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无人部落>今天的你我能否重复昨天的故事
  回归连有一帮人喝酒去了,西宁的青稞酒特别好喝。过去他们常喝,高兴了喝,烦恼了喝,饥渴了喝,饱胀了也喝。如今回归了,那就更要喝。他们是酒中兄弟,谁的酒量大谁就是老大,以此类推就有了一个座次,座次是不稳定的,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常胜将军,谁也不承认我就比别人差,所以每次喝酒都是你争我抢。

  人一争抢就热闹了,就可以把自己交给陶醉而不是交给往事以及烦恼了。往事是什么?不堪回首啊,可堪诅咒啊,操他的浪费青春浪费生命啊,在青岛聚众喝酒是这样,回归到西宁回归到青稞酒里更是这样。喝喝喝,伤感什么,喝喝喝,伤感是诗人。有人马上反驳:你他妈才是诗人。其实据我后来了解,他们这些人都曾是诗人或者都曾写过成批成批的诗,他们的诗,如果不是因为现实的无情嘲弄和他们对诗情才气的自暴自弃,早就超过马雅可夫斯基、李白斯基、艾青斯基了。但是他们把诗和诗心都付予大火了,他们不再多情,他们只钟情酒,当然还有无需提起的女人。钟情酒的时候,他们就格外看重那个酒桌上的座次,争啊争,说着一斗一筐的重复性语言没完没了地争。但不管他们如何为酒争执,以后在我的笔记本上那座次是这样的:顾忠、慕青、赵玲玲、程昌明、高如贵、陆芳人、米加、徐文富。

  回归到西宁后的第一场酒是在繁华地段西门口的一个小酒馆里,徐文富一如既往地跟别人争得面红耳赤,这次他的对手是赵玲玲。他说赵玲玲刚才只喝了半杯,赵玲玲说慕青做证她喝了满满一杯。徐文富说慕青的证言不可信,因为他绝对偏心。就这样一来二去地争着,陆芳人说徐文富你是不是男人?跟女人计较半杯酒,我替玲玲喝了,然后你跟我划。徐文富说陆芳人你别打岔,我收拾完了赵玲玲再收拾你。程昌明说我做个公道,你们一人喝一杯,谁替玲玲辩护谁陪半杯。慕青和陆芳人都反对。

  米加这时伸出了手:你敢跟我划?你输了你喝三杯,我输了我喝三杯,赵玲玲陪一杯。徐文富说那不行,你和赵玲玲都是三杯。赵玲玲一拍桌子:行。就要划,米加又把手缩回去了:你们看,谁在外面。大家都朝窗外望去,看到李莫雨、聂照水、肖进一路过酒店。徐文富说喊他们进来喝。陆芳人说别。程昌明也说咱们喝咱们的。但米加已经吆喝起来:喂,瞎逛什么?进来喝酒。

  老萨在他熟悉的西宁大街上来回走了好几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到劳改局招待所去了。他因为害怕在西宁大厦遇到不给钱就走人的场面,提前搬到了这里。这里是他在领导知青大返城的请愿活动期间住过的地方,一切依旧。他在房间给德音打了个电话,请她过来。德音说她还是想呆在西宁大厦,因为今天说不定她丈夫会给她来电话。老萨喊起来:你已经回到从前啦,有什么丈夫?你现在仅仅是个姑娘,是处女,连恋爱对象也没有呢,说不定我就是你的第一个追求者,你应该激动,应该他妈的含情脉脉,应该表面上拒绝我内心却舍不得丢开我。你来不来?不来你会后悔的。德音说你让我跟你演戏啊?我不会。老萨说不会演戏那你还做什么女人?干脆回去吧,别在回归连里瞎混了。说罢就把电话扣了。

  一个小时后德音推门而入,红着脸大声嚷嚷:你这人怎么这样?要么就是一句不吭,坚决不理人家,要么就死皮赖脸缠住不放。即使回归即使小姑娘即使恋爱,也要自愿嘛。人家根本就没看上你,你瞎粘乎什么?

