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内容非常单一，或者说根本没有内容，只有无边无际的水，自下而上涌来，一波接着一波，没过我的衣袖，声音，头顶，轻而易举的吞噬。我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却始终无法挣脱。水，那种我曾无比熟悉与依赖的东西，在梦里却要将我置于死地。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从梦中惊醒，汗水湿透了里衣，恍惚梦境成真，从水中死里逃生。窗外漆黑一片，打更声悠悠从远处传来，苍渚也许仍在这里，也许不在，我开始期盼月亮出现，月光与水不会同时出现，这是我无法参透的天机。
终于有一天，九浪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驾着云来，京城冬景正好，南山路上却静悄悄的，梦境与现实一一对照，他朝我浅浅的行了一礼，不算恭敬，也说不上怠慢，只说，“在下九浪。”
“仙官多礼。”我试探性的回了一句，面上镇静，手心里早已攥出了汗，这一下猜是猜对了，九浪点点头，算是承了我的礼，不像土地和月老那般正经唤我，只冷冷的说，帝君托我来传一句话。
我不说话，站直了身子。
“凡人恋神，有违天命。”他说，“折损阳寿。”
说完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要离开，当真只是个来传话的。
“仙官留步。”我问，“逆岁之术，可是帝君之意？”
“是。”他干脆的回答。
我心里咯噔一下，早前猜测成真，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何时能解？”我追问。
九浪看看我，大概是疑惑，尽管我不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但本能清楚的告诉我，他对我的态度并不算友好，果然下一秒他就露出个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容，说，“无人知。”
“也许明日。”他说，“也许下一世。”
我知道他肯定还知道些什么，但摆明了不想告诉我，更不屑于同我一个凡人废话，梦境的剥离与消失只在一瞬间，醒来的时候月亮正从云层里透出微弱的光，我静静的坐了一会，低头一看，竟然对上了苍渚古井无波的眼睛。
“吓死我了。”我呼出一口气。
“梦靥？”他问。
“不。”我笑笑，“天寒，冻醒了。”
第二天就去找月老解了梦。
那老头虽是月老，业务范围却宽的不行，姻缘八字是本行，解梦算卦也不差，后来知道说书也是他兴趣之一，还有那曾经风靡京城一时的春宫图画册，竟也是他老人家的手笔。这些先按下不表，只说我第二日寻到他，将梦说了一二，他便乐呵呵的笑起来，说小事，小事。琇書網
我不解，先问天命。
月老告诉我，九浪不曾唬我，却有天命这回事，但天命具体是个什么东西，神仙也说不清楚。这年头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天条天规，但凡人与神相爱，确实会触怒天命，但他叫我大大放宽了心，古往今来下凡历情劫的神仙何其多，要触怒早触怒八百回了，也没看出有个什么名堂，该吃该喝，该爱该恨，照旧如常。我看这就是那帮老家伙编出来唬人的，他冷哼一声，抚着花白的胡子，已然将自己排除出了“老家伙”的行列。
我便笑，他又说，那玩意配叫什么天命，充其量算是几个神的怒火。
哪几个？我问。
他想了下，说，除了上神，我，土地。
我无语凝噎，不知说些什么，只问下一件事，我说，既是要神仙来人间历情劫，为何又要如此敲打凡人，若是这般害怕凡人痴缠，又何苦要历那情劫？
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笑了，说，神仙嘛，总是这个样子的。
月老庙前人来人往的，凡人嘛，也总是这个样子的，因爱生惧，情到浓时反生愁，忍不住求神拜佛，不知要谁保佑，哪怕短短一截红线也行，可算是多了一份保障。
“既要凡人爱自己，又要凡人懂分寸。”他说，“神仙嘛，总是这个样子的，总要事事遂了自己的心意，一丝一毫没有偏差，情也好，爱也罢，都是算得出来的，若是哪日偏了轨，失了控，就不乐意了。”
一对恋人跪在软垫上，朝他重重叩首，直起身来，相视一笑。
“哎。”我突然问，“你爱过凡人吗？”
“我？”老头哈哈大笑，“我爱每个凡人。”
“因为我是月老。”他眨眨眼，神秘兮兮的说。
那老头后来还告诉了我一件事，一件差点被他忘掉的事情，但实际上那件事才关乎了这场梦的核心，说是核心，我听完之后却没太多感想，只点点头应了声，就转身去东市买那裹了芝麻夹了蜜糖的鸭油烧饼了。
他说，哦，想起来了，古往今来的那些个凡人不必担心，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神。
——他们被神爱着。
无论短暂或长久，浅薄或浓烈，那都是神的爱，童叟无欺，货真价实。
在这世上，有什么可以对抗天命与其它神明的怒火？答案很简单，另一个神的爱。他说，这是了不得的东西，和凡人的爱一样了不得。
而现在，我的神平视着我，不要我向任何一个神匍匐——包括他自己——也不要我虔诚，不要我祷告，也不要我跨千山万水天门关传递只言片语，只在我面前问所求，这诱惑太大，殊荣太甚，这世上哪有凡人可以拒绝，拒绝神明的偏爱。
神之爱何其强大。
即便是虚假的，也足以叫凡人疯狂。
