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老文的描述,榴月是个魔,再怎么样都应该带着几分魔气,可他实在太干净了,温和的像三月春风,一双眼睛尤其清澈,不说是魔,便说是个神仙我都是信的。但他身上的种种气息都太淡了,明明处处生得如此出挑,却都被有意无意的隐去了,因而比起神魔,他反而更像个凡人。
我盯着他呆愣了许久,很是无礼,他却朝我行了个大礼,先道了声歉。
环顾四周,一片虚无,恍然明白似是幻境之中,抑或并非幻境,只是榴月搭建的世界。
苍渚的声音突兀的在我身后响起,我下意识回头,他语气平淡,却似是不悦,没有看我,直接对上榴月,说,“你的确该道歉。”
榴月不曾看他,只看向我,又行了个极其恭敬的礼,面露为难,说,“凡人,实在对你不住。”
“堂堂魔尊之子。”苍渚冷道,“也沦落到要折一个凡人的寿,来替你传话?”
“上神折煞我了。”榴月坦然道,“此一时,彼一时,魔尊之位几易其主,我早就不是什么魔尊之子了。”他看向我,眼里的歉意分明,“至于凡人,确是我的错,若非万般无奈断不会出此下策,待……”
话没说完,他突然噤了声,也许是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推卸之嫌疑,干脆不说了,只又朝我行了个礼,说定会寻别的法子补偿我,苍渚听罢更是不屑,冷笑道,“你如今自身难保,只剩半缕魂魄,拿什么来补?”
这一神一魔有来有往,似乎句句都同我有那么点关系,但我着实云里雾里,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沉默一会,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看着榴月,想说些什么,开口却只喊了他的名字。
“榴月。”我说。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从未见过榴月,却也不觉得陌生。
他愣了片刻,笑了,也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凡人。”他说,“其实我们早就见过许多次了。”wWW.ΧìǔΜЬ.CǒΜ
“你在那盏灯里吗?”我问。
“是的。”他望着我,熟悉的歉意又出现在了眼睛里,我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悲伤,可他明明还什么都未曾向我诉说。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又问。
榴月没有说话,苍渚开口了。
“沈凡人。”我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得出他皱着眉头,颇不赞同的样子,“不论他要叫你做什么,都会损你阳寿。”
各界之中,凡人体质最弱,对魔气反应最大,平常接触倒还无妨,但深入其构建的幻境之中,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损害。且不说现在,天雷下的那场大梦就让我大病数日,尽管只是在梦中高烧呕血,醒来后也是元气大伤。
“对凡人来说,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吗?”苍渚平静的说。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看着榴月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那悲伤太过强烈,我无法忽略,也不想忽略。
“帮我骗一骗文举。”他说。
和老文认识这么些日子,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真名,文举,但我还是习惯叫他老文,榴月说,名字并不重要,不过是一种称呼,可我却觉得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叫文举不显违和,说不出原因,我也不曾告诉他。
老文自从那天来我的店里走过一趟之后就又消失了,我担心他已经先一步上了九重天,但榴月告诉我他尚在人间,不过很快就要直奔上界。老文的灯不亮,榴月也很虚弱,幻境时断时续,最终留在了我的梦里,因为有月亮的时候他能短暂的恢复几分灵力,但也只是暂时,先前在天雷下的那个梦太重太长,像是已经耗掉了榴月的大半条命。
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算作“活着”。
榴月要把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关于困住我的那场梦,关于梦里的一切,关于他和老文,但有时说着说着便没有了音讯,我醒来看窗外皎洁月光,空空荡荡,像落一场大雪,银霜覆地,无声无息,得坐起来凝神片刻,才能确定那梦境并非虚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榴月替我求了苍渚一件事,他也许是误会了我与苍渚间的关系,又或者受了老文的影响,总想在我们之间寻出些动人心魄的故事来,但他毕竟不是老文,话说得含蓄,实际上又很直白。
他希望苍渚能渡给我一些灵力,神魔相抵,能少损些寿命。
我没有告诉榴月,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件事,活得长也好,短也罢,都不是我最看重的。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不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因为要去解释一个凡人为什么不害怕死,需要说太长的故事,而榴月的时间太少,分不出片刻。
苍渚的回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话是对榴月说的,可看向的却是我。
