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精神与爱欲>第十三章
  再次踏上流浪之旅,重获自由的歌尔德蒙沉浸在最初的狂喜中。他也必须再次学会过流浪汉的生活:没有故乡和时间,不服从任何人,完完全全依存于气候与时令,眼前没有目标,头上没有屋顶,一无所有,向一切偶然敞开自我。无家可归的人啊,过着他们稚气又勇敢、贫穷又强大的生活。他们是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之子,也是无辜兽类的弟兄。每时每刻,老天给予什么,他们就接受什么:阳光、风雨、雪雾、冷暖、苦乐。对于他们而言,时间、历史和奋斗都不存在;拥有房屋者拼命要相信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发展与进步之神,当然也不存在于他们的世界。一个流浪汉可以是温柔或粗野的,老练或笨拙的,勇敢或胆怯的,但他内心永远是个孩子;他永远活在人生之初,活在世界历史以前;仅有少数简单的欲望和困苦持续引领他的人生。他可以是聪明的,也可以是愚笨的;可以深刻懂得一切生命是多么脆弱易逝,一切生灵得多么小心,才能在冰冷残酷的世界中留住那一点温热的血液;但他也可能只是孩子气地、贪婪地听从空空肠胃的命令。他永远都是财富占有者和安居乐业者的死敌,他们憎恨他、鄙视他、害怕他,因为他们不愿被提醒:一切存有都是转瞬即逝的,一切生命都会枯萎,整个宇宙充斥着冰冷的死亡,我们被它包围,无处可逃。

  流浪生活的孩子气,它的母性源头,它对规则与智识的反叛,它的出离,它与死亡之间的隐秘而永恒的关联,早已深深触动了歌尔德蒙,烙刻在他心中。然而他身上依然还有智识与意志,他仍然还是个艺术家,这让他的生活既丰富又艰难。每一种人生的丰盛绽放都需要经历分裂和矛盾。若不懂得迷狂,又如何懂得清醒的理智?若无站在情欲后的死亡,又怎会有情欲?若无两性间永恒的致命敌对,爱情又算什么?

  夏与秋沉没了,歌尔德蒙千辛万苦挨过了艰难的月份,又欣喜若狂地漫游在甜美芬芳的春天里。一年四季总是飞逝而过,一转眼,高悬的夏日骄阳就下沉了。一年年过去,除了饥饿和爱,除了四季悄无声息的匆匆流转,他似乎不记得这世上还有别的东西。他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一个母性的、本能的原始世界里。不过,在每一个梦境里,在每一次冥想小憩中,他望着绽放或凋零的山谷,内心都会突然充满感悟,于是又成为艺术家,在渴望的折磨下,想要用智识来召唤生命那漂泊而迷人的荒唐,转化这份荒唐。

