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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辛愿还是没找到唐砚之,算算时间,他的预产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可是他们几乎找遍了邻近的所有医院,都没有他的下落。

  有时候奔波在找他的路上,想到他要一个人艰难地生下两个孩子,不知道有多痛,又会有多想她,辛愿就会忽然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身边的人也都不敢出言安慰,诡异地沉默着,等到她再次安静下来。

  “砚之叔叔那边还是没消息吗?”陈硕这些日子以来抽了不少的烟,嗓子都熏坏了,嘶哑难听得紧。

  林学婷摇摇头,咬牙切齿地说:“没有,每次打电话去问,他叔叔都只会说找到他了赶紧让他给家里打钱。”

  陈硕掐着烟的手一颤,那支烟便颤颤巍巍地掉到了地上。

  他知道唐砚之父母早亡,他一直在叔叔家长大,却不曾想过他在这样血缘淡薄的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以为唐砚之那温和谦卑,懂理知礼的教养,定是在一个优秀的家庭里养成的。

  别人受了委屈都是往家里跑,可是唐砚之连这最后的一条退路都没有。

  陈硕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辛愿倚靠着车门,长发凌乱地遮住了脸,不发一言。唐砚之走后,再没有人帮她扎一个松散又结实的辫子,她便总是那样披散着头发。

  林学婷疲惫地往座椅上一靠,喃喃地说:“孩子生下来以后他该怎么办啊……”

  不过是无意识的一句感叹,辛愿却忽然剧烈地颤栗了一下,然后扯过自己的包一阵翻找。

  林学婷吓了一跳:“你要什么?”

  “手机!”

  “你手机在我这里,”林学婷连忙拿给她,“怎么了,你要找谁?”

  “我妈。”辛愿拿到手机,像是在压抑什么,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却还是颤抖得厉害,“找我妈。”

  “找你妈做什么……”

  “喂,妈,”辛愿已经拨通电话,“你在哪里?”

  辛母明显愣了许久才回答:“我…我在家陪你爸呢。”

  “那你让爸接电话。”林学婷看到辛愿拿着手机的手已经隐隐爆出了青筋。

  辛母局促地笑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你知道砚之在哪里对不对?”

  “这…这我怎么会知道啊……”

  “妈!!”辛愿忽然尖利地喊出了声,接下来每一个字,无一不是劈着喉咙带着血,撕心裂肺地喊出来的,“他刚刚给你和爸生了两个孙子!流着我一半血的孙子!他心脏不好,胃也被切得只剩一半了!你再拿走他一个肾,他真的会死的!!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里!!”

  林学婷和陈硕皆是一脸惨白惊惧。

  因为辛愿情绪激动一直在哭,后来辛母那边再说什么他们就听不清楚了,只知道辛愿面色惨白头发凌乱神情激动像个疯子,嘶声喊着某个卫生院的名字。

  陈硕下意识地就加了油门,然后才想到,这个卫生院在省内一个极其偏僻的镇上,因为他曾经去那里做过考察所以很清楚,重点是,只是一个卫生院,连医院都不是。

  唐砚之就是跑到那种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的吗?

  他们究竟是……将他逼到了什么地步。

  —

  辛母不曾想过自己那个素来柔柔弱弱,从小到大都是轻声细语说话的女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一个男人和她大吼大叫,所以直到挂了电话,她仍旧心跳狂乱脸色惨白,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她其实也很茫然。

  她和丈夫原本在家里休养,却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自己是某某卫生院的,问她是不是唐砚之的亲属。

  她说是,对方松了一大口气,说了一声幸好是,然后就说,唐砚之在两个星期前难产生下一对龙凤胎后突然心绞痛休克,到现在都在昏迷之中,从昨日开始情况急转直下,不是十分乐观。虽然按照唐砚之的意思,是如果产后他死亡,就联系这个电话捐献肾脏,但是他们还是不忍心看两个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爸爸,希望亲属无论如何都能过来看看,是否能转到大医院进行挽救。

  她接到这样的消息,第一反应自然是想要救丈夫的,于是就和辛父一起赶到了卫生院。

  可是在看到病床上的唐砚之的一刹那,不论是丈夫还是她,都没能立刻忍得下心,便就徘徊纠结着,哪里知道辛愿这就找来了。

  想着辛愿方才接近疯狂的歇斯底里,辛母仍旧回不过神。她毫不怀疑,如果那孩子真因为他们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她的女儿会跟他们同归于尽。

  —

  辛愿赶到卫生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直直冲向咨询台,气还没喘匀就冲着守在那里的医生问:“医生,我丈夫在哪里!!”

  林学婷急忙跟上来补充:“她说的人叫唐砚之!”

  那位医生愣了一下,打量了一番辛愿:“您是…小愿?”

  来不及思考医生为何会这样称呼自己,辛愿拼命点头:“我是!”

  那位医生笑了笑,有些心酸却又有些欣慰:“您终于来了,唐先生分娩的时候,一直喊您的名字呢。”

  医生语气很轻柔,说的话对辛愿来说却宛若一记重锤,她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无法动弹。

  医生又说:“我姓李,是给唐先生接生的医生。唐先生给您生了一对很可爱的龙凤胎,您要去看看孩子吗?”

  辛愿拼命摇头:“他呢,他在哪里……”

  李医生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辛愿,此时终于放下心来:“护士带您过去。”

  眼前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唐先生真正的“家属”没错了,不像之前那两位长辈,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什么时候可以做配型”。

  陈硕僵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便掏出了钱包,说:“我结一下他的医药费吧。”

  李医生回过神来,对他摆摆手:“不用,唐先生之前就给了我们一张卡,密码也给我们了,医药费我们就直接从里面划了,现在还够呢。”

  陈硕一愣:“那钱没了怎么办?”

