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精神与爱欲>第十一章
  歌尔德蒙被城市的五光十色包围着。对于他来说,一种崭新的生活开始了。这片土地和这座城市接纳了他,带着欢快、诱人和丰饶的气息;新的生活接纳了他,带着许多愉悦和期许。虽然这一切并未触动他灵魂底色中的悲凉和通透,生活的表层却在他眼前绽放出万千色彩。眼下开始的日子,正是歌尔德蒙人生中最快乐、最轻松的时光。在他的外部世界,有富饶的主教城,各式各样的艺术和女子,林林总总的声色犬马;在他的内心世界,艺术灵感已觉醒,新的感触和体验在涌现。借助师傅的帮助,他在鱼市的金匠家安住下来。自此,他不只跟着师傅学习,也跟着金匠学习,学着使用木料、石膏、颜料、清漆和金箔来进行艺术创作。

  有那么一类可怜的艺术家,尽管拥有高超的天赋,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来表达自我,幸运的是,歌尔德蒙并不属于这个群体。的确有那么一种人,虽然能够深刻而广博地体会到世界的美,能够用灵魂印刻下高贵美妙的景象,却找不到合适的途径将这些景象呈现出来,无法向他人展露和传递这份快乐。所幸,歌尔德蒙并未遭受这种匮乏感,对他而言,学习手工制作的方法和技巧,就像下班后跟几个同伴学弹琉特琴、星期天去村中舞池学跳舞一般容易。他不管学什么都那么轻松自然,唯有木雕这件事,还得下点苦功,还得遭遇挫折和失望;免不了糟蹋几块好木料,免不了一次次切到自己手指。不过,他很快就度过了初级阶段,变得灵巧起来。尽管如此,师傅还老是对他一肚子不满,说出诸如此类的话:“还好你不是我的学徒或助手,歌尔德蒙。还好我们知道,你是从荒郊野外来的,有一天也会回那种地方去的。你不是市民或工匠,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荡子。要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一点,可能还会像师父要求徒弟那样要求你。你只有情绪稳定时,才是个好工匠。但上星期你又晃荡了两日;昨天,你本该在院子的工作室里打磨两个天使像,结果又昏睡了大半天。”

  师傅的指责不无道理,歌尔德蒙沉默地听着,不做辩解。他也知道自己并非可靠的勤奋之人,只有当某项工作迷住他,充满挑战,并让他为自己的技艺感到自信和快乐时,他才会是个勤勉的工匠。他不喜欢做繁重的手工活,而那些并不繁重、仅需专注与耐心的工作也同样让他难以忍受。他有时也暗自惊讶,难道几年的流浪生活就让自己变得又懒又不可靠了吗?难道是母亲的遗传因子在他体内生长并占据主导优势了?究竟是缺了什么呢?他还清楚记得在修院的头几年,他曾是那样勤奋的一个好学生,当时积攒的好耐心怎么全都无影无踪了呢?为什么那时候可以孜孜不倦地学习拉丁文法和希腊文法,即使内心深处并不看重它们?每每想到此处,他就觉得应该是当时的那份热爱让他闪耀,让他飞翔;只是因为一直想要取悦纳尔齐斯,他才拼命学习。那时的他认为,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得到纳尔齐斯的关注和认可。他可以连续数小时、数日地刻苦用功,只为求得纳尔齐斯的一个青睐的眼神。后来他的目的达到了,纳尔齐斯成了他的朋友,可奇怪的是,正是这个博学的人让他明白自己不适合做学问,并唤醒他心中失落的母亲形象。自那之后,生命强大的原始力量就取代了学问、修士生活和美德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个力量是性、爱欲和不羁的流浪。如今,他已看见师傅创作的圣母像,发现了自己体内的那个艺术家,走上了新的道路,并再次过上安稳的生活。他目前身在何处?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阻碍会来自哪里?