  自从经历过与维克托一起的血腥冒险,他就一直独自流浪。但他还是碰到了一个旅伴,那人悄悄地接近他,甩都甩不掉。不过那人和维克托倒不是同类,他是一个罗马朝圣者,一个穿着修士服、戴着朝圣帽的年轻男子,名叫罗伯特,家住博登湖。此人乃工匠之子,曾在圣伽鲁斯修院上过一阵子学。他在幼时便已萌发前往罗马朝圣的念头,一直沉迷其中;不过,他还是不得不在父亲的作坊里当木匠,一直等到他父亲离世时才抓住第一次出行机会。父亲刚刚下葬,罗伯特便告诉母亲和姐姐他要立刻实现理想,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了,再说,罗马朝圣之旅也是为父亲赎罪。他不顾女人们的责骂和劝阻,固执地踏上了旅途,耳畔没有母亲的祝福,只有姐姐的怒吼。驱使他上路的,首先是一种与肤浅的虔诚联系在一起的流浪欲望,也就是说,他偏爱在教堂和圣仪周围流连,喜爱礼拜、洗礼、葬礼、弥撒、乳香和烛火。他懂一点拉丁文,不过他那孩子气的灵魂所追求的并非学问,而是教堂穹顶笼罩下的宁静冥思与无言狂喜。他在幼年时曾做过弥撒男童,曾怀着热情投入到神圣仪典之中。歌尔德蒙没太把他当回事,不过还是挺喜欢他的,感觉自己和这个人在某一点上有些相似,即对流浪和陌生世界怀有本能的热情。想当初,罗伯特便是那样跟随心意开始流浪的,也抵达了罗马,拜访过无数修院和教区,见识过阿尔卑斯山和南方,融入罗马的诸多教堂和宗教庆典中。他听过数百场弥撒,在最著名的圣地做过祷告。他嗅闻乳香的次数,已远远超出为青春期小罪和为父亲赎罪所需。他在外流浪了一年多,当他终于回到父亲留下的那个家,并未被家人当作一个走失的儿子那样接纳;他的姐姐在他出走的这段时间掌管了家中事务,独揽大权。她雇用了一位勤奋的木匠伙计并嫁给了他,把整个家和作坊都管理得井井有条,以至于归来的游子很快便感觉自己多余了。没过多久他就再次提出要出门远行,这次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离别对他来说并不难:从母亲那里接过几个她攒下的十芬尼硬币,再次用朝圣服装扮自己,他就踏上了新的朝圣之旅,漫无目的地穿越整个德意志帝国,像一个半僧半俗的流浪汉,著名圣地的纪念铜币和圣洁的玫瑰花环纷纷砸向他。

  这一次流浪的路途中,他遇到了歌尔德蒙。两人一同漫游了一日,交换了流浪的经历,又各自消失在沿路的几个城市里,时不时再次碰见对方,最后干脆结伴而行。罗伯特是一个可靠的、助人为乐的旅伴,他很喜欢歌尔德蒙,愿意用小小的服务取悦他,佩服他的见地、果敢和智识,喜爱他的健康、力量和正直。两人相处得甚是愉快,歌尔德蒙总体来说也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只有一点不好对付:当他陷入悲伤或忧郁的情绪,便会固执地沉默,忽视身边的人,好像他本人不存在一样。这时候,别人不能和他聊天,不能向他提问,也不能安慰他,只能由着他独自沉默。罗伯特很快就学到了这一点。自从知道歌尔德蒙能背诵不少拉丁文诗行和歌谣,自从听到歌尔德蒙在教堂大门讲解石刻雕像,自从看见歌尔德蒙在他们靠着休息的墙上以寥寥几笔画出真人大小的人像,他便把这位同伴当作神的宠儿,甚至是魔法师。可当罗伯特发现此人也是女人们的宠儿,他只需用一个眼神和一个微笑就能赢得她们的芳心时,便不再那么喜欢他了,可仍然不得不佩服他。

  他们的旅途被意外打断。某天他们来到一座村子附近,一小撮用棍棒、竿子和打谷棒武装起来的农民拦住他们,领头的那个人老远就冲他们嚷嚷,让他们立刻掉头,见鬼去,不许再出现,否则就打死他们。歌尔德蒙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还站在原地,胸上就挨了一个飞石。转头去看罗伯特,此人已经疯狂地跑起来了。那些农民气势汹汹地向他们走来,歌尔德蒙别无选择,只能慢一拍跟在罗伯特后面跑。罗伯特跑到田地中央一个基督受难的十字架下站住,一边发抖一边等他。

