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来时的那颗树上朝下面望了望,不算太高,但仍然叫我有些晕眩,无端对应了记忆中那身在云端的感觉。苍渚站在树下,我看着他,他却不曾回过头来看我,他化了个形,穿了身月白色的袍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更显出尘。我认识苍渚几百年,这委实不算多见,他不爱浅色的衣裳,更不必说白色,但如今一看,穿着也是极好看的。我正在树上胡思乱想,他突然回头瞥了我一眼,我心口一紧,只见他腾空而起,足尖点地,便轻盈的落在了墙的另外一边。
美则美矣,但还是解不了我当下的急,而造成这个窘迫局面的人却早就溜之大吉。阿继提醒我的时候着实吓了我一条,回头一看,没瞧见龙,只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罕见的不曾御剑踏云,而是立在我刚刚翻过的那墙头上,衣袂飘飘,还是叫人一眼便想到神仙。不知阿继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眼珠子一转,干脆朝苍渚行了个礼,道,“宫中人多口杂,不便从我这大门出入,劳烦二位神君原路返回,您看可好?”
原路返回,哪里有路,分明是翻墙进来的。
不论以前见了多少次,如今我与苍渚对阿继来说那都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两个陌生人半夜出现在自己的寝宫里,一个翻墙来喝酒,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立在墙上,怎么想怎么奇怪,阿继看起来全无惧意,比我都坦然几分。
“二位神君莫怕。”他明明是这唯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却笑盈盈的安慰起我来,“虽然我不认得二位,但想必是前生有缘,这俗话说得好啊,有缘千里来相会……”他一边说还一边朝我挤眉弄眼,我却是一头雾水,不料话刚说完,他又行了一礼之后便跑了,走之前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与苍渚一眼,还没等我多问两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在原地愣了一会,失笑着摇了摇头,但更叫我没想到的是,苍渚竟然把阿继那句玩笑似的要求听了进去,堂堂一个神仙,半夜和我在这芜都的皇宫里翻墙。说是翻墙也不准确,准确的说,是我翻墙,他看着。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我搞不懂的事情了。
我既不懂这宫里的树为何那般高,也并不能完全明白阿继方才同我说的那些话,更不知晓苍渚为何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开口,问个清楚。但当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墙头朝下望,对上苍渚的眼睛时,我瞬间放弃了一切。
这是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我悬在上面,他站在下面,我气喘吁吁的俯视着他,他抬头,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春夜杂声里,仰望着我。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可我知道,月亮照在了我的身上。
“沈凡人。”他说,“太慢了。”ωωω.χΙυΜЬ.Cǒm
我鼻子一酸,眼眶蓦得热了。
明月高悬,夜空寂然,三月的夜风还沾了微微的凉,我没有回答他,他也不再说话,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我说尊卑有别,上神还是叫我沈凡人,心里暗戳戳的想,凡人千千万,可沈凡人,却只有我一个。
五百年沧海,即便换我在高处,也依旧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神仙即便站在地面上,也会永远光鲜美好,可我并不因此而遗憾愤恨,因为苍渚天生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凡人的祝福微不足道,甚至不必被神明聆听。
时间是地上流淌的银河,银河原本是天上的东西,一旦到了地上就要变慢,可即便这样慢,我们的船也悠悠靠了岸,于是他渡过了唯一的劫数,我开始变老,世人说这叫长大,可这样的词不能用在神仙身上,因为他们不会变老,又该去哪里长大。