他说,我为何要管凡人的闲事,他自己都不在意,哪里轮得到本君操心。
我想苍渚说得是对的。
神仙虽然是神仙,但神仙救不了所有人,诚心诚意祈求的都管不过来,哪里还有空余去看顾一心求死的。我觉得我仍是惜命的,我当然想活着,至少每多活一天,就能多看见我的神仙一眼,往后怎么样我想不到,也不必去想,但人总是这样,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能不能做,要不要做,却又是另一种道理。
我明白,我必须帮榴月。
他的悲伤太有力量,只看一眼,就沉甸甸的压在了我的肩上,但更重要的是,我太在意那梦里有关苍渚的一切,平日欠了老文不少碗馄饨钱,如今也是该找个机会还上了。我恍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听了许多人的故事,爱恨情仇,嗔痴贪怨,但这一次还是有些不一样,它必然是最特别的一次。
因为这次听故事的不止我一个,还有苍渚。
苍渚最后还是和我一切来到了榴月的梦境,月老好久不见,一见面就大呼小叫的求助苍渚,说是手上那桩和冥界有关的姻缘还没处理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听说牵扯到了一个魔,他掐指一算,和榴月的旧族有关,无奈自己忙得脱不开身,只能来求上神帮忙,听榴月说上一说,算作探查,恰逢芜都事毕,苍渚正得闲。
“正是。”榴月也说,“许有不少族中旧事前人所未提,能帮上月老的忙也未可知。”
“上神开开恩。”月老笑眯眯的瞧着苍渚,“权当可怜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话是这么说,但他看起来比我都还有精神许多,而且明明是在求苍渚,可却一直拼命朝我挤眉弄眼,我心中隐约有个猜想,但不敢再往下想。
再往下想,就要忍不住有更多的念头,贪欲,渴望。
两个神仙一个魔,还有我这个凡人,最后就剩我一个人没有说话,不知怎的,他们都齐刷刷的看向了我,像是在等我说,榴月在笑,月老急得冒汗,苍渚面无表情,没有波澜,但却最让我紧张。我心口一跳,正对上他的眼睛。
“沈凡人。”他喊我的名字。
我鼻子一酸,竟然莫名有几分委屈。
“你呢?”苍渚问。
——我呢。
我该向你求些什么呢?
我该说,我希望你在,希望你保护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听这个故事吗?你呢,你又希望听到我怎样的答案?还是说,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向我求些什么。
凡人对神仙总有欲念,可神仙怎么会对凡人有所祈求?
“但凭上神吩咐。”我低着头,没有看他的眼睛,“若上神公务繁忙,我代为打听亦可。”
“沈凡人。”苍渚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平平淡淡的问,“你在说真话吗?”
真假并不重要,月老恨铁不成钢的长叹一声,甩甩手走了,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骂我,那老头临走前还瞪了我一眼,啧啧两声,我哭笑不得,草草带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我与苍渚如何,而是老文和榴月。
榴月说,这是有福气的,能有机会等会再说,等会再想,等会再看,都是有福气的。
他说,他和文举已经认识了很久,就像老文和我说的一样,刚认识的时候,一个是神,一个是魔,还是个没有名字的魔。可虽然没有名字,榴月却是货真价实的魔尊幼子,不过是个不受宠的,魔界少主听起来威风,可但凡有些见识的都知道,这位少主既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又没摊上受宠的母亲,上头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兄弟姐妹压着,最要命的是,虽生为魔,却有几分悲天悯人的心肠。
魔宫的人也会嚼舌根,他们最常议论榴月的一句话是,“要说像,还是小殿下最像魔尊,不说外貌了,就连那性子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要死了你!”身边人捂住那侍女的嘴,小声道,“叫旁的听见,你还想不想活命!”
榴月小时候最不明白的问题便是,既然自己和父亲那样相像,可为什么父亲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我也皱着眉头拼命思考这个问题,却听榴月问,“凡人,你可知伯牙子期?”
自然是知道的。
高山流水,一世知己,榴月告诉我,这曾也是他和文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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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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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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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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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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