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砚之这一次昏迷的时间很长,前几日已经退下去的高热又卷土重来,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一直发抖,咳得肺都伤了,声音越发沉疴。
辛愿不眠不休地守了他几日,谁来接手都不要,非要自己守着,等他情况稳定下来,她已经吓得魂魄都丢了一半,非得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才安心。
“快点好起来好不好…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辛愿握紧他湿冷无力的手,觉得真的是皮包骨头没有一点肉,才说了两句话,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要淌下来了,“这么瘦…又这么久没吃饭,你饿不饿啊……”
她趴在他床边碎碎念了一阵,只觉得眼皮沉重浑身乏力,竟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床上空空如也,只有手边压着一只文件袋。
这只文件袋,她在他的公文包里见过,只是没打开看过,此时此刻在空荡荡的床铺上看到,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的灵魂都出窍了一下,寒意从脚底泛起。
她抱着文件袋冲出病房,撞上了来查房的一脸茫然的护士,问她病人在哪里,那一刻她几乎绝望得想要大哭。
他竟然走了。
拖着那样的身体,他能到哪里去,虚弱得话都说不清楚,被人欺负怎么办。
他可以不要她,可以把她推得远远的,但是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对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就这样丢下她走掉。
她恨透了自己,为什么能睡得那么死,如果是他,肯定她轻轻动一下,他就会醒的。
她一边在医院的走廊里狂奔,一边胡乱地看着文件袋里面的东西,越看她就越是要发疯。
里面是房产证、结婚证、户口本和遗嘱,还有几张银行卡,两本存折,码放得整整齐齐。
她眼巴巴地里面找,希望能找到一些他留给她的文字,可是根本就没有,只有这些冷冰冰的卡片和纸张。
她给熟人全都打了电话,他们无一不劝她冷静下来,可她根本没有办法冷静,她只要想一想他留了这些东西给她,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她就觉得自己即将发疯!
他想做什么,可想而知。
她跑到医院外面,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完全喘不上来气,眼泪从被冷风刮得干燥生疼的脸颊上划过,也是灼烧般的疼。
她拼命地喘着气,尝试着拨他的电话。
居然是通的。
响了几声,那边居然传来接通的声音,她一时间愣在原地,喉咙哽得死死,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愿。”她听到他喊她的名字,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一样,她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好听。
她抓着手机,用力咳嗽几声,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来:“唐砚之,你在哪里??你要去哪里??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一阵沙沙声,很久都没有他的声音。
“唐砚之你说话,你告诉我你在哪儿,今天好冷,你别在外面待着啊……”她哭起来,不断哀求着他。
“小愿,”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似乎完全不受她的情绪影响,还是那样的轻柔平和,带着点温柔的哀伤,“卡的密码,都是…一样的,就是…就是把你和阿昀的…生日加起来…就是了,你、你带着那些…文件,联系…律师,就…就可以、离婚的,律师,会帮你。”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像疯子一样地叫喊起来:“我不要银行卡!我不要和你离婚!!”
电话那头的他压抑着咳嗽几声,依旧不领会她的话,又嘶哑艰涩地说着:“小愿,对不起…你别生气好吗,我、我那天不太清醒……我以为我是做梦。”
他又咳了起来,咳完了又挣扎着解释着:“我…我说了些胡话,你别、别放在心上,你别…别生气……好吗?我…我……孩子,孩子不是…不是我们的,真的不是,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真的…以为是做梦…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到这里,已经开始哽咽发颤,却还是挣扎着,拼命说完了最后几句:“我…不会…不会再打扰你了,可是,对不起…小愿,我是真的…很、很爱你,这么…这么多年,谢谢你…对不起…”
电话挂断了。
那声爱你,他说的是那样轻,像是怕触犯什么禁忌一样的轻,却又那样重,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沉甸甸地砸在她的心脏上。
她爱的人,只是想说一句爱她而已,竟就小心翼翼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让辛愿几乎崩溃。
她觉得自己再不找到他,再不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一百遍她爱他,她真的会疯掉。
—
辛愿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医院周围找了一大圈,以至于在大冬天里出了一身的汗,双腿也开始发软。
她随时都有坐下来嚎啕大哭的冲动,但是她咬紧牙关拼命地忍住了。
她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准备到马路的对面去找。
可是那一瞬间,就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转过头看向了几十米远的公交车站。
她看到一个人,穿着厚重的黑色外套,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像个年迈的老人一样蹒跚地迈着步子想要走上公交车。
他一直在让着身边的人,可还是被推来撞去,再摇晃着身体艰难地站直。琇書蛧
辛愿浑身上下的血液疯狂地流动起来,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冲向他,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不曾往她这边看一眼。