芜都的皇宫里遍植花草,种类繁多,四时皆有,可唯独太子殿下的寝宫边只种了两种树,桑树与梓树,据说那是因为殿下格外喜欢,特意亲手栽下的。我来时看见了它们,尤其是那棵梓树,已生得极高,由阿继来种它们再合适不过。我决定回去之后在我的屋子边也种上两棵,让它们代替我,再慢些长大。
和苍渚从宫里出来已是四更天,一路上虽走得很慢,却也没有见到值夜的守卫,出人意料的顺利。但或许是今日遇见的奇怪事已然太多,我早没有力气多想,芜都一向没有宵禁,近来天气渐暖,晚间便愈发热闹,走上两步便遇见个卖金鱼馄饨的小摊,那老板看着很是眼熟,想来是常在这一带摆摊的,柴火烧得正旺,香气氤氲在夜色里,我不知不觉有些饿了,才露了半分神色,便被那老板就着灯瞧见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稀里糊涂的拉来,侧身一看,苍渚也被拉着坐下了。
我顿感窘迫。
“无妨。”他淡淡的说。
“就是就是!”那老板自来熟的招揽,“无妨无妨!吃一碗馄饨,要不了几个时间,二位官爷,可是一人一碗?下个大碗可好?官爷们值夜辛苦了,尝尝小人家这馄饨驱寒正好!不是我吹,咱们家这馄饨,那可是秘制的方子,从前朝传下来的,五百多年了,半点掺不了假……”
他嘴皮子说个不停,做生意的人一贯如此,我哭笑不得,故意道,“既没穿官服,店家怎知我们是宫里当值的?倘若是山上来的匪徒,把你这小摊子搬空了也未可知。”
余光瞥见苍渚,见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一身白衣打眼,十足十的仙风道骨,更不必说人家当真是个神仙了。这种凡人间的玩笑话说了便忘,我实际上是有些窘迫,太久不曾这样坐在他身边,一时不知该怎样表现,只能先同旁人没话找话两句。
那店家手里动作利索,听了我这话大笑起来,麻利的朝两个白瓷碗里撒了两把盐,说,“公子莫笑,小人虽没读过几本书,但这眼力可绝对是不差的,您二位这一看便是贵人,那贵人,可不就是从宫里出来的官爷吗!再告诉您个秘密,这芜都里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哪能一个个记住啊,但叫声官爷总归是没错的,大家伙都爱听!”说话间两碗馄饨便端了上来,他又笑,“再说了,您二位这比我瞧着还像好人呢!”
“前些日子芜都郊外发生了好几起命案。”苍渚冷不丁来了句,“听闻凶手便是个柔弱的白衣公子,相貌颇佳,手段却极为残忍,杀人分尸,抢夺钱财,一件不落。”
我一口馄饨哽在嗓子眼里,差点笑出了声,偷偷瞥他一眼,他还是面无表情,冷漠的很。想来历这一遭情劫也是有些用的,我在心里想,这都能与凡人逗趣了,若放在几百年前,苍渚大概绝不会做这事,可想着想着,又泛起了隐约的酸,就此打住,免生烦忧。
那店家却浑不怕,笑得更开怀了些,端了自家的辣子上来,道,“二位爷可真是爱说笑的妙人!但小人这出来做了生意的,便没有了害怕的道理,这摊子支在这,莫说山间盗匪,就算是那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差,山海经里头的妖怪来了,那也都是我的客人,喝一碗馄饨的事情,哪有这般复杂!记着给钱便行了!”
“来的是神仙,便把此处做瑶池。”他指指后头那辆破破烂烂的馄饨小车,爽朗大笑,“来的是孤魂,便把此处当忘川!”
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幽幽一盏暖黄的灯提在更夫手上,灯火喧嚣彻底静了,只留车上一盏飘摇的小灯,沉默在芜都的夜色里。
“店家好胆识。”我笑着夸奖,瓷勺碰在碗壁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男人又笑了,皱纹团在一处,成了深深浅浅的褶子,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左眼下面有一道极为明显的刀疤,像是曾受过重伤,刚刚隐在黑暗中看不出来,如今落在光下,便格外显眼。整条路上只余我们三个,他渐渐安静下来,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这位爷。”他习惯性的挤出一个笑,但很快又放松了,仿佛感到没必要似的,指指苍渚面前那碗没动的馄饨,问,“可是不合口味?”
我刚要开口说话,一阵狂风便刮了过去,人都要被吹到半空,但桌上的那两碗馄饨却纹丝不动,下意识往侧面一看,苍渚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金色,我骇得说不出话,但没过多久,那风便渐渐止住了,四下寂静,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啧。”那店家镇定自若,笑着说,“不好吃便不好吃呗,动手作甚?”
“放心。”他转向我,笑眯眯的说,“馄饨没毒,公子可还要加勺辣椒?”
