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潘奕下车后已近中午，张冬看了看时间，将车开回了家。
家中像遭了窃似的一片狼藉，玻璃碎渣躺在地上，周围摊着一片不知名的透明液体。在这混沌之中，一位绑在轮椅上的男孩格外触目惊心。他瘫坐于轮椅，腰部紧紧的与轮椅绑在一起。他的头耷在右肩，脸部肌肉扭曲而狰狞。他张嘴，与手中那块摇摇欲坠的巧克力做着斗争。
张冬的眼神一下就软了下来，他走过去，顺势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沙发垫，拿纸擦着他满是残渣的嘴，“张正乖，该吃饭了。”
小心翼翼地照料张正吃完饭，他躺在沙发上，天花板像块巨大的屏幕放映着潘奕的笑脸。他这段时间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幻觉，潘奕在里面演绎着各路角色，而自己在现实的另一端却看得孜孜不倦。
这会是喜欢么？
不一会儿，潘奕的笑脸弱化了光影，变得透明，最后成了四散的碎片；眼前的幻影变得模糊，黑色渐渐覆盖了视线。
睡意袭来，梦魇缠绕。
梦里没有潘奕，却有另一位女子明媚的笑脸。
“张冬！你等等我！”女子弯着腰喘粗气，双手支在膝盖上，抬头看着跑道上拿着计时器正原地弹跳的张冬，“我跑不动啦！”
“璐璐你跑过来！五分啦，800快不及格了哦！”
璐璐抚了抚猛烈起伏的胸口，或许是威胁起了作用，她举步，一鼓作气跑向他。
张冬张开双臂，“快来我怀里！”
璐璐离目标越来越近，本以为马上就能奔向张冬的怀抱，怎奈脚一软，猝不及防地迎面扑在了地上。
顿时，尘土飞扬。
张冬张开的手臂僵在那里，脑子短路了两秒后迅速跑去扶她。璐璐抬头，欲哭无泪地大叫“可恶”。
张冬注意到她脚边的石子，像是找到了让她重焕笑颜的突破口，指着无辜的石子破口大骂。
璐璐忍俊不禁，告诉他：“可我什么东西都没踩到呀！”
张冬汗，伸出手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说：“管他呢，你笑了就好。”
第二天，璐璐体检完与张冬会面，她看上去心情不错。不过，细心的张冬还是捕捉到了她红红的眼眶。璐璐对此解释是：“抽血的人太多了，等了好久，你知道我一困就爱揉眼睛。”
张冬漫不经心地回应，打开准备好的冰红茶递给她。她接过饮料仰头喝光，“你说张正半年前生了病，带我去看看他吧！我把阳光带给他。”
张冬宠溺的眼神略微黯淡，“我怕他吓着你。”
不过在璐璐的坚持下，他还是带她去了。
昏暗的光线，凌乱的屋子，轮椅上微微抽动的男孩，看得璐璐的心猛烈颤抖。
才半年啊……
“什么病？”璐璐问张冬，接过他为自己倒水的杯子。
张冬抽纸去擦张正的嘴角，言简意赅：“肌无力。”
“啪——”杯子落地的声音清脆而突然，但在璐璐耳里，却成了孤寂的忙音。
张正突然身子不抖了，因为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哭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
张冬手忙脚乱地去安抚张正的情绪，对着璐璐的侧脸与耳根烫得好像在散发着热气。璐璐说了句抱歉，然后冲出了家门，晚上却对张冬说了分手。
七年的感情，骤然间戛然而止。
从此以后，张冬像具行尸走肉。恋人离去，家中还有一个重病的弟弟。情绪压抑得急需爆发，找了个理由，大口大口地吃着辣椒。然后，他泪如雨下。
突然有一天，张冬发现自己吃辣椒时已不再流泪，胃里也再无火烧火燎之感。然后他知道，在丢失味觉的同时，感觉也不在了。
张冬梦中惊醒，额头与后背渗出细密的汗滴，但心脏却并未因噩梦而狂跳不已。
夕阳的余晖泻进阴暗的屋里，四散的光束照亮了窗边的一小块空地。
张冬盯着那抹阳光出神，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一个巨大的缺口，自己补不上，光点也照不进。
连感觉都没有了，还拿什么资本去喜欢你呢？
七、
潘奕下午没课，便跑到潘大志公司的办公室去溜达。说是溜达，其实是想让他开导自己。
哥哥是用来干啥的？除了当当固定的ATM机之外，有时还能充当情感专家。
潘大志从电脑桌后探出脑袋，饶有兴致地问她：“被甩啦？”
潘奕给了他一记白眼，没好气地纠正，“是表白被拒！”
“被谁呀？”
“李……”潘奕下意识地就想说张冬，转而又想到张冬和潘大志认识，于是，“你不认识！一个有故事的人！”
潘大志刚入口的水“噗”的一声喷向了屏幕，紧接着咳嗽不止，显然是被呛到了。
“怎么，他嫌你没故事，所以不是一路人？”
“哎呀……不是……就……”潘奕一边敷衍，一边随手拿起书翻篇，书的中间夹着一张照片，“哥，你跟张冬是同学？”
照片上有三个人，潘大志和张冬站在一位女生的两边。
潘大志抢过照片，注视良久叹了口气，“是啊！”说着又用食指敲了敲照片上张冬的脸，“这才是真正有故事的人！”