  “你跑得还真勇猛,”歌尔德蒙笑着说,“奇怪,这些人的傻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是战争吗?需要他们全副武装守在自家窝巢前,不让任何人进入!我真的挺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都一头雾水,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路过一个孤零零的农庄,才开始明白这个秘密。这个农庄里有小屋、马厩和草料棚,四周环绕着长长的青色牧草和许多果树。此地安静得出奇,像沉睡了一般:没有人声、马蹄声、孩子哭闹声、镰刀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牧场的草中倒是站着一头奶牛,哞哞叫着,他们看向它,意识到这是该给它挤奶的时间了。他们走到房子前,叩响了门,但是无人应答;去马厩那里,只见大门敞开,里面空空荡荡;又去草料棚,只见茅草棚顶上有浅绿的苔藓在阳光下闪光,棚内却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又朝房子的方向折返,震惊地走过这片荒凉的家园,再次用拳头敲响了房门,仍然听不到任何回应。歌尔德蒙试着开门,惊讶地发现屋门竟然没锁。他向里推开门,进入昏暗的房间。“您好!”他大声说,“有人在家吗?”但一切都那么安静。罗伯特还站在门口,歌尔德蒙继续向前走。小屋里有股怪异难闻的糟糕气味。火炉里全是灰,他往里吹了口气,底部的炭柴中依然有零星的火光亮起。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有人坐在炉灶后面,似乎是个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的老妇人。喊她是没用的,这房子像是被魇住了一般。他友善地拍拍老妇人的肩膀,对方一动不动,他终于看清楚,原来她是坐在一片蜘蛛网中,一部分蛛丝还缠在她的头发和膝盖上。“她死了。”他想,心里有点害怕,为了确认,他升起炉灶里的火,又扇又吹,直到弄出火苗,点燃一长条木片。他举起木片,照亮老妇的脸。只见白色头发下,那张死者的脸呈青黑色,一只眼睛大睁着,目光空洞如铅。这个妇人就这样坐在椅子上死去了。现在他什么也帮不了她。

  歌尔德蒙手持燃烧的木条继续查看,发现在这屋子和里屋之间的门槛上还有一具尸体,那是一个约八九岁大的男孩,脸已肿胀变形,身上只有衬衫。他肚子朝下伏在门槛上,两只手紧紧握成愤怒的拳头。这是第二个,歌尔德蒙想着,如坠噩梦般,继续走向里屋。那儿的木窗是敞开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他小心地熄灭手中的火把,踩熄地上的火星。

  里屋有三个床架,其中一张床是空的,粗糙的灰色亚麻布下露出干草。第二张床上也躺着一个死人,是位胡须浓密的男子,他僵直地仰躺着,头向后仰,下巴和胡须都跟着翘了起来。他应该就是这一户的农夫。他凹陷的脸颊泛着苍白的光,呈现出陌生的死亡之色,一只手垂到地板上。地上有一只打翻的陶罐,流出的水尚未被地板完全吸收,在低处汇成一个小水洼。第三张床上躺着一位高大健壮的妇人,她的身子被亚麻布和毛毯缠裹得严严实实,脸陷入床褥中,干草般粗糙的浅金色头发还在日光中微微发亮。一个少女的身子与她的身体交缠着,倒像是被杂乱的亚麻布紧缚和勒死的样子,她有着和妇人相同的浅金色头发,死寂的脸上有灰蓝色斑点。

  歌尔德蒙的目光从一位死者身上转到另一位死者身上,在这个少女严重变形的脸上,还能看到面对残酷死亡时的那种无助表情。潦草深陷于床褥中的母亲,她的脖颈和头发诉说着愤怒、恐惧,以及狂暴的逃生欲,特别是那不羁的发丝,仍然还不肯向死亡臣服。农夫的面容上写着倔强和隐忍,看得出来,他的死亡虽然痛苦,却不乏男子气概。那张胡须浓密的脸硬挺挺地翘向空中,让他看起来像一位在战场上壮烈牺牲的战士。这种静默、骄傲、隐忍的姿态是美的,以这种姿态迎接死亡的人,一定不是卑贱怯懦之辈。而最让人动容的,却是伏倒在门槛上的小男孩尸体。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他倒在门槛上的姿势和攥紧的小拳头却表达了很多:那个时候,他正不知所措地受着苦,在无休止的疼痛中无助地挣扎。门上还有一个被人锯开的猫洞,紧挨着他的头。歌尔德蒙仔细观察着这一切。屋内的景象无疑是非常骇人的,还伴随着刺鼻的尸臭,但还是深深地吸引着歌尔德蒙,因为这景象充满了命运的宏伟,是如此真实,毫不虚假,其中的某种东西赢得了他的爱,触动了他的灵魂。