“不了。”我谨慎道,“我口味淡。”
“清淡些好。”他夸道,又问,“公子觉得这馄饨味道如何?”
“甚好。”有苍渚在一侧,我渐渐放下心来,耐心道,“只是倘若能加些虾皮与榨菜碎辅味,恐怕更能提鲜,这是我家乡的法子,店家不妨一试。”
他认真听着,不知从何处变出了纸笔,一一记下了,末了,瞥瞥苍渚,不忘多夸一句,“果然凡人就是比神仙可爱些,他们这些个味觉都没有的,连个酸甜咸淡都尝不出,公子说说看,是不是没用极了?”
“咳。”我清清嗓子。
“不该叫你说的。”他笑出声,“毕竟你喜欢这个神仙——”
我顿时没了言语,庆幸现在天黑,瞧不见表情,好在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又笑了声,转身便朝他那推车走了,凭空变出些我方才提到的东西,起锅烧水,专心钻研起了菜谱,苍渚面前的那碗馄饨还是没动,我伸手碰碰自己面前那白瓷碗的碗壁,竟还是温的。
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一盏灯下,各怀心事。
那时我并不能理解阿继前夜同我说的许多话,却能感受到他的释然,于是不再深究,又不得不提醒自己,他已经前尘皆忘,那些我讲的东西对他而言当真只是故事,所言有几分自己的心意,那心意里有多少能不为尊君破例,皆未可知。而此时此刻,尽管我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却能感受到气氛不坏,悬着的心渐渐放下,瞧瞧打量起旁边的人来。
——我是想念他的。
然而这种微妙的心思没能持续多久,因为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沈凡人。”苍渚淡淡的问,“你这一世已活了多少年?”
“回上神。”我喉咙一紧,老老实实的回答,“三十年。”
他看着我,不再说话,我把目光挪开,心情难以言喻,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在这世间辗转五百多年,却如今才第一次体会何为衰老,但或许这只是起点。
“上神。”我轻声道,“我还未曾恭喜您。”
“恭喜我什么。”他平静的问。
“恭喜您渡劫成功。”我顿了一下,“化为真龙。”
他反而嗤笑一声,问,“是蛟是龙,在凡人眼里可有差别?”
——又一阵狂风刮来,卖馄饨的店家似乎很是不耐烦,挥挥手,风便渐渐散了,他站在一侧,嚷嚷着,“怎得又是神仙!你们这些人,自己吃不出东西,也不叫别人吃!”我朝后面一看,竟是九浪,不仅是他,还有许多颇为熟悉的面孔,都是曾在天界时看见过的仙君,我没想到他们会在此处,但很明显,他们比我更惊讶。
“到底是凡人。”一个漂亮的仙娥朗声道,“几年不见,便也苍老了。”
“上神。”九浪朝苍渚行了个礼,“安排妥当了。”苍渚淡淡应了一声,他又瞥了我一眼,似乎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我与他也算几百年没见过了,自从我后来上了天界,便再也没什么交集了。原本想尽快结束这尴尬,不料他转过身来,朝我行了一礼。
“公子别来无恙。”他说。
后来我才知道,九浪是个特别的神仙,他是这天界最锋利的一柄剑,却不能算个完整的神仙,他的任务便是效忠,但效忠的并非某个特定的神明,而仅仅是青龙一族的首领,如今苍渚即了位,他便不再听命于苍渚的父亲。
“九浪仙君。”我也顺着台阶下,行了一礼,客气问道,“仙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自然是有正事。”他说,“上神有公务在身,需在芜都停留些时日。”
“哪想歪打正着,遇了故人。”店家不知何时从后面走了出来,慢条斯理,“又或是刻意为之,也——”
后面的一干神仙瞬间脸色变了,怒目而视。
“各位官爷,可别瞪我了。”他拱手行了个礼,恢复了刚开始那副模样,招揽道,“更深露重,来玩金鱼馄饨再好不过,骨汤熬制,独家秘方,百年老店,绝不外传,二百文一碗,童叟无欺,芜都人吃了都说好。”
我默默掂了掂钱袋,想起刚刚掏出去的二十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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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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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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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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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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