  此时尚且无法看清。他只能看清这一点:尽管他十分钦佩尼克劳斯师傅,但绝不可能像当时喜爱纳尔齐斯那样去喜爱他,不可能时而让他欣喜,时而又让他生气失望。这似乎与师傅身上那种强烈的分裂感有关:歌尔德蒙所崇拜的榜样是尼克劳斯创造的雕像,或者说至少是最好的那些雕像,但师傅本人却不是。

  师傅是位艺术家,他雕刻出的圣母,有着最痛也最美的唇;师傅拥有眼力和知识,能用双手将深刻的体验与洞见转化为可见的形体。但是,尼克劳斯身上还住着另一人:一位行会师傅和一家之主,有些严厉,有些刻板;一位鳏夫,与女儿和丑婢住在安静的大宅里,过着波澜不惊甚至压抑的生活。这个男人已习惯于一种安宁、适度、有序、体面的生活,他激烈地对抗着歌尔德蒙最强烈的本能。

  虽然歌尔德蒙景仰他的师傅,虽然他从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打探或评论他,却还是在一年后知晓了与尼克劳斯有关的种种细节。这位师傅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师傅既喜欢他又讨厌他,不让他有休息的时间,于是这位学生也怀着爱戴和疑虑,怀着苏醒的求知欲探寻师傅的性格和生活中的秘密。他看到,虽然这幢房子里有足够的空间,尼克劳斯却不许任何学徒或助手在家中居住;他看到,师傅很少外出,也极少邀请客人到家里来;他看到,师傅爱着自己的女儿,怀着深情和嫉妒,要把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触碰。他还知道,在这个鳏夫的老成严厉的面孔下,仍有鲜活的欲望在涌动:有几次,在短短数日的差旅之后,师傅身上便显现出奇妙的变化,整个人一下年轻不少。歌尔德蒙有回还发现,师傅去一个陌生小城运送雕刻好的布道坛,当晚偷找了妓女,第二天整日都处于暴躁不安的状态。

  时间在流逝,歌尔德蒙在师傅家除了满足求知欲,还有一件想去把握并实现的事情,那就是师傅美丽的女儿莉斯贝思。她让他心动。他很少能碰见她,她从不来工作室。他也弄不明白,她的这种排斥男人的冷淡究竟是来自父亲的压迫,还是来自她的天性。不可忽视的是,师傅不再让她和他一同进餐,不再让他俩轻易碰面。他知道,莉斯贝思是一位非常矜贵的、被保护起来的少女,他与她之间是不可能产生非婚姻的爱情的。一个人如果想得到她,首先得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和高等行会的会员,若拥有金钱、房屋等财产则更好。

  莉斯贝思的美,和那些吉卜赛女郎与农妇是多么不同啊,初遇当天便吸引了歌尔德蒙的目光。她身上有种他还不懂的东西,某种特殊的东西,一方面强烈吸引着他,一方面又让他感到生气和困惑:她身上的贞静和纯洁,教养和清白,并非来自少女的青涩;她所有的乖巧和教养背后,还藏着一种冷漠、一种傲慢。如此一来,她的纯洁便不再能感动他,不再让他心软,而是诱惑着他,挑衅着他——他其实从来都无法引诱一个孩子,但她不是孩子。她的身体刚刚在他心中成形,他便迫不及待地想为这副形体塑像。不是她现在的模样,而是觉醒的、性感的、受难的面容,不是小小的处女,而是抹大拉的玛利亚。他总会产生一种欲望,想看到这张安静、美丽、冷漠的面容在快慰或痛苦中扭曲、绽放,暴露出它的秘密。

  他的灵魂中,还住着另一张不完全属于他的面孔。作为艺术家,他极度渴望捕捉它,并将之画下,但这张脸却总是扑朔迷离,云遮雾罩。那是母亲的脸。它沉没在失落的记忆中,与纳尔齐斯的谈话将它召唤出来,可如今,它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流浪的日子,欢爱的夜晚,渴望的瞬间,生命危难、死亡迫近的时刻,母亲的容颜都在变化着,逐渐丰富,变得更深沉、更复杂。它不再是他自己母亲的形象,其面容和神采,不再属于某个具体的母亲,而是夏娃的模样、人类之母的模样。尼克劳斯师傅在一些圣母像中,完美有力地表现了这位苦难的人类之母,它们在歌尔德蒙眼中是无可逾越的,所以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在技法更为成熟、更为老练的时候,能够创造出那个尘世间的夏娃母亲,仿佛那就是他心中最古老、最珍爱的神圣之物。