无论真实还是虚假，它都足以对抗天命，若是真的，便由神代替凡人抵抗，若是假的，也有凡人顶上，不自量力，信誓旦旦。
“沈凡人。”苍渚看着我，又问了一遍，“你要求什么？”
香火袅袅。
“上神。”我轻声说，“冒犯了。”
一鼓作气，踮起脚，轻碰上他的嘴角，唇齿触碰的瞬间他没有躲开，心如擂鼓，却又在短短几秒内恢复了平静，甚至自然的往后退了一步，与他平视。村长以前和邻村吵架时候说的是对的，我在心里重复，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他把手举起来的那一刻我甚至闭上眼睛准备挨打，然后脸颊上感受到了凉意，而非疼痛，还有那一声切切实实的轻笑，睁开眼，他也在看着我，手摸着我的脸，凉的。
“以前也是这般？”他问。
“不是。”我老实回答，“第一次。”
“挺好。”他点评，“第一次。”
我看他这个样子，就不知抽了什么风，问，“讨厌吗？”
他的手渐渐变暖，可能是从我脸上不小心蹭上的温度。
“不讨厌。”他说。
这是我与苍渚间的第一个吻——如此措辞，仿佛我们之间有许多个吻一般，实际上没有——便是这样发生的：丢了记忆的神仙，突然袭击的凡人，临近年关的寺庙，五文钱一炷的香火，就只买了两炷，还没上供，还有那殿宇里奇奇怪怪的八路神仙，不知看没看见。
我一度觉得该是看见的，不然也不至于那么不待见。
往后六百年，可谓神见神恨，尤其是女神仙，大概梁子就是今天结下的，由此可见，不仅凡人善妒，神仙们也挺小肚鸡肠的。
后来我只再梦见了九浪一次。
这回不在京城，不在南山路，也没了季节，只有一片浩渺的海，像是连装都懒得装了，他依旧驾着云腾在海上，我却即便在梦里也不能拥有这种力量，狼狈的浮沉在水中，衣服湿了个头，仰头看他，只觉得吃力。
他知晓我去找了月老解梦，或许也是看月老不顺眼，让我不禁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在天界就是仇家，现在寻个由头来折磨我，实际上是膈应那老头。
九浪说的和月老讲的差不多，凡人恋神，必犯天命，而犯天命的在凡人身上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折损阳寿，神之爱可抗天命，可相对的，当这个神仙的爱消失，那凡人就要独自面对天命，九浪说，小则时运不济，大则疾病缠身，阳寿耗尽。他说的头头是道，比月老听起来靠谱许多，那老头不屑的很，依然觉得，这就是个编出来吓唬人的东西。
吓唬“人”。
两者之间，我更信九浪些，毕竟他看起来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优秀神仙，但也许真是被那老头带跑了偏，越听竟也越觉得那天命不过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更没什么可怕的。说来道去，不过性命二字，凡人最是惜命，天道自是厉害，但实际上它也只有这一样东西可以拿出来威胁，凡人最是惜命，但可惜不是每个凡人都惜命，说不要，也便不要了。
大概是我的神情太过镇定，从而惹怒了九浪。
他说，一旦你失宠于上神，便会阳寿耗尽，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我淡定的点点头，确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一点心里觉得有些憋屈，这要苍渚来历劫的是他们，不让苍渚历劫的也是他们，好说歹说，我也不过一介凡人，区区百年，若能助他飞升，又何苦如此敲打。
他果然是个优秀神仙，连我在想什么都猜到了。
上神是要历劫不假，他轻蔑的说，但也不是随便哪个凡人都有机会攀附的。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嫌弃所有凡人，而是嫌弃我沈凡人。难道要和圣上似的办场选秀？我在心里道，先挑家世门楣，再看相貌品性，把人间一等一的美人公子都选好框住，再朝苍渚喊一声，您便在这里头选吧！
他见我不答，以为是挑衅，怒道，“你便如此有自信，得上神一世之爱？”
我但笑不语。
“失爱于神。”他问，“你不惧？”
“不惧。”我老老实实回答。
我害怕的东西有很多，但我唯独不害怕失去神明的爱。
因为神从未真正与我相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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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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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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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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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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