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恰来拜访,颇不解,问,那样多的银两,小公子为何不答应?
你看我字写得好吗?我反问。
自然是好的,他把问题抛了回来,若是不好,怎会有那么多人请小公子题字?
我笑,摇摇头,心道,真是白当了那么多年土地,离凡人那样近,却还是不了解凡人。我自己的字画能做出个什么样来自然自己最清楚,也就堪堪能看,连仿的是哪位名家都说不出来,因为本就糅杂着练,硬要说,仿的那是青龙村学堂里先生。这样的字画,替寻常人家抄抄家书,写副对联,画个装饰,还算绰绰有余,若是朝堂上人手一柄折扇,高门大户户户一块匾额,我大约真的可以自尽了。
写在皇宫里的不算,沐阳保证道,又无人看见。
再者说了,她依旧坚持,我觉着你那字画都颇不错,就连兄长也赞不绝口。
那赞的是我吗,我心想,那赞的分明是他自己妹妹的心意,就算呈张白纸上去,圣上也会欢喜,话没到嘴边,就被我咽了下去。朝上的大臣们说起胡话来也是全不眨眼,找不到别的词,就开始夸我风格独特,世所稀有,前朝数载也未曾见,我颇为无奈的关了几天铺子,还没想好应对的说辞,就在家门口撞见个来求画的大人。
沈师!他这般朗声叫我,还极为恭敬的行了一礼。
我尴尬的想掉头就走,想了,也做了,一回头,苍渚站在正后方,我面前,院子里。
于是我更加尴尬。
偏那人没什么眼力见,狂吹胡侃一通不说,还偏偏要大声说一句,“如今在这京城里,谁人不知道,沈师之画,一幅千金!”
我尴尬的恨不得原地消失,沈师本人不知道,我心想。
“沈师?”苍渚笑了一下,玩味似的跟着喊了一声。
朝堂上混得都是人精,更何况再眼拙的人也能瞧出苍渚的不凡,他眼珠子一转,又恭敬的行个礼,只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一看便是人中龙凤,小的斗胆请教一句,敢问您尊姓?”琇書網
世家门楣,最讲求一个出身,京城重地,几姓联姻,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都能看个七七八八,大约是从未见过苍渚这号人物,但又被贵气逼了眼,小心翼翼发问。
“姓沈。”他说。
“原是沈师本家!”那人恍然大悟,又吹一句,“怪不得如此轩昂,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沈师一家龙凤,当真妙哉。”
我心说,你再扯,我爹娘都能被说活过来。
正想找个由头随意打发了,不料苍渚的下一句话竟是转向我说的。
“若不喜欢便闭了店。”他说,“同我回去。”
“啊?”我瞪了瞪眼睛,这又是哪一出。
“两千金!”那人倒是急急忙忙喊起来,“沈师便当可怜小的,小人愿出两千金!只求一幅寒梅祝寿图!若是不够……那,三千金也可!随您开价!”
“啊?”我真情实感的,又问了一句。
等再回头时,苍渚已经进屋了。
“您还是请回吧。”我脑子一团乱麻,还是忍无可忍的指了条路,“沿着这路朝前走三个路口,第二家店,寒梅祝寿图,一百文三张。”
“这怎么能比。”他连连摆手,“公主寿辰,当配您真迹。”
“那便是我真迹。”我说。
在店铺关门的第五天,辗转反侧的第三夜,我终于后知后觉体会出几分意思来,冬日就连月光也少了,今日却恰巧有,转过身,问,“你那日是在帮我撑场面?”
苍渚淡淡看我一眼,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捧了卷书读,没有摇曳的烛火,只有他悬空点起的灯,不知是怎样操作的,照了满室清辉,却独独留下了白色的月光,波澜不惊的横在我与他中间。
“不算。”他说,“若你想的话,便可成真。”
成真?你说了两句话,千思万想,也只有前一句能成真,你我本是异乡人,一条路朝天上走,一条路往地上架,你下不来,我上不去,哪里能成真。但我还是真心的笑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般开心。
“多谢。”我说。
他“嗯”一声,没说不必,坦然的接了这声谢。
“今夜有月亮。”我翻身坐起来,看看窗外,又回头问他,“要谈些什么?”
