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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醒之后还是梦

  二十世纪过去了,当知青以其特有的人文建树把自己塑造成历史并以浓重的理想色彩而炫目后世的时候,我们发现,奔赴青海的青岛知青和中国其他地方的知青大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恰如灯与星、草与树的区别,不能说灯比星重要、星比灯伟大,也不能说草比树辽阔、树比草挺拔。但是我们毕竟像发现真理那样发现了区别,发现了不可消蚀的异样组成了青岛知青独特的历史、独特的命运、独特的造型。这正是我们应该格外关注青岛知青的出发点。

  首先,他们不是走向社会,而是走向荒原,不是走向人群,而是投身自然,不是为了“接受再教育”,而是为了向天地挑战。他们的广阔天地是无人区,是生命的禁域,是类似月球地貌的不毛之地。他们触摸大戈壁的滚烫,领略十二月气温的奇寒异冷,直面狼口似的漠风哗哗吹咬,忍受荒凉带来的恐怖,在寂寞中创造存活的最低条件——垦荒、找水、建起干打垒,然后在前无祖先的基址上组织起属于自己的人类社会。这个社会没有老人、没有孩子,只有清一色的男女青年;没有外界、没有信息、没有竞争,也没有制裁,呈现一种绝无仅有的单纯。社会的单纯取决于人的单纯,所有人都以令人惊异的单纯面对着生活、未来,哪里会想到自掘的坟墓已经出现,未来不是单纯者的天下,那些回城后头破血流的、萎靡不振的、贫困潦倒的恰是那些单纯得可爱的人。

  其次,他们不是“文革”中响应上山下乡号召的红卫兵以及青年学生,而是“文革”前夕唱着中华儿女志在四方的歌,豪迈地走向边远地区去建设理想家园的那一批人,他们最早出现在50年代,最早的建制是建设兵团,最早的名称是军垦战士,只是到了1968年,当又有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令后,他们才被荣幸地划归到中国知青运动中去了。于是他们成了中国最早或较早的知青,成了最早去广阔天地试图大有作为的先驱者。他们守望在被开垦的处女地上,有的15年,有的20年,有的30多年,这比起“文革”知青来就有了时间的优势,也有了时间的灾难。灾难的标志是青春去了,一点不剩地去了,年龄不饶人,回城后不适应了,从观念到肉体都不适应了。接着就是老去,回来没干几年就老去,你歌舞升平也好,你繁荣昌盛也好,你走向新世纪也罢,好像很快就与他们没关系了,剩下的就只有老婆孩子家长里短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青岛知青的垦荒屯田没有自豪可言,没有胜利可欢,失败了,从人到土地、从观念到文本、从精神到物质,都不可挽回地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垦荒伴随着破坏,破坏了原有的地貌,破坏了植被,破坏了资源。生态平衡被热血青年在挥汗如雨的劳动竞赛中改变了。虽然他们种出了庄稼,收获了麦子,但随之而来的是水源一年比一年短缺,气候一年比一年干燥,生活一年比一年窘迫,农场一年比一年萧条。他们咬牙坚持着,继续向无法付出的土地索取;十多年过去了,他们陆续离开了,二十多年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几乎走光了,剩下的是什么呢?枯燥,荒凉,愈加深重的悲剧气氛,一片片坟墓一片片废墟。有不少知青故地重游,他们一踏上那片曾经流过血洒过汗的土地,就不得不一再地压抑那涌动的悲凉之情。一切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我们只能说,面对那段历史,面对自己留给荒原的足迹,愿意悲壮的就去悲壮,愿意凄哀的就去凄哀,愿意无悔的就去无悔,愿意诅咒的就去诅咒,愿意感谢的就去感谢,愿意淡漠的就去淡漠,反正时间已经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资格,也有理由,更有自由,选择自己的态度。只有一点你别无选择:那就是你永远带着荒原的痕迹,有时是无形的,有时是有形的,不论你干什么,也不论你脱离荒原有多久,你都会散发戈壁风的气息,大荒原的味道,因为你已经被熏染过了,就像太阳染濡过的树叶一样,只要活着,一到夏天就必然是绿色的。荒原熏染的时候,他们正年轻,他们绿过,他们一直绿着,他们要永远绿下去。

