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报纸是1966年4月23日的《青岛日报》,这个日子是青岛第二批奔赴青海的知青出发的日子。父亲和母亲收藏了这张报纸,以为这是一个他们送走儿子的证据,万一儿子丢了他们不承认怎么办呢?有一种奇特的预感使父亲和母亲相信,不承认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总有一天总会发生一些不承认。父亲、母亲啊,他发愣的时候就这样抒情地想,你们以为收藏了报纸就等于收藏了儿子么?可是你们最终也没有收藏得住,儿子一次次从你们身边走开,无可奈何地走开,义无反顾地走开,总之是走开了,陪伴你们的只是这张报纸,一张槽黄的革命的报纸。这张报纸八开四版,很粗糙的版式,很蒙昧的文字,却编织着最美丽的理想。最重要的头版头题正是父母亲正是他难忘的原因——听毛主席的话,做无产阶缓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肩题)本市今年首批三千青年意气风发赴青海(主题)本报讯……本市今年第一批三千零三十九名知识青年,从四月一日到二十二日,先后分四次奔赴青海参加农业建设。市、区领导机关负责人及青年的家长、亲友,到火车站热烈欢送……
老宋觉得有些词汇有些表述再也不会出现了,大概这就是价值,就是让他愣对着久久伤情的理由。不仅如此,那被表述的情形也不会重演,除非是电影,除非他是个复辟狂去努力再现,但电影再现的真实程度连它们的创造者在没创造之前就已经表示怀疑了。
——从沧口到青岛火车站的几条马路上,张贴和悬挂着欢送知识青年到青海参加农业建设的标语:让自己的青春在青海建设中放出灿烂的光芒!新中国的青年,应该做一个革命的接班人!它表达了青年们的决心和全市人民的期望。青年们受到广大群众的欢送。火车站挤满了欢送的人群,出现了令人难忘的动人场面。身穿崭新草绿色军装的男女知识青年们,像开赴战斗前线的战士一样,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的背包里装着家长、亲友、老师和同学送给自己的《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的好学生——焦裕椽》和妈妈亲手缝制的针线包等珍贵的礼物。热情的鼓励、愉快的欢笑、雄壮的歌声随风荡漾,汇成了一股激动人心的革命热流……
一切都是属于那个时代的,那个时代一眨眼就过去了。那个时代的笑声后来变成了哭声,歌声后来沉默,革命在令人心悸的叹息中渐渐褪色了,而报纸却留着,在又一个世纪到来的时候依然愣对着当年的老知青。老知青大部分活着,仿佛这就是一切了。一切的理由都是为了存在的不可流逝,都是为了流浪的哲学,寻找家园的哲学。
——这些奔赴青海的男女知识青年,自从学习了毛主席著作,脑子里有了政治,懂得了一切工作都是干革命,认识到要当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就要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锻炼成长,因而,都把建设杜会主义的新青海,看成是自己的光荣职责。他们都为自己实现了这个美好的理想,感到无比幸福……
真的还是假的?别人问过,他也问过。他曾经对自己说绝对是真的.他们是被旗帜染红的一代,他们那时候就是那样整天把自己浸泡在神圣的河水里日夜沉浮,革命着,浪漫着,风华正茂的时候觉得前途无量,无量啊,太阳,红色的太阳而不是黄色的太阳,青春似火,火,知道么?就是那种能够燃烧的东西,一提起毛主席就燃烧,好像毛主席是火柴他们是汽油。一烧起来就没有节制,就要天翻地覆了。他想毛主席把自己搞到这一步也真是不容易,那么多人都带着绝对真诚的阶级感情即对他老人家的忠诚远离故土而去,而且一再地表示:要红在青海,专在青海,在青海干一辈子革命。那真是一场十分庄重后来又十分可笑的革命,大家都晕了,都变得圣洁而豪迈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反正就那样圣洁着,以为自己正在投入一项伟大的事业。
报纸上说,有个知青把家人的赠言亮给记者看:思想红上加红.作风雷厉风行,技术精益求精,生活艰苦朴素,任务积极完成,永远忠于党和毛主席。每每看到这些文字,老宋都会顿生一股羞怯感,好像见不得人似的。多少世纪以后,还不知考据家用怎样挖苦的语言来注释红上加红呢。
很奇怪的,在这张报纸报头的空白处,二十多年前,他作为知青来探亲的时候,就胡乱抄录了几句话:如果创造是为了毁灭,我愿意创造;如果创造是为了永恒,我愿意毁灭。他当时似乎并不真正理解其中的意思,太深了。后来渐渐清晰起来,好像它说的是理想,说的是知青,说的是中国,说的是全部人生。也就是说我们都是为了毁灭的存在,都是为了毁灭的创造。是这样么?
