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和凡人本不一样,他们生了颗心,却是个摆设,只因无欲无求,可一旦神仙也有了想要的东西,那颗原本刀枪不入的心就染了凡人气,也变得能够算计起来,而魔和神仙又不一样,他们天生就有一颗能够被算计的心。
文举竟是天帝长子,这是我无论怎样也想不到的,连我一个旁观者都惊讶至厮,更不必说当年的榴月,但岁月总有奇效,能洗濯掉一切情绪,无论好坏,榴月极为平静的向我与苍渚讲完了这个故事,当年多少爱恨,如今已听不真切了。
早在他们引为知己的那天,便注定了未来的反目,文举知道,榴月却不知道。但这场反目原本不应以这样的方式发生,计划脱了轨,因为文举反悔了。
榴月说,按照天界原本的计划,他应当同那位下凡历劫的上神结为夫妻,相守一生,在她死后,他必然会去寻找她转世的魂魄。这时,文举会以挚友的身份对他进行规劝,无外乎人魔殊途一类他常说的话,榴月必不会听,文举便会在他面前毁掉那个凡人的魂魄,逼他狂化,挚友反目,神魔交手,榴月是魔尊幼子,身份本就敏感,当他二人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文举那位久违谋面的上神“生父”便会现身。如此一来,两方的身份摆在那,这便不是他们二人之恩怨,而是天界与魔族之争端了,不多时,天魔二界必有动作,无论谁先起兵,都算师出有名。
是以,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文举隐藏身份,同榴月成为知己至交,当年树下抚琴惊艳一眼,也不过算计中的一环,若说有何不同,也不过是所有算计里最重要的几个之一,平白耗费神仙不少心力。
“文举并不擅琴。”榴月看着远方,“原本打算用法术糊弄过去,却又怕我识破,才老老实实的练了一月,他确是天资聪颖,区区一月之功,便抵得上凡人半生光景,我也确是痴愚,从未有过疑心,后面想来,倘若他当真爱琴如命,以其心性,又怎会只是这般境界。”
“大约我从一开始便把他当个凡人来看,如此说,的确是我之过失。”
“后来他同我争辩,说算计是真,可与我间的知己情谊也是真。”榴月笑了笑,“文举说,他曾在云端寻我踪迹,足足一月才弄清楚我最渴求的那首琴曲,又花了一月在天上寻觅,最终一月日日苦练,连手指都磨破了皮。”
梦境之中理应没有别的任何声音,但我却隐约听见了琴音,一声一声敲在心上,闷闷发响。
“我也同他争辩。”榴月说,“我问,三个月很长吗?”
“文举回答我,还不够吗。”
神仙拥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可偏偏他们能轻而易举的得到一切,光阴是百年抑或千年,大多时候于他们并无分别。就在那个时候,榴月终于明白,他和文举是不一样的,文举是个彻头彻尾的神仙,神仙没有走任何捷径,花三个月做了一件事,在他看来已经是自己曾为榴月耗费心力的最好证明。可在榴月听来,不过荒唐。
文举赶走了那个原本该和榴月厮守一生的女子,他反悔了,就像他曾和榴月说的一样,他不愿破坏他们之间的情谊,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文举不做,有的是人来做,天帝震怒之余亲自下凡,将一切告诉了榴月,包括一切的算计与欺骗。榴月当时亦是少年心性,拎着文举的琴便冲上了九重天,剑尖未曾出鞘前,他只和文举说了两句话。
“是假的吧?”他说。
文举沉默许久,最终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
“文举。”榴月说,“倘若你真的骗了我那么多次,不妨再多一次。”
九重天上云雾缭绕,他们站在那棵树下,仿佛初见,榴月话音落地,四周寂然,隐有琴音缭绕,不知何处仙乐,随风而来。
“榴月。”不知过了多久,文举闭了闭眼,说,“都是真的。”
利刃出鞘,擦着神仙的衣袍而过,那把名贵的仙琴一分两半,琴上弦音迸裂,再无重圆。之后没多久,天魔二界果然开了战,榴月灵力平平,却自请出征,不敌众仙,最终被打得魂魄飞散,肉身覆灭,剩下几缕被钉入了灯中长眠,流入凡间。文举被天帝锢了全部灵力,再醒来时一切晚矣,于是他应天雷而去,以一当百,当着众仙家之面自毁神魂,转堕为魔。
这是天帝算不到的事情,但文举同样也算不到,当他以魔族之身进入六界苦寻榴月之时,天帝在九重天上狂笑不止,几经辗转,种种机缘作掩,将那盏长明灯送到了他的手上,他一燃便是数年,无知无觉,全不晓那灯长明的秘密。
终有一日,天帝要叫他知道,他找了那么多年的人,不仅就在他身边,还被他一丝一缕的烧着魂魄,直到最后一刻,也发不出丁点声音,而如今,那一日就在眼前。
但榴月醒了。
而我误打误撞,和苍渚一起,跌入了这场梦境。
榴月的故事是朝我说的,可他最后要求的人却是苍渚,我无论如何也拦不住老文去九重天走一趟,只能拜托苍渚从中斡旋,榴月求我们替他隐瞒,却只要苍渚将一把琴带去天界,放在他们初识与决裂的那棵树下——正是他当年亲手劈碎的那把,文举的琴。m.χIùmЬ.CǒM
一切都交代妥当之后他似乎如释重负,甚至有了几分玩笑的心思,榴月爱笑,他语调轻松的说,文举看了便知,他们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或许他和文举当真天生有缘,遍观六界,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出另一个同他有这般默契的了。