  回来后的青岛知青当然是与众不同的,因为这不同,还因为物以类聚的惯性,这些曾为城市和世俗抛弃过的人在一种恋旧意识的驱动下,不期然而然地有了一种互相靠近的欲望。这种欲望因为没有多少功利目的而在青岛这个世俗味挺浓的城市几乎是空谷足音了。他们串联、聚会、喝酒、唱歌、思恋与感怀,无可挽回的伤逝之情,如烟往事,因无法通知而没来的战友,以及回城后的种种不顺都成了他们谈论的内容,直到疲倦,直到夜深,直到明天伴随工作和烦恼即将来临。交往就是寄托,就是回望青春的方式,就是把性情从泥泞的洼地提拔到高山远谷的举动。没有哪个城市的知青会如此注重提拔自己。因为需要纯粹,需要在城市的孤军奋战之后寻找一点荒原集体主义温情的抚慰,需要驱散社会的冷漠而使紧张的情绪得到松弛,更因为青岛这座湿润得容易发霉的城市,人际关系也是湿腻而妖媚的,到处都是雾,都是防线,都是谨小慎微,他们需要干燥,需要透明,需要毫不设防,需要回味一次在荒原袒露惯了的真本。于是就一轮一轮地聚会着。Χiυmъ.cοΜ

  终于有一天,他们发现,谈话的内容变了,有一些人更喜欢谈论现在,而不再一味地沉浸在往事的伤感中了。当最初的成功、第一次的得意出现在聚会中时,分化便悄然而至。知青部落渐渐地重新组合着,形成了一些不同的圈子。所谓不同是社会地位不同、经济收入不同、从事职业不同。也就是说,地位相同或相近的人喜欢往一堆凑了,经常来往,互相帮忙,不定期地搞聚会。到了后来,分化就日见明显。贫贱的不找富贵的,失败的不找成功的,除非有什么过不去的门槛办不了的事,才咬着牙,一再地鼓足勇气,反复地琢磨拿不拿东西、拿什么东西,然后挤上公共汽车,忐忑不安地去了。

  昔日的战友、如今发达了的那些人大都是肯帮忙的,只要能办得到,只要不是太费事,留在心底的漠风就会吹动起患难与共时的那份情谊,伸出手去,拉兄弟一把。但这并不是说圈子不存在了,圈子是意识的圈子、观念的圈子、情感的圈子。所以更尴尬的问题并不是担忧混得好的歧视混得孬的,而是对多数人来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歧视出现,因为许多回去的知青已经远远地躲开了能够使尊严受到伤害的一切。这是穷人的尊严,也是荒原给予的尊严,更是战友的尊严——你不是有钱么?我没钱我不巴结你行不行?你不是有地位么?我没有但我照样瞧不起你。他们穿起了尊严的盔甲,厚厚地把自己包藏起来。但维护尊严的心情越迫切,对外界就越敏感,越敏感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就越大。盔甲最终变成了触角,四处延伸着捕捉任何有意无意的刺激,于是就有了交往中的两难现象:他来家里,你请他吃饭,并特意拿出一瓶好酒招待。他想这一瓶酒就二三百块钱,等于我一个月的工资了,你让我喝分明是炫耀,照青海人说的就是羊肺肺压不到锅里。可是如果他来家中你不热情招待,那又完了。他想你现在钱多了官大了不想理咱了,那咱就走吧。从此不来了,碰到跟他同身份的战友,还要嘀咕,小子在连队,结婚时还是我帮他砌的灶呢,现在可是狗眼看人低了。总之是热情了不行,不热情了也不行,那就只好不再做交往的努力了。

