真爱至上的惊世骇俗的愚蠢理论。
“什么?”季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沈鲸淮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她什么时候要和乡下人私奔了?不对,重点是她喜欢上哪个乡下人了?值得沈鲸淮这样冤枉?
小叔叔怎么一天比一天难搞啊?男人的心思,真是深沉到可怕!
当清晨的曙光来临,院里的鸡鸣嘹亮,季子便醒了。
她这晚没睡好,冻得直打摆子。等她换好了衣服,沈鲸淮敲门进屋,瞟了一眼她颜色惨淡的唇,问:“怎么无精打采的?”
“有些头疼。”季子生病的时候,说话都娇气了。她哑着嗓子,混混沌沌地开口,有点奶气,也有点乞怜。
沈鲸淮于心不忍,走近了朝她探出手,贴在她额头上,试了试她的体温:“有些发热,不过温度不高,许是夜里着了凉。多穿件大衣,我让李家太太给你炖点驱寒的姜茶。”
季子乖乖巧巧地点头,坐在炕上打了个哈欠。临走前,沈鲸淮还扯过一侧的毯子,给她盖住腿。
季子还是第一次被沈鲸淮这样无微不至地关照,脸颊有些发烫,有种难以言喻的欢喜涌上心头,将她击得四分五裂。
小叔叔是昏了头吗?为什么平白无故对她这么好?若是这些好意并非无缘无故,那么是因为什么呢?难道是在意她吗?
季子抿着嘴角偷笑,这一幅画面被沈鲸淮看在了眼里。
沈鲸淮觉得匪夷所思,这妮子生了病还在乐什么呢?可她那低眉敛目的娇俏模样,眼神有些怯生生的,瞧上去却很讨喜。像阿成从前养的野猫,带到家中时,想要伸出爪子偷吃饭菜,却一步三回头,畏惧主人淫威,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沈鲸淮回过神来,暗暗腹诽:啧,还讨喜?睡觉还能蹬被子,蠢得要命。
沈鲸淮走进厨房,没看到坐在灶头烧火的李深,径直和李家太太说:“我家那姑娘有些发热,老太太有没有什么药方能治?”
李家太太很担忧,问:“烧得厉害不?要不要请个大夫?”
“不厉害,就有些发热,估计是今早着了凉了。”
李深闻言,立马殷勤地说:“我们镇子有土方,喝点煮沸的糖酒,暖和暖和身子驱驱寒就能发汗,发出汗就行了。”
事关季子的病,沈鲸淮见他狗腿的样子再不顺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在一侧寻了凳子坐下。
李深见这是亲近季子的好机会,忙不迭煮水,放酒杯,隔水温酒。他见沈鲸淮在一侧等,便说:“沈先生先去吃早饭吧,待会儿我给季小姐送去。”
沈鲸淮冷冰冰地答:“不用,我送就好了。”
“啊?”李深原本打算亲自送去,再和心上人嘘寒问暖一阵的,哪知道沈鲸淮直接掐断了他的苗头。
李深垂头丧气,知道自己没戏了,热好酒以后,就摆在托盘里递给沈鲸淮。
沈鲸淮接过来,对李深点头道谢:“多谢。”
见他要走,李深仍不死心,追过去:“记得要是季小姐的病还没好,告诉我一声。我……我去请大夫!”
沈鲸淮装作没听见,大步流星地走了。笑话,他又不是没手没脚,真要喊大夫,他不会去吗?还值当让一个外人跑腿,让季子承了他的情。
沈鲸淮自己都没发现,原来他是这般小肚鸡肠的男人,一丁点小事都记挂在心上一天,完全不大度。
李家太太看出机锋,瞪李深一眼,说:“别想了,那季小姐岂是你能高攀的?”