  老萨哈哈大笑:没看上我你来干什么?说着过去把门关上。坐吧.我让你来也不是要跟你谈恋爱的,我想跟你谈谈你丈夫。德音说你谈我丈夫?你不是说我没有丈夫么?老萨说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啊,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你不仅有丈夫,而且已经腻烦了丈夫。你丈夫叫王英才,是知青,是海洋开发区的副总指挥。你知道他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都在干什么?我刚刚给青岛打过电话,有妓女证明她连续两个晚上都跟王英才睡在一张床上。瞧瞧,现在几点啦?青岛正是下班的时候,王英才正在急急忙忙赶去幽会,怎么会顾得上给你打电话呢?丢掉幻想,放下包袱,轻装后退吧,老老实实、不折不扣地回到1965年来,这样你才有救,才没有烦恼.才会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不然光你丈夫对你不忠这一件事就会让你白发三千丈。

  德音低下头去,一句也不说,她知道丈夫的毛病,用不着别人揭发,岂止是前天昨天两个晚上,已经十分遥远了,丈夫跟别的女人厮混的日子。一开始她跟他吵,后来就不吵了,就分居,就拒绝跟他过性生活,但她拒绝丈夫的同时也拒绝了自己的欲念。丈夫以前即使对她有要求,那也是例行公事,现在既然她拒绝,正好就顺水推舟,落得轻松,反正天下有的是女人,而他又是公款嫖娼经济势力雄厚,不怕的,做官的什么也不用怕,假使真的有群众检举,就会有人替他捂住,总不能有什么东西来证明大家都腐败吧,因为嫖娼这种小事还可以称作找小蜜嘛,小蜜谁没有?德音对丈夫的拒绝只不过是苦了自己,苦来苦去就觉得生括没意思了,尤其是做一个官太太那真是没意思透顶,还不如做知青那会儿。她曾想假如能够重新活一次,就绝不嫁当官的。这是德音之所以回归的背景,老萨一说就说到点子上了,所以她沉默不语。

  老萨给她拿来一瓶可乐,她摇头。他说别不喝,我既没放麻醉药也没放春药,你怕什么。德音瞪他一眼,推开可乐说有啤酒么?老萨说有啊,青海生产的,我刚喝了一瓶,和青岛啤酒一样好喝。说着拿过一瓶来.帮她打开。她举着瓶子一口一口往里灌,很快脸就红了。老萨心说我还没干什么你脸就红了,那我就不得不干点什么了是吧?想着又拎过来一瓶啤酒,拆开一包牦牛肉干。两个人对饮起来。

  畅风和凌南登上了西宁的北山。两个人回忆着——我们第一次来是冬天,很冷,刮着大风,山坡上有积雪,白晃晃的耀人眼目。好像打着红旗,好像情绪非常低落。畅风说红旗是我打的,我把它插在这儿的积雪上,又到那边撒了一脬尿,还没撒完,地上就已经立起了冰柱。凌南说是啊,真冷。我们坐在山顶上,唱起了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有力量。好像是因为八一八和红垦兵打成反革命组织的事。

  畅风说对嘛,我们就是从柴达木跑来支援青海日报社的。当时《青海日报》是造反组织“八一八”掌权,老保们要夺权,就联合起来围攻。省委和军区支持老保,调军队来朝保卫青海日报社的“八一八”开枪,打死了三百多人,才把报社拿下来。这是二月二十三号,我们知青二十四号赶到的,发现来晚了,革命组织已经被镇压了,全省一片白色恐怖。我们要去北京向毛主席告状,但火车站已经被军管,坚决不让我们上火车,我们就来到了北山上。一共五十多个人呢,唱完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又唱南飞的大雁。你还会唱么?