  此刻,罗伯特在屋外喊了起来,声音充满焦急和恐惧。歌尔德蒙喜欢罗伯特,但此刻他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这样一个胆小、好奇和孩子气的活人,和死去之人相比是多么渺小可怜啊。他没有回应罗伯特,只是用艺术家的专注目光看着死者,混杂着由衷的共情和冷静的观察。他细看坐着或躺着的死者,看这些头颅、这些手、这些凝固的动作。这座着了魔的小屋是多么安静啊!气味是多么怪异可怕啊!在这个还燃着一点炉火余烬的小小人类家园里,居住着尸体,充斥着死亡,气氛阴森而悲伤。很快,肉就会从这些安静尸身的脸颊上掉落,老鼠也会啃噬这些手指。他人在隐蔽棺墓中经历的过程,这五人却必须在自己家中经历: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上锁的门后,度过最终的、最可怜的分解和腐烂过程,不被关心,没有羞耻,全无保护。歌尔德蒙见过一些死人,但这是第一次见到死亡在狠狠做功。他将一切深深印在心里。

  罗伯特的喊叫最终还是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出屋子,那位同伴惊恐地望着他。

  “怎么了?”罗伯特轻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畏惧,“屋里没人吗?哦,那你在干什么呢?快说!”

  歌尔德蒙用冷冷的目光打量他。

  “你自己进去看,这是个奇怪的农舍。看完后我们去给那只漂亮的母牛挤奶。去吧。”

  罗伯特畏畏缩缩地踏进屋子,走向炉灶那边,看向坐着的老妇,发现她已死去,惊得大叫一声,匆匆忙忙退了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天哪!灶台那里坐着一个死了的老太太。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为什么人们不埋了她?哦天哪,人都臭了。”

  歌尔德蒙微微一笑。

  “你是个大英雄,罗伯特,但你跑得太快了。里面是有一位死去的老太太,她那样坐在椅子里,确实很吓人,但如果你再往里走几步,会看到更多吓人的东西。一共有五个人,罗伯特。床上躺着三个,门槛上还倒着一个死去的男孩。他们全死了,一家人都躺在那儿,没气了,整个屋子都死掉了,当然没人去挤牛奶。”

  罗伯特惊愕地望着他,突然用窒息般的声音说道:“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昨天那些农民不让我们进他们村子了。哦,天哪,现在我都明白了。是鼠疫!我可怜的心明白这是鼠疫了,歌尔德蒙!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了,怕不是已经碰过死人了吧!走开,离我远点,你肯定也被传染了。对不起,歌尔德蒙,但我必须离开,我不能和你待在一起了。”

  罗伯特正要跑,却发现自己的朝圣服已被拽住。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都被牢牢抓紧。歌尔德蒙看着他,严厉的眼神带着无声的谴责。

  “我的小伙子,”他用一种友善而讥诮的口吻说道,“没想到你还挺机灵的,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再走几个农场或村庄就知道啦。很可能鼠疫已经在这一带蔓延开了,我们试试吧,看能不能安然无恙地走过这片地方。小伙子,我可不能让你跑掉。你看,我是个慈悲的人,我的心太软了。我想,刚才你在里面可能已经染上了鼠疫,我要是就这么让你跑了,说不定你会奄奄一息躺在田里的某个地方,孤零零地,没人帮你合上眼睛,没人掘个坟墓把你埋起来——不,亲爱的朋友,这么一想我实在太难受了。记住我说的话吧,这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二次:我们处于同样的危险里,你我都有可能染上这个东西。我们要么因为这该死的鼠疫死掉,要么幸免于难。如果你病死了,我保证会埋葬你;如果我死了,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埋了我,或者撇下我不管,都行,随便你。可在那之前,亲爱的,你可不能溜走,我们会需要彼此的。现在请你闭嘴,我什么也不想听,去马厩里找个桶来,我们终于可以挤奶了。”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歌尔德蒙发令,罗伯特服从,两人都很自在,罗伯特也不再试着溜走。他只是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我有点怕你。你从那个死人屋子里出来时脸色真的挺吓人的,我以为你是染上鼠疫了。就算没染上鼠疫,你的脸也完全变了。你在那个房子里看到的东西,到底有多糟糕啊?”

