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其实幼稚,那年我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有五,即便凡人命短,也是见得太少,太容易相信自己一时的判断。就人间来说,无论长没长成,我都能算个大人,可在苍渚面前,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稚子,童言无忌,稚子无知,很多时候同样能在我自己身上应验,只是人多健忘,又或无知无觉。
多年后我又来过一次京城,街巷熟悉,故友仍在,但我已经无法同他们相认,这天地间变化的不止我一个,但有些变化可以挽回,有些却不可见。再相见,重逢日,对于有的人来说是诺言,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只是诀别二字的其它写法,甚至难说何者更好,更不会叫人掉眼泪。
那时我的旧铺子已经被一户人家买下,前后打通,成了不大不小的宅邸,有个男孩蹲在门口大哭,正午太阳毒辣,很像我遇见沐阳的那天,原以为他是受了苛责的小仆,凑近一瞧,竟生得粉雕玉琢,一看就是个小少爷。再仔细问两句,哭闹的原因也颇稚气,无非是谁和谁凑在一处,一时冷落了他,而那谁和谁之中,恰好有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你喜欢她?”我蹲下来,逗那孩子。
“我最是喜欢她!”他嘴一撇,哭的更大声了,“夫子在学堂里分的糕点都同她一道吃。”
我失笑,问,“那她喜欢你吗?”
“我不知。”他哭的更伤心了。
“莫哭莫哭。”我替他拂了泪,想了会,问,“她可曾同你分过糕点?”
“分……分过。”他哭哭啼啼的说,“她还同我说,长大之后,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坐了船,在水上睡,三天三夜漂出去,再三天三夜漂回来。”
他哭得如此伤心,惊叹与悲戚同不作假,我突然意识到,对他这样小的孩子来说,六天六夜,那的确是很长的时间,长到似乎无法逾越,白日与黑夜定格,凝成没有边际的循环。
“那你呢?”我问。
“我答应了替她造一艘船。”他说。
“你不同她一道去吗?”我好奇的问。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他哭得更加伤心了,抽抽噎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了,听了半天,我才模模糊糊听出他的意思来,我晕船,他嚎啕大哭,在日头下落了场雨。等终于哭够了,又接着说,“我同她讲好,第七日一早,便在杏花渡渡口等她。”
我笑了,说,“她必是喜欢你的。”
“当真?”那孩子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噙着泪花问。
“自然当真。”我凑过去说,“若不喜欢你,怎得愿同你分糕点,还要在渡口与你相见?”
“而且。”我顿了顿,慢条斯理的说,“我也有个顶喜欢的人。”
“他也是这般喜欢我的。”我说。
那孩子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不再哭泣,拽着我的手,颇有些兴奋的说,“那第七日一早,我们一同去渡口接他们。”
“怕是不行。”我摇摇头,轻声说,“他那艘船慢一些。”
时间是同人一道长的,我是个大人,便要六百年日夜。
第二个知晓我要替絮娘献舞的是土地,原因无他,只因我无论怎样都要学一学那金陵春,全京城会这支曲的姑娘万万千,但愿意教个男子来跳的便一下归了零。无奈,我只能去找土地帮忙,被迫讲了来龙去脉,他听完之后急得连头发都掉了一把,连说我胡闹,末了又跟着埋怨了苍渚一把,他平日里对苍渚极恭敬的,断不会如此。
“上神怎得也跟着公子你胡闹!”他急得团团转,“若是有个差池,可叫他怎么办才好!”
我觉得有点好笑,当事人不慌不忙,旁观者却忧心忡忡,心口微暖,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已经自己将自己安慰好了。
“命格讲究缺一补一。”他说,“死劫可逃,许会以加倍之生劫奉还。”
“又或者由我补死劫。”我说,“谁搅了命格,便由谁来补。”
这实际上也不是我说的。
“公子休要胡言。”他很是震惊的说,“理是这么个理,但您莫要担忧,算来算去,也断不会拿您来补这死劫的。”这么一说我反而疑惑了,他瞧我是真不知道,便耐心解释,“您是得了仙君之爱的人,更不必说那是苍渚上神,便是命格也该绕着走的,近日上神法力增益许多,逆岁之术将解,庇护之力只会更强,哪还有减弱的道理?”琇書蛧
我“哦”了一声,在内心里自动替他补了没说完的下半句,九浪说,失爱于神,折损阳寿。月老的声音也响起来,不过是个唬人的说辞,他不屑道,休要听他胡言。每每这时,我都会觉得与神明的距离不再如此遥远,人将不能确定的推给神,而神则将无法言说的谜题归于命,天命也罢,命格也罢,都是这样一类的东西。月老,土地,九浪,他们都像带着毛边的纸,时常,或者偶尔,会露出不算平整的一面,但我从未在苍渚身上感受过这样的情绪,他干净而锋利,即便划伤了你的手,血也落不回纸面上。
神仙与命,究竟谁更厉害些?我曾问过土地与月老这样的问题,他俩相识一笑,还未开口回答问题,土地便先夸奖起我来。
“公子当真慧根极深。”他笑。
“不是慧根深。”我说,“是运气好。”
若不曾见过神,我又怎会去思索这样奇怪的问题,因为在凡人眼里,神便是命,命也是神,就好比爬九十九层塔与爬一百层塔的区别,倘若由那些当真有慧根的凡人见了神,能体悟到的必比我多上许多,我见了神,最终也只落在情爱一事上。
“有的神信命,有的不信。”月老说,“信了的神就会成为命。”
“那苍渚是什么?”我问。
“上神大约是不要命。”他笑。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要命,不要命。
大宴前一日,我学会了金陵春。
神的障眼法能骗过这世上大部分凡人,但大概并不包括戚十里。
