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不记得那日是怎样走出宫门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游荡到了南山路,走到铺子门口才想起来不应来这,掉了头朝家走,踩一路月光,抬头看,月亮仍缺了一角,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实感。
怔了片刻,自嘲一笑。
人人都爱圆满,我偏不爱,却并非因我高风亮节,遗世独立,而是圆满太好,我承受不起。我不知自从沐阳成年之后皇帝听了多少次这样的话,也不知它们由谁说出来,响在这座皇城的哪个角落。沐阳总说她兄长小气,近年来有意无意拘着她,只在嫁娶一事上多有纵容,而她一贯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也不知她今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只知道,当她轻轻甩开我的手,从那根柱子后面走出来的时候,皇上动了真怒。
和田美玉,当场被摔得粉碎,那年轻的蛮族首领怀里抱着剑,笑着行了一礼,恭敬的说了一句,“参见殿下。”
沐阳回了他一礼,还未开口,就被他的称赞打断。
“百闻不如一见。”他感慨,“以往听长亭提起你时我还不信,今日见了,果真可爱。”
“沐阳——!”皇帝在后面忍无可忍的喊了一声,“下去!”
长亭,大将军之名。
“王上谬赞。”沐阳又行了一礼,问,“长亭哥……将军近来可好?”
“好得很。”年轻男人说话总带着几分笑,配上俊朗的外表,着实叫人讨厌不起来,他甚至安慰了一句,“莫要担心。”
“他……”
“沐阳!”皇上又吼了一声,重复道,“下去!”
“哎呀。”男人惊呼一声,行礼赔罪,“是在下考虑不周,打搅公主,还请公主原谅。”
“听你兄长的话吧。”他笑眯眯地说,“要乖。”
“传令下去。”皇位上的男人冷冷道,“把公主带回去,从今日起,无诏不得出殿。”
“去吧。”那男人笑呵呵的说,抱着剑,挥了挥手。
皇帝一个人在后面大动肝火,他俩却始终是和和气气的,该少的礼数一份未少,甚至沐阳临走之前还再一次被那男人喊住,他笑着说,方才忘了,还要替长亭带一句话。
“沐阳啊。”他笑,“长亭要我问你的好。”
“啊。”他把目光投向上面,戏谑道,“没有你兄长。”
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我的院子,月色慷慨,远远便能望见清辉遍地,灯也亮着,燃了几分暖意。从前在青龙村的时候,村长总替我燃灯,年幼时住在一处,他屋里的灯便总是亮着,直到我手忙脚乱上了床才灭。长大后分居别处,有一次偶然发现,他家中夜灯不灭,长明至天亮。
村里的路横平竖直,来回就那么几条,从东向西,先经他家,再到我家。
今日竟然轮到神仙替我燃灯了。
沈凡人啊沈凡人,我提了颗小石子,抬头看看月亮,心想,你真是何德何能。石子嗖的一声飞到了路边,我跑过去,就着淡淡的月光,又朝前踢了一下,一路踢到门口,才发觉自己的幼稚,欲盖弥彰的把那石头踹远了些,权当不存在。
长亭哥哥同兄长一道长大,沐阳把我送到宫门口,突然来了句,那时我总跟着他们跑。
我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
兄长该伤心了,她望向远方宫殿,轻声说。
我想,若我是皇帝,的确是该伤心的,为长亭,也为沐阳,因为我实在无法比较出情随事迁与力不从心何者更令人感到难过。前者是长亭带来的,其中细节或许只有他们两人知晓,而后者则是沐阳带来的,就发生在一刻钟之前,他亲眼看见了桃花源的破碎,而那桃花源是他用尽小半生心血为另一个人所搭建的,即便是这世上最有财富与权力的人,也同样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
皇帝们为何总爱求仙问道,其实也是不难理解的。
只因人间已寻不到答案,唯有向上追问,神仙站在凡人的上头,凡人解决不了的难题,只有问神仙。在没有遇见苍渚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如今却有了迟疑。
直到我出宫的那一刻,都仍不知道那年轻的异域王究竟为何而来,长亭将军是否安好,絮娘与沐阳要如何自处,他究竟想要些什么,都是未知数。不过,如果他所求的各样东西里有一件事让皇帝不痛快,那他已经做到了。古人常言,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两害都由他带来,悲哀的是,还根本取不出轻重。
走进院子,远远一望,灯下二人正对谈。
我呼吸一滞。
月老,苍渚问,姻缘卦当真无误?