  这心中的形象,起初只是母亲和情人的模样,但它却在不断变化和生长。它有过吉卜赛女郎丽瑟的面孔,有过骑士之女莉迪亚的面孔,有过各色女子的面孔。参与塑造这个形象的不只有他所爱的女子们,他自身所经历的每一次震撼、每一次体验也都在塑造它,为它赋予新的面孔。他最终要创造的这个形体,不该只是某个特定女子的投射,而是凝聚了生活本身的永恒之母。他常以为自己看到了这个形体,因为它有时也会出现在梦里。不过关于夏娃之脸与它所表达的意味,他还表达不出太多,唯一能说出的,只有生命爱欲与痛苦死亡的紧密关联。

  这一年中,歌尔德蒙学到了很多。在画画方面,他很快就有了笃定的自信。除了木雕,尼克劳斯也时不时让他尝试一下石膏雕塑。他的第一个成功的作品、一个两掌高的石膏像,是妹妹尤利娅和姐姐莉迪亚那甜美诱人的身子。师傅称赞了这件作品,却不肯答应歌尔德蒙用金属浇筑它的请求。师傅认为这个雕像太不贞洁,过于世俗,言语中的口气,倒像她本该是侍奉上帝的神父似的。歌尔德蒙接下来的工作是用木头雕刻纳尔齐斯的像。这尊像实际上更像年轻时的圣约翰,因为尼克劳斯打算把刻好的雕像放到客人订的一组十字架里。作坊的两位助手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专心做这组十字架,最后的工序则需要由师傅亲自完成。

  歌尔德蒙怀着深深的爱意来雕刻纳尔齐斯像,他在工作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艺术和灵魂。平日里他没少脱离轨道,像恋爱、参加舞会、与友滥饮、掷骰子、打架斗殴这些事,都会让他从工作室消失一两天,或在工作时心不在焉,情绪低落。不过现在,他只在状态好的时候创作青年圣约翰,全心投入,毕恭毕敬,将心中思念的挚爱身影用木料雕琢出来,手法越来越纯粹。在这些时刻,他心中无悲亦无喜,既不在意生命的欲望,也不在意生命的短暂,一种充满敬畏与光明的纯粹感受回归内心。他曾带着这份深情爱着他的朋友,心甘情愿接受他的引领。此时此地,依照心意雕刻人像的并非他自己,而是另一个人。是纳尔齐斯在驱动这双艺术家的手,让他从人生的短暂无常中,刻画出它本真的纯粹模样。

  有时,歌尔德蒙心中会产生一股战栗,他感到真正的创作正在以这种方式诞生。他念念不忘、总在周日去看的那尊师傅的圣母像便是这样诞生的;楼上门厅里那些最美的古旧雕像,也曾以这种神秘而神圣的方式诞生。他想,人类之母那更神秘、更尊贵的样貌,同样应以此种方式诞生,她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啊,人类之手竟能创造出这些无与伦比的艺术品,这些神圣的、必要的、不被欲念和虚荣所染污的形象!——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他其实早已知晓:人类可以创造出许多形象和许多漂亮迷人的物什,可以用精湛工艺打造出收藏家热衷的珍宝,打造出教堂和大厅的装饰。没错,工艺能创造出美的东西,但工艺创造不出神圣而真实的灵魂形象。他见过尼克劳斯以及其他师傅的一些作品,它们构思优雅,工艺精细,但终归也只是一堆玩物而已。他的心和手都体验过一个艺术家是如何将这些漂亮玩意带到人间的,这源自展示个人能耐的欲望,源自野心和游戏——他对此心知肚明,并感到羞耻和悲哀。