  他们两个唱起来;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八一八造反派誓死捍卫毛主席。凌南说唱着唱着我们都哭了。山顶上哭声一片,悲壮得我们恨不得马上自杀。那么冷的天,居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大家依偎在一起,男的女的都亲如兄妹,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唱完了歌我们又一遍遍朗诵:毛主席啊,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听那四海波涛向您欢呼,看那五洲鲜花向您开放,说完了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语言,也说不完对您的无限热爱、无限忠诚,唱尽了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歌儿,也唱不尽对您的无限崇拜、无限信仰。千言万语,千歌万曲,汇成一个巨大的声音:毛主席啊毛主席,祝您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又一次热泪盈眶了,我们千真万确地相信,毛主席的万丈金光会来解救我们。我们直到天黑才从山上下来,下来后就叫军队把我们抓走了。

  畅风说不,是第二天,你忘了我们还在军垦办事处住了一夜,准备回柴达木的时候,农建师的保皇派来了一大帮,有王英才、虎家太,一见我们就开始抓人,说我们是参与了保卫报社的反革命,正准备潜逃荒原,去那里进行阶级报复。很快来了一个排的荷枪实弹者,当时就把我们押进了监狱。凌南说抓进去的人真多,我纳闷怎么反革命是成千上万的。天天等着审讯,等了一个月也没轮到,正焦急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毛主席给咱平反啦,释放啦,监狱里欢声雷动,差不多要震塌狱墙啦。我们哭着,笑着,一遍遍地默念着:毛主席啊,我们无限忠于您,您是灿烂的北斗我们像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您是光辉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照耀下幸福地开放。您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们在您的哺育下茁壮成长。您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出狱以后我们就分手了,你去荒原跟王英才、虎家太他们算账,我留在西宁在街巷里传播革命火种。xǐυmь.℃òm

  凌南和畅风走下北山,又来到凌南当初演过节目的礼让街。她说就是这个院子,青砖青瓦,还有照壁。我们在这儿住宿、排练,然后到街头去演出。每一次演出前街道造反派都要揪出几个反革命保皇派来批斗,其实也不是批斗,是毒打,然后用湿了水的麻绳绑,绑得那些人杀猪似的叫喊。完了我们演节目,一群人扮演大义凛然的造反派,几个人扮演镇压革命群众的刽子手。其中有一句台词是老子是赵永夫,喊得声嘶力竭。据说围攻报社时就是这个叫赵永夫的人下令开的枪。只要这一句台词喊出来,“八一八”造反派就有悲壮慷慨的理由了: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集体朗诵:当乌云密布的时候,在黑暗压顶的关头,我们只有一个信念——毛主席啊……敲锣打鼓,女声独唱,我上场啦。一首《知心话儿唱给毛主席听》唱得天动地摇:黄河的流水草原的风.随着我的歌声飞向北京。古老的四胡琴奏新曲,好来宝唱给毛主席听。雪白的哈达我高高举过顶……

  瞧瞧,就是在这儿,当时还没有这座楼,很宽敞。这儿是台子,那儿是观众,每次演出都是水泄不通,那时候是工人不做工,学生不上学,演出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消磨时间的机会。后来,礼让街有两个人上吊死了,都是保皇派,因为忍受不了演出前的捆绑毒打,就以死把我们的演出断送了。演节日演得人都上了吊,这是什么效果?效果太惊人我们知青就不好继续演了,打道回荒原吧。西宁之行结束啦,从此我再也没来过这里,每次回青岛时路过西宁,匆匆忙忙只在火车站呆上几小时。

  凌南说着,和畅风来到西大街的鱼餐厅吃饭,已是今非昔比了,过去鱼餐厅只供应青海湖的鳇鱼,现在鳇鱼影子也没有了,据说是由于青海湖围湖禁捕,倒是如山如海地堆积了许多猪肉牛内羊肉。他们很扫兴,在他们的记忆里,鱼餐厅里的香辣干板鱼和清蒸鱼是天下最美的食物。畅风说看来真正彻底的回归是不可能的了。凌南说那是你的问题,我就是天天西餐大菜心理上也能回到过去的朴素里去。畅风说生理上呢?凌南说那就更能回去啦。