世上有神,神中有司姻缘者,名曰月老。人间只知道月老管凡人姻缘,实际上那老头也常在神仙们的情劫里插上一脚,这是他自己曾告诉我的,司姻缘者,必有通晓命运之能,尽管只是一人命运中的几块碎片,却也能卜出情之一字的走向与吉凶,对神亦是同理。然而月老与众神同为天界中人,能力自然有所削弱,无法像对待凡人那般笃定,常多有谬误之处,姻缘卦便是此中产物。据说,有不少神仙下凡历情劫的时候都会来找月老作弊,卜一卦姻缘,所谓之红鸾星动,命格有异,正是情劫之象。Χiυmъ.cοΜ
不过,土地偷偷附在我耳畔说,月老这卦,十个有九个都是不准的。
我一口酒呛在喉咙里,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有这般好的心态,竟也跟着笑了起来,确实不准,我在心里默默说了句,就听土地继续小声说,相传这姻缘卦,十卦里面只能算准一卦,那唯一的一卦还是两位青梅竹马的仙君同时下凡历劫,便是不算也能知晓姻缘归了何处。
凡人小弟,月老一边喝酒一边自夸,别的不说,就说我这姻缘卦,那在仙界也算是赫赫有名,你看,这谁下凡历个情劫,不要来找我算一卦的!
苍渚就不要,我心想,是你追着他说的。
既如此,我小声问土地,为何还那么多神仙来算卦?
小公子有所不知,土地说的头头是道,这一来呢,月老毕竟是月老,大家伙多多少少都要给几分薄面的,从不敢当着面说他那卦不准。你瞧,这样一来便不好办了,无人说,他便不知自己算得不准,自认算得准,便要继续算,这继续算了呢,便更无人说,然……
那第二呢?我摆摆手,笑着打断。
第二便是,这卦还是极有用的,他正色道。
为何?我疑惑的问。
那十个里头的九个,算出来的都是实打实的仇家!土地说,如此,便可绕着走,最是稳妥。
我笑,神仙还怕凡人?
怕,怎么不怕,他说,我便怕得很。
我这姻缘卦,月老仍在喋喋不休,那算的可都是天生一对,绝不带错的,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必不是天命不允,而是这个人啊,哦,这个神啊……
等我成了苍渚上神那般的神仙,土地乐呵呵的说,便不怕了。
上神啊,月老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笃定无比的说,绝不能错,这卦我只卜了一次,便应验了,就算之前的都有错,这卦也必不能错。
我听不见苍渚的回复,或许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又或者是我此刻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希望是后者。
您未曾在凡人身上寻到一星半点吗?静了一会,月老的声音又响起来。
不曾,苍渚说。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平淡到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苍渚是个好神仙,我一直这般觉得,他不仅不排斥我朝他走近,甚至也在尝试着回应,可惜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即便我将他困在了身边,即便他什么都不记得,即便我身上带了他的气息,那也是无计可施的事情。
我释然的很,月老却不能释然。
他说,抛却那卦象天命不谈,我就问您,凡人在您身边的时候,您觉着怎样?
他锲而不舍的追问,是厌恶呢,还是……
话说了一半没说完,因为我把门打开了。
“这么巧。”我笑,“您也在这。”
“我今日在宫中听了件大事。”我语调平平的说,“正好,讲予你们听听。”
月老哑了声,他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却大致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必是不知道我那些个心思纠葛的,只当苍渚是中了逆岁之术后性情变了,寻不回许多个情愫,因而不应在我面前说这些,只怕我伤了心。
“正好!正好!”他第一个接我的话,指着桌上那纸岔开话题,“凡人快来看看,上神方才誊了首七言诗,你瞧瞧,这写的好不好?”
“既是上神写的,那必然是好的。”我笑,目光下落,一个字都看不见。
“沈凡人。”苍渚问,“你当真这么觉得?”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这七言绝句。”他顿了一下,“誊写的很好?”
他很少问我这样的话,弄得我一下紧张起来,虽此刻看不见,但脑海里快速的过了一遍曾见他写过的字,的确是好的,便老老实实点头说,“当真。”
不知为何,月老的表情却一时间错愕了起来,但我已无暇顾及,因为神有很多,我却只有一个,只够答他,看他,揣测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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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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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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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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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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