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你。”他理直气壮的说，“我也是第一次。”
我低头看，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为何是我？”我问。
“看你有缘。”他眨眨眼睛，我看着他，笑了，伸手接过那个绣的歪歪扭扭的香囊，一时却不知道该放去何处，同他说，他如梦初醒一样，显然刚刚不曾想到。
“你们人间可有这种规矩？”他问，“天生带着个什么玩意降世的？”
我脑海里只能想起话本里那口含宝玉出生的贵人，可这一替换，未免吓人了些，左思右想一阵，他说，“要不再过些年，我去人间一趟，亲自送给你。”
孟魄告诉我，这孟婆汤虽是不喝了，但也只是确保我这世的记忆完完整整存着，暂且留在他这，这转世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人不能一夜长大，他怕我兜不住事，届时被天上地下发现了最是要命，提议我在人界等他，约定个日子，他将那记忆与香囊一同奉上，算是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
虽时机不对，但我不由得想起胡胖，那时在青龙村，他同他那帮小弟便是这样蹲在墙脚，偷摸着商量如何从学堂上逃开去隔壁村玩，我是从不参与的，没想到在今日等着。不过那时他们逃的是先生的戒尺，现今我与孟魄逃的却是天道与生死。
一个死人和一只魄，我曾是凡人，他曾是神，我寻神，他找人。
说到约定个什么日子，孟魄问我是何时同苍渚相识的，我言二十，他便一锤定音，那便二十年后，语罢，我沉默了一会，问，“倘若二十年后，你不再想寻那缕魂了呢？”
若是如此，他便不会再来人间寻我，既不来人间寻我，我便也记不起要寻苍渚，对于一个凡人来说，二十年实在太长，不说沧海桑田，也已近乎我所经历的全部人生。
“二十年于我而言算个什么。”孟魄不屑道，“倒是你，凡人，倘若二十年后你视我为疯野道人，直接将我扫地出门，再见面时可要向我赔不是！”
我想了想那样的场景，譬如现今走在南山路上，有个人突然拦了我，硬要塞给我个绣得如此蹩脚的香囊，还说些前世未尽缘分之类的话，我大约匆匆掠过，只当是个江湖骗子，念及此，我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心说，倘若真不记得了，还赔哪门子的不是。
“那好吧。”我说，“二十年。”
我们对视一眼，笑了，都没有问对方更多的问题。
实际上，我们能问的分明还有许多，倘若他不来，即便那碗被倒进忘川的孟婆汤哪日发了神通，叫我怅然一生，那我也无处可问，无迹可寻，倘若他来，可那时我已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新人，不愿再管上辈子的恩怨情仇，那他的香囊也无人可托，只能等着下一位入得了眼的有缘人。我与孟魄结识三日，远谈不上生死之交，可如今却相互委以重任，只能说既是执念，又是种变相的逃避。
只有我与他同样不变，那么一切才会成立，二十年为限，前路渺茫。
“再会，凡人。”他朝我挥手，笑靥如花。
看着他的笑容，我突然明白，这只是我的逃避，而非他的。倘若没有我，他也定会去寻别的路子，而若没有他，我便就此作罢。我是凡人，也是庸人，庸人之所以是庸人，是因着拿不起，也放不下，陷落两难，实则贪而无胆，但孟魄并不是这样的，他痛痛快快的拿了起来，而那些毫无怨言辗转于轮回之中，享受着每一次崭新生命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果断放下。
无论哪一种，在我看来都值得敬佩，可惜这世上庸人最多，我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上辈子活得再久一些，我想，那我绝不会同孟魄一起做这荒唐事。
轮回台后来我走了许多次，但第一次走总归是不一样的，什么都想多看两眼。走之前，孟魄特意叮嘱我注意隐蔽，喝了孟婆汤的人会渐渐忘却前尘，许多人走到轮回台时便已忘得差不多，叫我莫要谈论前生，平白引人注目。我心里牢记着他的话，紧张得手心冒汗，等走到轮回台的时候，却发现不少人候在这，划拳喝酒，好不快活。
“瞧你这手气！”有人大喊，“上辈子必是个讨债的！怎得回回都这么好运气！”
“呸！那是你运气太他娘的背！”那人哈哈大笑，“不如少划两次！别到时候醉醺醺的落了地！”
“这位姑娘，下辈子若还能遇见，你可莫要忘了小生啊。”
“你这话同多少人说了？我看怕不是这桥头的都说了个遍吧？”
“我看我上辈子运气必然不怎的，要不怎能瘦的这么皮包骨头？”
“我也没个别的心愿，只求落在个普普通通的人家，无灾无难，平顺一生。”
“嚯！你这可太没志气了些！我就想落个帝王家，过一把当皇帝的瘾！”
“说不定你上辈子已经当过了！”
“……”
我正听得入神，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扭头一看，是个中年模样的男子，面目不善，一道刀疤从左眼皮延伸至鼻梁，他瞥了我一眼，轻蔑一笑，问，“新来的？”
我行了个礼，刚想自报家门，猛地想起孟魄的叮嘱，干脆抱歉一笑，说自己只记得姓沈，忘了名字，他挥手说无妨，他早就忘了。
