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有一盏昏黄的灯，亮得格外刺眼——好像就是天天头顶这一盏——一直漠不关心地晃着，明暗之间他的心也被割成数不清的碎块。
好像婶婶回来得很晚，他也给天天讲题讲到很晚。
睡前，他不放心地悄悄推开了妹妹的房门——然后呢，他看到了什么？
对了，他看到了一张空荡荡的床铺：妹妹不在家。
然后他就去找妹妹了。似乎自己发了很大的脾气，踹翻了什么东西，然后头顶的灯泡就在震颤中继续晃着，晃着，晃到他的心如坠寒窖。
天天在看他，叔叔在看他，婶婶也在看他。
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啊，但是总觉得听见了笑声，一声高过一声，嘲讽的笑声。
接着，他就被婶婶领到了村口的糟老头家。
几个小时前还笑语盈盈的妹妹，如今面如死灰地裹着被子蜷缩在一张脏榻的小角落，小脸蛋上泪迹斑斑，一双眼却是哭干了泪水的死气。
地上，是被撕烂的碎花裙——那是他从城里给妹妹带的新衣裳。
“你瞧这，生米煮成熟饭了，干脆让你妹嫁了吧。”是谁？是谁在说话？
“哥哥，带我走吧。”这是妹妹对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最后一句是：“哥哥，对不起，我受不了。”
这句话他记得很清，是在他抱着妹妹走在田埂上时，妹妹突然挣扎着下了地，当着他的面跳进那条湍急的溪流前说的。
他也跳下去了，但是没有找到妹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手上湿淋淋的，是什么呢？是那条挟着妹妹呼啸而去的溪流留下的水渍，还是留有余温的鲜血呢？
待到李善全意识回炉时，他已经坐上了回城的火车，行李箱里塞着一把结束了两条生命的刀，和一件溅满了血迹的衣服。
他，李善全，在今天不仅失去了最亲爱的妹妹，还杀死了自己的叔叔婶婶。
他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杀人犯。
李善全最初也没想过逃跑，心如死灰地在城里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就等着哪一天警察带着手铐出现在他面前，给他个痛快。
但是，他等了两年，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死灰复燃，他又可耻地生出了活下去的念头，凭着这么多年在城里混出的关系，给自己换了个身份，取名叫“金不换”——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如今想要回头了，却没有谁等在他身后等着拿金子来换他从此迷途知返，忘尽前尘。
以前的名字听来慢慢都是讽刺——善全，善全，又如何善全呢？
他开始试着忘掉，自己其实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杀人犯，努力以金不换的身份生活着，就这样平安地过了几十年。
午夜梦回，他还是能突然想起那昏黄的灯光，在他的梦里晕开一层层无尽的血色。
于是他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直到那一次，成为小区保安。
他认识了一个叫做韩小青的姑娘，她笑起来的时候嘴唇红艳艳的，像极了丹朱。
就这样很突然的，对丹朱的思念将他瞬间淹没，让他手足无措。
他不由自主地对韩小青好，因为渴望着她的笑容——生机勃勃，比枝头新开的桃花还要娇艳的笑容。那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被一抹春光点亮了，而不是那黑压压的夜里晃着一盏昏黄的灯。www.xiumb.com
闲暇之余，他注意到他有一个同事很与众不同。
那个小王保安，每天都挂着个笑出牙龈的笑容傻乐呵，人看着高高大大一个，却跟个小孩一样思维简单，人称“傻大个”。
这都不是重点，关键是他还好几次看到小王跟动物说话，最爱的是后门那窝流浪猫。
虽然小王能当上保安已经说明了他没有精神病，但思维方式似乎跟常人也不太一样。李善全这么想着，目光总是暗暗落在小王的身上。
关注多了他才发现，小王真的是一个善良到骨子里的人，眼里非黑即白，一厢情愿地相信着这世间所有的美好，跟他这种双手沾血的人截然不同。
“小王，今天又去喂猫啊！”这是他跟小王打招呼的常用开头。
“是啊，嘿嘿。”小王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最近阿玲怀小猫了，我得多照料着点。”
“怎么说得你跟这猫爹一样。”他打趣道，“怎的，这猫爹不在吗？”
小王闻言突然有些激动，不容错失的喜色冲上眉梢：“是啊！小猫生下来以后我教它们叫我爹好了！”
他看着小王欢快而去的背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竟然是个这么傻的。”
是啊，就是个这么傻的人，当他发现小王杀了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帮他清理了现场，如同他四十年前浑浑噩噩间所做的一样。
虽然那晚他们俩搭档巡逻，但小王顾虑着那窝流浪猫，总是去得早些。待到他找到小王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地上躺了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小王额头处青筋暴起，手里还攥着一根粗麻绳。
“你杀人了。”他平静地陈述道。
“她、这个女人……”小王的声音颤抖着，辨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她一脚油门就压死了阿玲，还有阿玲肚子里的孩子……她明明看到了！看到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压死一只流浪猫而去杀人这种傻气的理由，也只有从小王口中说出来才那么理智气壮。他看着小王赤红的双眼，和因为脱力而发抖的拳头，突然有些恍惚——四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吗？凭着一腔孤勇，红着眼杀了那些害自己痛失所爱的人，还挺直了腰板坚信他们是罪有应得？
“值得吗？”他突然发问，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小王。
“我……”小王不知所措地紧了紧拳头，意识有瞬间的清明，“我杀人了，杀人是错的；可是她也杀人了！她有错在先！”
“那是流浪猫，不是人。”他耐心地纠正道。
小王毅然摇摇头：“对我来说阿玲就是家人，只有她会耐心听我说话，还舔我，不会骂我傻嫌我烦。”
李善全轻轻地勾起了嘴角，仰望着这片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天空，只是同一片天空下再也没有等着他归家的人，也没有一条带他回家的路。
这么多年，他都叫“金不换”，难怪妹妹没有来梦里找过他，原来是不认识他了呀。
他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他叫李善全，从来都不是金不换。
“你走吧。”李善全转头对小王说，“别站在这碍事，我帮你处理这里。”
小王惊讶地看着他：“这不关你的事，我可以去坐牢，没关系的。”
“你要是遇上一个被老头子侵犯的小女孩，会救她吗？”他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会。”小王坚定地点点头，“那个老头子是错的，我还可以把他打一顿。”
“好，你走吧。下次要是看到小女孩被欺负，记得去帮她们。”
小王最后还是走了，留他一人在原地。周遭的灯都没有亮起，像极了四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只是没了那盏晃晃悠悠的老旧灯，看着舒心多了。
在他快要完成手上的活儿时，他敏锐地察觉到附近有一家人的灯光蓦地亮了起来。他心下警觉，赶忙收了个尾，抬头向光源处望去时，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小青丫头啊。
他知道韩小青肯定认出了自己，要不然当年那篇《背影》就白写了。他本来就没打算这次再逃脱。事到如今，他难过的是竟然让小青丫头看见了自己与黑暗为伍的身影。
想必她明天就会想明白怎么回事了吧。
他凝视着那个方向，久久伫立，脸上是带着酸楚的温柔。天际的星星黯淡着光芒，悄悄坠入他的眸中温一壶陈年老酒，连着脸上深刻的皱纹，都绕进丝丝酒香中舒展开来。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向韩小青挥了挥手：再见了，小青丫头。
从今天起，那个被你叫做“保安大爷”的金不换已经死了。
你大胆地去指证他吧，做个勇敢正义的女孩。
李善全，该去接受他应得的惩罚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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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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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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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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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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