“我能知道吗？”潘奕出于本能地脱口而出。
他震惊的眼神中带着警告，“你别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你就往上靠啊！”
“我就想听听嘛听听嘛听听嘛！”经不住潘奕的软磨硬泡，他只得半遮半掩欲盖弥彰。
“他有一个弟弟叫张正，他俩是孤儿，被一位老人收养。老人去世后他俩继承了家产，但张正却患上了肌无力。”
“肌无力？”
“霍金知道吗？跟那个差不多。”
潘奕的心情立刻低到谷底，紧紧地咬住下唇若有所思。
“他旁边这个，是交了7年的女朋友，也是我暗恋的对象。后来俩人分手后，张冬就变了。大概是受的打击太大，他失去了感觉。他挺痛苦的，人也内向，但又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把自己伪装起来。”
“他们分手是因为张正吗？”
潘大志含糊其辞，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样回答，“其实……”
“你别袒护那个女人，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她果断的语气把他吓了一跳，“你怎么……”
“你先回答我！”
潘大志再次被怔住，思考了许久，徐徐开口，“是。”
“其实不像你想……”
潘奕仍下书跑出办公室，将潘大志的解释抛在脑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告诉张冬，他拒绝自己的理由不成立。她潘奕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她愿意和他一起照顾那个肌无力的弟弟。
八、
张冬打开门看到潘奕的那一刻，心中有一秒的停滞，却还是面无表情。本该涌上满腔的怒火，此时此刻却化为死寂的灰烬。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他把她挡在门口，没有邀请她进入的意思。
潘奕不管不顾地硬是闯了进去，环视一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张正身上。他坐着轮椅，窗边仅有的夕阳余晖落在他的身上。此时此刻，昏暗的房间内，他是唯一的光源，也像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的希望。
张正瘫在轮椅上，安静地看着远方。潘奕看得有些恍惚，眼泪一下就模糊了视线。
她哭着质问他：“你是因为他拒绝我的对吧？这个理由不成立，我不接受！”
“潘奕，你别闹了好不好。”
看他如此淡定，潘奕越发生气。她激动起来，转眼便瞟到了茶几上开着封的辣椒酱，“辣椒酱是用来催泪的吧？成功的吗？你每天在人前伪装得很幸福，回家却要面对着阴暗的屋子和你生病的弟弟，很累的吧？”
“你还要说什么？”
潘奕注意到他垂下的手握成拳，脸上的神色令人生畏。
“还有你七年的女朋友，却因为病重的他抛弃了你，做人很失败吧？”
她知道这是他的死穴，可她不在乎，她就是要往那里硬闯。她就是要刺激他，却更像唤醒他
大概是潘奕的激将法起了作用，他心底的灰烬复燃，转而升腾成一股怒气。他上前紧紧地抓住潘奕的肩膀，情绪异常压抑，“不要装作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你走过我的路么？你经历过我的痛苦么？你一个十字当头的小孩儿懂什么？你懂得绝望么？有什么能比感受不到绝望更让人绝望的？我没有感觉，你让我怎么爱你？”张冬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因激动而无意识提高的音量。
潘奕忍痛看着他，眼里燃烧着小小的火光，“大叔，你是有感觉的。第一次见面，你因可乐碳酸的那一阵颤栗；我摔在你身上你加速的心跳；还有……还有刚刚……”
回忆像一道电流猛然触击着被自己掩藏起的真相。他想起自己的心脏因潘奕的委屈有过笑笑的颤抖，也因她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而狂跳不已，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却是真真切切地出现过。
紧握臂膀的手缓缓松开，眉目间有了疲惫却舒展的痕迹。他后退几步向后一倒，整个人都瘫在了沙发上，仿若伪装被揭穿，心底的防线轰然坍塌。
长吁一口，如释重负。
他乞求，“帮我把窗帘打开吧，听说今天的晚霞很漂亮。”
潘奕去拉窗帘的时候，张正歪着脑袋冲她微笑，潘奕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肩膀作为回应。然后两臂一挥，阴暗的房间瞬间就充满了橙色的温暖格调。www.xiumb.com