当我着了那繁复衣裙立于台上同他对视的时候,我几乎在一瞬间就能确定,他认出了我。纱巾掩面,长发曳地,席上满座,台下欢呼,人群沸腾,里三层外三层,只能看见无数模糊的人影,恍惚中我产生一种错觉,今日无论是谁站在此处,都能成为絮娘。
人人都爱絮娘,可人人都不知道絮娘是谁。
我给絮娘留了一封长信,倘若一切顺利,此时她应当被送回了觉梦楼,桨楫在那里,或许会惊异,但只要有他在,便均可放心。往日觉梦楼是这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如今却最是安静,也最是安全,实际上,絮娘在何处,觉梦楼便在何处,倘若她不在了,觉梦楼便也不在了。若有机会,我或许会有许多话要当面朝她解释,那时该怎样面对她滔天的怒火与连接不断的问题,我都没有想好,这件事实在不能仔细想,一想就要叹气,或是头疼。
往后该怎样过,我同苍渚又该怎么说,倘若京城不能呆了,又该往何处去,诸此种种,我一件都没有想,所以说土地赞我慧根深全是吹捧,进退有度,张弛有道,数好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一留了路,才担得起那两个字。
而光是学舞这一件事,就叫我三魂离七魄了。
戚十里认出了我,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只是远远一笑,朝我行了个似曾相识的礼,便默不作声的坐下了。那礼他只行过一次,此番却郑重许多,我突然明白过来,苍渚正在这里。
我看不见,可他正在这里。
戚十里认出了我,但皇上似乎没有,我松了口气,却也觉得奇怪,皇上爱慕絮娘,京城皆知,帝王之爱究竟是真是假,倒也不是我能分辨的了,但转念一想,或许并非戚十里认出了我,而是长亭将军识得了旧友,戚十里并不懂这里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可他却懂那远在千里外的长亭将军。
我越发不明白戚十里想要做些什么,但当那支箭刺穿我的胸膛,听见皇帝痛不欲生的哀嚎时,我却突然明白了他们所有人想要做什么,血流的速度太快,我抬头看,苍渚正立在云端,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望着我。
于是我知道,逆岁之术已然解了。
直到那时,我才深深体会到,说我这一生无憾该是多么叫人后悔的话,我还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我甚至不知道,是因为我将要死了,逆岁之术就此解开,还是因为术法先一步解开,他想起了一切,我才将要死了。
他站在云端,依旧是那样好看。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望着我,可我一定在望着他。有无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听见了土地不可置信的呼喊,听见了有人在喊沐阳的名字,还听见了戚十里大笑不止,他们离我那样远,可风却一字不落的把它们送进我的怀里——原本不该是我。
“游济。”戚十里笑眯眯的说,“长亭说得不错,你可真是个——”
“好皇帝。”他说。
剑正抵在戚十里的脖颈上,他不闪不躲,甚至笑意盈盈。
游济的眼眶依旧是红的,声音却已经恢复了镇定,像是克制住了极大的哀伤。
“传令下去。”他说,“蛮王妄为,公然戮我子民,众将士即日征讨蛮域,不死不休!”
一时间群情激昂,呼声连天。
“为了一个师出有名。”戚十里笑问,“值得吗?”
“届时我让你七十里,你看如何?”他歪歪脑袋,“作为谢礼——”
剑光凛冽,游济冷哼一声,我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并不知道,他认为这一切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只想起许多往事,譬如他第一次娶亲时人们的叹惋,还有絮娘藏在袖子里的那把匕首,京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是,絮娘掷射极准——倘若不是我站在这里,那把匕首将会落在谁的身上?
戚十里,还是她自己。
到底是谁在成全谁,我永远无法知晓,也没有力气知晓,因为我的神正站在云里,平静的目睹着这场他亲手推动的死亡,而这一切,恰恰是我向他所索求的。
可惜,凡人的一生太短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我对于苍渚而言是个稚子,因为我是人,他是神,他比我多活太多年,可他遇见我那年,也不过是一条尚未化龙的黑蛟,对于他们一族漫长的生命而言,也算不得成年,正因如此,才会在漫天的大雨里,被一个凡人捡到。
原来我们都不过是无知稚儿,却自以为是,奢谈情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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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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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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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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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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