没想到就连老母亲都看不起自己追人的本事,李深梗着脖子道:“怎么就不能了?要……要真是两情相悦,哪会在意这么多?而且那沈先生和季小姐又没如何亲近,住的屋都不是同一间呢,一里一外的。”
“你管他们亲近不亲近?我告诉你,就沈先生那护犊子的样子,没准心里早惦记上了,别触了人家的霉头。他待你客气,不过是对农家人心善,瞧上去可不是省油的灯,小心人家收拾你!”李家太太连哄带骗一顿训,李深那点燃起来的希冀之心又淡了。本就没多深的感情,不过是见季子好看,隐秘心思便迎风高涨,如今掐去了,虽不舍得却也不痛不痒。
倒是端热酒进屋的沈鲸淮无端端想打喷嚏,眉头一蹙,又忍下了。难道他被季子传染了?这多灾多病的丫头!
他把酒放到桌上,先问了季子一声:“先去前屋喝点粥吗?”
季子点点头。
沈鲸淮放下心来,把酒递给她:“吃点东西垫胃最好,省得农家酒辛烈,折了胃去,要犯毛病的。”折了胃是南城家乡话,意思是胃会被酒刺激得发疼。
季子并不是不胜酒力的弱丫头,稍稍喝上一点,除了脸红如桃以外,无甚大碍。
她今日犯懒,话就不多。闻言,她乖巧地端起碗,蹙紧眉头一口接一口地闷进去。胃里烧得慌,可热气上来了,汗也出来了。原本她是闷闷的一个罩子,被那不讲道理的汹涌酒气冲击,一下子破开了口子。流了汗,热气便发出去了。她觉得舒服多了,便找出一件大衣来。
见她忙活,沈鲸淮不解地问:“你在找什么?”
“找衣服呀,我们不是要出门去举行鹤鬼之宴的别院吗?”
“你身体不舒服,那就待家里吧。”
“不行,我想跟去。”季子对那别院太好奇了,总想去见见世面。
沈鲸淮拗不过她,只能随她跟上来。两人带了些李家太太准备的干粮,行色匆匆地上路。
那是一处被烧黑了的别院,一侧是落了漆的高墙红瓦,另一侧是断壁残垣。大门是上了锁的,由于是深山老林,里头贵重的东西也被搬空了,所以无人看守也不要紧。
沈鲸淮身手敏捷,拍了拍墙头,找准了力气,两下便翻过去了。他是能轻而易举进院子,季子却在底下犯了难,犹犹豫豫地喊:“小叔叔,我上不去。”
沈鲸淮这才反应过来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呢,他叹了一口气,又跳了下来。随后,沈鲸淮半跪在地上,拍了拍肩头,喊她:“踩上来。”
“啊?”季子有点傻兮兮的,不好意思地看着沈鲸淮。她怕踩到沈鲸淮,也有点恐高,不敢轻举妄动。
“快点,别忸忸怩怩的。”沈鲸淮催促她。
季子心想,难怪小叔叔没有女朋友,敢情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哪家女郎能看上他呢?
她咬了咬牙,还是攀着沈鲸淮的肩膀爬上墙。她还从未做过这样惊世骇俗的不雅之事,此时坐在墙头上心有余悸。
沈鲸淮爬到墙头,身姿矫健地跳入墙内,疑惑地回头,问季子:“怎么不下来?”
季子哑口无言。她是男子吗?哪个女郎能这么彪悍跳下墙的?难不成在沈鲸淮眼里,她就不是姑娘家了?
季子很气,鼓着腮帮子不肯言语。
沈鲸淮隐约察觉出她是恐高,抿了抿唇,突然朝她张开双手:“下来吧,我接着你。”
“啊?”季子呆若木鸡。她这般矜持的人,没想到居然遇上了厚脸皮的沈鲸淮。他……他都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季子红了脸,低着头不讲话。她伸出指尖,别别扭扭地戳着墙头。
沈鲸淮见她那头乌发被山风吹得舞动,掩住她灿若繁星的眉眼,还有那艳若桃李的脸颊。她的脸蛋微微泛红,是被风吹冻着了吗?
