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独居的一年>等候中的玛丽恩
  码头附近停了十多辆车,鉴于太阳不怎么愿意露脸,又刮的是东北风,大多数司机都坐在车里等轮渡。起初,玛丽恩站在她的车外面,倚着前挡泥板,后来直接坐到挡泥板上,把1958年埃克塞特年鉴摊放在引擎盖上。玛丽恩正是在奥连特岬角(趴在她的车头上)第一次认真端详埃迪·奥哈尔的近照的。

  玛丽恩自己不愿迟到,也反感别人迟到,她把车停在等待轮渡的队伍的最前面。停车场里,汽车排起的队伍比外面还长,打算搭轮渡回新伦敦的人都在那儿等着。玛丽恩对他们视若无睹,她很少在公共场合盯着别人看,也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

  可每个人都在看她,而且想不看她都难。在奥连特岬角等人的这一天,玛丽恩·科尔三十九岁,但看着像二十九岁,甚至更年轻一点儿。她坐在挡泥板上对抗狂野不羁的东北风,努力把车头上埃克塞特年鉴翻飞的册页压住,她的双腿漂亮修长,但大部分都被款式普通的米色围带裙包住了,不过这条裙子倒是格外合身——穿在她身上堪称完美。

  她上身是一件超大号的白T恤,下摆塞在裙子里,T恤外面套了一件羊绒开襟毛衣,纽扣敞开,颜色是某一类贝壳的内壁呈现的那种淡粉色——这种粉色贝壳更常见于异国的热带海岸,在长岛的海滩上比较稀少。

  微风逐渐变强,她裹紧没系扣子的毛衣,T恤很松垮,但她伸出一条胳膊横在乳房下面,拢住身上的衣服。她的腰身修长,丰满的胸部圆润自然,线条优美,及肩的波浪卷发映着阳光,颜色时而琥珀,时而蜜黄,微微晒黑的皮肤光泽焕发。整个人几乎毫无瑕疵。

  然而,如果细看,你会发现她一只眼睛有点不对劲。她的脸庞和深蓝色的眼睛都是杏仁形状的,右眼的蓝色虹膜上缀着一块黄灿灿的六边形斑点,仿佛一块钻石的碎屑或是冰粒掉进了眼睛里,永远反射着金黄的阳光。在特定的光线下,或者碰对了角度,这块黄色的斑点会把她的右眼从蓝色变成绿色。她的嘴型优美,无可挑剔,可微笑起来反而显得相当悲伤——五年来,很少有人见过她笑。

  玛丽恩皱着眉头在年鉴里翻找埃迪·奥哈尔的近照。一年前,埃迪还是远足俱乐部的成员,可现在不是了。去年他还很喜欢低年级辩论社,今年就退出了,他也没有加入校辩论队——六个男孩组成的精英圈子。他放弃户外运动和辩论了吗?她想。(她的两个儿子也对各种校园社团不感兴趣。)

  这时,她找到了埃迪:夹在一群狂妄自大的男孩——埃克塞特的文学杂志《钟摆》的编辑和主要撰稿人——中间,明显不合群。他站在中间一排的最边上,像是照相时来迟了,却要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直到快门按下前最后一秒才走进队伍。合影中的其他人都在镜头前装模作样,刻意展现,埃迪却径直盯着相机。和1957年的年鉴照片一样,不苟言笑的神情和出挑的长相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xǐυmь.℃òm

  至于所谓的“文学”气质,恐怕只能从他深色的衬衫和颜色更深的领带上找到一星半点,从款式来看,他的衬衫一般不适合搭配领带。(玛丽恩记得托马斯也喜欢随心所欲地搭配衣服,蒂莫西——要么因为年纪小,要么由于保守,或是两个原因都有——却不喜欢这样的穿衣风格。)想象着《钟摆》可能刊登什么样的内容,玛丽恩感到很沮丧,因为她觉得里面八成是一些晦涩难懂的诗作和蹩脚的自传体成长故事——好比典型的中小学作文《记暑假里的一件事》裹上了“文艺”的包装纸。她相信,这个年龄的男孩应该更喜欢运动。(托马斯和蒂莫西的唯一爱好就是运动。)

  阴沉多风的天气让玛丽恩忽然打起寒战,但也可能是另有原因让她不寒而栗。她合起1958年埃克塞特年鉴,钻进车里,接着又打开它,搁在方向盘上。那些捕捉到她上车动作的男人都朝她的臀部行注目礼——实在情不自禁。

  说到运动,埃迪·奥哈尔仍在跑步——只是跑步。从越野跑预备队和田径预备队的两张合影中都可以看出,他的肌肉比一年前又发达了不少。他为什么选择跑步?玛丽恩想。(她的儿子们喜欢足球和冰球,春天时,托马斯会玩袋棍球,蒂莫西打网球。他们两个都不喜欢特德最喜欢的运动——壁球,特德只会打打壁球。)

  如果埃迪·奥哈尔没能从预备队升入校队——越野队还是田径队姑且不论——说明他跑得不是很快,或者不够努力。可是不管埃迪跑得究竟有多快、跑起来拼不拼命,玛丽恩已经再次不自觉地伸出食指,在他裸露的肩膀上描画起来。她的粉色指甲油带磨砂效果,与泛银光的粉色唇膏相得益彰。1958年夏天,玛丽恩·科尔很可能是全世界活着的女人里面最美的一个。

