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桂花的甜香溢了满屋,絮娘和沐阳依偎着睡了,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说着些听不懂的醉话。我笑着摇摇头,刚想将她们扶进里屋,就看见苍渚动动指尖,下一秒人便消失不见。哑然间,他难得同我解释,虽说只有两个字,但也令我有些许不适应。
里屋,他淡淡说。
我点点头,只“嗯”一声,便不多言。
夜凉如水,秋风微寒,月光裹了桂花香,透过窗洒进来,无视了暖黄色的灯火,像一条默默无声的银河,横贯在我与他之间。好在这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土地真是个好老头,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整个屋子笼罩上一层淡金流转的光晕,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并非月光,而是神与人无法妥协的分歧。
苍渚并不相信凡人,而此时此刻,我是这里唯一的凡人。
“我的好上神呐!”土地絮絮叨叨的念,全不在意苍渚面无表情的冷脸,只说,“您还信不过老朽吗?不瞒您说,您这次下凡来,就是为了渡那情劫,而这位小公子呢,恰恰就是您那千里挑一的心上人,您听我细细说……”琇書蛧
然后,我就坐在这里,听土地添油加醋的描绘了我们怎样恩爱,怎样冲破天界的阻碍,坚定的携手并肩,他刚刚又是如何袒护于我,硬生生替我挨了那道天雷,如此种种,实在不好列举。我听得如坐针毡,第一次体会到那些个话本中人的感受,约是我平日里话本看多,编排别人的报应,但不得不说,土地的故事讲得精彩极了,一波三折,妙趣横生,若非我就是那不尴不尬的画中人,必要起来给他鼓两声掌,赞叹一番。
这该是怎样感天动地的爱情。
——可惜都是编的。
我是这里唯一的凡人,可只有我知道,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神是不会相信凡人的,尽管他们都正被凡人欺骗着。我抽空看了眼苍渚的表情,神色如常,只在某些编得实在离谱的地方皱了皱眉,他尚未开口说些什么,又一道金光闪过,晃了我的眼。
“呀。”土地惊叹了一声,却未行礼。
“月老。”苍渚倒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我有些手足无措,却见那老头慈眉善目,主动和我打了个招呼,我将要起身,却被他按了下去,转过身和苍渚寒暄起来,一开口就差点让我吓晕过去。
“上神啊。”他摸着胡子乐呵呵的说,“大可相信土地。”
苍渚却瞥了我一眼。
“红鸾星动。”他做了个掐指一算的模样,笑着把目光投向我,“老夫算过了,遇见这位小公子之后,您的命格就变了。”
“当是为情而变。”他犹嫌不够,补充道。
他娘的,我心想,能不变吗,这都被人骗了。
“知道了。”苍渚挪开目光,只说了三个字。
也许是这屋子里神仙太多,我好像又不能呼吸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雷原本就是朝着我来的。
天界同人间一样,有好骗的神仙,自然也有不好骗的,苍渚的父君便是其中最不好骗的一个。寥寥云端一面,便断定了我是个肆意欺神,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虽说这指责放在我身上寻不出错处,但若换了个真心爱慕苍渚的,便是天大的冤屈了,可神又哪里会在乎这些。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本就是个别有用心之人,也算不枉苦心。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灯烛摇曳,四下寂然,只剩我与他。
回上神,我毕恭毕敬的说,沈凡人。
垂下眼睛的那一刻,竟生出些莫名的疲倦。我早该明白,撒谎如同饮鸩止渴,是这天下最永无止境,寻不到尽头的一件事。人在说出第一个谎言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一直欺骗,要么同谎言一道毁灭,悲哀的是,那毁灭的方式与时间并非由我们所决定,也许明日,也许以后,或许留有余地,又可能万劫不复。我和苍渚之间的谎言已经太多,而以身救我,俨然又是最深刻的一道之一。天上地下,只有我与他明白,可如今他撒手不管,竟连个能与我分担谎言的人都没有了。
从未感受过的疲惫与厌烦如同潮水淹没至我的头顶,我无法向月老与土地解释,也许只可向他明说,但又该从何说起?从湍急河流里那场愚蠢的邂逅,还是匍匐在地卑劣不堪的誓约?他不相信我时,那便是说多错多,总归三五日后恢复正常,便更不需要我说了。
另外的,我依旧存着些卑劣与侥幸的想法。
我想他忘记之前种种,能多忘一日便一日,等全部想起来那天,再冷笑着质问我,沈凡人,你到底要爬到多高,也不算晚罢?
“苍渚。”我没头没脑的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皱皱眉头,像是不适应,我却刻意摆出了一副习惯已久的模样,突发奇想似的问,“你现在能感受到自己喜欢我吗?”