沈鲸淮不想她再生病了,于是哄孩子一般诱惑她:“快些下来,我接着你,不会摔疼的。”
他难得放柔了声音,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柔情,听得季子痴傻了。
季子呆愣愣地挪动,然后闭上眼,决然往下跳。她看准了沈鲸淮温暖的怀,就这么义无反顾跳到他的怀抱里。
沈鲸淮将温香软玉接了个满怀,季子不算重,可让他抱着人,还是有些吃力。女儿家的香衣与脂粉被山风激荡,一下子溢满特异的香,遍布沈鲸淮的口鼻。
他有片刻失神,倒没想到季子身上自带花香。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急急脱手,将季子放到地上。
片刻,季子偷偷捂住了胸口,那颗心狂跳不已,为沈鲸淮悸动。
两人在别院里转悠,这是一间二进的别院,中间是祠堂,供着摔得稀碎的鹤鬼神像。完好的家具都被搬空了,一点都看不清原先是什么样的屋子。
沈鲸淮想起姚翠芳说的那句,白筝在游廊里看到过鹤鬼的真身。他突然望向一侧的游廊,情不自禁地朝那处走去。沈鲸淮将手按在墙上,一寸寸摸过去,在最底端的地方,他突然听到了古怪的声音,像是里头还有空间。他如梦初醒,立马上手使劲推那面墙。
就在这时,墙突然被他推得翻转,露出别有洞天的一个小房间。
季子震惊,看着这间隐蔽的暗室目瞪口呆。她跟着沈鲸淮进去,这才发现原来这面墙是一扇可推动的门,平日里可以在里面上锁,这样外面的人再如何推都推不进来的,也没人知道这面墙有机栝,会用力去推的。
沈鲸淮和季子环顾四周,翻找暗室里的东西,从衣柜里的衣物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女子的房间,想必就是那所谓的“鹤鬼真身”了。她是村子里的人吗?为什么住在别院里?
沈鲸淮想到了村谱,假如她是村子里的人,那必定会登记在村谱上。很可能,她并不属于这里,她是村子里“鬼魅”,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那么……这个女人去哪里了呢?
季子不由得想到被火烧死的白筝,那天别院里只有白筝,所以大家才认为烧死的女尸是白筝。现在看来,别院里很可能还有别的女子,那么被烧死的女人,可能是她而不是白筝吗?
可是假如是其他女子,白家家主不可能看不出来的。他偏偏确信烧死的女人是白筝,这其中有什么秘密吗?
沈鲸淮翻找柜子里的物件,找到了一个用空了的胭脂盒。平平无奇的胭脂盒,却被暗室的主人小心妥帖地藏在匣子最深处。这有什么深意吗?
季子接过那个胭脂盒,反复打量,在底部发现了“鸾飞轩”的字眼。与此同时,沈鲸淮也在衣柜的小衣上发现用针线绣上的“静鸢”二字,想必这就是女人的小字。
沈鲸淮将那件兜肚抖出来给季子看,说:“你看,这几件小衣上绣了字,想必就是女子的名字。女红好的女郎都爱在自己的衣衫上绣个字,以防衣物丢失。可见,这女子是小门小户出身。”
“为什么?”季子不解。
“越是大户人家,越不会在衣物上留名,以防被有心人盗去动手脚,说大家小姐私下给的私物,污蔑她私相授受。”
“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季子倒庆幸自家一直都是洋流教育,家中妈妈爱时髦,没让她留这些旧式习惯。
思索一会儿,季子突然不爽地盯着沈鲸淮,问:“对了,小叔叔一个男子,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女郎闺中秘事?难不成小叔叔以前风流得要死,即使现在不记事了,还记得那些莺莺燕燕?”