  当他第一次认识到这点时,简直难受得快死了。啊,在这么美的年华里,如果只是去造些漂亮的小天使像或别的什么玩意儿,那实在没必要当一个艺术家。这种身份对于别人或许值得,对于工匠、市民,对于心满意足的人们或许值得,但对于他,不值得。在他看来,艺术和艺术家若不能像太阳一样燃烧,像河流一样激荡,而只是带来安逸舒适的小幸福,那么他们都是毫无意义的。他要寻找的是不一样的东西,为精雕细琢的圣母王冠贴上亮眼金箔不该是他的工作,即使报酬可观。尼克劳斯师傅为什么要接下这所有的订单?为什么要养两个助手?为什么要耐心听那些议员和主教唠叨好几个小时,在他们带着量尺来订大门或布道坛的时候?他这么做仅仅出于两个原因,两个卑微的原因:一是因为他很在意自己的艺术家名声,堆积如山的订单就是荣耀;二是因为他必须攒钱,并非为了做大事或享乐,而是为了他的女儿。他得为这个早已十分富有的姑娘准备嫁妆,准备蕾丝衣领和锦缎裙子,准备一张铺着奢华被褥的桃木婚床!难道这个美丽姑娘就无法在某个干草堆上获得一样的快乐吗?

  当歌尔德蒙这样观察着师傅,母亲的血液便在他身体里深深地搅动,那是无家可归者对安居乐业者的傲气和不屑。某些时候,作坊和师傅对于他就像老豆角一样乏味讨厌,他恨不得马上逃离此处。

  其实师傅也懊悔过多次,自己怎么把这个麻烦又不可靠的小子给招进来了,自己的耐心总是被他狠狠考验。当师傅知晓了歌尔德蒙的跌宕人生,知晓了他对金钱和财富的不屑态度及挥霍欲望,知晓了他拈花惹草、与人斗殴的习惯之后,心情就再也好不起来了,他感觉自己是把一个吉卜赛人,一个失信的无赖弄到自己身边了。他甚至注意到,这个无赖在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女儿莉斯贝思。但他迫使自己给歌尔德蒙更多耐心,这么做并非出于责任感或畏惧感,而是为了青年圣约翰的雕像,他看见它正在诞生。其实,他的确对歌尔德蒙怀有一点好感、一点灵魂上的亲近感,但他自己不肯彻底承认这一点。他看着这位从森林奔向他的吉卜赛人成长起来:是最初那张美丽动人却很笨拙的画让他把歌尔德蒙留了下来。现在这个人雕刻出了一个青年的木像,虽然过程缓慢曲折,刻画却坚韧而精准。师傅毫不怀疑,就算有种种情绪和干扰,作品最终还是会完成的,那将是他身边任何一个助手都不可能造出的作品,是一些大师一生仅能成就几次的创造。师傅对他的这位学生有许多不满、指责和怒气,但是面对圣约翰像,却什么都不说了。

  曾经残留在歌尔德蒙身上的清秀少年气和顽皮孩子气,也在这些年里逐渐褪去。他长成一个英俊健壮的男人,颇受女人欢迎,受男人排斥。他的性情和内心面貌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纳尔齐斯将他从修院岁月的甜睡中唤醒,广袤世界和流浪生活塑造了他;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俊俏、文弱、人见人爱、笃诚和甘愿奉献的修院学生,而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纳尔齐斯唤醒了他,女人们教会了他,流浪让他变得成熟。他没有男性朋友,他的心只属于女人们。女人们太容易得到他了,一个渴求的眼神便已足够,他很难抗拒一个女子的诱惑,哪怕再隐秘的希求也能在他这儿得到回应。

  他对美具有极敏锐的感知,且在大多数时候爱着青涩的妙龄少女。但他也会被不那么美、不那么年轻的女子打动和吸引。舞池边上时不时就会有那么一位老气不自信的姑娘,歌尔德蒙见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无人问津,便会出于同情去接近她。也许不只是出于同情,也出于某种永远醒觉的好奇心。一旦他开始献身于某位女子——无论这个过程持续几周还是几小时,她在他眼中就是美的,他就会毫无保留地将自我交付给她。而经验告诉他,每个女子都可以是美的,是可以被取悦的:那些遭受冷落的、不被人青睐的女子,身上也许潜藏着巨大的真挚和激情,而那些盛年已过的女子,也许拥有一种超越母性的、甜蜜而哀伤的温柔。每个女人身上都隐藏着秘密和魔力,开启它们的过程让他感受到无上的快乐。女人身上的每一种年龄或相貌上的缺憾,都可借由某种特殊的风情来弥补,在这一点上,所有女人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无论面对那些最青春、最美丽的女子,还是面对那些算不上美的女子,他都怀着同等的爱和感激,他的爱毫无保留。只不过每个女子令他爱恋的时间长短不同:有的女子在三到十个欢夜后才开始让他牵挂,有的却在一晚后便已令他餍足,迅速遗忘。m.xiumb.com