就算是他不想看到她,正常人听到别人喊自己,总是会有一丝反应的。
辛愿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不领她的话,他为什么吐字总是艰难卡顿,音调也十分的别扭,总是自言自语。
他一定是……听不见了。
—
唐砚之没有想过,失去听觉会是这样的。
整个世界没有一点点的声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一切都像一出精彩的默剧,嘲讽着他无趣狼狈的人生。
可是他觉得这样其实挺好的。
很多听了会让人难受的话,他再也听不见了。
听不见周围那些厌恶地看着他的人口中在说着怎样难听的话。
听不见小愿冰冷抑或是愤怒地喊他“唐砚之”,在电话那头说着恨他的话。
别人其实真的无所谓,只是每次听到“唐砚之”,他都会觉得心里很疼。
从相识到现在,她总是喊他“唐砚之”,永远都是这样疏离生硬的叫法,他很想听她喊他一声“砚之”,因为她称呼亲近的人都是取名字后两个字,或者取昵称的,“阿昀”就是她取的,只是她害羞,很少叫出来。
他实在不能被称为是她亲近的人,就算是努力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不能的。
现在不会再听到“唐砚之”了,是很好的。
只是,这样他以后就听不到她喜欢的那些歌了。
她在浴室里唱的那首歌,他没有记清楚歌词,他唱起歌来又总是跑调,用好多个音乐软件尝试,才找出来那首歌的名字。
他每天都听。
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其实,也没关系,他的以后,很短很短了。
唐砚之轻轻地笑了笑,扶着窗台艰难地挪了挪身子,按住了硬成一团的冷冰冰的胃,抬起头看见一个妇女正一脸气愤地看着她,口中连发珠炮似的在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就努力地看着她的唇形,可是也看不懂。
他茫然地转了转眼睛,看到妇女身边站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孩童,两只大眼睛水汪汪乌溜溜的,无辜地对着他眨个不停,整个身体像一只软软糯糯的团子,站都站不稳。
他的心脏瞬间就软成了一团,对着孩子吃力地笑了起来,或许是他现在这张脸灰白又干瘦,笑起来实在不算好看,甚至有些吓人,孩子柔软的小鼻头一皱,张嘴就哭了起来。
他愣了一下,抬头就看到妇人更加气愤的脸,这才隐约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咳嗽了两声,伸手抓紧了前面的扶杆,使了好几次力才算是站了起来,体位完全变化的一瞬间,胃里好像有一把刀狠狠地穿了过去,他眼前一阵发黑。
“对…不起,你们…坐。”他扶着栏杆勉强站着,习惯性地想要笑一笑,却怕吓到孩子,终究是忍住了。
那妇人仍旧是气鼓鼓的,带着小糯米团子坐下了。
唐砚之这才发现刚刚只顾着站起来,怀里的公文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他就扶着扶杆慢慢地蹲下去捡,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头发。
他抬头,看见糯米团子把圆圆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胖胖的小手在他的头发上拨弄来拨弄去,很是开心的样子,完全不记得刚才自己还被这个人吓哭过。
他的心脏痛成一团,眼眶酸涩难当。
多可爱的…孩子。
如果小云能够生下来,应该也是这样,活生生的,粉嫩嫩的,还有点傻乎乎的,才哭过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唐砚之很想摸摸孩子的手,但终究还是没有,只是拿着公文包慢慢地挪到离这母子俩较远的地方,直到那个孩子不再睁着乌黑的眼珠看他,他才远远地看着孩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
唐砚之并不知道,在公共汽车的旁边的一辆出租车里,辛愿在里面一直看着他。
他不知道他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时候的笑容,让她有多么心疼。
公车一到站,辛愿将20块钱塞给了出租车司机,根本不等他找钱,就冲上了公车。
他身体难受,经不起公车颠簸,此时此刻捂紧了嘴唇一直在干呕,旁边的人都厌恶地远离他,怨声载道不止,素来胆小怕事的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恶狠狠地就把那些人推得更远,径直走到他面前。
他呕得眼底湿润,眼眶发红,察觉到有人靠近的第一反应是瑟缩着低下头,看都不敢看。
她试图将他捂在嘴唇上的手拽下来,他终于抬起头看她,陡然睁大的双眼里满满的都是不敢置信,甚至恐惧。
他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挣脱她,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脏,很脏”之类的话,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
她更加确定,他真的是听不见了。
她咬紧嘴唇对着他狠狠地摇了摇头,趁他恍神的片刻,牵着他的手,径直走向车门。
“滚开!”她冲着一个碍了路的满脸不善的彪形大汉吼了这么一嗓子,温顺软弱如她,从小到大都没想过有一天这样没有教养的字眼会从她嘴里蹦出来。
或许,真的应证了那句话,爱上一个人,就像同时有了软肋与铠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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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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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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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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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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