她这番责怪真的是来得没头没脑,将沈鲸淮搞蒙了。
沈鲸淮被季子噎了一下,也不知该如何辩驳。他在她面前显摆了一下“学识渊博”,难道她不该崇拜他,认为他很敏锐吗?这一番怪罪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沈鲸淮觉得自己吃力不讨好,还不如老老实实闭嘴呢。
他启唇:“我没有。”
“没有什么?”季子讥讽地笑,“小叔叔不是失忆了吗?你又不记得从前的事情,自己什么样的当然不知道啦!没准此前风流成性,周旋的女郎没有三五个也有一两个。”
这确实是沈鲸淮忘记了的事情,他想出声辩驳,却哑口无言。
季子气鼓鼓地搬来了鹤鬼大人的断手当垫脚石,两下爬上了墙,再鼓足勇气跳下去,一走了之。
沈鲸淮很是惊讶,看了看地上被季子糟蹋过的神像,心里暗暗道了句罪过。没料到这妮子生起气来,连鬼怪之说都不怕了,也不怕遭到报复。
临走前,沈鲸淮将那断手摆回原位,细语一句:“家中小姑娘不知事,多有得罪。若是要罚,便罚我吧,是我没管教好的缘故。”
说完这句话,沈鲸淮便关好暗室的门,带着那胭脂盒走了。
季子跑得飞快,三两下便下了山,沿途遇上了李深,她赌气似的与他道:“李家大公子!”
“季小姐?”李深见季子亲热地朝他跑来,嘴角都咧到耳根了,“你们忙好事情了?”
“嗯嗯,上山看了看风景。”
“沈先生呢?”李深问。
季子不满地指了指身后,说:“在后面呢!”
“我给你带了烤鸭,是隔壁镇王大厨的招牌手艺,请你吃一顿好的。”
“好啊!”季子无肉不欢,看到那油纸包着的烤鸭,口齿生津,她是发自内心欢喜,这两天都是鱼还有野菜,闹得她五脏庙饥荒。
季子和李深交谈甚欢的样子刺目极了,沈鲸淮冷漠地走过来,都不愿多看几眼。
等李深先走远几步,沈鲸淮突然凑到季子耳边细语:“都不知道乡下地方能不能将吃食做干净。”
季子不爽地反驳:“乡下人淳朴,没准鸭肉丰腴实在,不像南城,前些日子还出了填鸭的说法,将谷糠塞到鸭肚子里,装作肥美的模样骗顾客。”
“就算农家鸭养得好,也未必有南城大厨酿的鸭酱香醇,也就你开心成这样。别被南城口味养刁了,待会儿吃上一口又不满意。”
“你少来,我才不会呢!而且没准烤鸭的口味和南城里的不一样,我还吃得更开心。”季子撇撇嘴,她总觉得沈鲸淮看李深不顺眼,却不知是什么缘故。说他讨厌乡下人吧,可他对待李家大爷太太的样子又很热络,实在让人费解。
沈鲸淮不知为何,在烤鸭的问题上没法子说什么,便转而对季子道:“明知你早上生病,晚上还给你吃些油腻的肉食,李家大公子看起来不太像是会照顾人的样子。”
“你怎么总对他有成见?”
“我没有。”
“就有。”
“说了没有。”沈鲸淮厚着脸皮反驳了,随之快步走开,不想和季子纠缠这个问题。
晚上,李深将烤鸭斩成小块,摆了一大盘。季子爱吃肉,烤鸭蘸了芝麻甜酱,吃起来既香又酥,很是可口。
她吃得津津有味,还挑衅地瞪了沈鲸淮一眼,无声地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烤鸭味道明明很好!
沈鲸淮也不知道自己和她呛的哪门子闷气,有失君子风度。他垂下眼睫,同李家大爷讲话,旁的也不多说了。
季子赌气吃饭,哪知吃积了食,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她还生着沈鲸淮的气呢,没有那么容易消。
季子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沈鲸淮就爱牵着她,带她去各个风流会所,将她托付给其他女郎,自己逍遥快活。
明明从之前就能看出来,沈鲸淮花心得很,偏偏她还以为他现在有所不同。
季子小声嘀咕:“哼,臭流氓!一进女人屋子就知道挑兜肚看!”
哪知这话太过恶声恶气,被端着消食的山楂茶的沈鲸淮听到了。他颇为无奈,说:“我知道,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无从反驳你的话。可若我秉性风流,那按照我现在的性子,就该街上见一个爱一个。我只是忘记了事情,又不是变了个人,又怎会没了从前的脾气?”