  他以为,爱欲似乎是唯一能让生命真正温暖起来、充满意义的东西。他不懂野心为何物,主教或乞丐在他眼里都一样。他讨厌被营生和财富捆绑,对这些不屑一顾,也不曾为之牺牲分毫,偶尔获得的大笔钱财也被他漫不经心地挥霍掉。女人之爱与两性间的游戏在他眼里才是第一位的。他常感悲伤厌倦,主要因为他体会了情欲的短暂易逝:情欲燃烧起来猛烈而醉人,但短暂激情后,便又很快熄灭——在他看来,这似乎就是一切体验的本质,反映了一切生命的快乐和痛苦。他就像投入到爱情中那样,倾心投入到这份哀婉易逝的战栗中。忧伤也是情,也是欲。在高潮的极乐瞬间,爱欲的快乐是真真切切的,它却在接下来的呼吸中逐渐减弱,最终湮灭;至深的孤独和伤感的沉溺也都是真实的,但它们也可能顷刻间就被渴望、被生活的光明面所吞没。死亡与爱欲是一体的,人们可称生命之母为情爱或欲望,也可称她为坟墓或荒芜。这位母亲名叫夏娃,她是快乐之源,也是死亡之源,她永远在生育,也永远在杀戮,在她身上,爱与残酷合二为一。歌尔德蒙越来越久地沉浸在对夏娃的感知中,她的身影已成为他心中的寓言与神圣标记。

  他无须动用语言或意识,仅凭血液深处的觉知就能明白,他的人生路是通向母亲,通向情欲和死亡的。人生中父性的那一面,即智识和意志,并非他的故乡,而是纳尔齐斯的故乡。此时,歌尔德蒙已完完全全理解了他朋友说过的话,明白他正是自己的反面,而他也在圣约翰像上刻画出了这一点。他可以想念纳尔齐斯想到流泪,可以做关于他的美梦,但是抵达他、成为他,却是他此生不可能做到的。

  带着某种隐秘的觉察,歌尔德蒙也预感到了自己的艺术的秘密,看到内心对艺术的真挚热爱,以及偶尔对它的强烈憎恨。无须思想,仅凭直觉,他便悟到了许多比喻:艺术乃是父性世界与母性世界的结合,是精神与血肉的结合;它可能始于纯粹的感官,却通向一个至为抽象的终点;它可能始于一个理想化的纯净世界,却走向一个血腥的结局。一切真实而崇高的艺术,不会是哗众取宠,而是充满了永恒的神秘,比如师傅的圣母像。一切真正的、无可置疑的艺术品,都有这张双面的脸孔,它危险地微笑着,雌雄一体,融合了原始的兽性和纯洁的灵性。等他创作出夏娃的像,就让夏娃母亲来展示这张双面的脸孔吧。

  在艺术和艺术家的行为中,歌尔德蒙得以让体内最深刻的矛盾和解,并且总能为天性中的分裂找到新鲜的美妙比喻。当然,艺术不是纯粹的礼物,它绝不是白得的,而是要求很高的代价和牺牲。三年多的时间里,歌尔德蒙将自我奉献给这至高无上、不可或缺的艺术,牺牲掉他所拥有的除爱欲之外的另一样东西——自由。他将无拘无束的状态、没有边界的流浪、浪荡不羁的漫游和一人独处的自在都一一割舍了。有时他在作坊里工作得心不在焉、怒气冲冲,旁人觉得他是任性、叛逆、狂妄,他自己却感觉是被这种生活囚禁了,常常忍无可忍。让他不得不服从的那个东西其实并非师傅,并非前途,并非生计,而是艺术本身。艺术,这位灵性流溢的女神,竟需要这么多无聊的东西!需要头上的屋檐,需要工具、木头、陶土、颜料、金子,需要辛劳和耐心。他曾将自身奉献给森林中的野性、天地中的迷醉、危险中的刺激、贫困中的骄傲,他必须一遍遍从头开始奉献,咬紧牙关,拼尽全力。