悬在空中的灯渐渐更亮了些,不知从何时起,反过来消融了月光。这是一件听起来很诡异,但又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们同塌而眠,只在有月亮的夜晚谈天,若今夜没有月亮,便两眼一闭,自顾自睡去。
不知是由谁先开始的,而他不用开口,我便知道,他最常与我聊的话题。
“那时是什么样的?”他问。
每当这时,我都会从心底真诚的希望自己早些遇见他,哪怕再多相处三年五载,也都能多出三五百个可以描述的细节。他以百年为单位,朝我发问,但遗憾的是,我只在最后的几个月里出现,仓颉造字,女娲补天,他随意丢失的几朝岁月,就能轻松回到我生命远未诞生的原点,哪怕我用一生记录与弥补,那也得磕磕绊绊好几辈子。
但我并不奢求这些。
情和苦是一种东西,尝一次就行,几十年就够了,人爱尝甜,也怕吃苦。
而我同他聊的话题也很固定与单一。
“你以前去过哪些地方?”我总这样问。
南山路上店铺很多,字画尤其,算是京城特色之一,我的铺子被夹在中间,没名字。
初到京城时,总想着会走,便从未正经想过名字,但这些都算是托词,即便后来我在这里度过了不少年岁,也从未给这件店铺起过名字,只因我起不出来,又或者没有名字,才算是真正的本意。
我希望它淹没在众多的店铺里,就好像希望我自己沉在熙攘的人群中。但后来这件店铺成为了南山路上最有名的字画行,即便它没有名字,人们似乎也能一眼找到,因为加在它身上的外力实在太多,名妓,公主,天子,挑任何一样出来,都能写出精彩绝伦的故事。他们的故事自然精彩,于是所有人都顺理成章的认为,我的故事也应当同样精彩,就连没有添上名字的匾额与冬日里隔三差五的关门,都能成为故事的一部分,作为一种证明精彩的符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街头巷尾,被莫名其妙的传唱。但只有我知道,至少在那时,我的故事无聊透顶,我也无法同任何一个故事里的人比肩,我人如其名,一向如此。
只有在很久很久之后,我的故事,才会与“精彩”二字沾边,但到那时,我已经不在乎故事精彩与否了,我觉得自己和南山路上的那家店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不能说它得非所愿,只有我自己在不断的得非所愿,那些非所愿之中,只夹杂了一点点的得偿所愿,却在未来伤我最深,这些我现在都不太想要的东西,反而成为了闪烁与温暖的怀念。
等到再冷一点的时候,有一日推开家门,没瞧见苍渚,左右找了一圈,在最暖和的地方寻到了,他化了形,整条蛟盘踞在里屋,吓得我打了个冷颤,鳞片是冰的,只有那一瞬间不像龙,而像冬眠的蛇。
我把房门轻轻带上,破天荒的顶着雪,去了店里,铺纸研磨,画了幅画,没画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有他,一条黑色的蛟,与格格不入的大雪,画完之后很是满意,若是现在有我一画千金,我必然要不满意,这一幅,该要两千金。
不知哪天,收在柜子里的画被无意翻了出来,冬日行到最寒,窗外大雪纷飞,京城雪轻,不愿撑伞,他看了那幅画,正被我揣在怀里往家走,是收是裱,暂且还未想好。
苍渚个神仙撑了伞,我个凡人不撑伞,他像要过来,我摇摇头,三步并两步,逃到了伞外。
神仙是不能理解凡人看下雪的乐趣的。
毕竟雪都是他们管的,就好像戏子不听自己的曲,厨子不吃自己的饭。
“好看吗?”我晃晃怀里的卷轴。
“你在哪里?”他问。
“我?”我笑了笑。
“我在画外。”我说,“画是我画的。”
刚说完,就呛进了一口冷风,还没来得及咳嗽,又被吹上满头白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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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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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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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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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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