  而且,说真的,她描画埃迪肩膀的动作并不掺杂任何色情意味。到这时为止,只有她的丈夫怀疑她对埃迪这个年龄段的男性的沉迷可能发展成实在的性行为。特德非常相信自己在性方面的直觉,玛丽恩在这方面却非常不自信。

  许多忠贞的妻子都会忍耐——甚至接受——丈夫搞婚外情,玛丽恩之所以容忍特德,是因为她看出丈夫根本不把众多出轨对象放在心上,如果真的出现了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玛丽恩或许会考虑甩了他。然而特德从来不曾薄待过她,尤其是在托马斯和蒂莫西去世之后,他依旧对她态度温柔。毕竟,除了他,又有谁能充分理解和尊重她那永远摆脱不掉的伤痛呢?

  然而,现在她和特德之间出现了可怕的不平等,连四岁的露丝都察觉到,她的母亲比父亲更悲伤。玛丽恩也不指望能消除另一项不平等:比起她这个母亲,特德在给露丝做父亲方面更尽职,而过去照顾两个儿子的时候,她是更尽职的那个!后来,玛丽恩几乎因为特德比她更善于消化悲伤而恨他,但她只能猜测,特德是否会由于体验不到她那么多的悲伤而对她产生恨意。

  玛丽恩相信,他们生下露丝是个错误。露丝成长的每个阶段都会让他们想起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童年。兄弟俩小的时候,科尔夫妇从来不需要给他们请保姆,玛丽恩那时是全职母亲,可现在他们几乎不停地给露丝换保姆——虽然特德比玛丽恩更愿意与露丝相处,但日常照顾小孩的重任他无力承担。而玛丽恩尽管也做不好,但她至少明白需要专门找人来负责这件事。

  1958年夏天,玛丽恩已经成为最让特德心烦的原因。托马斯和蒂莫西去世五年后,玛丽恩认为,她给特德带来的痛苦,已经超过了儿子的死。她还担心自己恐怕做不到一直不爱女儿。她的想法是,如果我允许自己爱露丝,要是她也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她知道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再失去一个孩子的打击了。

  特德最近告诉她,他想夏天时“尝试分居”——只是为了看看两人分开过能不能改善心情。多年以前,儿子还没去世时,她就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和特德离婚,可现在他竟然主动提出一拍两散!如果他们在托马斯和蒂莫西活着的时候就离了婚,孩子的归属绝对不成问题:当然会归她——他们是她的,必然选择母亲,而面对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特德连抗议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现在……玛丽恩不知所措。她有时连和露丝说话都受不了,这孩子肯定愿意跟着父亲。

  所以就这样定下了吗?她想。剩下的都归他:房子——她虽然对房子有感情,但是不想要;露丝——她不能、也不允许自己爱这个孩子。她只能带儿子们走。特德可以保留他对托马斯和蒂莫西的回忆,而我要带走他们的所有照片,玛丽恩暗自决定。

  轮渡的汽笛声吓了她一跳,仍旧在埃迪·奥哈尔的身形上流连的食指猛然戳在年鉴上,指甲折断,血流出来。她发现那片指甲已经在埃迪肩膀部位的相纸上剜出一道凹痕,一小滴血溅在纸面,她把手指举到嘴边蘸了点口水,擦掉血迹。这时,她才猛然想到,特德雇用埃迪的条件是必须有驾照,而且,在告诉她“尝试分居”之前,他就把埃迪的工作安排好了。

  汽笛再度响起,无比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向她宣布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特德其实早就盘算着离开她了!玛丽恩吃惊地发现,尽管知道特德不忠,她却丝毫不觉得愤怒,她甚至不能肯定,如果对他恨到一定程度,是否就能说明她爱过他。是不是自从托马斯和蒂莫西死后,对她而言,人生中的一切都停止了,或者说改变了?直到现在,她还以为特德仍旧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她,可他却是率先提出分开的人,不是吗?

  她打开车门走出去,仔细观看走下轮渡的乘客,五年来,她的悲伤分毫未减,头脑却比以往清晰许多。她会让特德走——甚至也同意女儿跟他走。她要在特德有机会离开自己之前先离开他。玛丽恩踏上轮渡码头,心里想着:除了那些照片,别的我什么都不要。对一个刚刚做出如此重大决定的女人来说,她的步伐却出奇地稳当,而且,看到她的人都会觉得她的神情格外平静。

  第一个从轮渡上开车下来的那家伙绝对是傻瓜:看到一个漂亮女人朝自己走来,他竟然慌不择路,偏离码头,把车开到了遍布砾石的沙滩上,结果在那里卡了一个多小时,但即使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他也无法把视线从玛丽恩身上移开。玛丽恩却没有注意到这点小意外,只是缓慢地径自朝前走。

  在自己的余生中,埃迪·奥哈尔开始相信命运,毕竟,当他踏上海岸的那一刻,首先见到的就是等候中的玛丽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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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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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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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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