  他又找回了一部分这样的奉献:谈情说爱,与情敌打架,是对眼下安稳生活和奴性秩序的小小报复。一切受阻的野性和压抑的力量都从这个紧急出口释放出去——他成为一名让人闻风丧胆的斗殴王。在去拜访姑娘的路上,或在跳完舞回家的路上,他会遭遇袭击,在黑巷里冷不防挨上几闷棍。这时他会迅速转身,反守为攻,气喘吁吁地撞向气喘吁吁的对手,用拳头猛击对方下巴,狠拽对方头发,灵巧地掐住对方脖子。他享受打架的滋味,这能治愈他的黑暗情绪,让他的心情好上挺长一段时间。当然,女人也有同样的作用。

  这一切充实着他的生活,只要雕刻青年圣约翰的工作还在继续,一切便都有意义。虽然这份工作拖了很久,但最终对脸和双手的细腻雕刻却是一气呵成的。他满怀耐心,进入庄严神圣的气氛中,在助手工作室后的一个小木屋里完成了这项工作。雕像完成时已是清晨,他出去拿了把刷子,蹑手蹑脚地回到木屋,轻柔地为他的圣约翰扫去发丝间残余的木屑,久久地站在圣像前,时间过去了一小时甚至更久。他心中充满了庄严的感受:这份难能可贵的伟大经历,也许他此生还会再经历一次,也许这就是唯一的一次,无法复制了。或许一个男人在结婚或受封骑士那一天,一个女子在初次分娩那天,心中都有着相似的感动,那是一种崇高的庄严,一种深沉的肃穆,伴随着一种隐隐的恐惧,担心有朝一日,这次体验到的神圣就消逝了,被封印了,被平庸的生活吞噬了。

  他站起身,看着他的朋友纳尔齐斯。他青春时代的导师伫立在此,仰起的脸像是在认真聆听。纳尔齐斯穿着耶稣爱徒的美丽长袍,手中拿着经卷,那安宁、专注、虔诚的神情中仿佛要萌生出一个微笑;他那英俊的脸庞布满信仰与智识,身子瘦得像要飘起一般,修长的双手则优雅而虔诚地抬起——它们都很了解痛苦与死亡,尽管也充溢着青春朝气与内在妙音。它们不了解的是绝望、混乱与反抗,无论这副高贵面容后的灵魂是喜是悲,它都是和谐统一的,不承受任何冲突之苦。

  歌尔德蒙站在那儿凝视着自己的作品,在他最初的青春和友谊的纪念碑前凭吊。怎料忧虑汹涌而至,他心情沉重地想:我的作品立在这里,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会一直留存下去,它的温柔会无止境地绽放下去,可那个创造了他的人呢,却要告别它了。明日,它便不再属于他,不再等待他的双手,不再于他手中生长绽放,不再是他生命的避难所、慰藉和意义。他的心中一片虚空,觉得今天不只是和这个圣约翰像告别,最好也快些和师傅,和这座城市,和艺术告别。他在这里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因为心中已经没有别的想要刻画的形象了。而那个他至为渴望的形象,那个人类之母的身影,他目前尚且无法企及,远远不能。那么现在呢,难道又去打磨小天使像,雕刻艺术品吗?

  他迈开腿,走向师傅的工作室。他轻轻走进那间屋子,站在门边,耐心等到尼克劳斯注意到他,主动招呼他。

  “什么事,歌尔德蒙?”

  “我的雕像完成了,也许您在吃饭前,可以过来看一眼。”

  “我想现在就看。”

  他们一起走回小木屋,让屋门敞开,这样光线更充足些。尼克劳斯已经很久没看过这尊雕像了,因为不想在歌尔德蒙工作时打扰他。现在,师傅沉默而专注地凝视着这尊雕像,严肃的脸庞亮了起来。歌尔德蒙发现他那双严厉的蓝眼睛也显露出快活的神色。

  “很棒,”师傅说,“非常棒。这是你的毕业作品,歌尔德蒙,你已经学够了。我会把你的雕像展示给行会的人看,请他们给你一封出师证,这是你应得的。”