  畅风不再说什么,琢磨着被自己突然提到的生理问题,觉得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他说今天太沉重了,我讲个笑话轻松轻松吧。有一个离休干部对朋友说,刚参加工作时既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后来有了职务就变得有贼心没有贼胆了,现在是贼心有贼胆也有,可是贼不行了。凌南听着,没笑。这时菜来了,飘起一股胡羊肉的味道。凌南说咱们再要个爆炒腰花吧,我听说吃什么补什么。畅风说那是内肾,要补的是外肾。凌南说那就来个牛鞭什么的。畅风说不是回归了么?哪里用得着吃那玩意儿。凌南说你不是说你的贼不行了么?畅风哈哈一笑:玩笑玩笑,别太当真了。凌南说,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派出所的警察打电话到西宁大厦找郑孝先,郑孝先刚从外面回来——他去找一个留在西宁的战友,那战友到西藏贩羊毛去了。他十分沮丧地回来,一接电话就更沮丧:你们有个人因嫖娼被我们抓住了,罚款5000元,他身上带的钱不够,你们来个人交钱领人,他放下电话就大骂不止:操他姥姥,咱到高原来丢这种人,还他妈的是理想主义的知青呢,还他妈的是回归连的政治指导员呢,还他妈的是……谁去领人?他是连干部也只有我去领人啦。他从司务长叶干那里领了5000元钱揣到身上,这当然是企业赞助回归的公款,唉,公款.怎么能干这种事情?

  他去了,交了钱把人领回来,黑着脸一句不吭。吴东方一个劲地揭露那妓女和警察,说他们是姐夫和小姨子串通一起挖了陷阱让他跳,说他根本就没干成什么,狗日的敲诈,想发财想疯啦,用这种缺德办法。郑孝先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怎么不来陷害我?内因是根据外因是条件嘛。以后注意一点,你是带兵的?不是普通老百姓。吴东方嘿嘿笑着:比起有些当官的,我这算什么呀,别大惊小怪的。郑孝先瞪他一眼,再没言语。明天就要离开西宁。下午由吴东方主持召开了连干部会,专题研究了如何不交钱离开西宁大厦的问题。

  李莫雨莫名其妙被人叫进酒馆喝了一通酒,又莫名其妙认识了那么多酒徒,她很高兴,一高兴就更加得莫名其妙了。喝啊,她平生还从未喝过这么多烈性酒。头重脚轻,醉了。一醉就醉在了徐文富的怀里。徐文富说我不抱住怎么办?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我不能酒瓶子一样丢在一边吧?聂照水说谁也没说什么,你就抱着吧。但老抱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把她扶到老板守夜的床上去了。其他人继续喝,喝到傍晚都醉了,除了徐文富。他今天怪了,从来排座次都是最后一名的他居然越喝越清醒。徐文富看着一片醉三倒四、胡话连片的人心想这可怎么办?我得叫辆卡车把他们送回去。这时他看到有一个人醒了,那就是李莫雨。

  李莫雨醒来就找水喝,喝了水又吃菜,吃了几口菜便精神大振,跟徐文富聊起来,聊了两个小时,徐文富边说边喝又把一瓶青稞酒腾空了。她真是佩服,说你生长在海边你海量啊。他说我是海量的爸爸,我是谁?今天在这里喝酒的是谁?是知青么?知青是什么东西?我是什么东西?是一条丧家的乏走狗么?啊……

  都醉了,来喝酒的人除了李莫雨都晕三倒四了。她打电话给郑孝先,问他怎么办,我一个人没办法扶他们回去,外面已经没有出租车了。郑孝先说正找你们呢,稀稀拉拉,不遵守纪律,再有几个小时就要出发了,你们居然还在喝酒,别回来了,原地等着,你们的行李我们带上。