“虽说与他一别数年,但我实际上就在他身边。”榴月笑,“我是未曾觉着过离别,你想想,闭上眼睛前刚见过他,后来一睁眼,发现还是他。”
“他倒是觉着与你分别了许久。”我也跟着笑起来,若非条件所限,此处该有小几一张,温酒几盏,这闲话家常的人选颇奇怪,一人,一魔,一神仙,谈论着的那位也奇怪,天魔两道,都叫他占了全。
“便当是他活该吧。”榴月低声说,又轻笑起来,“我也活该。”
“榴月。”我问,“你会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他带着几分未消的笑意,“魂飞魄散,那便是散了。”
“千百年后可会有转机?”我忍不住问。
他笑而不语,望了望我身边的苍渚,我也侧身凝望他,心里莫名酸涩,思虑涌起,说不出怎样情绪,苍渚没有看榴月,而是回望向我的眼睛,我一时怔忪,直到榴月的声音响起,才回过神来。
“凡人。”榴月轻声道,“或许这也是不可算计的。”
我眼眶一热,不知他究竟是在安慰我,还是当真如此想,命运二字悬之又悬,哪里有那样好事,告知你我何日相逢,又如何作别,但凡能抓住其中一端,便已是幸运。连我都能感受到,榴月的气息越来越淡了。
“榴月。”苍渚竟然开了口,他语调平平,听不出一丝情绪,“方才你所言的文举之谋,并非天衣无缝,反而漏洞百出,处处均可有差。”
“上神英明。”榴月笑,“但那计划用在我身上,便是天衣无缝。”
——人心也是可以算计的。
爱上一个理想中的凡人可以被算计,那同她厮守一生,祈盼世世相随也可以被算计。魔族多出情种,不论流连花丛还是忠贞不二,情之一字惯是他们命之所系。文举是这世上最了解榴月的人,自然知道他会在那凡人死后苦寻来世,也知道他会在自己毁了那凡人魂魄的时候发狂,同自己誓死一战,甚至,他也知道即便如此榴月也根本放不下他们之间的知己情谊,对于他,榴月向来只记好的,不记半点坏的。
只消千百年,待那凡人的影子淡了,他们便仍是知己,纵然天魔二界交战,也与他们无关,榴月自嘲的笑,根本不需百年,区区十年,他自己便该受不住了。
可文举还是反悔了,原本只要他装模作样的反对那凡人与榴月,他却当了真,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也许只有榴月和文举自己知道,但他们是否说予彼此,那又是另一个难以言说的话题了。
“你恨他吗?”苍渚问。
“恨。”榴月答得很快,也很坦然,沉默片刻,他又笑了,那个笑容又轻又淡,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中,他张口似乎想说些别的什么,但好像已经没有了力气。
我和苍渚沉默的站在梦境中央,我也不知道榴月为何到最后也不愿让文举知道真相,他依然恨他,可或许他并不想以这种方式报仇,也不愿让文举输给天上的那些神仙们。又或者,他向我们说了谎,也向他自己说了谎,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不恨那个人了。但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有些事情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更不必说讲予旁人。
榴月消失了,梦境也在那一刻彻底瓦解,他留下了两样东西,一颗珠子躺在我的手心,一把琴放在苍渚身边,前者是他留给我的谢礼,尽管现在我还不知道究竟有何用处,却还是妥帖收好,后者完好如初,好像从不曾碎裂过那样。
我看了看苍渚,他也看着我,这一次,或许我们真的在想同一件事了。
榴月说得最后一句话是再会,可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说给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听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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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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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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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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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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