他看到这张糟黄的报纸上用更突出的标题转载着其他报的社论:《突出政治必须坚持毛泽东思想挂帅·三论突出政治》;看到四版的通稿里,有《法兰西共产党二十一次代表大会通过决议·马列主义者要同修正主义进行不懈斗争·揭露苏联党和领导人是站在最前列的机会主义的倡导者》、《亚非记协更高举起反帝旗帜前进·强烈谴责美帝猖狂侵略罪行,揭露假革命者充当美帝帮凶·严斥印尼反动派屠杀爱国者,指出印尼人民必将最后胜利》、《南越解放军一举打毁打伤美机二十三架》;看到三版有刘少奇语录:学习毛泽东思想,宣传毛泽东思想,遵循毛泽东思想的指示去进行工作,乃是每一个党员的职责。还有《抓话思想的故事》、《政治统帅了军事》、《学习之后》等等。m.xiumb.com
一个时代的背景就这样浓缩在这张从纸张到设计都显得过于土头土脑的报纸上,一方面是斗争,漫无边际;一方面是赞美,也是漫无边际,好像已经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再过二十多天报纸就要发表那个震惊世界、宣布文革开始的文件——《五·一六通知》,青年们将会动荡起来,中国社会将会动荡起来,定时炸弹即将爆炸,而他们——本应该是青岛文化革命主力的青年却要离去了,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儿没有革命的对象,那儿的革命对象就是他们自己。
那一次,老宋拿着那张糟黄的报纸疲软地睡着了,梦到无雪的高原上托拉亥的红柳正在爆炸,旗帜的碎片随着风的鼓胀忽喇喇上天了,半空的殷红,半空的绯红,半空的铁绣红,沙尘飞翔,迷蒙了太阳。他死了,就像新开垦的田野那样死去了。红色和绿色都变得糟黄一片,就像报纸。报纸的掀动声中,母亲去了,父亲去了,永远地去了,他们在备受折磨之后,在没有等来儿子的那个傍晚流尽了最后一滴清泪,然后把绝望带到阴间去了。是邻居埋葬了他们,埋葬以后一个月,儿子才从青海赶回来,哭啊,是春天,青岛一连阴郁了一个星期,雾雨泪纷纷……
老朱醒来时报纸还攥在手里。报纸正在发愣,如同历史愣对着今天:怎么啦,你?在昨天和今天之间,有一道深渊.两岸的发问异口同声:怎么啦,你?
我也问过老宋:怎么啦,你?
老宋说我们似乎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一群,我们既是诗人更是诗歌本身,是让人随意调遣的诗的文字和标点。
我们去荒原的时候,一个诗人正在愤怒着,一系列的举动使我们相信,恩格斯关于愤怒出诗人的论述是一条公理。因为愤怒而缺乏理性,因为缺乏理性而有了真正的诗歌。于是,1966年春天,人们被鼓动起诗一般的激情,愤怒地向“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
于是,去青海的知青立足未稳就处在了轰轰烈烈闹革命的大背景上。只是由于我们身处荒原,未能直接从源于革命中心的时代背景上得到如何行动的启示,所以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错觉。
错觉滋生的或许就是冷静。冷静中我们开始传抄鲁迅的话——那些青年,拼命地使他们稚弱的心力和体力奔走于风雪泥泞之中,想于中国有些微的裨益……虽然他们无先见之明,这些血汗换来的财富,大抵仅供虎狼一舐,但他们的爱国之心是真诚的。我崇拜鲁迅,我觉得他比马克思要深刻多了。我到处搜集鲁迅的著作,十遍八遍地读。我喜欢《野草》,喜欢《纪念刘和珍君》,喜欢《为了忘却的纪念》。但很难喜欢这位大文豪的小说,包括《阿Q正传》。
老宋又说你知道么?没有文化大革命,青岛知青就会死去.成批成批地死去。文革让我们造反,让我们敢于斗争敢于回家敢于把不给饭吃的领导打成走资派,让我们敢于扛着尚方宝剑反贪官。许多知青的宿舍都用纸糊着四壁,那纸就是领袖的像,搞得满房子都是。这头像便是我们的依靠。我们根据最高指示到处乱跑,侥幸没有困死饿死。知道么?我们吃的不是自己种的,所以我们若不是逼着就不好好劳动;有一次连长让我施化肥,我把九袋尿素往水渠里一倒就算施肥了,反正水是迟早要流进田里的。有一年,我们连的馒头太多,吃不完就胡乱扔,连里派人在每个班的天花板里搜出了两大筐丢弃的干馒头,一个老兵和一个刚从部队下来的副连长哭啊,说我娘我爹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的白馒头。
提起老兵我要说,我们连有两个老兵还不错,跟知青是朋友。他们一来连队看女知青漂亮,就把家乡的老婆蹬了。跟知青结了婚,也算是半个知青啦。但大部分老兵很坏,帮着军管和群专组,把知青往死里打。有个知青会拳击,谁也不怕,青岛知青和西宁知青有矛盾,他提着拳头揍扁了好几个西宁知青。老兵想收拾他,明着不敢就暗算,结果死得不明不白,说是自杀的,可那么伟岸的一个汉子干嘛要自杀?人一死,几个老兵就把他的全部东西瓜分了。在整个兵团,老兵和知青坚决对立,几乎就成了革命和反革命两大阵营,革命的是来自农村的,反革命的是来自城市的。知青在老兵面前的地位可想而知了。尤其是女知青.见了老兵就像见了鬼怪一样惊恐万状。除了巾帼班。