  “并不糟糕,”歌尔德蒙犹豫着说,“我在那里面看到的东西,是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将面临的,就算我们没染上鼠疫。”

  他们在接下来的流浪路途中,处处遭遇黑暗的死亡,死亡笼罩了这片大地。有些村庄不许陌生人进入,有些村庄的街道巷陌都大敞着。一些农庄被遗弃了,屋檐下和田野上还有许多无人安葬的死者在腐烂。一些奶牛因为涨奶或饥饿在厩房里哞哞叫着,还有一些则在田间乱跑。他们为一些母牛和山羊挤了奶,喂它们吃了饲料。他们宰杀了一些小羊和小猪,在森林边缘烤着吃,还从一些失去主人的地窖中弄来葡萄酒和发酵果汁喝。到处都物资过剩,他们过得十分饱足,只可惜无法尽情品尝快乐。罗伯特一直活在对鼠疫的恐惧中,一看到尸体就犯恶心,经常神经兮兮的;他总以为自己已经染上鼠疫了,把头和脸放到篝火的烟里熏着(据说这样可以治病),他甚至睡着了都还在身上摸索,检查腿、胳膊、腋下各处是否有疙瘩长出。

  歌尔德蒙常常叱骂他、嘲笑他。与罗伯特不同,歌尔德蒙既不感到恐惧,也不觉得恶心,只是被末世景象狠狠吸引着,带着急切而阴郁的心情走过这片死亡之地。他的灵魂充满了萧瑟的秋意,心上唱着收割镰刀之歌,沉甸甸的。永恒之母的形象时不时浮现在他眼前,苍白的巨脸上有美杜莎的眼睛,凝重的微笑饱含痛苦和死亡。

  有次,他们来到一座壁垒森严的小城市。从城门处开始,所有护墙上都加盖了城堞,有房屋那么高,可那上面竟然没有守卫,敞开的城门也无人看守。罗伯特不肯进城,也恳求他的同伴别进去。此时他们听到钟声响了,一位神父从门洞内走了出来,他手上拿着十字架,身后还跟着三辆货车,其中两辆由马拉着,另外一辆由几头公牛拉着,马车上堆得高高的全是尸体。几个伙计跟在货车旁赶牲口,他们穿着怪异的披风,脸深深地藏在兜帽里。

  罗伯特脸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歌尔德蒙紧紧跟在装死人的货车后面,大约向城外走了几百步。没有什么墓园,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空荡荡的荒野,中间挖了一个只有三铲子深的大坑,面积却像一个礼堂那么大。歌尔德蒙驻足,只见那几个伙计用棍子和船钩把车上的尸体拖下来,堆到大坑里。神父口中念念有词,在大坑上方晃了晃十字架,走开了,伙计们在这个浅平的坟墓四周点燃大火,也沉默地朝城市的方向折返,无人动手把坑填上。他往下看,躺在坑里的人应该超过五十个,甚至更多。他们被潦草地扔在那里,相互堆叠着,许多还裸着身子;这儿那儿有一只腿或胳膊僵直地竖向天空,仿佛控诉一般;一件衬衫在风中虚弱地摆动。