  歌尔德蒙倒不怎么在乎行会,可他明白师傅的这番话里包含了多少肯定,他为此感到高兴。

  尼克劳斯再次缓缓绕着雕像踱步,感叹道:“这尊雕像饱含虔诚和透彻,它是严肃的,同时也充满了愉悦与平和。人们会觉得,创造它的那个人,心中一定是明亮快乐的。”

  歌尔德蒙露出了微笑。

  “您知道的,这尊雕像并非参照我自己的模样,而是参照我挚友的模样来塑造的。他才是那个把明朗与宁静带给这个形象的人,不是我。我其实也不是创造这个形象的人,是他把这个形象放到我的灵魂里。”

  “有可能,”尼克劳斯说,“这个形象诞生的方式真是个谜啊。我做的许多作品都远不如你这个,不是差在艺术性和精巧程度上,而是差在真实度上,我这么说并非出于谦虚。现在你也明白了,一个人不可能重复这样的杰作,因为它就是个秘密。”

  “是的,”歌尔德蒙说,“当这个作品完成时,我看着它,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东西,你不可能做出第二个。所以我想,师傅,我很快又要去流浪了。”

  尼克劳斯露出吃惊和不满的神色,目光再度严厉起来。

  “这个我们还得再谈谈。其实你的工作现在才算正式开始,眼下还真不是离开的时候。不过你今天可以歇着,我邀请你共进午餐。”

  中午,歌尔德蒙梳洗整齐,穿上正装赴宴。这一回,他很明白被师傅邀请同桌进餐意味着什么,这是多么稀罕的优待,可是,当他走上那条楼梯,前往那个摆满雕像的门厅时,心中却不再充满敬畏和兴奋,无法像上次那样,揣着怦怦直跳的心,进入这一间间安静美丽的屋子。

  莉斯贝思也已穿戴漂亮,脖子上还挂了一条石坠项链。桌上摆的除了鲤鱼和葡萄酒,另外还有一个惊喜:师傅送给他一个皮制的金袋,里面装着两块金币,算是为刚完成的圣约翰雕像所付的酬劳。

  这一回,父女俩交谈时,他不再只是默坐一旁。两人都主动与他说话,三人还碰了杯。歌尔德蒙的眼睛变得不老实,他要抓紧机会,好好打量这个模样高贵、性子高傲的姑娘,他的眼神毫不隐藏爱慕之情。她对他表现得极客气,只是既没有脸红,也没有表露出暖意,这让他很失望。他再一次暗暗希望让这张漂亮冰冷的脸开口说话,逼迫它泄露出秘密。

  吃过饭,谢过主人,他在门厅的那些雕像中流连了片刻,下午则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师傅给予的尊重太大了,已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可他为什么并不因此而高兴呢?为什么这份荣耀尝来竟无半分欢悦滋味?

  跟随某个念头,他租了一匹马,骑去那个熟悉的修院——在那里,他头一次看到师傅的作品,听到他的名字,不敢相信啊,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他来到修院教堂,凝视着圣母像。直到今天,他仍然为这尊杰作感到陶醉和震撼;它比他的圣约翰像更美,尽管两者有着共通的真挚与神秘,但圣母像在艺术上还是比圣约翰像更胜一筹,前者有种更自由、更轻灵的飘逸感。此时他在这件作品上看到了只有艺术家才能察觉的细节:长袍有种轻柔的律动,手和指头都有着大胆的修长线条,木料的天然结构也被巧妙地用上了。虽然这所有的美,都比不上那个万有的存在,比不上那个在幻视中浮现的单纯真挚的人类之母形象,但它们也是一种很美的存在,而且,也只有从本质上懂它们的天才,才能将它们塑造出来。要创作出这样的东西,一个人不仅需要在灵魂中保有这些形象,还需要不停地训练自己的眼和手。也许他还需要将整个生命奉献给艺术,牺牲个人自由,牺牲无数体验,只为做出一件这样的美物。他不只是体验过,亲眼见过,且在恋爱中感知过这种美,最终还需要凭借精湛的大师技艺将它表达出来。这真是个巨大的谜啊。

  直到很晚,歌尔德蒙才骑着疲惫的马回到城里。有家小酒馆还开着门,他进去吃面包,喝葡萄酒,然后回到自己那个鱼市旁的小房间里。他无法与自我达成一致,心中充满问题和怀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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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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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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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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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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