九、
张冬打开微信给潘大志发信息：大志，我有感觉了。
潘大志没回他，而是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哥们儿你说啥？！”潘大志刺耳的嗓音震得手机音响都发出轻微的“呲呲”声，张冬很有预见性地将手机拿远，按了免提。
“我说我有感觉了。”
潘大志呆愣着打了个嗝儿，有些不可思议，“什么感觉？”
“心动的感觉，我要重新恋爱了。”
“当真？”
“当真。”
“我们见一面，我有东西给你。”
俩人约在中央广场的“爱转角”。
装潢还是以前的装潢，表白墙上的便利贴一如既往，只是煮咖啡的店员换了个姑娘，七年前崭新的木梯也变得陈旧，踏上去吱嘎作响。
潘大志等候多时，冲着进门张望的张冬打了个响指，示意自己的位置。
“还记得这儿吗？”
——怎么不记得？刷题的时光、小憩的午后、约会的姑娘……这些怎会轻易忘记？只是记得又如何，大家都脱离了原本的轨道，这里也早已物是人非。
张冬沉吟半晌，艰难开口：“你和她还有联系吗？她过得怎样？”
“挺好的，天堂没有疾病。”
像是被谁扔进深不可测的海底，耳朵里大量涌进顺滑的液体，眼前的一切声响都化作了苍白的忙音。
潘大志掏出一张牛皮纸信封推到张冬手边，“她让我等你有了女朋友再给你。”
张冬：
还是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喊你的名字，会不会有些不习惯呢？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你，从执手的那一刻便已下定决心与你偕老。可遗憾的是，如今你却牵着另一位姑娘的手，做我们曾经做过的事。
分手那一天，我看见张正痛苦的模样，脑中便不自觉地浮现了半年后的自己。我害怕、无助、痛苦、绝望，也更害怕耽搁你。
我想，大概老天爷真的不太喜欢你吧，不然为啥他会用同样的方式惩罚你最亲近的两个人呢？
你要好好照顾张正，争取让他成为霍金那样的奇迹。
我最近摔跤摔可厉害了，但我不愿去医院，那里生活得太憋屈，一点也看不见希望。我马上就要走了呢，或许是今天，又或许是明天，甚至能再活大半年也不是没有可能，咳，谁知道呢！
本想和你走到我生命的尽头，但实在无法忍受你同时照顾两个肌无力患者的情形，那一定很痛苦。所以，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不要带着对我的恨，和那位姑娘生活下去。
我唯一的爱人，祝福你。
张冬收起这封信，眼角流下一珠泪滴。他想起了什么，走到许愿墙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扯下一张泛黄的便利贴，将其丢尽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那只便利贴上这样写道：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新闻联播大结局。
感觉在一点一点恢复，过去的时光也应该让它过去。
只是后面那一幕，让潘大志始终都难以释然。因为张冬对他说“我的女朋友，是你妹妹。”
十、
暮色无声地降落在A市繁华喧杂的市区，潘奕推着轮椅在大街小巷上穿行。轮椅上的男孩面部扭曲，嘴角却挂着浅浅笑意。
盖在男孩腿上的毛毯猝不及防地滑落下来，潘奕弯腰伸手去捡时，眼前却出现了某人的脚影。她顺着长腿往上看，张冬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
他莞尔：“学霸，未来真是麻烦你了，不仅要照顾我病重的弟弟，还要负责我的生活起居。”
潘奕轻轻点头，道了句“我愿意”。
三个人的影子在阳光的注视下乖乖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个独立的画面，如一桢放映到结尾的电影，定格成完美的结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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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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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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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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