  当他回到城门下,罗伯特几乎要跪下来求他,希望他俩能够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这么求是有原因的——他在歌尔德蒙游离的眼神中看到了太熟悉的沉醉和痴狂,含着对恐怖的迷恋和可怕的好奇心。他无力阻止他的朋友。歌尔德蒙独自进城了。

  他踩在石铺路面上,走过无人看守的城门,听见自己的脚步发出空荡的回响,想起他在流浪途中经过的一座座小城和城门,想起稚童的喊叫、男孩的打闹、妇人的争吵、好听的打铁声、辘辘的车轮声……各式各样的响动。人们工作、欢庆、做活、社交,这些精致或粗野的声音总是交织成一张网,迎接着歌尔德蒙的到来。可现在呢,在这些空空如也的城门和巷陌中,没了撞击声、欢笑声、叫喊声,只剩一片死寂,一切都丧失了活力,唯独泉水还在哗哗流淌着,水声显得无比响亮,甚至都让人心烦了。他看见一扇敞开的窗子,一位面包师坐在一堆烤好的圆面包和长面包中间,歌尔德蒙指了指其中一块长面包,面包师用一个烘焙铲托起它,小心地递给歌尔德蒙,等着他把钱放在烘焙铲上面。但这个陌生人咬着面包就走了,没有付钱,面包师倒也没有骂人,只是恨恨地关上了窗。某幢华宅的窗前有一排陶盆,里面也曾鲜花盛开,如今却只剩残叶从空盆中垂下,旁边的房子里传来孩子痛苦的哭闹呻吟声。可当歌尔德蒙转进另一条巷子,却意外看见楼上的窗户后站着一个漂亮姑娘,正梳着她的头发。他仰头望她,直到她也发现了他的目光,红了脸,向下看他。他友善地朝她笑笑,于是一个微笑也柔缓地爬上她透红的脸庞。

  “快梳完了吧?”他冲楼上喊道。她笑吟吟地从窗洞中探出明艳的脸庞。

  “还没生病?”他问,她摇摇头。

  “那就跟我一起离开这座死人城吧,我们去林子里过好日子。”

  她眼中还有一丝疑虑。

  “别考虑太久哦,我说真的,”歌尔德蒙嚷道,“你是住在父母家,还是给别人当女佣?——原来是给别人当女佣啊,那来吧,亲爱的孩子,那些老了的人死就死吧,我们还这么年轻,这么健康,还得活上好一阵子呢。来吧,棕发美人儿,我是认真的。”

  姑娘惊愕地审视他,还有些犹疑。他慢慢向前踱步,晃过一条无人的巷子,又晃过一条,再慢悠悠地踱回来。那姑娘仍旧探身站在窗前,见他折返,心中很是欢喜。她朝他招手,他继续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她就下了楼,追随着他的身影,不到城门口便已赶上了他。她手中拿着一包东西,头上裹着一块红头巾。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蕾娜,我跟你走。哦,这城里一塌糊涂,人都快死光了。还是走吧,走吧!”

  罗伯特还沮丧地蹲在城门附近。他一见歌尔德蒙回来了,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待发现还有个姑娘,眼睛顿时瞪得老大。这回他可没像上次那样轻易妥协,而是大吵大闹起来。罗伯特想,歌尔德蒙竟然从受诅咒的鼠疫窝里弄了个大活人出来,还指望他容忍她在身边,这已经不是发疯,这是在挑衅上帝!他绝不同意!才不要和这些人一起走,他早就忍够了!

  歌尔德蒙由着对方抱怨和咒骂,直到他不再吭声。

  “好吧,”歌尔德蒙说,“你朝我们唠叨得够久的了。现在跟我们走吧,你会很高兴有这样一位美人相伴的。她叫蕾娜,以后就跟着我。不过我也想给你点好处,罗伯特,听着:我们现在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上一段时间,避开鼠疫。我们去找个漂亮地方,找间空屋子,或者干脆自己建一个,我和蕾娜是男主人和女主人,你作为朋友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就想过点美妙快活的日子。你同意吗?”