这样一说好像也是有点道理的,难道是她错怪他了?这段时间和沈鲸淮相处下来,确实没看到他和哪家女郎有过亲近行为,污蔑他耍流氓,好像也不太对头。www.xiumb.com
可季子也是要脸面的小姑娘家,哪能那么容易服软呢?于是她嘟囔了一句,道:“那行吧。可我觉得,小叔叔日日同我相处,兴许也是图我漂亮,所以也不算是完全没有风流性子。”
这丫头服软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沈鲸淮被她逗笑了,轻声道:“好好好,你漂亮。”
“真的?”季子两眼泛光,沾沾自喜地再问了一句,“小叔叔真的觉得我好看?”
沈鲸淮见了她两眼泛光,欣喜若狂的模样,不忍心泼她凉水。他的眉目突然变得柔和,语气里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浅淡笑意,与她重复了一句:“是,你最好看。”
听了这话,季子憋的一肚子气都烟消云散。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沈鲸淮都厚脸皮地讨好她了,那她也就大方一点,原谅他好了。
季子翘起嘴角,又说了句:“难怪小叔叔三番五次吃我豆腐,是瞧我太漂亮了啊!”
沈鲸淮不动声色地蹙起眉头,心想,他现在收回之前的夸奖,还来得及吗?
隔天一大早,季子和李深打听鸾飞轩的胭脂的事情。李深在西城赶集多年,西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清楚得很。他见了胭脂盒便道:“鸾飞轩的胭脂很有名,据说是承袭老方子用红蓝花叶汁凝结成脂粉的,还带了好闻的香味,涂在脸上很好看,好多豪门太太都去他家买胭脂的。季小姐怎么会知道鸾飞轩?你是想要这家店的胭脂吗?那我去帮你买来?”
季子连连摆手,她想起今天沈鲸淮说要去西城了,于是说:“没事,我们要去西城,自己买就好了。”
李深犹如当头棒喝,惊讶出声:“啊?你们这就走了啊?”
沈鲸淮收拾好行李,走过来说一句:“对,叨扰很久了,也得走了。”
“不久啊,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李深刚讲完这话,脑门上挨了李家太太的一记栗暴。
李家太太是明白人,此时笑眯眯地对沈鲸淮道:“沈先生要的马车已经约好了,若是之后还想回白鹤镇玩,记得来李家坐坐。”
“一定会的。”沈鲸淮彬彬有礼地道。
等季子和沈鲸淮上了马车,李深还依依不舍地跟着车走了两步。
季子笑着说:“那李家大公子还挺好客的,舍不得我们走。”
沈鲸淮斜她一眼,说:“不是舍不得我们,是舍不得你。”
“我?”
“自个儿在外拈花惹草,心里都没点数吗?”
季子蹙眉,反驳:“我才没有呢。”
沈鲸淮不予评价,闭目养神。不开窍还好,要是开窍被人拐跑了,那才麻烦。在他眼里,这些泥腿子可都配不上季子。
咳,要说谁能配得上,他也不太清楚。且走一步看一步,细细挑选吧。
到了西城,随意打听一圈便知那鸾飞轩胭脂坊的去处。沈鲸淮进铺子和老板打听,知道不知道一个叫“静鸢”的女人。老板一双绿豆眼分外精明,此时骨碌碌转着,问:“你们来问我妹妹?我妹妹早三十年前就死了!”