——我是个凡人,骨子里栖居着庸人都容易染上的坏毛病,比如爱贪小便宜。
骗都骗了,我想,不再问一句,岂不是白白浪费?你忘掉了之前我所有不好,大家都告诉你,我就是你的心上人,你因我历了情劫,遭了天雷,那么你会喜欢我吗?
苍渚想问题从不犹豫,几乎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了他的回答。
“不能。”他说。
我心中长舒一口气,不知在感慨什么,却只是笑笑,就此作罢。
谁想到,他又跟着说了一句,抱歉。
刹那间,我的眼泪决堤而下,他明显有些震惊,莫说是他,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我会哭得那样伤心,好像要在那夜流尽我一生的所有眼泪。他有些手足无措,却仍然静默着,只在灯下陪着我无声大哭,我猜,他一定以为,我在为自己而哭,但实际上,我是在为他而哭,我那哭的,咸的,酸的,涩的泪水,全都是为他而流。
天下怎会有这般事,那被我骗了的神,竟还要困居于此,朝我说一声,抱歉。而天上地下,又是只我一人,知道这声歉意的荒谬与讽刺,我从未如此清晰的唾弃我自己,与此同时,更倍感疲惫。我无法怨恨任何人,更不该埋怨上天,因为这一切都由我造成,而归根结底,是我身为凡人,却妄想神明。
我在某些瞬间产生了幻觉,幻想自己足够强大,足以追逐神明的步伐,但到头来,我还是那个青龙村里连最后一个竹篓都能弄丢的凡人,我从未拯救过溺水的神,即便费尽心思把神留在我的身边,即便来到这繁华京城,即便认识了那些尊贵无双的人物,我依然是个彻彻底底的,可称为庸的,凡人。
——“后来我才知道。”
苍渚问,我们相识于何处?
青龙村,我说,河流之中,孤岛之上。
天色黑青,是为苍;水中小屿,是为渚。老天像是算准了这一切,要我在那天遇见他,当眼泪流尽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的心上人不是我,而我的心上人却是他。
大约能喊一声冤了。
醒来第二日,我便开始处处躲着苍渚,一是觉得丢人,二是怕控制不住自己,又顺嘴说了什么无法挽回的谎话来,三五日后仍需我自己解释与偿还。虽说他嫌弃我的事情肯定不止一件,但人偶尔还是该有些上进之心,能少一件是一件,但不知土地抑或月老又和苍渚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他这几日倒是日日来我的铺子,来了和以往一样,也不做些什么,只端坐在那翻书,恍惚回头间,我都会产生那逆岁之术已经解了的错觉。他没什么改变,变得倒是我,过去我常偷偷看他,这几日却不太搭理,不是不搭理,着实是为着他好,不敢搭理。鬼使神差的,竟想起十里桥下那说书先生的凡人神仙故事来,凡人许是更薄情些,仗着生命浅薄,变化无常。自从开了铺子后,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听过说书,今天趁着这个机会,几乎是逃也似的跑走了,沐阳跟着我,很多时候我着实搞不清楚,她个堂堂公主,怎得一天到晚这么得闲。
这不重要,沐阳神秘兮兮的说,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小姑娘家家,我假模假样的呵斥她,别成天管些家里家外的闲事。
她做了个鬼脸,调皮一笑,只说,再有两年,我便该成年了!可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笑了,心情舒缓了几分,还没说话,便又听见了那熟悉的竹筒摇签声,算命老头熟门熟路的和我打招呼,像是认识了几百年,招呼模样过去,直说,姑娘姑娘,今日天晴水暖,诸事皆宜,可要算上一卦?
多少钱?沐阳起了兴趣,凑过去问。
二十文,老头说。
我就要去呵斥他,便听沐阳说,十文算不算?
这……老头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痛下决心般的说,那,看在姑娘是我有缘人的份上,算便算了吧!
我白眼翻得老高,平日算卦,本就十文钱一次。
也不知是否真的诸事皆宜,沐阳一抽便抽了个上上签,那老头也跟着笑眯眯,看她兴奋的跑过来,像只百灵鸟似的朝我嚷嚷,她说,沈哥哥,这可是我特意为你求的签,你看,上上之签,愿你们早日和好,甜甜蜜蜜,如胶似漆,腻腻歪歪,歪……
这又是学了谁?我笑着打断了她,问,那你呢,怎得不为你自己求一个?
她快活的笑了,这时才颇有些一国公主的模样。
我可是公主,她仰着头说,只要有我兄长在,想要什么没有?
当然了,小丫头俏皮的眨眨眼睛,意味深长的调侃,愿意在铺子里枯坐一天,呷着醋也要望着我的心——上——人——除——外——
我哭笑不得。
哦,那话本正说到,凡人前尘忘,神仙动了情。
什么故事,我在心里编排着,忘就忘了,哪有忘了之后反成眷侣的。
着实瞎写。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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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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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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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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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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