  凌晨四点,两辆包租的大轿子车停在了西宁大厦门口。知青们悄悄起床,在郑孝先无声的指挥下来到门口。门在晚上是上了锁的,但知青们中间有开锁能手,摸了一把,那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鱼贯而出,没有声响,甚至也没有脚步声,回归的幽灵飘过黑暗中寂寞的灯光。郑孝先不断催促:快点,快点。知青们上到大轿子车上去。畅风说咱们干嘛要像做贼一样,又不是掏不起钱。莫如志说就是掏不起,1965年的人要住1999年的饭店卖了自己也交不起房钱。郑孝先小声说各班排检查一下人数,那几个醉鬼的东西都带来了么?检查人数用了十分钟,吴东方说怎么多了一个人?又检查了一遍还是多一个人。莫如志喊起来:你是谁?被问的人不吭声。莫如志说你可能坐错车了,到后面那辆车上去,一排二排在那边。那人还是不吭声。莫如志喊道:打开车灯。

  灯亮了,西宁大厦的经理赫然凸现在人们面前。他也穿着军装,也拿着知青的行囊。郑孝先有点尴尬,苦笑着走过去:还是叫你发现了,对不起,我们不是不想交线,而是……经理摆摆手:我理解我理解,我也是山东知青,我也想回归啊。房钱免了,就只当是住了一回农建师招待所。沉默。突然就鼓起掌来。郑孝先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说我叫巩立。大家笑起来:明星哪?他说我是明星她哥哥。

  出发了。古城西宁处在安谥中,夜生活早已经结束了,除了杀人犯,街道上阒无一人。幽蓝的路灯组合成一条条幻景似的光带,飘逸在建筑物的缝隙里。树影婆婆,高原十月的风已经很硬很冷了。

  畅风想起了诗:多少次我们匆匆走过,去荒原,或者去家乡,这都是必经之路啊,知青的脚步是如此的忧伤。他想起他们在这里吃过饭,喝过酒.逛过街,请过愿,游过行,卖过儿,打过人,挨过揍,革过命,演过戏,留下一点痕迹就离开了。如今当他们来寻找痕迹的时候又留下了新的痕迹,似乎是一样的,因为都很容易消逝。而他们,知青,就是一群为了消逝的存在。存在是没有希望的,但也不会绝望,因为毕竟有着瞬间的痕迹。这时汽车猛然一颠,畅风一把抓住坐椅,诗没了,哲思也没了。一个朦胧的城市,以钢筋水泥的形式,在知青们迷茫的眼波里瑟瑟发抖。

  车停在西门口,醉鬼们一个个上来。郑孝先怒不可遏,上去揪住高如贵:知道今天要出发么?高如贵说不知道。郑孝先气得嘴唇直哆嚓。吴东方过去了,拨开连长,朝高如贵伸手就是一个耳光:我让你不知道,狗崽子居然还喝酒。高如贵清醒了一些。瞪起喝红了的眼珠子说你妈屄你打我干什么?吴东方说你还敢骂人?转身命令虎家太:把他给我捆起来。

  早已做好准备的虎家太从提包里取出绳子,要捆高如贵。高如贵更火了:王八蛋你们想干什么?别以为你们是当官的就可以当野兽,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不尿你这一壶。吴东方大声喝斥道:你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肖进一,你狗日的也醉啦?你来给他念语录。

  肖进一打着呛人的酒嗝,赶紧大声读起来: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高如贵大声说,如今不讲阶级斗争啦。

  就像现在这样,也是一个凌晨,也是在劳动局招待所里,我跟思柔爱得死去活来,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老萨说这话时牵着德音的手。德音的手胖胖的软软的,感觉就像摸到了胸脯,但胸脯不会动,而手是可以动的。所以老萨觉得就像抓住了德音作为女人的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是艳丽的美妙的令人心旌摇荡的。