  噢同意,罗伯特太同意了,只要别让他和蕾娜握手,或者碰她的衣服——

  “不,”歌尔德蒙说,“我不会让你碰她的,我甚至禁止你碰蕾娜一根指头。你可别动什么歪念头!”

  他们三人一同前行,一开始都只是沉默,然后姑娘的话渐渐多起来,她说再次见到天空、树木和草地是多么快乐啊,城里闹鼠疫真是惨得没法形容。她诉说着那些目睹的悲惨骇人的景象,讲了几个可怕的故事:城里的两个医生已经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只给有钱人看病;许多房子里都躺着死人,因为没人来运尸,他们都腐烂了;运尸的伙计们却在一些房子里趁火打劫,奸淫掳掠,他们甚至把还活着的病人从床上拽下来,扔到运死人的车上,最后埋进死人坑里——那座小城宛如人间地狱。她讲着一桩桩惨事,没人打断她,罗伯特听得既绝望又激动,歌尔德蒙则不动声色,什么也不说,任她尽情倾诉。再说,对这些事又能说什么呢?蕾娜终于说累了,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讲述。于是歌尔德蒙慢下脚步,开始轻声哼唱一首包含许多诗节的长歌。他每唱一节,声音就更饱满些,蕾娜逐渐展开笑颜,罗伯特听得如痴如醉——他还从未听过歌尔德蒙唱歌,这个神奇的人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歌尔德蒙就这样边走边唱,唱得婉转而纯净,声音却并不响亮。当他唱到第二首时,蕾娜已经轻轻跟着和了,而且很快便提高音量加入合唱。m.xiumb.com

  “你今天还挺高兴嘛。”罗伯特说。

  “对,我高兴,今天当然高兴啦,我找到了漂亮的蕾娜。啊,蕾娜,幸好那些运尸的小子把你留给我了。明天我们就找个小窝,开开心心过日子,庆祝我们还安然无恙地活着。蕾娜,秋天时你在森林里见过那种肥厚的蘑菇吗,蜗牛喜欢,人也可以吃的?”

  “有啊,”她笑,“见过好多次了。”

  “蘑菇和你的头发一样是棕色的,蕾娜。也像你的头发一样好闻。我们要不要再唱一首歌?还是说你饿了?我包里还有些好吃的。”

  第二天,他们找到了期待的东西:在一小片桦木林里,有一座由粗木搭成的小木屋,或许是伐木工和猎人建的。他们破开屋门,里面空荡荡的。连罗伯特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居所,这是片安全的地方。来的路上他们碰到一群乱跑的山羊,没有牧人看管,他们挑了一头母羊带在身边。

  “来吧,罗伯特,”歌尔德蒙说,“虽然你不是大木匠,可好歹做过木工活。我们要住在这里,你要为我们的宫殿造一道隔墙,这样我们就有两个房间了,一间给我和蕾娜,一间给你和山羊。剩的食物不多了,我们今天只能喝山羊奶,无论挤出多少。你来建墙,我们来弄大家晚上睡觉的床铺。我明天出去找吃的。”

  三人立刻动手干活。歌尔德蒙和蕾娜寻找铺床的麦秸、蕨草和苔藓。罗伯特用田里的石子磨快了小刀,砍来木枝做隔墙。不过他们没能在白天完成这些工作,晚上只能露天过夜。歌尔德蒙发现蕾娜是个甜美的情人,虽然羞怯生涩,但充满柔情。他温柔地将她拥在胸前,她很快便疲倦而满足地睡去了,他却久久醒着,聆听她的心跳。他依偎着她,嗅闻她的棕色头发,同时想到那个浅平的大坑,想到乔装的魔鬼把一满车一满车的尸体扔进去。曾经美好的生命啊,美妙短暂的幸福啊,转瞬即逝的灿烂青春啊!