巾帼班是连里专门组建的,全是出身好革命态度坚决的女知青,她们的任务就是动武,就是发挥半边天的作用,造成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她们每人身上都别着长针,批斗男知青时往往由她们上手,用长针一攘就从男知青的脸这边攘到脸那边。至于用手掐、用鞋底扇、用棒子捣男知青生殖器那是家常便饭。也不知连长用什么办法聚拢了这班恶女人,又用什么办法诱发了她们那本来未必就肯显露的兽心酷行。巾帼班后来名扬荒原,到哪儿都会听到对她们的议论,议论最多的是但愿她们一辈子嫁不出去。
和巾帼班遥相呼应的是女知青流氓班。班里有个年龄大点的女知青大讲她怎样被强奸的过程——怎么摸她,怎么啃她,从恐怖到幸福,简直就是现身说法了,弄得全班青春激荡、无法自持。先是同性之间互相满足,然后朝外延伸,都希望有异性来强奸自己,胡乱搞,随便搞,甚至搞上了副团长,搞到了群交的地步。师里发现了,全部抓起来审讯,为首那个女知青被判了七年刑。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罪,非常前卫地说我自己的东西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管得着么?这真是人权大师的言论了。知青们似乎并不恨她。她不加害于人,她只是奉献,只是想用肉体把荒凉和寂寞赶走,干嘛要恨她。
这是发生在马海的事,马海,知道么?荒原深处一个野马奔逐的地方。其实应该叫麻鞋,当年年羹尧讨伐造反农民到了这里,农民奋起反抗,清兵逃跑,丢下了许多麻鞋,因此得名,鞋在青海人的语言里发海音,于是就成了马海,恰好这里也有野马,讹传的地名就更加名符其实了。
马海是个大熔炉,出身不好,没有出路的,都来了;家庭贫寒,没有文化,不知好坏的,都来了;出身农村,单为吃粮,冒名顶替城里人的,都来了;一批少年犯,一批无法就业的劳改释放犯,都来了,都成了知青。知青的成份五彩斑斓。马海有过知青大野合,那一年,政策突然有了松动,父母有工作的,知青子女可以回青岛顶替。有的男知青去顶替了,有的女知青去顶替了,夫妻拆散,留下的男女,开始是互相帮助,男的帮女的砍柴搬粮,女的帮男的洗衣做饭,一来二往就住到了一起,狠心贼们进城了,谁知道还回来不,于是大分化、大组合,政策瓦解了婚姻,道德与不道德全出现了,谁也不能评价其对错。
更不能评价对错的是原子弹爆炸,在马海可以听到滚雷似的声音,马群都惊呆了。知青生的孩子中常有畸形:小腿粘在一起的,膝盖长到后面的,手没有的,少耳朵的;发现了铀矿,开采时出现核辐射,十多个知青和我们连长受到致命的损害。
我们连长叫赵财,他有个习惯,一见男女知青在一起,就吹哨子集合,说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我老宋不知被他骂了多少次。有一次我挨骂后在班里说一帮子没文化的人领导着一帮子受了正规教育的人。这话叫赵财知道了,在全连大会上说文化是什么?文化是你爹的尿,就能捣弄出你这么个流氓文化人来。骂着,他攥起炊事班刚刚抬来准备开饭的馒头就打过来。我头一低,馒头冒着热气擦过我的耳朵呼啸而去,叭叽一声,粘在了身后墙中毛主席像上。全连顿时骚动起来。这还了得,即使是连长也不能打毛主席啊。上告,群情激愤,几乎所有知青都准备上告。连长傻了,文盲脑子还算敏捷,噗通一声跪在全连知青面前,痛哭流涕:我对不起大家,原谅我,我家里还有妻儿老母,千万别报告上去。知青们没有上告,冲着他的眼泪,我们放弃了这个可以报仇雪恨的机会。事后赵财说这帮有文化的真是没有用,我还担心他们放不过我呢,提心吊胆了几天,没事,笨猪们。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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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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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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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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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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