  老萨说那时候当官的黑,有同情知青的人告诉我,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通车了,省委书记要去剪彩。正是这个省委书记当年送我们支援边疆的,如今又成了青海省的省委书记,那就应该送我们回老家。我已经谋划好了,要在格尔木组织一次空前浩大的请愿,要让这个省委书记明白:知青们必须回去,就像当年知青们必须来这里一样。我和思柔是坐汽车赶赴格尔木的,如同十月革命前列宁从波兰潜回莫斯科。我们一路上掩盖了我们的知青身份,偷偷地悲壮着神圣着,第二天到达,连夜奔走。那时候真是一呼百应啊。一大早天还没亮,新建的火车站上就挤满了知青。

  老萨说着停下来:你是不是也去了呢?德音说去了,但我去得比较晚,看到新修的铁路沿线到处都是人。游行已经开始,知青们抬着纸糊的棺材,唱着《国际歌》。老萨说那是我组织的。德音说后来就是卧轨,我也参加了。老萨说那也是我组织的。德音说那个省委书记压根就没敢出现,我们都觉得这么大阵势白搞了。老萨说不对,他虽然没出现但一切他都知道。这次请愿是导致允许知青大返城的直接原因。

  凉风嗖嗖的,寂冷的街道乌蒙蒙不见人烟。老萨抱住了德音,用嘴的冰凉探摸着她的冰凉。他说那一天凌晨,在去汽车站的路上,我跟思柔不时地停下来,拥抱,接吻,我们都很激动,都觉得我们在干一件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多少年了,我们的命运都是由别人决定的,但是这次不然,我们以必胜的信念以抗争的勇气,要把自己的前程拿到手,要把城市、故乡拿到手。

  德音说很遗憾,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不是思柔。我觉得很奇怪很别扭,干嘛要这样。在街上这样,而且是凌晨,心脑和身体还没有醒来,走路就走路,干嘛要重复别人的举动,我们已经不年轻了。老萨说其实我何尝愿意把你当作思柔呢。你比思柔更好,更柔顺更听话,也可以说是更天真,更像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德音说你这是骂我呢,我怎么一点也不成熟,都这把年纪了还经不住诱惑。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很后悔,我跟你算什么?回归了也不能这样。

  老萨说首先是你诱惑了我。他拉起德音的手继续往前走。你很够味知道不?这是你作为女人的优势,它比漂亮更重要,当然你也是很漂亮的。作为性伙伴,我就喜欢你这种人。什么都懂都经历过但又很羞涩很含蓄,而且有一种醉人的饱满,情绪饱满,感觉饱满,最主要的是身体也饱满。德音说那叫肥胖,叫臃肿,什么都可以回归,惟独身体是不能回归的。他说不不,你一点也不臃肿,臃肿就没有弹性,而你,到处都是弹性,就像昨天晚上我赞美的那样,你所有的部位都富有结实和柔软两种因素。你的肌肉很年轻,你的气质很女人,你的……

  德音说行了行了,你以为你这样赞美下去我就会晕过去?老实说,赞美的话我昕得多了,我知道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老萨说我可是个老实人,说的全是真的。德音说你绝对不老实,你要是老实你就不会只给我提到思柔。我问你你跟思柔分手几年啦?老萨说没几年。德音说没几年也是几年,就凭我的感觉我向毛主席保证你还会有女人。老萨一怔:这你没说错,有啊,但她不是知青,与回归没关系,我提她干嘛?德音说不行,你必须告诉我是一个还是几个。他说一个。她说是谁。他说电视台的一个记者,叫柯虹。德音说我知道她,她采访过我们家老头儿.很漂亮嘛。老萨说比起你还差点。她说你又说瞎话了。

  这时西门口到了,他们看到两辆知青的轿子车从东边驶来忽地停下了。他们下意识地分开手,朝前跑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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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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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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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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