  逐渐成形的隔墙还挺漂亮的,建到最后,另外两人也参与进来。罗伯特想要展现自己的能耐,急迫地解释说:如果给他一台木工刨床,一些工具、角钢和钉子,他能造出这样那样的好东西;可惜他只有小刀和双手,只能想办法用它们砍下一些桦树枝,在小屋的地上建起结实而粗糙的栅栏。他接着又宣布,还需要编些金雀花枝来填充栅栏中的空隙,会费点时间,如果大家一起动手就再好不过了。这段时间,蕾娜时不时就得去采摘浆果,查看山羊。歌尔德蒙则对这一带进行了一番小小的巡视,探查人迹,寻觅食物,顺便带回这样那样的东西。这一大片区域都没有人烟,罗伯特对此十分满意,因为这样既不会被传染鼠疫,也不用担心遭到敌意的攻击,但坏处是不太容易找到食物。附近有一处废弃的农民房,这一次倒没有死人在里面,于是歌尔德蒙便建议大家从小木屋搬到这座房子里来,罗伯特却死活不肯,甚至不愿看到歌尔德蒙踏进那座空房子。歌尔德蒙从那里带回的每样东西罗伯特都要先进行烟熏和清洗,而后才肯触碰。在农民房里能找到的东西有限,但歌尔德蒙总归还是弄到了两把椅子、一个牛奶桶、几件陶器、一把斧头,某天他还在田里发现了两只乱飞的母鸡。蕾娜陷入爱情,陶醉在幸福中;三人都兴致勃勃地建设着这个小小的家园,每天都让它变得更美一点。只可惜缺少面包,于是他们又弄来一只羊,还找到一小片种着萝卜的菜地。日子一天天流逝,隔墙已编织完毕,床铺被弄得更舒服,一个炉灶也砌好了。小溪就在不远处,溪水清凉甜美,他们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唱歌。

  有天,他们在一边喝着羊奶,一边赞美着他们的居家生活,蕾娜忽然用一种迷梦般的口气说:“可是,冬天来的时候,我们怎么过呢?”

  无人应答。罗伯特笑了,歌尔德蒙看向前方,眼神古怪。蕾娜渐渐明白了,没人会去考虑冬天,因为没人打算在一个地方长久居住,这个家园其实不算家园,她现在是和流浪汉们在一起呢。她垂下了脑袋。

  歌尔德蒙用一种轻快的口吻对蕾娜说话,好像鼓励一个孩子那样:“你是农民的女儿,蕾娜,你喜欢操很远的心。别害怕,等鼠疫结束,你很快又会回归家庭的,鼠疫也不可能一直闹下去。你可以回到父母那里,回到还健在的某个亲人身边,或者回到城里,挣钱养活自己。但现在还是夏天,到处都是死亡,只有这个地方是美的,我们过得挺滋润。所以我们就在这儿待着,爱待多久就待多久。”

  “然后呢?”蕾娜激动地喊道,“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你会接着流浪,那我呢?”

  歌尔德蒙拉住她的长辫子,轻轻拽了拽。

  “傻孩子,”他说,“难道你忘了那些运尸伙计、那些死人房子,还有城门前面燃烧的大坑?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躺在里面,任雨水浇透你的内衣。你应该感恩自己逃离了鼠疫,把可爱的生命留在这具躯体内,还可以笑,还可以唱。”

  她还是不满意。

  “我可不想流浪,”她抱怨,“我也不想让你走,不。如果一个人知道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又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歌尔德蒙再一次给出回答,声音温和,但隐藏着一种威胁的口气:

  “这个问题嘛,小蕾娜,已经有无数智者和圣人绞尽脑汁地想过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长久的幸福。如果我们现在的生活对你来说不够好,不能再让你高兴,我现在就去放把火烧了这个木屋,然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别想了,蕾娜,我们说得够多了。”

  谈话到此为止,蕾娜让步了,但他们的快乐中已经有了一道阴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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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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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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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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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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