  李医生顿了顿,说:“唐先生的意思是,钱不够了,就不用管他了。”

  “……”

  —

  辛愿印象里的唐砚之,一直都是安静的,哪怕是大学时那个有些啰嗦的他,说再多的话也都是宛若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安静得像死去一般,连呼吸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依靠各种各样冷冰冰的仪器来维持生命。

  生下孩子的他,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生存的根本,已然瘦得脱了形,躺在病床上宛若一张破败的纸片,身后垫着的枕头高得刺眼,单薄胸口看不到一丝起伏,脸庞是灰白的,仿佛体内鲜血流尽了一般的颜色。

  如果不是林学婷在身后扶着,辛愿很可能就那样趔趄着倒在地上了。

  她原本准备了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关于对不起和我爱你的话要说给他听,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了,连痛楚都无知无觉了。

  她原本想一见面就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再也不松开手,哪怕他怨她骂她推开她,她也不会再让他有任何机会跑掉,可是他那样脆弱,可能一碰就会碎掉了。

  最终她只是坐在他的床边,用颤抖得一塌糊涂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灰败干瘦的,没有一点温度的手。

  那只手,瘦得摸起来硬邦邦的,却又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指甲个个青黑,有两三个还脱落了,只是没完全掉下来,微微掀着,夹着血肉模糊的痂,翻过来看手心,中间也印着一排深深的伤痕。

  这是分娩时留下的伤。

  —

  李医生说,他心脏羸弱,体力不足,分娩极为艰难,又不肯出声,只一个劲儿地扯着床单使劲,后来连扯床单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就只能紧紧地握着拳头榨干所有力气。原本嘴唇也是咬得鲜血淋漓的,只不过已经勉强长好了。

  从他来到卫生院的那天起,状况就一直不是很好,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脆弱得令人心惊。有时是在做B超的时候就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有时是在医生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就像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急得满头大汗,连声说着对不起。

  他看起来实在太不正常,又总是独自一个人到院里来,怎么看怎么奇怪,其他医生都不敢接他,生怕出了什么事情承担不起。只有一位因为流产后宫体受损无法再生育的谭医生有些动摇,他当时便在那位医生面前跪下了——那样沉重的身体,没有扶着任何东西,就直直地跪下去了,口中不断地保证,出了事情他自己可以负责,不会有任何人过来找麻烦。

  他当真是无路可走,以至于谭医生接下他之后,每回到医院来检查,他都会提着许多新鲜可口的饭菜来给加班的医生护士享用,却不愿意让别人搀扶一下他,生怕带来什么麻烦,连谭医生都不管他了。

  本就是好生将养都弱不胜衣的身子,情绪看起来又不稳,战战兢兢地活了那么多日子,怎么扛得住那样凶险的分娩,两个孩子生下来后,他还来不及看一眼,便犯了剧烈的心绞痛,没了呼吸也失了心跳,抢救过来的这半个月,还是有好几次心跳停止,下体也时不时地漏血,可见腹痛应该是极厉害的,如果他有知觉的话。

  林学婷已经听得面容纠结,辛愿更是面色灰白几近晕厥的模样,可她却还是觉得,李医生还有别的话要说。琇書蛧

  终于,在辛愿的再三追问下,李医生拿了一张纸条给她:“这是唐先生写给我们的。”

  辛愿急忙展开。

  是他的字,依旧清隽整齐,字形却有些散了,写这张纸条的时候,他怕是连笔都有些握不稳了。

  「如果我一直没有醒,麻烦你们替我联系13******捐献肾脏。

  如果我死了,麻烦你们替我联系15******问她愿不愿意抚养孩子,不愿意的话,联系乐康福利院25*****,帮我把孩子送到那里;其他的器官也可以帮我捐献出去。」

  “器官捐献同意书,还有一些必要的免责声明,唐先生也都已经交给我们了,”李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本来有些东西,是需要家属签名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看到面前的女人浑身都颤栗着,仿佛要把骨头都抖散一般的颤栗。

  他刚想出言安慰,就见她的身体猝然倒了下去。

  —

  一个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那样轻描淡写地描述自己的死亡。连让孩子的母亲抚养孩子,都要问愿不愿意。

  辛愿在昏迷中,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天,就是除夕夜那天。

  他们一起去海边的广场看烟花,她哄骗着他许了愿,又哄骗着他把愿望说出来。

  他很为难地看着她,说,别人不是都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她笑眯眯地说,你的愿望不一样,你要说给我听,我帮你实现。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薄薄的嘴唇抿了又抿,浮动着温柔的水色:我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你能陪着他们,然后给他们取个名字。

  他说的,仅仅是陪着孩子,不是陪着他。

  她那时候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陪着你。

  可最终没有做到,让他自己一个人去经历那样艰险痛苦的事情。

  他向来求的极少,可细细数来,她一件也没有做到。

  她只会抱怨他不肯相信她爱他,可她做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能给他哪怕一丁点安全感。

  他对她的爱深入骨髓融入血肉,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是她太过贪婪,非要一个答案,是她逼得他卸下所有铠甲,只余软肋,最后再也无路可退。

  梦醒时分,辛愿已是泪眼婆娑,跌跌撞撞地跑到他床边,千千万万遍地感谢上苍,他还没有走。

  千言万语,她都没有颜面再说出口,只有颤抖得变了调的一句:砚之,我来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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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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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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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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