  现代都市生活无情地分化着这个由荒原团结起来的群体,击碎了关于和睦相处关于友谊地久天长的梦。有知青说有两个战友住得离他很近,有时晚上就约他们出去,到附近的饭馆随便吃点,每次百八十块钱,花不了多少。但是几次之后,他们拒绝了。他们想怎么可以老让人家请我呢?得回请了是不?可他们囊中羞涩怎么请人家,于是就称病了,说忙了,不去了。从此没有来往,亲密朋友成了路人生客。每当这种时候,知青们就要感叹:在荒原那么苦的时候朋友之间都那么好,彼此照顾,同苦同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休息日,跋涉几十里去看望一个战友,现在怎么就不好了呢?不好了.不好了,但不好又有什么不对呢?或许正应该这样,如果我们流连温情,我们就只有依附荒原;如果我们已经习惯于冷漠,我们也就会冷漠地对待往事——荒原,农田,一如往日的风沙与干燥,消逝了,消逝了,从此永远消逝了,连在记忆中也不会被轻易唤醒了。

  就这样,在流连中,在一次比一次没意思的聚会中,在顾望的感伤中,世俗社会如此冷酷地淘汰了他们的单纯,他们对友谊对群体精神的留恋。他们几乎付出了所有过去得到的,才得以认可现在的命运:社会、都市、生活、潮流,原来就是为了取消人格的平等、精神的平等、经济的平等,就是为了造成人的地位的参差错落。而作为社会中人,你更迫切的是你只能顺应不平等、加剧不平等,而不是相反,任何对不平等原则的违背都只能产生悲天怜人的结果而无补于世。——他们终于明白了:理想使我们走向荒原,荒原使我们走向单纯,单纯使我们茫然于城市而不适应,不适应使我们无用,无用就没钱,就贫困,就他妈人下人了。

  理想在虚幻之后终于变成了一片乌云。悲剧的触角直到这时才露出端倪。从垦荒的失败到人生的失败,从西进的失败到东归的失败,从理想的失败到人格建树的失败,从爱的失败到恨的失败——你失败了,你恨什么?恨历史,恨自己,恨现实,恨父母?都不能够的——没有对象的恨是怎样一种恨?不能发泄或无处发泄的恨又是怎样一种恨?当一种不折不扣的无奈笼罩眼前同时又笼罩着你的未来时,都市的黎明就再也不会升起太阳了。认命吧。大家都说,一再地说,认命吧。这三个字包孕了他们全部的人生体验,孤独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

  假如我们不是十多岁西进,假如我们没有把人生最美好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消蚀在荒原,假如我们再年轻十岁,假如时间能重新开始,假如生活能够假如……假如,是最后的安慰,是关于生活的理性之梦。只是这理性之梦并不美妙,因此他们只好用一个最最普通的说法做了总结:生活不能假设。活着,但不能假设,不能有梦,这就是大部分知青的现状,他们站在生活的潮流之外,日日不满。因此,就从精神气质来说,许多知青已经不值一提了。那么豪迈、那么悲烈的人生为什么不值得一提了呢?或者我们得认可现实——知青完结了,作为精神行旅,他们早就结束了。他们从理想主义很快走向功利主义、实用主义,他们终于得到了城市,安居了,甚至富有了,但精神却泯灭了,灵魂已然颓废。疲软,萎顿,死气沉沉,中国的知青绝对不是一只跨世纪的大鸟,它在本世纪还没结束时就已经俗不可耐地失去光彩了。这是中国的悲剧,是历史的悲哀,谁也无力改变。

  然而,我们似乎并不是为改变什么而活着,而是为了接受改变,接受从“人”到“非人”的改变,也接受从“非人”到“人”的改变。正是从这种改变中,我们认清了知青是什么,知青是怎样的一种历史存在:他是辽阔中国的一个时间部落,它属于“牛鬼蛇神人”的一种,它让20世纪后50年的中国历史多了一章惨剧,它在我们这个民族中日益成为一个纯粹精神的话题。

  荒芜的就让它荒芜,死去的已不会再来。我们的前面,依然是对命运的认可,是人生轨迹和宇宙规律的践诺。路还在延伸,怎样走?往哪里走?这是人类永恒的思考。

  杨志军

  2000年5月16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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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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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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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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