早就死了?那别院暗室里的女人又是谁呢?季子觉得老板在撒谎,于是咬牙从包里掏出钱来,对他道:“你要是给我讲讲你妹妹的事情,我就把这钱给你。”
老板见钱眼开,嘬了一下后槽牙,犹豫着说:“也不是我故意不讲,就是觉得不大好。我妹妹啊,是和人跑了!跑之前还留了一大笔钱,我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去了。”
“还有这种奇怪的事情?”季子不解。
老板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她走了以后,白鹤镇的那个白家家主来照顾了我好几次生意,挑的胭脂款式,都是我妹妹独爱的那款。而且胭脂铺子之前出过事情,还是他摆平的。我想啊,可能妹妹的事情和他有点关系。不过他家太太是个母老虎,西城的人都知道,也没听什么抬门姨奶奶进白府的呀!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全是猜测了。”
听老板这样说,还真的有可能是白家家主喜欢上了静鸢,将她带到暗室里藏起来的。
不是说白家的那个新太太嫉妒心强,不肯白家家主纳妾吗?要是让她知道了,估计白家就讨不了叶家的好了。
要真是这样,白家家主也是个厉害角色呀!居然敢冒着大不敬,将静鸢藏在鹤鬼大人的祠堂里,也不怕犯了忌讳。
季子心里百转千回,而沈鲸淮早就看出来她心里的小九九了。
沈鲸淮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事情?”季子问。
“白筝被鬼火烧得面目全非,可白家家主却笃定她是白筝。”
“你是说……”季子想到了可怕的事情,一时间觉得人心险恶,比鬼神还要可怕一万倍。
“不是他确定那具女尸是白筝,而是那具女尸,只能是白筝。”沈鲸淮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笑说。
因为那女尸若是其他女人,先不说白筝和一个下人一前一后私自离开会让家族蒙羞,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也会招来新太太的怀疑,那就是明目张胆得罪叶家。白家家主哪敢折损叶家的生意?这可是他冒着绝后的风险也要巴结上的一条线啊,所以没了心爱的女人,也没了一向宠爱的女儿,其余的事情,那就这样吧。
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是静鸢烧死白筝,然后私自出逃的可能性。只是这种可能性全无杀人动机,并不成立。
季子舔了舔唇,说:“你记得姚翠芳说的话吗?她说那天晚上,白筝是要和阿宁私奔的!若是想白家家主不来寻她,那必定要有一个替她死去的替身,这个静鸢不就是最好的对象?那么她就可能将静鸢烧得面目全非,再与阿宁逃跑。至于善后,她料准了父亲不会暴露有小妾的事,会搞定这一切的。”
可是为了爱情,就能肆意伤人吗?这个美丽如恶鬼的女人,她才是货真价实的“鹤鬼”吧?
沈鲸淮赞许地道:“不错,这种可能性最为合理。”
“那么,白筝是和阿宁,啊不,也就是和赵管事逃到了南城吗?”
“不一定。”沈鲸淮淡淡道,“我托人查过赵管事家的奴仆,并未发现他家里住着什么女主人。”
“那白筝去哪里了?”
“我也想知道她去哪里了。”沈鲸淮顿了顿,突然眯起了眼睛,“我好像知道她去哪儿了,我带你去找她。”
“啊?”季子蒙了。
“我们去一趟北城。”
季子瞪大了眼睛,问:“北城?为什么啊?”
沈鲸淮说:“那里有叶家,我想找找看那个叶城雨。”
“就是对白筝穷追不舍的纨绔少爷?找他干什么?”
“你别问了,我自有安排。”沈鲸淮决定的事情,肯定有他的道理在里头。季子相信他的判断,也不再多嘴问了。
两人连夜便坐上了去北城的火车,这才没几天,季子来来去去不知道赶了多少的路,她有些疲乏,坐车的时候翻拣出带来的那一小包糕点,挑着里头的核桃糕吃。这是沈鲸淮给她买的,说是有阿胶还有桂圆、南枣什么的,对女人气血最是滋补。
糕身是黑乎乎的凝脂,里头掺杂着白花花的核桃仁,看起来不算是特别好看,吃起来倒很软和。季子对这种补品类的糕点不是很感兴趣,随便捻着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沈鲸淮调侃她:“我原以为你什么样的糕点都爱吃。”
季子瞪他一眼,说:“我也不是来者不拒,还是要选选的好吗?”
“那且忍一忍,饿了就吃两口,等到了北城,我带你去吃饭。”
“北城有什么好吃的吗?”
“听说北城的蓑衣肉丸子不错。”
“那是什么?”