“若是想快些。”他指指左边的一条小路，“从这横穿过去，能省不少时间。”
“若是想慢些呢。”他悠然一笑，指了指身后，“在那哭便是了。”
我顺着他的指尖朝后看，那的确也聚了一帮人，男女老少都有，比起前边安静许多，他们无一例外的都在落泪，有人小声抽噎，有人大声嚎哭，看起来伤心极了，我内心动容，刚要说话，他便说，“无须多问，问了他们也不知道为甚要哭。”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哭的。”他说。
我心口一阵刺痛，指指前面那帮笑语不断的人，问，“他们为何不走左边的路？”
“那是偏偏想要耗着，耗到判官应了他们来生愿望的人。”他很是不屑，“死都死了，还和神比命长，一群蠢货。”
轮回台许是众生相最丰富的地方之一，很有些意思，但我实打实的也只仔细看过这一些，往后每次几乎都是匆匆路过，直奔目标，后来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能瞧见这个男人站在这指路，他不可能认出我，我却依旧记着他。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问他怎得不自己抄近道去轮回。
“我不走。”他说，“还有事没办完呢。”
哦，我心中暗想，这大哥看着粗犷，实则也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也是有放不下的惦念，然而还没感触两声，他便皱了眉头，连连挥手，说，“你可莫要瞎想，我同他们不一样！”
“人家为情。”他说，“我可是为钱。”
我“啊”了一声，不明所以。
“有人欠我钱。”他冷哼一声，指了指前面，那路口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黑袍男人，面无表情，却像心有灵犀，回头朝我们的方向望了一眼，换取了那人更大一声冷哼，提高音量，故意说给那人听，“堂堂判官——欠钱不还——”xiumb.com
“负了我的情那不要紧。”他说，“关键是不能欠了我的钱。”
那男子瞥了他一眼，见怪不怪的走了，理都没理。
“咳。”我斟酌着开口，问，“判官大人……负了你的情？”
“这倒没有。”他爽朗一笑，“不过听说他们做神仙的都很在乎名声？”
“……”
很快我来到了那个黑袍男人面前。
他例行公事一样的问我，可还有什么心愿，我想了想，问，能不能叫我相貌不变，一如前世。他大概是听多了这样的要求，很快的回答我，不可。我心下有些遗憾，却也理解，只点了点头，又问，能否还让我姓沈？
这是个不太难办的事情，他很快答应了，我心下一松，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即便他没让我姓沈，我也是不知道的，无从说理，千头万绪渐归平静，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雨，苍青的天，水中的岛，很大的雨。
很快我就会知道，判官是个守信用的人，我依旧姓沈，落在了京城外的商贾之家，那是一个名叫东流镇的地方，盛产美酒琼浆，成日弥漫着浓厚的酒香。这一次，父母像是予我以厚望，取了个与沈凡人全然相反的名字，叫沈识君。父亲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好男儿志在四方行千里，不负所托。我只用了这个名字二十年，再往后的每个名字，我都只用了二十年，名字是最不值钱的身外物，到最后的时候，我甚至不再用心去记，不记得的不仅仅是名字，还有那些如云烟般掠过的亲人与朋友，不是他们有甚不好，只是我不愿再去记住他们。
我以这样拙劣的方式对抗改变。
沈识君这个名字，直到重新遇见苍渚的那天，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天下谁人不识君。
可天下除了他以外，明明谁人都不识我。
我是做不了沈识君的，只因我仍是沈凡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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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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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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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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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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