“就是肉丸裹上糯米再煎炸,这样原本滑润的肉丸便带了糯米的棱角,看起来像是披着蓑衣的小人一样。”
季子后知后觉地点头:“还有这些说法呀。”
沈鲸淮勾唇:“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有空,一一和你讲明白。”
季子抿唇笑:“那得讲到猴年马月?难不成还讲一辈子吗?”
“若是你爱听,讲一辈子便一辈子喽。”沈鲸淮或许自己都没发觉,这句话讲得有多轻慢。
季子听到这话,呆若木鸡,脸颊一下子便涨红了。她微微咬着下唇,贝齿含住的那块薄唇充血,晕染上鲜艳的红色,似咬唇妆,比桃花还要艳上三分。
沈鲸淮也知道这话里调情意味十足,他也不知怎么就没了约束,同这个外姓侄女说起这般暧昧不堪的话了。
真的有些糟心了。沈鲸淮轻咳一声,解释:“当然,你爱听,我也未必有这个心情同你讲的。”
季子也慌慌张张地撇清:“是啊,你想讲,我可能也没空听呢!”
两个人一通斗嘴,兜兜转转将气氛拉了回来。之后的路程,两人谁都没说话,谁都不搭理谁。
季子是哑巴了,没话说。沈鲸淮却是不想让季子误会,所以不多说。
只是方才“一辈子”的话,炸在季子耳朵里,只觉得震耳欲聋。小叔叔并不是那么荒唐的人,为何要千方百计逗弄她呢?实在是罪过了。要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怎么办?小叔叔撩起了她的兴趣,事后会负责吗?
季子觉得沈鲸淮八成是花心毛病又犯了,所以饥不择食挑她下手。幸亏她机智,没让沈鲸淮得手了去。她如诗如画的少女春心,可是要给最钟情的那个人的。
沈鲸淮不知季子在想什么,不过见她低下头,时不时偷笑的样子,便知这妮子又打着什么坏主意呢!
心眼这般多,还好意思讲他花花肠子多,也不知是谁狡猾一些。
不知为何,沈鲸淮忽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
季子一通胡思乱想,走得便快了些。见沈鲸淮还未跟上,她停下脚步,就在原地等着。
此时,她漫不经心地回头,看着浓厚黑夜里的男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这一幕仿佛在梦里见过,她也是在原地等着,天上月亮不走,冷兮兮的。
季子望着那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向她走来。沈鲸淮的眉眼流出阴影,浅淡如高山远黛。男人勾唇,清风朗月地笑,让她的一颗心惶惶不可终日,又畏又爱。
这算什么呢?她的心脏好似被人紧紧抓住了,再不能逃。
这晚,两人到北城时已经很迟了。他们随意找了一家餐馆落座,这家店的招牌菜是佛跳墙,居然取了佛名,那说明还是有料子在其中的,自然价格也不菲。沈鲸淮知道季子馋肉,便给她点了一份。
季子没吃过这样花式的菜,寻了老板来问:“这佛跳墙都是什么花头?”
老板听季子口音就知道她是外地人,出手阔绰,没准是贵客,自然要绘声绘色地讲,那才好宰上一笔。
于是,老板道:“佛跳墙啊,就是取海参、筋蹄、鱼皮、栗子这些数十样贵重的菜放入坛中,淋上熬好的鸡汁,加几块冰糖,密封后,再放到文火上炖一夜。那肉烂而不柴,配料入味,绝对好吃。”
沈鲸淮听他扯皮,此时挑眉,问:“按照老板这说法,我们岂不是要等上一夜才能吃到?”
老板没想到沈鲸淮不领他的情,还挑刺,此时有些尴尬,辩解:“不,不,那倒不用。现在嘛,做法能从简了,只需两个小时就行。”
季子抿唇笑,没想到沈鲸淮在别人眼里倒是个刺头,平白无故便会扎人,闹心得很。
等了好久,那佛跳墙终于上来了。老板用刀子开封,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引得邻桌人也忍不住探头探脑来一探究竟。
季子用长长的公筷,夹出筋肉来吃。蘸了秘制鸡汁的筋肉软烂,有些糯,很入味。她吃得开心,沈鲸淮还因此多给了小费。
这顿饭吃得开心,临走前,沈鲸淮唤来老板,问他一些事情。
老板收了钱,自然殷勤得很,与他唠嗑:“先生想打听什么事?这北城就没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你知道叶家的叶城雨少爷吗?”
“叶大爷啊?可巧了,他是北城名人啊!”
季子问:“这么出名吗?”
老板压低声音,说:“最近他家乱得很,乌烟瘴气的,闹着官司呢!”
“什么官司?”
“叶大爷的正房奶奶被养在府外的外室压得抬不了头,最近气得要回娘家呢!”
季子与沈鲸淮面面相觑,问:“哦?哪儿来的外室?”
“这……我就不知道了。据说来了二十多年,在雨花巷的老宅子里养着呢!不过都没见叶大爷带她出来逛逛,也没从侧门抬进府的。不过一宠幸便宠了二十年,手段厉害的,有人说她是狐狸精呢!”
“这世上要真有那么多狐狸精,怎么没见多几个除妖的老道士!”沈鲸淮调侃一句。
不过说这个小妾来了北城二十年,倒是让季子和沈鲸淮都起了一点心思。他们结账后,和老板打听了外室的住所,趁着夜深便赶过去了。那是一座顶气派的三进宅院,看红瓦高墙都是今年刚上的漆,雕梁画栋,全无破落的感觉。只是一个姨太太便有这样好的住所,可见叶家在北城究竟多有钱了。有这样一座宅子,等闲谁会进府邸受正房奶奶的气?养在外头岂不是逍遥自在?
季子叩了叩房门,有个打扮俏丽的小丫鬟来开门,问:“两位找谁呢?”
沈鲸淮将一张照片递过去,那是赵管事的照片。他嘱咐道:“你家太太在吗?将这张照片递给她,说句暌别二十年的阿宁来访,她自会来迎。”
小丫鬟可傲气了,冷哼一声,说:“我家奶奶可不是谁都见的,要是来一个通报一个,她可饶不了我。”可见这小妾有多么自负了,在家也不说是叶城雨的姨奶奶,只说是奶奶,像个大房夫人一样,难怪叶太太要跳脚。
沈鲸淮倒笑了,说:“你若是不通报,之后她问起了这事,你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小丫鬟见沈鲸淮信心十足的样子,又有些心虚了。她也怕是大事,万一没及时告诉姨奶奶,到时候又是她的罪过。算了,她豁出去了,且试一试吧。
主屋里的姨奶奶正在挑指甲的花式,见小丫鬟莽撞,心急火燎地跑进来,顿时挑起了眉头,骂:“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奶奶,这是外头的人递来的,说是什么二十年前的阿宁。”
“什么?”姨奶奶吓了一跳,咬着唇,接过照片,问,“人还在外头吗?”
“在的。”
“让他进来!”
“嗳!”小丫鬟急忙请沈鲸淮和季子进主屋。
两人从昏暗的游廊走到灯火通明的主屋,他们的视线落在了正坐在椅子上的漂亮女人。她瞧上去是季家妈妈的年纪,却仍旧很漂亮。鬓边夹着一朵木兰花,是通透的白玉,唇上染了口红,一双凤眼微微上挑,迷人明艳得很。
季子的手心都是汗,倒不是怕这个女人,只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沈鲸淮却轻笑了一声,问出声来:“您的名……是筝吗?”
他不敢问出白筝这个名字,怕女人不认。此时只问了一个音儿,那座上的女人便落下泪来,讽刺地笑:“二十年了。”
季子已经能百分之百确信她是白筝了。只是她没有明白,为何白筝会成了叶城雨的小妾呢?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沈鲸淮却慢条斯理地道:“若是你肯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将阿宁的去向告诉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很恨他吧?”
“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女人咬牙切齿,将那张照片撕碎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恰似心上人来更新,第七章 危时亦有你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